两汉时期陕北地区盘鼓舞画像石艺术特征初探

2022-09-27 16:05闫如玉
大众文艺 2022年17期
关键词:画像石西王母舞者

闫如玉

(陕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陕西西安 710000)

一、前言

盘鼓舞是两汉时期较为常见的女乐舞蹈,代表着汉代舞蹈的最高水平。画像石(砖)则是已出土的两汉时期的宝贵实物资料,有部分画像石(砖)记录了盘鼓舞的舞蹈场面。目前学界有关汉代盘鼓舞画像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考古学与舞蹈学两个领域。

考古学界曾利用汉代画像石(砖)资料对汉代舞蹈进行研究,例如王洪震的《汉代往事:汉画像石上的史诗》、康兰英的《陕北东汉画像石综述》等,这些论著都涉及汉代盘鼓舞画像石的研究,但对其艺术特征关注不够。

舞蹈学领域对汉代盘鼓舞画像石的研究大多从舞蹈发展角度出发,可分为整体性研究和区域性研究两类。

整体性研究通常把盘鼓舞放到汉代女乐舞蹈中考察,如李莘、杜乐的《中国古代乐舞文化研究》等,更注重对盘鼓舞的整体分析。有关中国舞蹈史的研究以王克芬、袁禾两位舞蹈史学家最为著名,在他们的舞蹈史著作《中国古代舞蹈史教程》和《中国舞蹈发展史》中均曾涉及汉代盘鼓舞问题,其他的一些舞蹈通史性著作也关注到了汉代盘鼓舞,虽然部分利用了画像石(砖)等考古资料,但这类著作涉及内容广泛,对汉代盘鼓舞画像石的专门性研究较少。

目前学界对于汉代盘鼓舞画像石的区域性研究,主要集中在山东和河南两地区。陕北地区由于在两汉时期地处帝国北部边陲,是抵御匈奴、鲜卑等少数民族南侵的军事要地,经济文化发展相对落后,加之出土的乐舞题材汉画像石(砖)相对较少,风格和形式比较单一,因而研究比较缺乏,仅有的研究仍停留在较为直观的艺术概况层面,如李媛《陕北东汉乐舞画像石研究》、赵烷汝《陕北汉代画像石乐舞资料研究》等论著。总之,有关陕北地区盘鼓舞画像石的研究仍存在一定空间。

目前笔者所掌握的资料主要有汉代盘鼓舞画像石资料和历史文献资料两类。汉画像石资料呈现的盘鼓舞形象更为直观。据前人总结,陕北地区的汉画像石主要分布在绥德、米脂、榆林等地,据学界研究可知,该地区出土的画像石(砖)涉及汉代盘鼓舞内容的有6块,其中米脂官庄东汉墓前室西壁画像石、米脂官庄2号汉墓后室南壁横楣画像石与神木出土的神木柳苍墓门右立柱画像石3块画面较为清晰,本文将主要围绕这3块画像石进行详细研究。

历史文献资料多从欣赏者角度抒发其接收审美信息所产生的共鸣与评价,更注重舞情舞艺的刻画,突出盘鼓舞的意象与内在思想,如西汉刘安的《淮南子·修务训》、东汉文学家傅毅的《舞赋》和张衡的《观舞赋》等。

综合考察与反思学界对于汉代盘鼓舞画像石的研究,不应单独从某一学科出发,应进行跨学科的研究。本文将以陕北地区为例,从舞蹈史学科出发,利用已出土的汉代盘鼓舞画像石资料及历史文献,结合考古学、历史学和宗教学等学科,从四方面对两汉时期陕北地区盘鼓舞画像石的艺术特征进行初步研究。由于本人研究能力有限,恳请方家批评指正。

