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时光里的鱼

2022-10-20 12:55李明媚
广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小美婆婆儿子

李明媚

1

出差回来的路上,老公打来电话:“小美,晚上想吃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殷勤的,还夹着有点坏的笑。她一身疲惫,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有那么一丝不舒服,想都没想回了一句:“随便。”就收起电话闭目养神。

离城市还有一段距离,就像闯入一段空白或盲区,她在机场高速大巴上胡乱地瞅着窗外不断掠过的路牌、山丘、农田、工厂、汽车……眼前的景物让她对人生第一次生出了茫然感。在S城苦守了一周一无所获,合同没签下来,失手后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智慧和斡旋能力。她心情正变坏时,老公再次打来电话:“酸甜排骨、鸡排香菇汤,材料我准备好了,嗯,就等你了,我先炸好排骨,你看,好吧?小美,我在家恭候您的大驾。吃饱后陪你去按摩,好吧?”老公赔着小心。

她苦笑一下:“好吧,你来安排。”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还能想吃什么?她自问,还有什么可以安心地吃?在餐馆饭店吃饭,虽然专业厨师用料丰富,但到了吃什么都不健康的年龄,怎么吃都不符合养生专家的建议。对她来说,现在吃饭,更多的是吃心情。现在一直压在她心里的事是合同、合同,没有合同,生计怎么维持下去?没有心情,又怎么吃得下饭,吃得出味道?她和老公之间似乎早已生成了一道裂缝。

苏美是她的名字,老公总喜欢叫她小美,叫了十几年。熟悉她的人也都叫她小美。她也挺喜欢别人喊她小美,觉得父母给起的这个名字挺配她的,在别人眼里,她人长得漂亮,还会舞文弄墨,既美丽又智慧。她父母都是高个,她遗传了父母的好身材,天生又是那种怎么吃也吃不胖的类型。朋友们跟她一起吃饭,在餐桌上总是被她感染,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饮料,然后摸着吃撑了的肚子很坚决地说吃了这顿,回家后三天不吃饭。女人一个个结了婚成了别人的女人,腰际线就不停地发胀,弧度不断拉宽,苗条的身材也成了过去式。她就是在女同事一个一个都结婚后毅然离开单位的。离开单位她自己出来打拼,开了一个广告策划营销公司。靠着爸爸的支持和在城管大队十年的工作经历积攒下的关系和人脉,公司很快就步入正常运营并实现效益正增长。

离开城管大队那年,儿子才五岁。老公郑喜树是外地人,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名字也土气得很。郑喜树考进城管大队,和她在同一个单位。郑喜树自己都说是鲤鱼跳龙门,他很满足了。那时候大学毕业,能考进体制内的单位还是很不错的。苏美的很多同学,大学毕业后没有门路,只好干业务员,满大街跑,风里来雨里去,三餐都吃不饱,人也很快被烤得蔫巴巴的。

苏美第一次见郑喜树没什么印象,觉得他不招人讨厌而已。后来苏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也许同事时间久了,便觉得郑喜树人老实,能吃苦,发现郑喜树身上不少的优点,并不比城里长大的差。两人就神差鬼使在一起了。起初苏美父母死活不同意女儿跟郑喜树在一起的。母亲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跟她说:“小美,你跟郑喜树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不是爸妈老思想,门不当户不对的,以后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对等的。小美,你读过书,有自己的选择,有主见,有权利追求自由和爱情。但生活和书本不一样。你想想,有时候单单语言和生活习惯的不同,就会导致心理扭曲,产生矛盾,生活就会弄得一团糟的。”父母的苦口婆心仅仅对自己女儿,对郑喜树却从来不给好脸色,铁了心给郑喜树一张冷脸,让他知难而退。郑喜树脾气好,总是赔着笑脸,打骂都不还口还手。小美不知道郑喜树怎么修得这身道行的,要换作别人,早拂袖而去,甚至撂下狠话,可郑喜树偏不,总是赔着小心,赔着笑脸。

刚开始,苏美爸妈一个劲地说郑喜树居心叵测,目的太强了,肯定对他们家做足了功课,不然怎么撵都撵不走,就像糍粑黏了手,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们一心想让苏美顺着他们的意,和他们相中的肖东旺在一起,那才叫完美组合。苏美不是没想过,但她就是忍受不了肖东旺那高人一等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经历过,给人一副我比你强、高攀了我的感觉。苏美还发现他的斑斑劣迹,这些都是苏美无法忍受的。一次母亲苦口婆心劝她要和肖东旺好好相处,苏美借机一五一十地倒出肖东旺的丑陋行为。父母却对肖东旺的所作所为轻描淡写视而不见,说这都是年轻人心性不成熟暂时的表现,婚后会好的。苏美怀疑父母的安排是为他们自己着想,而不是为了她婚姻的幸福。因为肖东旺的家世显赫,能量大。苏美最终坚定地和老实巴交的郑喜树在一起,在单位申请了一套两居室,过上简单而又自得其乐的日子。两人一块写诗,一起吃老友粉,一同猫在家看电视,一起存钱算着添置家当。日子过得清苦但也安安静静,爸妈和苏美进行了相当长时间的冷战。他们把全部资源都放在儿子身上,对她彻底地不抱一点希望。

