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中的“参横”意象——基于天象模拟技术的探究

⊙刘梦涵 黄雅丽［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不同年份、不同时节、不同时刻，参宿三星（即参宿一、参宿二、参宿三，西方称为“猎户座腰带”）的连线与地平线所形成的夹角截然不同，在视觉上接近平行时，古人在诗词中常以“参横”述之。《汉语大词典》（1986）、《古汉语时间范畴词典》（2005）均将“参横”定义为“夜深”，此外还有“斗转参横”的说法。《辞海》（1980）、《汉语大词典》（1986）里把“斗转参横”释为“天色将明”，而在《中华成语大辞典》（2002）中指“午夜后的时候”。

以上权威辞书在解释“参横”相关概念时，共同点均在于笼统、不准确、认知相对简单化。在数字人文繁荣发展的今天，我们可以借助现代天文模拟软件Stellarium还原文人墨客笔下的天象景观，对古典诗词中“参横”意象的准确理解提供直接的证据，从而获得更加深入的认识。

一

古人创作诗词时常常如实地记录眼前的星象，对参宿三星的描写有时是写实之景。清代著名诗人杭世骏于乾隆十七年至十九年（1753—1755）在广州粵秀书院讲学著《岭南集》，录有《除夕用东坡岁暮三题韵》，其三《守岁》云：“起看隔岁星，参横昴亦斜。”同在《岭南集》中作于乾隆十九年的《同年鹤侍郎新命抚粤别踰一纪相见有期率此奉简》与其相邻，二者创作时间相近，故《守岁》作于乾隆十九年的除夕夜（1755年2月10日）。现将以上时间、地点和时区输入软件Stellarium中模拟，得出情况如下：日落后昴宿在当晚18点30分左右在夜空中显现并向西北方向移动；当晚20点，木星（岁星）现于夜空从东方向西移动，参宿三星连线趋横；午夜0点后昴宿坠下地平线；约1点20分参宿三星落下，故作者的描写是对所见星象的实录。

清代诗人黄景仁在安徽学政朱筠幕时于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六（1772年11月30日）随行按部各府州县岁试，曾去往凤阳使院（今安徽滁州市凤阳县），阅卷之余作《凤阳使院》，诗云：“空廨经年闭，初来扫棘荆。饥鼯惊夜火，归鸟骇书声。梦倦淮南路，心依海角城。婆娑倚尘剑，舞影共参横。”其中提及诗人梦醒后头顶“参横”于夜色中舞剑一事。之后黄景仁返乡同家人共度除夕（1773年1月22日），因此《凤阳使院》的创作时间为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六到除夕。现将以上时间段、地点和时区导入Stellarium中，得出每夜凌晨1点后三星连线逐渐与地平线平行，且一直持续到平明时分，与梦醒月下舞剑的时间相符，故此诗写实无疑。

清朝第二代怡亲王、著名藏书家、诗人爱新觉罗·弘晓于戊午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1738年12月22日）作《冬至病见月映梅花》云：“围炉独坐觉寒深，鹤骨崚嶒病此身。好是梅花与明月，参横院落却宜人。”本诗创作于京城，勾勒出弘晓病中窥见的一幅星月映梅图。将时间、地点和时区导入Stellarium计算，得到当夜确有皎皎明月，午夜0点左右参星渐横，故知本诗确为写实。

清代诗人朱彝尊于顺治十一年二月初一（1654年3月19日）与友人游苏州茶山（又称查山）六浮阁作《二月朔查山探梅集六浮阁分韵得覃字》，有“昴参横醉后，各各犹研覃”之句，将时间、地点和时区导入Stellarium中计算得出，从日落时分到深夜近23点参宿坠入地平线肉眼不可见，期间参宿三星连线一直呈现横向状态，19点左右目测连线与地平线完全平行，同时昴星团一直出现在参宿东方，此景与诗中描写一致，故此诗为写实之作。

南宋文学家朱敦儒在中秋月夜曾挥毫而作一首《临江仙》：“最好中秋秋夜月……酒楼灯市管弦声。今宵谁肯睡，醉看晓参横。”本篇疑为宋高宗绍兴十五年或十六年中秋（1145年9月3日 或 1146年9月22日）作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将时区、地点及两种可能的时间分别导入Stellarium计算，得到这两日凌晨5点后均出现“参横”现象，所以词中所述“晓参横”即是词人对眼前天象的实录。且绍兴十六年中秋参星连线近乎水平，故作于此年的可能性更大。

