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语境下重读科幻经典《弗兰肯斯坦》的后人文主义之思

2022-10-17 10:12石一楠
名家名作 2022年10期
关键词:弗兰肯雪莱斯坦

石一楠

一、人文主义之 “后”的《弗兰肯斯坦》

(一)新历史语境下科幻经典逐渐走向现实

《弗兰肯斯坦》作为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科幻经典,主要讲述了科学家弗兰肯斯坦滥用科技手段制造生命最终引火自焚的故事。作者玛丽·雪莱受到19世纪工业革命浪潮和哥特式写作风格对英国文坛的影响,赋予了这篇小说深刻的现实意义。关于这篇小说的大部分著述,一是集中在科学与道德相冲突时的伦理选择问题,二是《弗兰肯斯坦》中的叙事艺术,三是结合玛丽·雪莱自身的女性身份和她母亲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特殊影响,从女性批评角度出发进行分析。而在当今的“后理论时代”,人类进入了所谓的“后人类”阶段,人类中心的论调逐渐式微,众多后人文理论家开始批判传统的人文主义,虽然关于后人文主义尚未有权威的定论,但综合各理论家的共识,将这篇18世纪的经典科幻小说放置于后人文主义的全新历史语境下,可以看出玛丽·雪莱对人类社会科技发展前景的前瞻性和深远意义。虽然局限于时代的背景和文学性的想象,但逻辑的自洽和一定的现实依据使得作品中的情节也并不是空穴来风。虽然对当时的科技发展而言这种幻想言之过早,但玛丽·雪莱“正是在这种人与周围环境的双向互动中看到了当时风头正劲的浪漫主义意识形态后埋藏的巨大隐患”,而这个隐患既是以科学怪物为代表的赛博格和除了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又是后人文主义所关注的科技发展与资源滥用对生态环境造成的问题。但是关于科学怪物与传统意义上的人之间的伦理冲突,在人工智能和生态环境问题引发众多社会问题的21世纪不再是杞人忧天的想象,人类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主体性和其他生命的主体性。

(二)对传统人文主义的批判

人文主义的传统对人类社会文化的影响渗透在各个领域,长久以来人类认为自己对其他的生命和事物有着至高无上的统治权。人文主义定义是“人类的本质在于思想和灵魂的理性,是与身体完全分开的,因此只要通过理性的力量是可以改变和提高”。自然科学的发展孕育工业革命与人文主义盛行的背景,让人们更加笃定人类是万物之首,可以主宰和利用一切自然资源。玛丽·雪莱笔下的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就是18世纪对人文主义真理坚信不疑的人类的真实缩影:“开始时,我对到底创造一个和自己一样复杂的生命体还是简单的生命体感到困惑,但是最初的成功使我充满自信:坚信自己能创造出和人一样复杂、神奇的生命。”可见主人公对人类智慧潜能的无条件相信。在塑造弗兰肯斯坦的人物性格时是强调此人物的个性与价值的,弗兰肯斯坦殊不知在否定传统神的同时,造出了新的更残酷的神,即人类自己。弗兰肯斯坦是一个极度崇拜知识与解放人性的自由人文主义追求者,强调人的情感体验和中心地位,即使为了探求知识也不能违背这个原则:“一个完美的人应当时刻保持冷静、平和的头脑,不应让激情或一时的欲望打破这种平静。对知识的追求也不例外。”在获得知识和滥用科技手段制造生命的事情上,他既服从解放人性、追求自由与快乐的宗旨,又强调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的人性,因为他的出发点最终落脚于“符合人类的思想”,因而区别于浪漫主义对纵欲的极致追求。在伊丽莎白写给弗兰肯斯坦的信中对给人尊严与幸福的共和制国家的感激,以及弗兰肯斯坦对理想中人类家庭的描述,都属于这种“符合人类的思想”。而故事并未全盘肯定这种美好的人文主义典范,而讲述的是这种理性的束缚与感性的宽容是如何在企图获得两全其美的人类手中失衡的。怪物感叹理性与知识的力量:“知识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啊!它一旦被你掌握,就像青苔牢牢附着在石头上一样。”但是知识也带来弊端:“随着知识的增长,我的悲伤也更加深重。”在被出身所定义的人类社会中,这种痛苦除了死亡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结束,暗示传统的人文主义典范走向穷途,而玛丽·雪莱作品中体现的批判也是直指传统人文主义的。