郑喜树没有能力风风光光地娶苏美,他还是走礼数上门提亲,苏美妈把郑喜树家东拼西凑的那点彩礼钱照着他的面打过去。郑喜树捡起钱青着脸说:“叔叔、阿姨,以后我会补够的。”苏美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分期付款呢!”爸对苏美摊开双手:“这就是你要的幸福。”她倔强地回了一句:“对,至少,幸不幸福,只有我懂。”本来她心中还有一丝犹豫,父母一搅和,真的把苏美猛地推进了婚姻的殿堂。

孩子出生后,爸妈和苏美才有了往来。郑喜树始终没能在苏美爸妈面前叫上一声“爸、妈”,苏美知道他心里有根刺,扎进了血肉里,拔不出来。但郑喜树待苏美真的好,事事抢着做。有时看着自己的男人弓着身子忙上忙下,洗奶瓶,晒衣物,买菜做饭倒垃圾,哄小孩,还要照顾她,累得倒在床上就一头睡过去,孩子没长大,郑喜树的头发枯黄,脸庞消瘦,苏美感动得觉得这辈子嫁对了人。苏美妈妈却把郑喜树所做的事情看成是活该。她会在郑喜树上班后偷偷过来看外孙,带点婴儿必需品、产妇生活用品,煲个鸡汤。婆婆是在郑喜树实在忙不过来的情况下来城里照顾孙子的,解儿子燃眉之急。婆婆看着苏美妈拿来的东西,翻过来倒过去看就是不知做什么用的,连纸尿裤也不会用。苏美妈则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杂乱的房间,以前的宝贝女儿,头缠着一条毛巾,穿着宽松的衣服,邋遢得像个老太婆。当妈的再也受不住,悄悄抹眼角的泪,过来纠正喂奶的姿势,叮嘱着注意营养,和孩子保持同步作息……

如今,在弯弯曲曲一路走过来的时光里,苏美迈过了四十岁的门槛。

2

郑喜树的晚饭做得好,他学会搭配菜肴后让苏美食欲大增,上桌的饭菜不是一味的清淡,多出一份微辣的油炸小龙虾。苏美的食欲被充分调动起来。婆婆一直怕他们浪费,吃剩的饭菜不许扔掉,在她眼里倒掉的都是钱。郑喜树四兄妹,都成家后,老二带着家公住在老家,郑喜树把婆婆接来和他们一起住,他说尽孝要趁早。苏美想,婆婆来住就来住,生活习惯不一样就不一样吧,何况自己也不是天天在家里吃饭。照顾老人的重任郑喜树一个人包着,他嬉皮笑脸地说:“有老人在,不敢撒野,两个老人,一个天,一个地,代表着天地,有老人在,这是在教我们做人。老人还有监督子女的作用。你看我,多实诚。”他这么形容和老人的关系,苏美还能说什么。

他们早已不住单位房子,老式的两房一厅拥挤不堪,自从苏美开公司掘得第一桶金,就换了一套湖景房,五房两厅。她在婆婆的房里装上电视,老人家知道和儿媳没什么话题,就宅在房里看电视。有时看电视看到搞笑处,笑声还会在屋子里乱窜。其实苏美还有另一个住处,那是买给儿子的。当时的房价没有现在贵得这么离谱,买了就买了。他们周末有空才过去收拾收拾。这两年婆婆一直想让他们要二胎,她说人多福多。郑喜树也蠢蠢欲动,这些年实行绩效工资后,他的收入不断增加,腰杆硬了。在生二胎这件事上,一开始苏美也心血来潮过,可肚子总不见一点动静。做医生的朋友说:“你可能是焦虑多,地不留种。”苏美对郑喜树说:“想要二胎,你我都得去做全面检查。”郑喜树当然乐意,撵着她上医院。医生比对着他俩的检查结果,对苏美说:“你有点乱。”她像被谁扎了一针浑身警觉,郑喜树目光惊悚地盯着她,估计在她身上打上了十个问号。她能感到他的不安、怀疑。医生觉得气氛不对,忙解释说:“哦,是月经有点乱。”郑喜树在一旁顿时松了口气。苏美说:“医生,您的表达太简短了,容易产生歧义。”还不忘一脚狠狠地踩在郑喜树的脚上。郑喜树正有些小得意呢,医生又开始点出他的问题:“丈夫也有问题,白细胞多,证明有炎症,小虫子的成活率就不高。”总之结论是两个人都有问题,但又不是大问题,开药回家吃吧。

得知各自病情后两人都似乎安心了些,其中的猜疑也在暗中进行,平日双方不动声色地交锋着各种试探式的对话,最终还会回到各自劝对方安心吃药。这些暗中的较量仿佛成了两人生活中吃饭一般的常事,苏美觉得郑喜树的炎症来得不明不白,仿佛心中扎进了一根刺,她暗中试探一回又一回,只不过每回郑喜树都一脸实诚,苏美实在找不出他的破绽,苏美忽然觉得郑喜树一下子变得贼精,似乎善于隐匿某种蛛丝马迹。郑喜树还是一如既往地干家务、看通知、写报告、做方案、玩手机,周末接儿子回家。他对她倒跟从前一样,没什么约束。她不回家往往是一个电话给他,他哦了一声,随后嘱咐一声,别太累,要注意休息。有时候苏美想,面对着城市的花花绿绿郑喜树真的能够做到气定神闲岿然不动?他那炎症又从何而来?又怎么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苏美就经常听到女性朋友说,她们老公人到中年后,看保姆都会多几分腌臜的神色。精力衰退得早是现代人的标配,她也不例外。她不记得两人断断续续的欢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没有规律了。激情衰退是从脸上的皱纹还是头上的白发或者身心被岁月侵蚀过后的痕迹开始的吗?