北宋著名文学家秦观曾作《对淮南诏狱二首》，其二云：“笳动朱楼晓，参横粉堞秋。”其中记载了诗人被关押于淮南（今属江苏扬州）诏狱一事，具体时间尚不确定，学界主流说法有元丰四年（1081年）、五年（1082年）和六年（1083年）。将以上时间、地点和时区导入Stellarium进行演算，得出元丰四年七月二十九至十月二十二（9月5日至11月25日）、元丰五年八月初四至十月二十六（8月30日至11月18日）、元丰六年七月二十一至十月初六（9月5日至11月18日）的破晓时分参宿三星均逐渐打横，故此诗确为写实。

同样，南宋词人曾觌《燕山亭·中秋诸王席上作》中“玉笛横空，更听彻、裳霓三奏。难偶。拚醉倒、参横晓漏”，以及清代诗人顾宗泰《庚寅岁除用东坡诗韵同徐西湾陈邵园两编修作》“天逈参横斜，岁新事亦改”等诗中的“参横”均为写实用法。

二

在明确诗词写实之后，对参宿三星的模拟有助于进一步考证行事，为诗词系年提供线索。宋代抗金名臣李纲曾作《桐江行赠江致一少府》云：“谪官去为剑浦吏，鼓柁遂作桐江行……波横天际海倒流，喷雪惊雷声震地……须臾风软潮已平，片帆去逐飞鸿轻。棹讴四起日西落，暮天杳杳惟参横。江山苍苍负残雪，江水茫茫浸寒月……”宣和元年（1119年）李纲谪监南剑州沙县税务，某日傍晚后不久乘船路过桐江（今属浙江省杭州市辖县），作此篇以赠友人江致一。本诗在《梁溪集》中紧随《长至》，加之诗中存在雪景描写，因此应作于冬至之后，即为宣和元年冬至（1119年12月16日）之后的冬天。将以上时间、地点和时区导入Stellarium中计算，得出宣和二年正月二十（1120年2月20日）晚19点后参宿三星连线渐横，此后每晚前半夜皆有“参横”，二月初五（3月6日）后前半夜三星连线不再趋横。在这段时间中，二月初四（3月5日）傍晚的西方天空中可见“娥眉月”，二月十六（3月17日）后前半夜月亮尚未跃出地平线，此间可见明月。因此，综合以上要素可知本诗创作时间为宣和二年二月初四或初五。此外，这两日与诗中“须臾风软潮已平”一句亦相符。

清代诗人阮元曾游安澜园（今位于浙江省嘉兴市），并作《安澜园月中作》云：“亭林浮暝色，春月交黄昏。梅花开一山，香影动清浑……参横不知久，独立愁无言。”根据阮元的《揅经室集》，本诗作于嘉庆十年（1805）春天，即立春正月初五（1805年2月4日）至立夏四月初八（1805年5月6日）之间。又据诗中景象，可知创作时需要同时满足以下条件：明月、参横、黄昏。将地点、时区和立春到立夏这段时间导入Stellarium中计算，总结“参横”现象：正月初五（2月4日）至二月初十（3月10日）左右，日落后参宿三星没有打横，直到21点左右连线才趋横，且一直保持到次日凌晨1点30分左右；二月十一（3月11日）起到四月初七（5月5日）期间，从夜幕降临时“参横”就已经出现，并保持到22点左右直至坠入地平线以下不可见。同时，通过软件模拟月亮轨迹，计算出二月十一至二月十五（3月11日至3月15日）、三月初二至三月十四（4月1日至4月13日）、四月初二至四月十五（4月30日至5月13日）黄昏时可见明月。鉴于“梅花开一山，香影动清浑”一句，此时应处于梅花开放正盛的时节。最终综合以上条件，本诗作于嘉庆十年二月十一至二月十五（1805年3月11日至3月15日）。

