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首衔环图式研究

2022-10-19 12:51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兽面饕餮画像石

郑 越

郑 越:江苏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承载着两汉历史文化的汉画像石向后人阐述着人们在那个时代的天马行空和奇思异想,他们并将日常生活中的万般场景刻在石板上带入地下,渴望死后也能继续享受人间繁华。鲁迅先生称汉画像石“深沉雄大”,是难得的刻在石头上的史书。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用“超逸高雅”来评价两汉时期的石刻作品,并且说道:“此种超逸高雅乃是汉代淳朴无华和喜为线画式轮廓的产物。”[1]汉代人受到当时“事死如事生”社会思想的浸濡,“生前认为最珍贵的物品,都与已死的占有者一起殉葬到坟墓中,以便他在幽冥中能继续使用”[2]。

在出土的汉画像石中,铺首衔环的数量众多,种类庞杂,几乎是每一个墓室重要的组成部分,一般铺首衔环图都会出现在墓室门扉、棺椁、墙壁上,这是由中国传统思想演变而来的产物。中国人历来看重“家”的幸福与安宁,渴望家族人丁兴旺、香火延绵,那么除了通过祈福、祭祀等方式求得平安,达到心理安慰效果以外,反其道而行,通过“铺首”这样凶恶的猛兽图样挂在大门上,也可以对邪祟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就比如中国人喜欢贴门神来保护家庭。最早的门神在汉代就是“神荼郁垒”,在汉画像中也常出土,通常表现为“左神荼,右郁垒”。[3]这种风俗也延续到了今天。而铺首与具有实用功能的门环结合起来,给单调的门环起到了一定的装饰作用,也赋予了门神职责,更增添了一系列神秘的色彩。汉代人死后也要将铺首衔环的图样带入自己阴间的住宅中,以达到保护自己不受邪祟干扰,死后安宁。

如今大多数的学者认为,铺首衔环中的铺首样式是从商周青铜器上面的“饕餮纹”转变而来,那么通过对比发现,铺首与饕餮纹着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由青铜器上的饕餮纹饰到汉代画像石上的铺首衔环,中间经历过诸多的变化,过程应该是“平面—立体—平面”。大体状态或如:青铜器平面装饰中的饕餮纹饰与四川广汉三星堆的青铜面具上的纹饰;此后,在战国的各种器皿中,如采桑宴乐攻战纹铜壶上的实体铜把手,而随着实体铜把手的流行,汉代人在建造墓穴的同时,将生活中的铺首衔环夸张变形带入其中,成为事死如事生的实际反映。故而,饕餮纹在汉代铺首中“丧失主权”,仅仅为庞大的铺首体系中的一个分支,是铺首样式中的一种元素,因为还出现其他的类似人面的铺首以及龙头铺首等样式。所以笔者想统筹各个时期铺首的大体形象风格的走向,以总结铺首衔环的造型特征演变。

一、饕餮纹与铺首的演变

《吕氏春秋·先识览》中记载:“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4]“传说龙子九种,各有所好,一曰赑屃、二曰螭吻、三曰蒲牢、四曰狴犴、五曰饕餮、六曰蚣蝮,七曰睚眦、八曰金猊、九曰椒图”[5],然而传说中饕餮的样貌习性却没有确切的图像考证,自商代后期流行兽面纹(饕餮纹),大多学者认为商周青铜器上分布着的兽面纹饰为饕餮纹,样貌阴森怖人,加上与铺首形状相似,很多学者就猜测,汉画像石中铺首衔环上的铺首形象是由青铜器上的饕餮形象转变而来的。故本文认为,从饕餮纹的流行到汉代的铺首衔环,大致过程如图1所示。

(一)由平面转向立体

现代的史学家们将史前文明划分为新旧石器时代,以便于和后期出现用文字记录社会文明且使用青铜器的时代进行区分。从新石器时代起,祭祀成为部族生活中一种不可缺少的部分,那么祭祀玉器也就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左传·成公十三年》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6]《周礼》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玄璜礼北方。”[7]即用苍璧进献天,用黄琮进献地,用青圭进献东方,用赤璋进献南方,用白琥进献西方,用玄璜进献北方。玉早已脱离其矿石本质,在中国它是一种充满严谨与温情的存在。