他们已禁欲了一段时间,想给二胎一个冲刺的机会。这天晚上苏美实在难以提起兴致,满脑子想的都是在S城的糟心事。S城的古总想打造一个服装品牌,又不舍得花大钱搞营销。知名网站、网红、明星、著名设计师、购物城大型广告牌、电视广告,苏美都为他考虑到了,当然怎么实施她没有说出来。古总老是摸着下巴犹豫不决的样子,眼睛习惯地盯着苏美的高跟鞋,以至苏美怀疑自己高跟鞋出了什么门道。她捉摸不透古总在想什么。最后对方丢给苏美一句话,要是能拉一个合伙人进来,整个营销过程就交给她们来做。苏美要古总先付一百万的佣金,古总却死活不同意。苏美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搞皮包公司。她实地考察过他们的生产车间和仓库,代工产品做得很精致,照理应该不会是假的。

苏美一脸郁闷地滑动着平板,郑喜树见她话不多说,知道她心不在焉。南方的天气不冷,虽然时令为冬季,披上两件衣服便可纵横在大街小巷。今晚苏美穿着一套丝绸睡衣,半倚在软绵绵的床上,分析着品牌衣服的价格现状,一面在脑海里翻找储备库中老总的信息,想想哪个老总可以帮到她。郑喜树先是挨着她躺下,接着殷勤地揉捏她的脚,说这几天走路肯定累了,给她按摩。苏美抬眼瞟了一下,看见他已有秃头的迹象,头顶一大块稀疏得像冬天的草地,他的一张脸不知何时也变得有些臃肿。苏美忽然有些恶心,说:“今天不是周末。”他倒耍起嘴皮:“你在家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周末。”他的手已移到她的大腿上,另一只手像一只猴子攀住藤条似的将她死死抱住。苏美看到他一脸得意的笑,心里像塞了把茅草,冷不丁用平板虚敲一下他的额头。苏美总觉得郑喜树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意和安排,她心里起了莫名的反感。也许时候还早,八九点钟,城市的灯火正是绚烂的时候。不是久别重逢,更不是大学生争分夺秒地在某个廉价的旅馆相会。他们在舒适的环境里,却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造人。这件事越是讲究,越是刻意,苏美反而越没有心境。

郑喜树的手机没有关机,也没调静音,这时忽然铃声大作,郑喜树瞟了手机一眼,不想接电话。苏美瞄了他一眼,提醒说:“你的手机响了。”他不乐意地抓起手机,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郑喜树光着身子跳下床,连声惊问:“什么,什么?”他一连声点头哈腰:“好好好好好,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苏美披起衣服惊问:“出了什么事?瞧你这样子。”郑喜树完全没有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儿子,儿子,出事了,在医院。”他这么一说,苏美犹如遭受晴天霹雳,赶快起身,着急地说:“快穿衣,我们现在就去医院,现在就去。”苏美是一个注重形象的人,每次出门都是精心打扮一番才出门的,但这次顾不上打扮了,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套在身上,郑喜树急匆匆地套上衣服,两人急如星火地往门外走。苏美听到客厅外传来婆婆的声音:“老三,你们这是到哪去?”估计是婆婆听见动静出来看见了慌不择路的两口子。“你们这是要去哪?不是跟娘说得好好的吗?今晚肯定成。”

这个郑喜树!苏美有种被偷窥的感觉。多大的人了,这点事还告诉老娘。怪不得最近一个月她总闻到家中有股淡淡的中药味,也不知婆婆从哪里淘来的方子。每次苏美进门时总感到娘俩好像有什么瞒着她,说话也神神秘秘的。她只是见家里多了一个砂煲,婆婆什么时候煲的药,居然连药渣都没让她发现。苏美知道这些药肯定藏在婆婆的房间里,婆婆偷偷地煎药,估计郑喜树也是躲在婆婆房间里偷偷喝的药。好吧,郑喜树,回来我再收拾你。苏美压住自己的不满,此时心里只牵挂儿子。

3

儿子郑明昊到底出了什么事,摔倒了?被人打伤了?发烧了?苏美急得心飞上了天,问郑喜树出了什么事,郑喜树竟一问三不知,辩解说老师没说那么多,他一个男人也不好什么都问,再说老师让去医院了,到了医院就什么都知道了。苏美路上想打电话给老师,想了想又没打。她心有点乱,郑喜树开的车,她催促他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量开快些,到了医院见到儿子心就安了。郑喜树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她看着车灯在前方街角晃荡着,听着车轮碾在马路上的声音。