明朝思想家丘浚著有《王抑菴挽诗》，其二云：“秘阁当年应列星，凌晨惟见一参横。澄江落木天低处，耿耿寒光伴月明。”该诗系哀悼吏部尚书王直之挽诗。《明实录》载：王尚书于天顺六年九月二十三甲寅日（1462 年10 月15 日）逝世，所以将模拟日期的上限设置为天顺六年九月二十四（1462年10月16日），下限设为当年年末（1463年1月19日）。且作者时任翰林院编修，故本诗作于北京。从诗句可知凌晨时分参宿三星伴着明月处在“天低处”，因此通过Stellarium模拟每夜天象，得出天顺六年十一月十七日至十九日（1462年12月8日-12月10日）凌晨皆有“参横”伴月现象，且目测高度较低、靠近地平线，符合诗意。此时月相恰为凸月，与“耿耿寒光伴月明”亦相符。故本诗或写于天顺六年十一月十七日、十八日或十九日凌晨。

清代文人法若真《感书》一诗中有诗句：“姑苏二月春风恶……船泊枫桥米价高，洞庭早闭深山药……参横狼角分外明……六十年来一齿落。”将地点设置为苏州市，时间设置为乾隆十一年二月初一至三十（即1672年2月28日—3月28日），导入Stellarium计算，结合参宿三星和天狼星的天象，发现这种天象出现的时间于月初的0点不断前推至月末的22点左右。所以在认定此诗写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可断定所现景象应发生于上半夜。凡此种种，多有迹可循。

除此以外，个别古诗词还因押韵导致“参横”的表述与实况略有出入。钱谦益《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有作·其四》有“狂杀婆留老孙子，醉看牛斗到参横”一句。述古堂坐落于江苏省常熟市，又由诗题知该诗作于公元1661年3月4日。将时间、地点和时区导入Stellarium计算，得出当夜天象：日落后，月悬于西方上空，参星现于空中并很快转为横向。关于“牛斗”和“参横”的次序，软件模拟可以观察到，约凌晨3点30分斗宿首先跃出地平线，一小时后牛宿也映入天幕。当二星宿同时在夜空出现时尚未天明，所以作者在下半夜观测到“牛斗”天象也是可能的。随着模拟中时间的推移，实际天象的星移斗转与作者所述“牛斗到参横”的顺序不符，推其原因可能是为押韵而改变。明朝官员罗荣在《甲戌中秋次怀化驿》中写道：“秋爽瘴云归洞黑，夜凉蛮月逼人清……望久玉阶时徙榻，银河流白倚参横。”怀化驿位于今湖南怀化，时间为正德九年八月十五（1514年9月3日）。Stellarium计算可得，在诗人的视角下，银河确实出现在参宿的东北方，符合“银河倚参”，然而八月十六（9月4日）0点参宿三星才探出地平线并呈竖状，直至天明前转至60度左右，实际上只见参宿、未见“参横”，这里用“参横”代指参宿，应为押韵所需。

三

古典诗词中“参横”与“月落”“斗转”等词连用时，往往并非天象实录而是指代深夜或黎明，“参横”一词单独使用也可泛指这类时间。

“参横”意象有时直接取其夜深之意。清代乾嘉学派大师钱大昕曾在《辛未七夕用李义山韵》一诗中这样写道：“怀人江上参横后，听雨更阑梦郅时。”诗题中日期为乾隆十六年七月初七（1751年8月27日）。据作者行年考：“乾隆十六年辛未，一七五一年……四月初二日，于扬州香草寺行宫谢恩……七月初七日，作《辛未七夕用李义山韵》……秋……起程赴淮南总河幕府……”只能将地点限制在扬州和淮南之间。据所在卷三前后诗题及内容，作者的迁移路线是邵伯湖（江苏省扬州市境内湖泊）→甘罗城→创作《辛未七夕用李义山韵》→淮阴钓台，由此选取今江苏省淮阴区（江苏省淮安市下辖区）作为参考地。将时区、时间、地点导入Stellarium计算可得出，次日凌晨参宿三星才升至地平线以上，而且当晚并未出现连线趋横的现象；天亮后，参宿三星连线转为横向，但在大气层遮挡下已经观测不到。所以“参横”一词在此处只是指代夜深人静之时，非实写确凿无疑。“怀人江上参横后”，想必是作者以“参横”指代夜深人静之时，泛舟江上，因怀念故人辗转难寐，并不是如实记录当夜观测到的天象。紧随其后半句中“更阑梦郅”的描述也与深夜时段相呼应。从创作技巧上来看，作者可能是为避免同句同词重复而进行的近义替换，足见其文学造诣之深。