古人发现玉洁白通透,且脆弱,不适合作为工具用料,表面相对于其他的石块来说更容易留下痕迹,最重要的是它的珍稀与温润高贵的气质,并不是随处可见的,玉石自然而然地就成为氏族首领所专有的物品。玉琮(图2)是良渚文化的典型代表,内圆外方,符合古代人天圆地方的学说,在器形四周都刻有浅浮雕样式的兽面纹图案(图3)。有学者认为,良渚文化中的神人兽面纹玉三叉形器与两汉画像石墓中铺首头上所佩戴的“山字形”冠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关于山字形冠的猜测学术界众说纷纭,多与三神山、火崇拜、男性崇拜以及西王母有关,并且在玉器的表面,兽面表情更加夸张,牙龇嘴咧,双目炯炯有神怒瞪前方,脸部一分为二,呈左右对称状。因此,在这一时期,人们对于这一类的纹饰都称为兽面纹,也就是后期青铜器上的饕餮纹的衍生,图案终归是负载在器皿上,呈平面或浅浮雕的形式,与铺首在外形上有了共通之处。

从新石器时代逐渐向奴隶社会转变的过程中,随着人类不断地探索新知,铜锡合金也就是青铜器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炼制金属和玉器一样珍惜与难得,统治者将目光放在了这雄浑、坚硬、充满阳刚之气的青铜器物上。统治者的艺术观念和氏族社会如出一辙,兽面纹转换了载体,附着在青铜器的表面,又一次成为王权的象征,成为祭祀的礼器。西周时青铜器的地位经历了育成期、鼎盛期、转变期、更新期、衰落期,从一开始烹肉的炊具,到大国重器,再衍生一系列的兵器、乐器和日用器等。虽然这一时期青铜器上出现了许多纹饰,如窃曲纹、环带纹、重环纹等几何纹饰,但是兽面纹还是占据了主导地位,甚至还出现了明显的人面纹青铜鼎(图4),这就说明在此时人们或许已经有了“天人合一”的思想。浅浮雕式的人面装饰在青铜器上代替了兽面纹的位置,说明人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开始提升,人们不再盲目地崇拜大自然与神灵,这个形象或者是某个君王的人面像,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然而,商周以及战国时期是铺首衔环形成的一个关键期。商周是饕餮纹的演变时期,随着天人合一思想的普及,君王扮演着祭祀角色并开始宣扬自己是人神合一的,即后期古代帝王一直强调的君权神授、天赋人权。饕餮纹从氏族社会一直就伴随着权力的演变至今,统治者开始有意识地将饕餮纹与自己的形象相融合。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图5、图6),在人面的基础上进行了相对部位的夸张变形,不难发现,这些面具与饕餮纹有相似之处。双面神人头像头部的类似“冠”的形象与铺首形象的三山冠极为相似,只是面部更类人化,因而可以猜测,在商周、战国时期,人们进行祖先祭祀,预卜天时、风雨晴雪、年成、疾病、狩猎、征伐战争等活动时,为了使自己更具威严,更容易体现自己可以“与神同在”,就会戴上象征自己地位的面具,而面具往往与象征权力地位的青铜器的兽面纹如出一辙,那么在这个时候,饕餮纹已经由平面转化为立体,神权由臆想转化到个体身上。

(二)立体回归平面

“铺首”一词,首见于汉代著作与文献记载,《汉书·哀帝纪》曰“孝元庙殿门铜龟蛇铺首鸣”,三国如淳注曰“门铺首,作龟蛇之形而鸣呼也”,唐颜师古注则曰“门之铺首,所以衔环者也”。[8]所以,至少在两汉建立以前,门环和铺首的组合已经和战国时期器皿上的铺首衔环如出一辙,在大门上装有门环,在方便自己推拉门板的同时,还可以在访客抵达之际,用来扣响,如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载“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9],大意是推开宫殿门望去,铜制金属的门环晃动,如钟声一样悦耳。而战国器皿上装配两个圆环是起到方便搬运、使用的功能。两者的形状如此相似,很有可能就是受到器物上铺首衔环的装饰启发。其次,这些环的装置如若实现自身的功能,一般都需要灵活的活动,那么“环”一般都是穿过一定的凸出的圆孔,巧然的组合使外观上就如同兽面衔环,表情狰狞,气势逼人,在一定程度上吓退邪祟,守护一方安宁。