夜深了,医院走廊变得冷清多了,病床上儿子静静地躺着,额头上有伤,已包扎好了。见到儿子苏美心安了,暗中松了口气,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伤。郑喜树去办住院手续,留在儿子身边的是张鸣义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也是儿子的班主任。张老师看见苏美后起身点头问候,双方都戴着口罩,彼此看不出对方的表情。苏美对张老师说了几句客套话,走到病床边手抚儿子的额头着急地问:“明昊,这是怎么了,被谁打的?”儿子低低地说:“没事,一点小事而已。”儿子不情愿说。苏美在心里感叹,儿子大了,很多时候有自己的想法了。

来到走廊上,张老师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苏美。原来,张老师发现了明昊同宿舍一男生私带手机来校,立马没收了他的手机。这个男生怀疑是明昊跟老师告的密,心里就恨上了明昊。晚自习时,明昊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借机猛地撞向明昊,明昊狠狠倒下,头撞到课桌边上,划开了口子,伤口有点深,送到医院,缝了三四针。

“这个男生怎么能这样?他父母呢?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苏美心疼儿子,一想到那可恶的男生故意行凶,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明昊妈妈,对不起,作为老师,我也有责任。我把这边发生的事告诉并通知男生家长了。家长路远,正在赶来的路上,路上遇见车祸,堵上车了。估计到医院还要点时间。”张老师抱歉地望着她说。

“抱歉,张老师,一听到明昊受伤不轻,我心里就特别激动,一激动就说话重了些。”苏美舒了口气,也叹了口气。

“妈。”苏美听见儿子在病房叫她。“妈。”病房里儿子的声音高了起来。儿子显然在对她的行为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这孩子,一点不懂妈的心。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苏美在走廊又和张老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走进病房。

儿子一见她就扭过头去,似乎不想理她。

这孩子。她回头望了一眼,张老师没跟着她一块进病房,大概想给儿子和她一个单独相处的时间和机会。

苏美走到儿子病床前,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脸,儿子瞪了她一眼,猛地转了脸过去。儿子不喜欢这种亲热的方式,大概还嫌弃她有点多事。

苏美的手僵在那里,不知是抽回来,还是继续去摸儿子的脸。病房里的人都在瞧着这对母子。

“妈就是想看看你发烧没?”她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妈,我和同学之间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就别掺和了。”儿子一点儿不给她留情面。这句话也算是对她的警告。

看着儿子的态度,苏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心也凉了半截。她忽然有些伤心,她和郑喜树这阵子正在积极造人,如果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娘不亲的,那造人的意义又在哪里?她都四十岁了,而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年龄去生养一个孩子,再含辛茹苦养大,她早已垂垂老矣。毕竟女人不同于男人,男人播下种子就没事了,而十月怀胎生养都是女人一个人的事,往后十多年的光阴都花在孩子身上。生孩子要趁早,到了她这个年纪再生养的话真的就是一件冒风险的事,甚至有可能把余生都搭进去。

幸亏今晚什么事也没干成,郑喜树真要是播种成功了,那真的成鸡肋了。苏美心里似乎坚定了某种念头。

苏美起身走出了病房,留在病房只会让她尴尬,儿子不时地睃她一眼,好像要赶她走。什么时候起,她和儿子的关系变成了这般紧张了?这几年,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公司上,儿子的事一向都是郑喜树在管着。

她见张老师还在走廊,大概在等那位学生家长。苏美走过去压低声音跟张老师说:“明昊说他会处理好跟同学的事,让我们家长别插手。张老师,您看这事?”

张老师笑了笑说:“明昊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家长尊重孩子内心的想法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孩子才是当事人。”

苏美去了医生办公室,正好值班医生在,她正向医生咨询明昊的情况,郑喜树进来了,他跟苏美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照看明昊就行了。刚才去交费时我就顺便拐进来问过医生了。”

苏美想了想说:“那我回吧。”反正都交给郑喜树去处理,他不是还想要二胎吗?那就让他先侍候好一胎吧。

4

婆婆比苏美还着急,执意要去看她的孙子。婆婆皱着眉头说:“三嫂啊,明昊怎么样了?我真想去医院看看,阿三又不告诉我,问他,他总说没事,说过两天就好了。可这都过了四天了,怎么还不见回家呢?”她老是叫苏美三嫂三嫂的,叫得土里土气的。郑喜树在家排行老三,她就跟着成了三嫂。在婆婆眼里,女人就是男人的衣帽,陪衬品。她特别讨厌三嫂这个叫法,觉得这是婆婆对她的一种轻视,虽然她知道婆婆也许从来没有这个想法,但她忍不住朝这方面想。她想起她死活要嫁给郑喜树时,母亲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跟她说过的话:“小美,你跟郑喜树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不是爸妈老思想,门不当户不对的,以后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对等的。”这个不对等也包含着婆婆,和婆婆的那些乡下人的老习俗老观念。

