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之后

○徐蕙照（上海）

故事人物：魏刚，上海市基层人民调解志愿者，曾获全国模范人民调解员、上海市基层理论宣讲先进个人、数届上海市优秀志愿者等荣誉称号，退休后，建立了“魏刚人民调解工作室”，年平均志愿服务时间达1000小时。

“前列腺癌晚期，已多处骨转移。你的生命只有两到三年时间了。”当医生在魏刚的请求下说出实情时，魏刚首先想到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他一向把生死看得很淡：人生不在于活多久，但一定要活得精彩，活得有价值。他虽然已经年届七旬了，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拒绝了医生手术治疗的建议，与其把时间无休止地浪费在病床上，不如把生命最后的时间利用起来，更好地为街道和小区的居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他收起了诊断书，竟然直奔居委会，因为今天他要去参加小区“平改坡”的验收仪式。

这个验收仪式到底有多重要，让他在这个时候连家都顾不得回呢？事情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来到自己的“魏刚工作室”“坐班”，老远，就听到居委会里面人声嘈杂。他刚踏进居委会，就有眼快的居民得救似的喊：“魏老师来了，魏老师来了！”

看到自己工作室里里外外挤

了十好几人，个个高门大嗓，群情激愤，他心里一沉，今天来找他的，肯定不是邻里之间的普通纠纷。

果然，不等他进门，各种声音已经灌进了他的耳朵。

“我家房子去年刚刚重新装修过，现在一面墙的墙纸全部报废了！”

“我家房顶本来有些渗水，我想这次平改坡可以改变这种状况呢，想不到现在外面下大雨，我家里反而下起了小雨。”

“冤有头，债有主，总得有人来负责吧！”

他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揪着一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气得面孔转色。魏刚认得他，他叫秦大松，是小区里有名的热心人。魏刚拉开他揪住人家衣领的手，问他：“大松，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小区正在进行“平改坡”施工，这是一项利民的市政工程，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施工方不看天气情况，下暴雨前在房顶上用冲击钻野蛮施工，又没有及时做好防雨处理，结果造成好几户居民家里渗水漏水。秦大松家去年刚重新装修过，整整一面墙全部被雨水淋坏了。他与施工人员交涉，但人家根本不理他，反而说：“我们就是打工的，照老板意思干活。”情急之下，他把施工的工人揪到了居委会。

看到大家情绪激动，魏刚说：“大家别着急，我们慢慢把这个事情理一理，看怎么解决。”

秦大松说：“我们深受其害，怎么能不急？”他指指那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反正我已经叫停了施工队，问题不解决，不许施工！”

魏刚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打算怎么解决啊？”

“我有几个方案，”秦大松掰着手指说，“一请媒体曝光；二集体上访。要是这两样都不行，那就请律师打官司！”

魏刚说：“你们带我先去看看，到底有几户人家受灾，情况如何，然后我们来讨论解决方案，好不好？”

虽然大家都憋着一肚子火，但魏刚“老娘舅”名声在外，都敬着他几分，于是就簇拥着他去现场查看情况。

受灾的，共有六户人家，程度有轻有重，但看得出确实是由于施工不当造成的。魏刚看过之后心里便有了底，问秦大松：“大家到底有什么样的诉求？”

秦大松说：“简单，赔钱啊！”

“赔多少呢？”

秦大松伸出一只手：“我要五万！”

魏刚朝他笑一笑，说：“五万，你是维修还是装修？”

被魏刚这么一说，秦大松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说：“我才装修过，总不能赔五百吧？”

魏刚安慰大家说：“这是民生工程。不让人家施工是不对的。情况我都看明白了，你们上电视台曝光也好，上法庭打官司也好，道理一定在你们这边。但打官司一般都是两败俱伤，你们赢得了理，不一定赢得了你们的诉求。如果大家信得过我，这事由我来处理，好不好？”

见魏刚说得那么恳切，大家只能先同意了。秦大松还不放心，补了一句：“魏老师，你要是搞不定，早点讲，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魏刚首先联系工程队，但工程队负责人很蛮横，说我们就是干活的，有问题你们找我们老板。经过调查，他了解到，工程队按工程结算工资，所以他们只想尽快做好工程拿工资走人，其他事情一律不管。魏刚想，工程队赶进度自然有他们的无奈，但不讲道德只讲进度，难道就没有人可以制约他们吗？他到处咨询，最后打听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渠道，那就是工程最后验收的时候，须要居委会领导共同参加。

这下，魏刚立刻找到了行动的方向。

他来到居委会，找领导主动请缨，说：“工程结束后的最后验收能让我一起参加吗？”