铺首衔环几乎是每一个汉代画像石墓室必备的“元素”,而尺寸却比寻常“阳宅”的铺首衔环夸张放大了许多,并且回归到了平面效果。而这次的平面效果相对于良渚文化的兽面纹来说,具备了不同的寓意与功能,且外形上更加模式化和标准化。佩戴三叉形冠,环多从鼻孔穿过,或獠牙外翻,或胡须飘逸,双目眦裂,表情狰狞。更有类似龙头的铺首衔环,说明到了汉代,铺首的发展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以往的兽面——也就是饕餮纹饰,更融入了汉代人自己的想象以及受到各种地域文化和风俗习惯的影响。最为重要的是,汉代人在铺首旁往往加入很多的装饰,并且渐渐成为一种固定搭配的模式,例如常见的“朱雀-铺首-白虎”模式,每种搭配都有不同的寓意,体现了汉代人充分的想象力与超凡的创造能力(图7、图8、图9)。

所以,商周青铜器上的饕餮纹给予了铺首衔环一个兽面纹样的个性元素,发育到了两汉时期的墓室平面铺首衔环,夸张与变异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其原因多是受到了汉代社会诸多方面的影响,不同于商周权力象征,汉代的铺首衔环更倾向于人性化,担任守卫人的职责,兽面类人化,更衍生出肢体动作。

二、两汉时期铺首造型走势

西汉早期的汉画像石墓中发现的铺首衔环样式通常都较为简陋且无多矫饰,且发现得较少。如在位于上蔡县西北部黄土岗的卧龙岗出土的二十六座西汉墓中发现的铺首衔环图像,[10]整体上分为三部分,但多用剔地浅浮雕式来表达内容,与后期严谨多样的风格形成对比。铺首山字形冠圆润无棱角,各角高度几乎持平,眼部、鼻部等模糊不清,环从鼻中穿过,环细且不太规则。铺首上部为一持械武士,下部为双阙、花朵和常青树等物象。在河南唐河石灰窑村发现的西汉初期墓室中,发现了铺首衔环与建筑的组合方式,即与双阙的搭配。

这时期的铺首衔环整体简洁粗略,呈浅浮雕式且用阴刻线刻画五官,山字形冠中间部分未呈现后期的尖锐三角形,而是圆滑的凸起,两侧呈下窄上粗的样式,鼻长,环细且圆润规则,并从鼻中穿过(图10)。

从西汉初期到西汉中期,贵族地主阶级中流行的丧礼和葬俗,以及带有浓厚迷信色彩的“厚资多藏,器用如生人”的思想,是这一时期的重要特征。王建中在《汉代画像石通论》中,将西汉中期的画像石墓列为萌生期。[11]在发现的西汉中期汉画像石墓中,铺首衔环图像并不多见,但样式繁多,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广州南越王石室墓[12]、南阳赵寨砖瓦厂汉画像石墓[13],其中,南越王石室墓不仅挖掘出土了刻画在画像石的铺首衔环,且不乏使用玉石材质者。此时期的铺首衔环开始逐渐凸显出它在墓葬中的重要性,形制趋于规整,对于铺首五官的刻画,多用阴刻线显明工整雕出,山字形冠形式也开始变得有曲折变化,中间的角有三角形、菱形和椭圆等。

西汉晚期画像石墓剧增,与此同时在前、中期的基础上,铺首衔环也逐渐发展起来。在具有代表性的西汉晚期墓室中,如唐河县电厂汉画像石墓[14]、山东邹城市卧虎山汉画像石墓[15]、河南南阳杨官寺汉画像石墓[16]和河南唐河县石灰窑村画像石墓[17]中,铺首衔环已经体现出一定的规律与特点。首先是在排列方式上,出现了上下两部分和上中下三部分的形式,其次在物象组合的选择上,有了相对固定的搭配,例如与朱雀、白虎等神兽组合,还有与日常生活中的物象组合。在雕刻技艺上也已经逐渐成熟,多采用剔地浅浮雕与阴刻线相结合,富有层次且精细。铺首有嘴衔环与鼻衔环之分,环也出现用绶带装饰,山字形冠更多样,在大体的基础上进行曲折、粗细、长短等方面的变化。