有段时间,苏美让郑喜树纠正一下婆婆对她的称呼,直接叫小美,可婆婆老是改不了。或者婆婆从来没有把对她怎么称呼当作一回事。有一回,婆婆叫她三嫂时,她愣是没定住,直接向婆婆开呛:“以后叫我‘小美’,不叫也可以,但别叫我三嫂。我不喜欢人叫我三嫂。”她当时的神情把婆婆吓坏了。一连好多天婆婆都不敢看她一眼,甚至有意躲着她。一阵子过了,婆婆又开口叫她三嫂。苏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知道婆婆这辈子是改不了口的。哎,三嫂就三嫂吧,就让婆婆由着她的习惯叫吧,谁叫自己进了人家的门,可这声三嫂还是直接把她推进村妇的队列。

婆婆的问话给苏美一个信息,郑喜树没有告诉婆婆明昊受伤的实情,她一个做母亲的也没有再过问了。明昊同学的父母到医院后,又是什么态度,郑喜树没告诉她,她也就装一回糊涂。何况儿子说他能处理好这件事,她也想给儿子一个成长和锻炼的机会。昨天,她接到张老师电话,张老师隐晦地表示明昊受伤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明昊在学校谈恋爱了,他和那个同学都喜欢上同一个女生,明昊胜出了,那个男生失恋后借老师没收手机挑起了事。

苏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张老师。张老师说,对明昊谈恋爱的事,家长要疏导不能围堵,一围堵会适得其反。苏美想想明昊受伤的表现,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这孩子,不想家长介入,就是不想自己谈恋爱的事情暴露出来。对明昊的事,苏美心里有了主张。

对婆婆的担心,苏美还是耐心回答:“阿三说了没事就没事,我公司那边这阵子事情多,你就安心在家帮把手,做做饭,洗洗衣,拖拖地,就是对孙子最好的关心。”婆婆叹着气说:“这些我都晓得做,我就是见阿三瘦了,每天又要去上班,又要照顾明昊,我就想我能去医院做些什么,能帮帮阿三。”苏美对婆婆说:“医院离我们住处远,你又不会坐车,等下你走丢了,我们不是更麻烦嘛!又得到处找你。”婆婆说:“我有手机啊,你们可以打电话找到我啊。”苏美说:“算了吧,打电话给你,你也说不清在哪。”进城后,一年又一年,婆婆不大出门,活动轨迹也就家、小区、附近商场、小公园等几个地方。她不逛街也不跳舞,人情往来少之又少,到哪都得他们带着,像个不识路的三岁小孩。婆婆默不作声地转身踩着棉拖走向房间。苏美意识到她的话伤到了婆婆的心,忙在她身后说:“要是在老家,在田里栽秧割谷子,到山里打柴,你都是最厉害的。”她希望这句话能补救刚才的过失。婆婆回头可怜地看她一眼。苏美对婆婆扯嘴笑了笑。婆婆进城十几年了,老了许多,背伛了,头上生了不少白发,苏美觉得自己好像没怎么关心过婆婆,心里有些自责。

心事重重地来到公司,苏美刚在办公室坐稳,秘书就进来告诉她,刚接到火车站后勤部打来的电话,公司在火车站的大型广告牌要拆掉,政府创城工作要求的,要她们派人过去处理这件事。苏美一听到这个消息,有种不好的预感,坏消息会接连到来。果不其然,她们在其他重要地段以及大型商城楼顶的大型广告牌,相关单位陆续打来电话,都表达同一个意思,接到政府有关部门通知,要拆掉她们架设的广告牌。接下来要做的是三方的赔偿退款。政府的政策是不可逆转的,虽然这些广告位对她们都很重要,每个都值上百万,每年为公司带来丰厚的收益。

苏美仔细想了一下,用手轻轻地叩了几下桌面,随即安排行政处找法律顾问去处理这些烦琐的事。还好她们还有几个大型购物城的外立面广告位还在,而且租赁合同签的是长期的,现在看来,当时签的价钱也是相当低。室外广告这块业务还不至于全军覆没。前段时间苏美就已着手安排公司转型网红经济营销,一旦转型不成功,传统的广告业务断炊之后,她们将会活活饿死。

真是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来,逼得苏美没有一点退路了。现在广告公司都处在生死关口,她的公司也不例外,这一年多来,她成天琢磨的都是怎么让公司转型,在市场的狭缝中活下来。现在跟古总的公司合作就是一个转型,也是公司能活下来的基石。当时走这条路时她还举棋不定,现在看来是无比正确和英明的。可古总设的这个关卡也太难了,必须要找到一个合伙人去跟古总合作,不然,等着公司的将会是没事干后黯然解散的命运。

翻遍电话本和手机通讯录,唯一有实力的熟人便是银行的经理,苏美跟这家银行曾有广告往来。他也对广告公司的实力颇为称赞,但银行的钱又不是他个人的,哗啦几个亿拨过去,他也没有这个能耐。她想到个人贷款这个方法,再注册一家公司去跟古总合作,可抵押完她所有的家当,估计也不能贷到一千万,而且这里面的金融风险系数太高。她想到已退居二线的老爸,让他在晚年为她冒险,她觉得自己又大不孝。