领导不解，问为什么？魏刚讲了自己的想法。居委领导很担心，“‘平改坡’是利民工程，只能办好，不能办坏。验收时区里和镇上的领导都要来，在这样的场合你来谈居民的赔偿问题，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魏刚说：“如果工程验收合格后再来谈施工过程中对居民造成的损害，人家还会认账吗？现在居民已经做了好几手准备，我是拍着胸脯答应帮他们解决问题。如果我做不到，他们要去电视台曝光，要去集体上访，造成的影响恐怕更不好吧？”看到居委领导还有些犹豫，魏刚说，“放心吧，我会掌握尺寸。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看到魏刚说得如此胸有成竹，居委会领导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了完整的解决方案，说：“有你魏老师出马，我是一百个支持！我只是有点担心，怕你魏老师一个人吃不了这么重的担子。”

因为去医院拿了诊断报告，魏刚来到居委会时，验收仪式已经开始了。他往会场里扫了一遍，区和镇的领导果然都来了。这时监理公司经理正在宣读监理报告，报告中谈到施工中只字未提六户居民家中进水受损的情况。

眼看验收仪式就要结束，魏刚站起来说：“我是这里的人大代表，想向监理方提几个问题。你们到底发现了哪几个问题，具体又是如何及时处理的？”

监理公司经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刚说：“你刚才的报告从理论上来说都说得通，但你这样空泛地说一下，我是不满意的。你能不能从技术上来说说，说得更加具体点，比如到底是小区几号楼几〇几室发现了问题，发现问题后又维修改正到什么程度。你只有这样具体的描述出来，大家听了才能心服口服。”

经理一听，忙想解释。

魏刚说：“我建议你把施工单位的经理请来，到现场具体说明给你看，他们的施工给居民造成了什么损害。”

经理忙打断说：“可以可以，你提的建议我都接受。不过，现在是验收仪式，把各方领导都请到场不容易，我们还是把仪式上要做的事先做完了，各方都盖了章，回头我们再解决你提出的问题吧。”

魏刚坚决地说：“仪式可以先做完，但这个章，一定要把受损居民的事情解决了再盖！”

监理公司经理为难地说：“如果不盖章，农民工就拿不到工资，这是一个政治性的大问题呀。”

魏刚毫不退让地说：“农民工拿不到工资是政治性的问题，那么居民的损失没有得到补偿，这不也是一个政治性的问题吗？

居委领导悄悄跟魏刚说：“现在领导都在，验收仪式完不成，这个责任我们负担不起啊。”

想不到区里来的领导十分支持魏刚的说法，站起来说：“验收仪式可以推迟，但解决施工方和居民之间的问题不能推迟。”

第二天，他就找来了施工单位的经理。自从出了漏雨事故之后，施工方经理被监理公司经理连劝带拉地叫来了，一进魏刚工作室，就虚张声势地大声问：“谁是魏刚？”

魏刚不卑不亢地说：“我就是。”

经理把装着钱的包往桌上一拍：“你找我来，不就是要钱吗？”

魏刚说：“不是我要钱，是你们欠了居民的钱必须要偿还。”

“多少钱？”他口气仍然很冲。

魏刚心平气和地说：“根据六户居民受损程度的不同，我找专业人员评估过了，总共四万八千块。”

经理拉开包，从中数出四万八，往桌上一扔，“四万八，你数数。可以了吧？”说完转身要走。

魏刚说：“不行，你等一下。我要和你签个协议书。”

“我钱都给你了，连收条都不要，你还要什么协议书啊？”那个经理不耐烦了。

魏刚说：“我为居民负责，我也要为你负责。签个协议书，上面我会写上这样一条，收到赔偿金的居民以后房子再出现什么情况与你们施工方无关。”

经理一听，口气马上改了，转回身来握住魏刚的手说：“你叫魏老师对吧？魏老师，我当你只帮居民说话，拿我当敌人，想不到你对我也一样公平。谢谢，谢谢！”

魏刚当了十二年的人民调解员，调解过的各种纠纷超过八百件，受到过各级政府的表扬和嘉奖，但让他最自豪的，还是全国模范调解员的称号。

医生当年如魔咒般地断言说他的生命只有两三年的期限已经被他破了。说到自己的病，他总喜欢说，好在我忙，根本没空想身上的病。

由于他这么多年毫无报酬的突出贡献，在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的时候，他的声音搭载着上海航天研制的长征四号乙火箭飞上了太空，代表上海人民对伟大的祖国表达了祝福的心声。

如今，他带着病躯依然活跃在志愿者的岗位上。祝他永葆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