新莽到东汉初期,铺首衔环呈现出爆发式的发展趋势,并且越来越模式化,不仅数量多,质量上乘,组合方式也是五花八门,但大体上与上一阶段相似。仅在唐河汉郁平大尹冯君孺人画像石墓[18]中就发现六块刻有铺首衔环的画像石。铺首的形象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更朝向具象发展,如在桃花涧画像石墓[19]中发现的“带胡须”的铺首衔环。在这期间发掘出的汉墓如河南南阳县英庄汉画像石墓、唐河县针织厂二号汉画像石墓以及江苏泗洪重岗汉画像石墓,铺首衔环越来越自由发展,在组合方式上出现与人、家畜、动物和建筑等诸多物象搭配,也有独立存在的,有刻画得潦草粗糙的,也有精细工整的。山字形冠的边角更加规整,多是三角齐平,偶有中间角凹陷。有时不刻画嘴部,显得鼻长,而环大多从鼻中穿过。在雕刻技法上也是多采用剔地浅浮雕和阴刻技法相结合的方式,更富有层次。

东汉中晚期,由于社会动荡不安,各阶级矛盾尖锐,谶纬思想盛行,厚葬之气达到了鼎盛,富者奢僭,贫者殚财。这个时期的铺首衔环的发展具有不稳定性,一方面是受到经济和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在墓葬的形制、结构、陪葬品和画像石内容上都出现不平衡性。具有代表性的墓葬有大山画像石墓[20]、绥德杨孟元画像石墓、山西离石马茂庄画像石墓[21]。如在新野县高庙村和山东省泰安市出土的东汉中晚期的铺首衔环,简陋而粗糙,铺首标志性的山字形冠用简单三角形概括,眼睛用阴刻线圈出,出现与蛇、鱼组合。

总体上来说,东汉中晚期的铺首衔环在有些地区呈现了衰退趋势,但仍有大量地区存在制作精良的铺首衔环,并且出现了用垂幛纹、云气纹和菱形纹等几何形纹饰装饰,铺首衔环经过了漫长的转变,技艺已经成熟稳定,模式也早已定型,之所以到了后期呈现出两极化,多是社会的动乱造成。

三、结语

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中,有家就有门,门的装饰与样式可以彰显出一个家庭或家族的身份,铺首衔环自然也是潜在的身份地位的象征性物体。而在古代就有祭祀门户的风俗,《礼记·曲礼下》曰:“天子……祭五祀。”疏:“祭五祀者,春祭户,夏祭灶,季夏祭中霤,秋祭门,冬祭行也。”[22]一直到今天,门上的铺首衔环依然被延续下来,在现代生活中也可见这种古老的、集实用与装饰于一体的门环。

在地面上,铺首衔环有镶嵌在棺椁之上用于下棺;镶嵌在建筑物门扉之上用于叩门;铸造或镶嵌在器物上用于提携。[23]从对铺首衔环的研究来看,诸多学者都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铺首衔环与饕餮、椒图、雷神、蚩尤、方相氏等等古代神话形象相关,这些形象都是从中国古老的传说中提炼出来的,反映在铺首衔环的样貌上,是图腾崇拜的产物,加上汉代人自己的想象创造,结合生活实际,创造出各式各样的铺首形象,也是中国历史上珍贵的文化财富。

铺首衔环发展到了汉代,越来越朝着美观、悦目方面发展,更是出现了人面铺首、龙头铺首以及各种类动物形象的铺首,并且在吉祥与辟邪等寓意基础上,用四神、良禽家畜、祥瑞芝草等美好寓意的形象与铺首衔环组合,更具有装饰性,使得门扉更美观。铺首衔环的流行也间接实时反映了汉代人受到谶纬思想的影响。谶,是一种神秘的隐语,通过预言的方式来占卜凶吉;纬,则是相对于经来说的,以经为依据来推及天道及人世之间的关系。[24]以此为基础,董仲舒推崇阴阳五行,预卜吉凶,汉武帝爱好方士,迷信色彩甚浓,汉代社会整体上弥漫着迷信神学。综合种种,汉代社会充满幻想与神学,为了让自己在死后享受和阳间一样的生活,为了防止自己的墓室被邪祟干扰,为了能在升天的道路上有神兽护送……这些都是汉代人的神学思想,通过铺首衔环在墓中的位置和广泛的出土量,就可反映出汉代人的思想以及社会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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