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苏美苦苦寻找良策,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一着不慎,有可能全线溃败,她得挺住,她不想提前退休,像婆婆一样宅在家里一天到晚看电视,或者过早地一杯咖啡打发清闲的日子。她得有自己的事业,不能让公司倒下。

苏美忍不住给老爸打电话,他听说她的状况后,倒很冷静:“大不了就不做了嘛,干个小本生意就行了,别再折腾了。”她听到他那边发出哈哈的笑声。苏美说:“爸,这就是你现在的气量啊。”她爸爸说:“小生意有大作为,你开个茶店,爸退休了可以给你指导指导,品茶我有一套功夫的。”苏美撒起娇来:“爸,您越说越离谱了。”老爸清了清喉咙说:“美啊,遇事要举重若轻,才能想出好办法。郑喜树现在又不是养不了你,我听说他升任科长了。”“什么,他可从没对我说过。”苏美差点蹦出这句话。这个郑喜树,瞒着她是不是想藏私房钱,倒会耍起鬼来了。在老家盖房子她可是替他出钱的,虽然她不回去住,可好歹也给他挣了面子,划出去二三十万连眼都不眨。他当了科长却隐藏得那么好,这家伙现在倒是深沉得很。

苏美调整了下语气,说:“我又不靠他养活。”爸爸说:“以后我见他,都得叫郑科长咯。”苏美说:“爸,你知道我是不会靠他的,你得帮帮我,给我介绍个合伙人。”老爸在那边沉吟片刻,说:“你还记得那个你看不上眼的人吗?”苏美一下子立起身子,警醒地说:“肖东旺。”老爸说:“他现在是一个集团的老总,旗下有房地产、有酒店、有超市,还有其他产业。”苏美支吾着说:“您这不是把我推到他面前难为情吗?”爸爸果敢地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你们小时在一起玩,你不是经常把他当马骑,现在为了公司去找他又算什么!”苏美说:“那是小时候,我都是中年人了,还要去求他帮忙,爸,这事我还真做不来。”爸爸说:“话不多说,你自己看着办。”

郑喜树回来时,婆婆正在厨房里刷碗,苏美躺在沙发上正看着行政部筛选的网红资料,婆婆拿着一条毛巾从厨房走出来,假意在灯光照得发亮的餐桌上擦拭,眼睛一直偷瞄着她和郑喜树。

苏美猛地提高了嗓门说:“郑喜树,你真能了,了不起了,当科长了还瞒着全家人,说呀,收入高了,是不是想攒钱起来金屋藏娇啊,郑科长。”苏美注意到婆婆的眼睛一亮,丢下毛巾跑过来,拉着郑喜树说:“阿三,你当官了,怎么不告诉家里,好让阿四在家里替你烧根香,告诉老祖宗。”苏美有些哭笑不得,她一说话婆婆就上来打岔,到底郑喜树当科长还是老祖宗积的阴德啊。婆婆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擦着手,给郑喜树倒水,问他刚才去医院回来累了吧,孙子在医院书读得怎样。估计是郑喜树把明昊上网课的事告诉了她。在读书这件事上,婆婆倒是懂得轻重。苏美见母子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抱着一堆网红资料独自回了房间。

5

郑喜树摸进房间后看到苏美一脸阴云,赔着笑脸说:“小美,儿子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苏美说:“你先把门关上。”郑喜树轻轻地关上房门。苏美说:“上锁。”他笑吟吟地挨着她说:“你该不会想给明昊添个弟弟了吧。”苏美把他伸过来的嘴推向一边:“郑喜树,你给我坐好。”他坐下后摸摸下巴,小心地看着苏美:“别这样看着我,我心里打鼓。我没有原则上的大问题。生活上的小事哪些做得不好的,你尽管指出、批评,我通通改正。”苏美说:“我想问你,以前,你是怎么对儿子进行青春期教育的,有没有什么不当言论。他这么早就恋爱了,还惹出这么大的事,疤痕肯定会留下的,你这个当爸的,有没有掂量过,上梁是怎么地不正下梁才会歪呢!”他转了转眼珠,说:“你这一枪打两只鸟,高手呀,我哪有什么上梁不正的行为,上梁都是正的,下梁歪了点不能总怪上梁吧。平时我都是按照你吩咐的去跟他讲的,中途没有进行过改编、增添,更没有生发。当然有一点删减了,就是你说的那句,‘要是你想谈恋爱了,你得掂量清楚,从此爸妈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你不只要养活自己,还要养得起你的恋爱对象’,就这一句,我没对他说。”苏美说:“你倒挺能干的,三言两语就把上梁的责任都推到我这来了。”郑喜树说:“当然,我有责任,这是肯定的,他是我儿子。但我这个上梁都是正的,没歪过,这是事实,但下梁歪了一点,这也是事实。这样吧,最大的责任是我,我再好好找机会和明昊谈谈,上梁是正的,下梁一定一点不能歪。”苏美讨厌郑喜树嬉皮笑脸,她猛地叫了声郑喜树,我跟你说正事呢,别把自己弄得流里流气的,跟大街上的流氓一样。郑喜树见她真的生气了,立马挺直了身子。