二、后人文主义思想的主要体现

(一)对人性的探讨

正如怪物所控诉的那样,人类“是由上帝创造的完美的人,快乐而健康,还受到造物主的特殊关怀,上帝允许他和比他优秀的人谈话并学到知识”,但同时也在种种对待弱势群体的态度中流露出卑鄙低劣的人性来。弗兰肯斯坦一面指责着贪欲对人性的影响,一面把激情、勤奋、求知欲等一系列传统人文主义奉为美好的品德不顾后果地倾注在创造的快感之上,在“当我发现自己掌握着如此惊人的权力,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考虑以何种方式来使用它”之后动用了这种作为人类科学家的特权。后人文主义在谈论改造基因或者嫁接肢体这类仿人或造人手术的时候指出,“即使科学再发达也无法免疫人类对金钱、野心和声望的极致追求所造成的伤害”,弗兰肯斯坦从自身感受出发创造出的怪物即是欲求掌控他者野心的人性的最极致表达。

怪物用自身的成长经历控诉人类兽性与神性分裂之夸张,人类对非人类生命的迫害之深重。怪物用人性的双重性来一步一步解释自己和弗兰肯斯坦的矛盾是如何走向极端的,在怪物成长学习的过程中,他了解到人类社会的阴暗面:“我知道人类最崇尚的就是高贵、清白的出身和财富。”而外貌丑陋或者贫穷的人则会遭到唾弃。在描写怪物接触人类社会之初,玛丽·雪莱对于人文主义传统下的社会等级现象做了揭露,使小说结局合理化。怪物被制造出来之前弗兰肯斯坦怀抱的是掌握制造生命权力的快感,而到了怪物诞生的那一刻却又是“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憎恶”。怪物之于人类的价值随人类需求而变,可以随意篡改,与任何一种殖民不无差别,所以社会只肯定传统的“人”的意义,否定人类以外他者的意义。而后人文主义所批判的正是这种排除异己二分法思维、德里达所说的一切压迫的源头或托词。

(二)人与其他存在之间的去人类中心化的思想

在人类社会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在科技飞速发展之后,后人文主义探讨的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也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传统的人文主义价值观进入困境后,人类的地位会不会在生化人或者机械人的威胁下日渐式微?人造人是否是有生命的?人与其他生物如何实现和谐共处?这都是人文主义解构下新的引人深思的问题。后人文主义理论家沃尔夫指明了后人文主义的核心:“人类在宇宙中占据了一个新的位置,它已成了一个居住着我准备称之为‘非人类的居民’的场所。”后人文主义一方面认为人不再是世界的主宰者,而是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命共同享受资源、共同承担责任,另一方面认为人类不安于自己所创造的机器或者恐惧人工智能的大范围应用会导致就业停滞、财富愈加高度集中、贫富差距日渐扩大等问题。虽然后人文只能作为众多理论思潮中的一种声音,但是其思想中人文主义解构的特征却可以在玛丽·雪莱的作品中窥见一斑。不论是出于恐怖谷效应,还是受到二分法思想的影响,它仍然是后人文讨论的与人共处的群体之一,而怪物所遭受的长期以来被人类中心主义赋予了公正性的“人”身攻击也是后人文主义所否定的。怪物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制造出来,但在没有作出任何违反人类社会道德的行为下被迫边缘化,在人类中心论的前提下本身没有违人权。科学怪物的身份在弗兰肯斯坦看来不能定义为人,而是归属于造物主手下的“物”,将其归类时作为异己和威胁来排斥似乎符合道德层面的正当性,弗兰肯斯坦拒绝承认与怪物有任何立场上的相似性,甚至在怪物发出和解的信号时,还是无法逾越等级的鸿沟。直到它被逼杀死威廉且嫁祸于贾斯汀这一步时才实实在在地危害了自称为“人”的人类的利益,怪物的暴行就被正当地贴上了“动物性”的标签,而维护人的利益已经成了必然。这一套看似完整的逻辑实际上是建立在深刻的矛盾之上。