二、神仙幻想下的盘鼓舞风貌

盘鼓舞是两汉时期女乐舞蹈的精品,舞者或男或女,踏盘、踏鼓而舞,吸收大量杂技元素,多以高难技巧融合于舞蹈之中,技艺结合,十分注重情感的表达与意象的营造。刘安在《淮南子·修务训》中曾写道:“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身若秋药被风,发若结旌,驰骋若鹜。”足见其技艺之不凡。

在谶纬思潮盛行的汉代,盘鼓舞与人们向往的神仙世界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盘鼓舞中的“鼓”代表日与月,“盘”则代表天上星宿,舞者腾踏回旋于盘、鼓之间,将自己化身为天界神仙,遨游于日月星辰之中,体现汉代社会渴望长生不老、升天成仙的夙愿,整个舞蹈充满神话色彩。米脂官庄出土的2号汉墓后室南壁横楣画像石便刻画了一场为西王母表演的以盘鼓舞为主的盛大乐舞百戏场面。

据《米脂官庄画像石墓》记载,西王母面前,一位细腰舞伎表演盘鼓舞,地上置十盘,一旁鼓架上置一鼓。舞者体态轻盈,舞姿灵动飘逸,双脚踏盘,右臂上扬,舞袖冠带飞扬。此画面也反映出陕北地区盘鼓舞表演的一大题材——西王母神仙世界。

据前人研究,西王母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形象。在沉迷神仙世界的汉代,西王母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第一神灵,是汉代人祈福的对象。这种信仰也使人们认为西王母不但能在生活中赐福于人,还能在特殊情况下为百姓消灾攘难。由于被赋予这些特质,西王母在作为长生不死的象征外,也演变成一个超验的神祇和宗教崇拜的偶像。在汉代人心中,西王母具有实在的形象。《汉书·五行志》中的叙述显示,西王母如佛教中的弥勒一样,被看作是一位将要到来的“救世主”。她将降临人世,救苦救难,伸张正义。因此,西王母是汉代盘鼓舞表现的重点题材之一。

东汉时期,谶纬思想更加盛行,汉代人有着极强的空间意识,一个墓室就是一个现成的空间,一切画像都是在这个空间背景中被定义的,因此其墓室画像石所处方位也绝非偶然,对于盘鼓舞所体现内容的研究也可参考汉代谶纬神学中的方位研究。米脂官庄2号汉墓后室南壁横楣画像石所处方位为南方,谶纬语境中,“南”有阳、丰饶、温和、壮长、老人星(吉星、福星、寿星)和代表祥瑞的朱鸟、鸡形象等含义。《米脂官庄画像石墓》记载,此画面中盘鼓舞舞者身旁一鼓落金鸡,右面伸颈,图中下部填刻鸟兽和祥云。据谶纬语境中方位体系的分析可知,其中鸟兽形象应为朱鸟。因此,方位与画像石呈现画面的内容的确息息相关。加之盘鼓舞本身就具有浓厚的神仙色彩,结合前文对于西王母神仙形象的分析,可以大胆推测,这一题材的盘鼓舞所表达内容多为联系于神仙世界、祈求西王母保佑消灾攘难、安定祥和、万物丰饶、吉祥福寿等。

结合画像石图像分析可知,陕北地区西王母神仙世界题材的盘鼓舞表演中,舞姿多轻盈飘逸,颇具柔美韵律,舞者衣着长袖舞衣,冠带飞扬。从图像可以看出,长袖延长了舞者的肢体和舞姿,扩展了身体表现力,从而使情感的表达更加充沛。因此长袖不仅是汉代服饰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汉代舞蹈表现美的重要手段。长袖在陕北地区盘鼓舞中的运用也体现了人们渴望延长生命、羽化登仙的神仙信仰,强化其所反映的神仙思潮,营造出生动、深远的舞蹈意象。