苏美恨恨地说:“你就是一个成天把自己整歪了的上梁,要教育好儿子,你上梁正了,还得用心去引导他。”郑喜树笑笑说:“我们小时候没人教育,到大了,不是一样无师自通?”苏美讨厌他不负责任的态度,斥责一声:“现在是什么社会,信息社会,孩子没看好,很容易就滑向陷阱,追悔莫及!”郑喜树说:“知道了,你可不可以小点声,我的姑奶奶。”苏美生气地说:“谁是你姑奶奶。”“你就是我的姑奶奶。”郑喜树一副很愁苦的样子。苏美岔开话题说:“给我倒杯水来,我头晕,正为公司的事烦着呢。”他顺从地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咕嘟咕嘟地喝完,问:“还在为公司的事烦心?公司的业务有进展吗?”苏美摇了摇头说:“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公司的业务了?”他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嘛。”苏美说:“总算不打自招。”他继续说:“现在城市都在管理上下功夫,广告公司这方面的业务越来越不好做。”苏美说:“我知道,所以公司朝业务多元化方向发展。”她几次想跟郑喜树说,你认不认识一些有资本投资的老板,帮引荐一下。但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咽了回去。郑喜树一向不关心她的公司,她也很少跟他说公司的事。这回她忽然有了想说话的冲动和欲望,也许她真的需要郑喜树的帮助,郑喜树却转身打开房门出去了。

苏美知道,他上医院陪儿子去了。她望着郑喜树的身影,内心忽然一阵失望,一阵伤感袭来。她再也不想搭理郑喜树,一个晚上不打电话,他也没打电话过来。一开始,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儿子人生路上的一个疙瘩,就这样硌着她。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儿子忽然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那个女生,那女生的父母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苏美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双手还在空中抓狂,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苏美披衣起身,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景。窗外灯火稀疏,那些冰冷却又刚强的建筑物形迹可辨。夜深了,城市安静了几分,这些年她一直顺风顺水,没想到所有的中年危机一下子涌来了。难道人到中年,都会活成这个看上去光鲜亮丽背地里却危机四伏的样子?她多想像一块石头一样,等待着一场大雨的冲刷,把依附在身上的杂质都冲洗掉。可是,她能停下来吗?她不能,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总是要被各种物质的非物质的东西裹挟着前进。她不再胡思乱想,冷静下来后,她的当务之急是怎样去化解公司的危机。这可是人至中年面对的真真正正的挑战!很多东西要她一个人扛的,连郑喜树也不能指望。一想到郑喜树,她不能让自己的公司真的倒闭。

反正也睡不着,苏美就在网上搜索这几年一些关于肖东旺的报道。记忆中肖东旺一直是个很傲气的人,这也是她不喜欢他的原因,虽然两人从小一块玩到大。十多年过去了,肖东旺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发现自己竟对对方一无所知,也许是她故意遗忘了肖东旺。城市网里有关于他的报道,是开业剪彩的内容。苏美盯着图片上春风得意手持剪刀胸戴红花的肖东旺:身材走样了,下巴变双层了,眼也浑浊了,肚子也有了。一副标准的成功男人的模样。苏美内心忽然生了些忐忑,这十几年肖东旺竟没有联系过她一回,两人错过了就错过了,她再厚着脸皮去找他,真的合适吗?关键是他还认不认她,他和自己没有发展成恋人关系,就被否决了。这次见面,他会不会记恨自己。苏美胡乱想着。当然,商场上那些逢场作戏实在太多了,苏美从来都是免疫的,也不会去惹火上身。哎,管他呢,又不是去找他谈恋爱讲感情。在利益面前,商人都是逐利的。

商人自有商人之道。

6

苏美在肖东旺的酒店见到了他。他们集团总部就设在这家豪华的酒店里。见到肖东旺后,苏美突然笑起来。肖东旺深深望了苏美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他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外是一片湖。阳光照在湖面,波光粼粼。他请她坐在沙发上,豪气地说:“大美人驾到,有失远迎啊。”她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不能让他主动,一语双关地接口说:“肖总这边真是风景独好,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看来我来得是时候,一点不冒昧。”肖东旺笑笑:“苏总过奖了,没办法,现在一切都靠自己。你知道,男人之间的应酬就是吃喝玩乐。”他问苏美:“你想喝什么,水、茶、咖啡、酒?”这个时候苏美肯定不能说“随便”两个字,她不是来谈恋爱也不是来叙旧的。苏美笑着说:“我难得来你这里一次,也算见识了湖边美景,给我这里你最好的吧。”他迟疑了一下,笑笑说:“我就是最好的。”他忽然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苏美笑了笑,大方地说:“我发现你变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年少的你。成熟稳重。”不等她抽出手,他就放开了她的手,说:“你的嘴巴还是这么厉害,你可是一点没变,身型也没变,见到你,我仿佛回到了昨天。”他说着直勾勾地看着她。苏美哈哈一笑说:“昨天,肯定没有今天美好。你看,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昨天肯定想不到。我今天来,是给你带来另一个明天。”肖东旺的眼睛一亮。