怪物在一切程度上无限地接近于人,具有人类独有的最微妙的感情,但自居中心的群体出于自身利益却并不愿意为边缘化的群体腾挪生存空间。如果怪物在人类社会与精神障碍者、基因病患者甚至残疾人等边缘人群是相似的存在,那么这些群体是否也会成为人类中心主义者为排除异己利用到“人类+工具”这一组合中,为更高阶层的人类服务?例如利用这些群体做生化实验或者成为器官移植的来源等。后人文主义主张不能忽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因为即使短期看来是不利人的或无用的,长远来看它们也是人类赖以生存和繁衍的链条中的重要一环,是值得人类尊重的。科学怪人可以看作后人类时代暗指来自非中心群体威胁的危险隐喻。科学怪物是一个缩影,对人类构成威胁的不仅是机器人、生化人或者动物,还有人类中心主义所演变出来的各种中心主义与其他边缘化群体的矛盾。

(三)人与大自然矛盾之下的去人类中心化的思想

对于玛丽·雪莱来说,科学不再是想要迫切了解世界和大自然运作规律的企图,而成了寻求压迫正在逃离的女性化大自然的性别暴力的扭曲表达,而后人文主义强调摒弃这种成见,肯定自然环境对人类社会的重要性。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哲学家强调人类不需要依靠神,依靠理性就能获得真理,加上长期以来自由人文主义所营造的进步神话,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逐渐从敌对转为征服与奴役,加速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战争使人们不禁开始反思自由人文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对生态环境和人类自身造成的创伤。生态文学研究者克洛伯尔认为弗兰肯斯坦可以看作是20世纪原子弹或者将来的基因怪物。在《弗兰肯斯坦》发表前,就有人进行过小说中主角的类似尝试,乔瓦尼·阿尔迪尼就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和伦敦纽盖特监狱的死刑犯身上做过电击实验,而最负盛名的一次是在这部小说发表的前十五年他对死刑犯乔治·福斯特进行的实验,他通过电击企图复活死者,这可能给玛丽·雪莱提供了小说中人物使用电击为尸块注入生命的灵感。二战中使用“基因改造计划”制造基因战士等滥用科技服务于战争的行为不仅给人类带来沉重的代价,还引起后人文主义者对生态伦理的思考。弗兰肯斯坦就是试图通过违背自然规律来证明人类中心地位的科学家代表,而事实证明与大自然对立以及征服自然的企图最终将引火烧身。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不变的事实是,这种篡改生命规律的企图仍然是对大自然的不尊重和对人权的践踏。弗兰肯斯坦的悲剧结局就是一种警示:人类历史上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自然灾害都是与大自然搞对立的后果,是来自大自然的报复。《弗兰肯斯坦》作为科幻小说,幻想了蔑视自然生态规律之后的人类命运,是一种有教育意义的后人文主义思考。在小说中就对结局做了消极的暗示:他对夏季美丽的自然景色毫无兴趣,对葡萄园的丰收带来的物质收获也没有需求,这说明相比大自然,他更在乎自我实现的需求,这也是人文主义极致发展之后整个人类社会面临的问题,适度的索取已经满足不了人类的贪欲,而人类开始朝着征服自然奋斗。人与自然的疏离已经在小说中多处得到暗示,人与自然的矛盾升级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陌生化,在自我实现需求萌芽后,弗兰肯斯坦甚至将友情、亲情都置之脑后了。这种矛盾陷他于错综复杂的网络之中,远比表面的矛盾深刻得多。

(四)对赛博格主体性的探讨

新的历史语境下,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发生了变化,后人文主义谈论到人类对身体的改造,认为灵魂意识可以脱离肉体而进入改造的身体,实现永生,换言之,就是创造出完全新的躯体来替代出现问题或者衰老的生物学身体,进行意识的移植而实现人类的永生。以往笛卡尔将“我思”的主体当成“自我”存在的意识或自明。不应当是思想的心理现象而已,它是一“思想之物”或称为“实体”。既然“我在”是思想的前提,那么怪物的身体也是灵魂的载体。后人文主义对这种意识离开身体后人的主体性的危机做了讨论,设想当我们的技术主动地、自动地使它们自己变得更像人类,就像我们把自己改造得更像机器的时候,那么工具和用户之间的界限就变得非常脆弱,而这样的科技产物将不再像工具,而像是人的思维器官。在作者所处的年代,即使人们对科学飞速发展持乐观心态,但是精神移植和义肢移植对当时的发展水平来说仍然是不现实的。但作者笔下拥有自主意识的人造生命却是对人类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主体性发展的预测。