三、帝国边陲的盘鼓舞风貌

陕北地区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发展状况也影响了盘鼓舞的发展。米脂官庄前室西壁横壁画像石盘鼓舞画面中,三人身着长袖作盘鼓舞,地上置十一盘,左边两人踏盘而舞,挥舞衣袖,最左边一人作伴舞状。结合陕北地区绥德黄家塔盘鼓舞画像石、山西离石盘鼓舞画像石图像分析,这三块画像石中,盘鼓舞的盘与鼓虽数量不同,但其舞蹈动作与形象几乎相同,没有高难度的杂技技艺,舞者人数也相对较少,更没有交替表演的独舞和群舞,可知此地区对于盘鼓舞和舞者的发展与培养关注度不高,编排和表演形式也较为单一。

汉画像石所呈现的内容是石刻工匠为迎合服务对象需求所刻画的。陕北地区出土的汉画像石以狩猎、战争、农耕、放牧等内容为主,尤其突出狩猎画面,乐舞题材画像石较为少见,由此可见乐舞在这一区域并不占重要地位。究其原因,受地域因素的影响,陕北地区在汉代属上郡、西河郡,经济文化发展相对落后,人们更注重与生存有关的农耕、放牧和狩猎等活动,无暇顾及乐舞的发展,对乐舞的需求和关注度较低,因而盘鼓舞的发展也稍显停滞,呈现的盘鼓舞形象较为单调。

四、尚武之风下的盘鼓舞风貌

陕北地区地近边陲,历来为兵家争夺之地,这一独特的军事位置和墓主人的特殊使命,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陕北地区盘鼓舞独特艺术风貌的形成。据《陕北汉代画像石》记载,神木柳苍墓门右立柱画像石中,两名男性舞者,二人对舞,各踏十鼓,双手执巾,翩翩而舞;右侧二人穿着肥大衣裳,赤足散毅,动作滑稽;下格四人分两对,各持勾镶、长剑而舞;四格为一牛面左拉车的农耕画面。米脂官庄前室西壁横壁画像石中,上栏为车马出行图,下栏为狩猎图,盘鼓舞画面中,地上置十一盘,三人身着长袖,两人挥舞衣袖踏盘而舞,一人伴舞,右边两人分别手持勾镶、长剑作舞。对比其他地区出土的汉代盘鼓舞画像石形象,如山东济南历城区黄台山汉画像石、河南南阳石桥东汉画像石、四川彭县白祥村汉画像石等,可知陕北地区盘鼓舞舞姿更具厚重顿挫、刚劲洒脱之风,远没有其他地区的盘鼓舞形象华丽飘逸、柔美灵动,舞姿造型的丰富性也不可企及。

究其原因,陕北地区因为临近匈奴、鲜卑等少数民族地区,战争频繁,一直是角逐各方的集中用武之地,这一地区的人民大多具有兵农合一的特殊使命,因此“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的尚武风气尤为盛行。加之其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一直受游牧地区少数民族的控制,并受其文化影响,整体艺术风格较为粗犷,陕北地区的盘鼓舞也呈现出厚重刚劲、洒脱有力的艺术特征。

此外,通过前文对该地区画像石整体画面的描述可知,多数陕北地区出土的汉画像石中,盘鼓舞并不作为独立的舞种出现,画像石也并不单纯刻画盘鼓舞内容,而是结合其他内容,共同营造出具有特定风格的画面,又或者为衬托和突出其他活动内容而存在。米脂官庄前室西壁横壁画像石记述了其所在墓室的具体方位,也可参照谶纬语境中的方位意义来研究此画面的内容含义。此画像石所处方位为西方,谶纬语境中“西”有雨、兵、威武和象征祥瑞的虎、兔形象等含义,这点也可与画像石下栏的狩猎图相互印证。结合整体画像石图像推测,此盘鼓舞与右侧手持勾镶、长剑而作的双人舞共同为墓主人的狩猎等活动塑造了风格英武、具有助威性质的舞蹈画面。