又如，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有“参横月落，客绪从谁托”之句。张草纫云：“此词有‘此时梦绕花前’之句，当是作于春天，故系于康熙二十一年三月至四月扈驾至盛京时。”纳兰性德作为御前侍卫，多次跟随康熙帝出巡；为平定三藩，康熙皇帝于二十一年（1682）启程赴东北祭告盛京三陵，纳兰性德随行。二月十五日（3 月23 日）离京出发，二月二十日（3月28日）至山海关，可能在到达山海关之前经过汉儿村。因此，可将时间范围缩小至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3月23日）至二月二十日（3月28日）。又由词人年谱可知，词人在康熙二十年的二月十八至三月十二、三月二十至五月初三两次随圣祖过河北遵化。综上，本词的可能创作时间有三种——康熙二十年的二月十八至三月十二、三月二十至五月初三，或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至二月二十日。现将地点汉儿村（今河北唐山市迁西县境内）及上述三段时间导入Stellarium分别验证：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至二月二十日期间“参横”每天日落后出现，一直持续到深夜约22点30分，参宿降至地平线以下。此情况与词中信息不符，同理验证其他两段时间的天象均不符。由词题得知纳兰性德描写的是一行人出发离开汉儿村之景，故推测描述的合理时间为早晨或黎明时分，因此词中对“参横”的描述并非写实，而是用其“天将亮”之意。

①官方网站：http：//stellarium.org/zh/，最新版本0.21.3.

②杭世骏著，蔡锦芳、唐宸点校：《杭世骏集》第四册，浙江文丛 2015年版，第1129页。

③考鹤侍郎为伊尔根觉罗·鹤年，乾隆十九年恰从总督仓场户部右侍郎调任广东巡抚，正合题中“新命抚粤”之说。参见《钦定八旗通志》，清《四库全书》本，卷一百八十三。

④许隽超：《黄仲则年谱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0—141页。

⑤黄景仁一行后舟过涂山，先是偕洪亮登涂山观禹庙，后入凤阳使院阅卷，期间创作《凤阳使院》，后由凤阳经滁州、瓜步返里，于除夕前返乡。

⑥弘晓：《明善堂诗集》，选自《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2页。

⑦《明善堂诗集》中与本诗相邻的诗文中曾出现交辉园、含辉堂、诸王宴、瀛台等均位于北京，故作者弘晓此间在京。

⑧朱彝尊：《四部备要 集部 曝书亭全集》，民国中华书局聚珍仿宋铅印本，卷二十。

⑨朱敦儒：《樵歌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121 页。

⑩秦观著，赵埜均解译：《秦观诗词全鉴》，中国纺织出版社2020年版，第38页。

⑪马里扬：《内美的镶边 宋词的文本形态与历史考证》，2018年版，第264—265页。

⑫李纲：《李纲全集上》，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2页。

⑬脱脱等撰：《宋史》卷三百五十八，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列传第一百一十七。

⑭每当农历的初一或农历的十五或十六有“大潮”；农历的初八和二十三时，太阳引潮力和月球引潮力互相有所抵消，就会发生“小潮”。每两三天后，潮水逐渐平息。

⑮阮元：《揅经室集（三）》，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718页。

⑯丘浚著，朱逸辉等校注：《琼台诗文会稿校注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9页。

⑰明代号抑菴的尚书只有一位，即王直。永乐二年进士，正统八年至天顺元年（1443—1457）任吏部尚书，与诗句“独掌铨衡十五年”相符。

⑱天文学术语，满月前后的月相。月球圆面上绝大部分是明亮的，故称凸月。

⑲据诗集编年该年为壬子年，由史料记载诗人生卒年（1613—1691）推知创作年份为1672 年，诗人恰为六十岁。

⑳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清《四库全书》本，卷四百六十二。

㉑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51—953页。

㉒李经国：《钱大昕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7—28页。

㉓即马头镇韩信遗址，传说秦时甘罗曾在此筑城，故又称“甘罗城”。

㉔更阑：更深夜残。参见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8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 年11月版。

㉕纳兰性德著，张草纫笺注：《纳兰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99页。

㉖康奉、李宏、张志主编：《纳兰性德集》，北京出版社 2006年版，第153页。

㉗赵秀亭、冯统一：《纳兰性德行年录》，《承德民族师专学报》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