后人文主义中的赛博格所强调的躯体与意识主体性的关系可以从《弗兰肯斯坦》中人物的内心独白和情节发展解读出来。在怪物被制造出来之后的迹象显示怪物是具有主体意识和高级智慧的存在。原著里对它的称呼是“being”,而不是中文对应的“怪物”,而怪物是由人的尸体的各个部分拼凑起来的,所以这个存在更大程度上是人性的而非动物性的,是具有主体性和自主意识的。怪物从诞生到思想成熟速度很快,力量也比普通人类更大,更类似于超人类的存在,这也是人们恐惧它的原因之一。是当“人”的主体意识与非人的身份互相矛盾、人与工具的界限逐渐模糊之后,以主体性来定义的“人”就会发生迷失,最终走向毁灭。通常对人的定义是历史语境和文化语境下的,也就是被限定在人类躯体内拥有有限寿命的活在某个社区范围内和历史时代的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人,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因为世界和人都处在发展和变化中,当世界变化到新的阶段,需要用新的概念表达新的世界。所以在新的世界即将到来的时候,假设人的主体性意识与科学所创造的躯体结合在某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群体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科学怪物的故事就很有参考性:作为一个赛博格,缺失了人的社会关系建构,即一个历史文化的语境,即使短时间内被补偿所缺失的经验也是无法融入人类社会的。因此缺乏身份认同和“人生经历”但拥有主体性的生化人显然在人文社会是一个棘手的存在。

后人文主义对于赛博格的思考还指向人独特的社会性以及生命的有限性。虽然以科学怪物为代表的赛博格在人类社会属于少数边缘化存在,人类也不得不直面来自赛博格成为未来人类存在主流形式时定义、价值、地位和道德伦理等社会标签大洗牌的后果。赛博格使人类依赖科学技术获得永生后,原本由人类生命长短所决定的种种社会特性在永生中几乎归零了。当肉体对人的影响变得不那么重要之后,肉身所携带的特质对本性的塑造和影响也因其极高的可替代性而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逐渐消亡,赛博格形式的人类失去了生命有限性对以往人类产生的种种影响。在科技可以对抗生老病死的时候,疾病和容貌等给个体带来的独特品质,例如自卑、认同感和优越感就不复存在了。人与人之间原有的伦理关系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人的主体性不再独特,而向一种集体性的方向发展。

这种设想仍然是科幻的一种情节,但我们可以看到社会环境和肉体塑造个体独特性这一功能。科学怪物从出生起没有任何反社会倾向,甚至行为符合当时的伦理秩序和道德要求,但就是在肉身的局限下,他的主体性意识发生了质的变化。怪物的外表是“巨大的身材,丑陋的面孔”。此外,作者还运用了很多笔墨来凸显怪物外表的丑陋。在被误解后仍然坚持融入人类社会变成生物学意义肯定的“人”,都体现怪物有一种对肉身的不满。他假设自己如果拥有一副“正常”的外表,那么他的美德都会表现出来,说明了人类社会的美德本身也是有前提的,而这个前提就是肉身所携带的人类特质,从怪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肉身对精神的塑造和对个体主体性的影响。这种由生命有限性带来的特质在新的历史语境下有可能被技术所消除,而弗兰肯斯坦的结局提醒人们,在后人文主义时代,威胁不再局限于有限的生命,而面临着新的困境:无限的重生带给人类的冲击。

三、总结

不像那些哥特小说家,玛丽·雪莱无意通过魔法、迷信,或者幻想来制造恐惧,而是想表达来自现代科学本身的恐惧。那种实验已经完全失控的“疯狂科学家”形象在今天已经见怪不怪,但是在玛丽·雪莱的时代却是全新,她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在多年以后今天的历史语境下,玛丽·雪莱的这部作品又有了崭新的后人文主义解读,对人与赛博格、人与自然等关系的和谐发展有着超前的意义和前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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