汉代人对于盘鼓舞中“鼓”这一舞器也具有特殊寄托。汉代人将天上雷霆、万物生长之声归结于“鼓”这一舞器,认为“鼓”具有非凡神力,可引来雨水、滋润万物等,又作为征战时的警报工具,“鼓”在汉代具有特殊又神秘的含义。陕北地区出土的汉画像石尤以狩猎、农耕、放牧等内容最为突出,此地区的盘鼓舞画面也多与其他内容一起出现,由此结合前文对陕北地区发展状况和艺术特征的分析可知,这一地区的盘鼓舞更多的是为狩猎、农耕、战争等活动服务,陕北地区人民也更加重视盘鼓舞的辅助作用,如对于狩猎活动的助威作用、促进习武的健身作用等,舞蹈性较弱,娱乐功能也并不普及。

五、汉代生死观与美学观下的盘鼓舞风貌

汉代“事死如事生”的生死观是汉代人构建墓葬空间、刻画汉画像石的观念依托,绝大多数汉代人对待死亡的态度倾向于一个有知的死后世界。受这一信仰的影响,汉代人构建墓葬空间,以还原墓主人生前的生活风貌和其理想化的居所,其中的画像石(砖)内容多数反映墓主人生前所向往的理想境界。因此,画像石所呈现的内容多是经过想象的,其本身具有一定不真实性。如米脂官庄2号汉墓后室南壁横楣画像石中的盘鼓舞舞者形象,婀娜细腰,飘飘欲仙,结合前文对盘鼓舞所反映的神仙幻想的说明,显然画像石中的舞者形象与现实中的人物大有差异。

此外,据《汉画像石造型艺术》,汉代崇尚“非壮丽无以重威”的壮美美学观,这一理念也指导着汉画像石的艺术创作,豪华、宏大和夸张成为汉画像石张扬的主题。汉代石刻工匠为迎合这一审美主张,多采用夸张手法刻画画像石,因此其所反映的盘鼓舞形象也是经过夸张手法呈现的。

综合以上,汉画像石中的盘鼓舞风貌多是超越现实生活的,是汉代人稍加想象与理想化色彩而呈现的。因此陕北地区盘鼓舞的原始面貌与汉画像石中所体现的形象可能存在差异,或舞者的形象略逊色于画像石所呈现,又或其风格性并没有画像石中体现的那样强烈,这一观点也可运用到盘鼓舞的复现研究当中。依据对画像石的研究也许只能确定大概的风格走向,但对真实的盘鼓舞形象的把握还需借助其他资料才能准确地呈现。

结语

陕北地区汉代盘鼓舞画像石中的形象直观地反映出该地区特有的审美诉求,留给后人较大的想象空间和研究空间,而跨学科的研究正是填补这一空间的有效途径。

社会生活是舞蹈创作的源泉,舞蹈作品是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陕北地区盘鼓舞在谶纬盛行、沉迷神仙幻想的两汉时期表现出与这一社会思潮息息相关的艺术主旨,由于其特殊的呈现载体,也侧面反映出汉代社会深刻的宗教观与生死观,舞出了汉代社会执着于神仙世界的夙愿。

对于盘鼓舞的区域性研究,只有利用综合性研究的方法深入探讨其社会生活的渊源,才能弄清楚该地区盘鼓舞的真正特质和内涵。陕北地区盘鼓舞刚劲洒脱、形式单调、多服务于生产生活等特性,通过对该地区独特的地域文化、发展特性、边政重心和民族使命的推敲得以充分展现,而作为现实存在的汉代文化艺术,盘鼓舞也反向还原出该地区以狩猎为先、农牧兼营、尚武之风等独特的社会风貌,也能反映出汉代的区域性经济发展情况。

盘鼓舞在中国古代舞蹈的发展历程体现出独特的艺术价值,也对舞蹈的区域性普及和发展做出巨大贡献。陕北地区盘鼓舞对后世陕北民间舞蹈的形成发展和风格走向也有着深远的影响,成为这一地区别具匠心的艺术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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