苏美知道他误解了,忙从手提包里拿出材料,向他介绍了S城古总的情况,以及古总打造品牌服装的一些想法。她说:“基本上古总什么都有现成的,工厂、设备、设计,您只要加入古总这一块的投资,半年时间品牌便可树立起来,专卖店一开,利润是很大的。”肖东旺看着她说:“我想知道,我要投多少钱。”苏美说:“那要看你的诚意,如果走央视品牌,一两个亿是要的。”肖东旺说:“你这么有把握。”苏美说:“当年你投房地产,钱也是从银行要的吧,你都有把握,能成。吃穿住行是人的基本需求,你已经在吃和住的行业里发展起来。穿的行业,我想你投进去也是会有回报的。”肖东旺笑笑:“这样吧,我先和公司的相关人员商量一下,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苏美说:“肖总,我不是来应聘工作的,我是来给你生财的。时间就是金钱,这个道理你比我懂。”肖东旺狡黠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的钱都是老婆一手管着的,你会怎么办?”苏美笑笑说:“你真逗。但我相信,老婆,始终会听你的。”

苏美告诉他过几天再来听他的决定,现在要回去处理公司的事,让他别送了。肖东旺想留苏美一起吃饭,苏美也笑着逗他:“你老婆在家等你吃饭。”他也就不再坚持,她连加微信的时间都没有给他留,挺着胸优雅地走出他的办公室。反正是豁出去一张脸了,就不能留给对方任何错觉。

这几天郑喜树忙,没顾得上跟苏美好好说话,也不回来吃晚饭。婆婆煮的菜不好吃,苏美也没一丁点胃口。婆婆每回自己倒吃得欢,吃饱后还给郑喜树留菜。郑喜树一进门总是很忙的样子,还不忘告诉他老娘,最近加班,让他娘别留菜了,浪费,然后一头钻进书房里开电脑,看文件,做方案。他连衣服都不晒了。平时苏美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一起洗,婆婆的衣服单独洗。无论多晚,在洗衣机旁抖晾衣服的永远是他。他现在不做这些家务活了,苏美还真有一些不习惯,吃不好,还得干家务。苏美心说还想生二胎,这一堆家务活都没人干了。他不回来吃饭,她也不回来吃饭,他在加班,她也在加班。加班累了天也黑了,苏美拨通闺蜜张英好的电话,让她来陪她走走逛逛。

张英好很快就出现了。她说她老公喜欢打麻将,有时回到家她都已在梦里。为什么人到中年,一言不合两人就会吵架,她向苏美提出疑问。苏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张英好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鸡毛蒜皮的家事。苏美本来是想找张英好来倾诉的,现在反倒成了倾听者。两人搅动着各自喜欢的咖啡,听勺子碰到杯子的叮叮声,相视一笑,又细细咂巴着嘴品尝。此时,苏美不得不充当一个半瓶子醋的人生导师,告诉她要学会尊重,人在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状态,也许适应就好了。接着苏美过渡到自己的生活,说到郑喜树最近的状态,说她也不打算干涉他,他加班就加班吧,自己也乐得清静。张英好说完了自己的事后,默默地听着,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张英好却没有指导苏美下一步该怎么做。两人分手时,苏美回头望着张英好汇入人流中的身影,忽然想通了生活中的一些道理。

周末儿子只能回来一天,因为就读的是著名的私立学校,管理比较严,学业压力比较大。回家的一整天郑喜树都陪着儿子,带他去打球,在外面吃饭逛街买东西。苏美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阳光的郑明昊,她仔细一看又发现儿子变了,眼神里总藏着许多的东西。

星期天晚上七点要上晚自习,下午四点郑喜树就在厨房做菜,苏美给儿子收拾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皮箱里。她拿了几本书放进皮箱里,对正在打游戏的儿子说:“明昊,妈妈给你买了几本自然科学的书,还有关于宇宙的书,希望你有空时读一读,这对增长见识很有帮助。”儿子不看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歪躺在沙发上,身上是一套红白相衬的运动服,鞋子是时下流行的阿甘运动款。

吃过饭后,郑喜树要送儿子去学校。在车库里,苏美追上了父子俩。郑喜树以为她要和他们一起去学校。她只是敲了敲车窗,坐在副驾上的儿子摇下车窗,苏美说:“妈妈很爱你,我相信你是一个出色的男子汉。”郑喜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看着苏美。苏美浅浅一笑,向他们挥挥手。

7

周末,苏美去接儿子,她特意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带儿子到 一家餐厅吃饭,苏美对明昊说:“今天想吃什么就点,放开吃。”明昊说:“其实,我是想一个人吃,我都初三了,想独立一点,能有自己的选择。”苏美看着儿子的眼睛,不解地问:“平时我不是都给你选择吗?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诉妈妈。”明昊说:“没有,只是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很空虚、烦躁,想一个人静一静。”苏美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在儿子面前变得多余了。她努力搜索记忆,年少时自己是否也有过儿子这种想法。父母是多余的,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苏美被一阵失落冻住了,脸色阴暗起来,但转念一想,儿子正值叛逆期,他起码没有对父母大喊大叫,即使他反对父母的意见,也还是静悄悄地抗议。这样上上下下对比,苏美心里好受了许多。她对儿子说:“你真的想长大,对吗?”儿子点点头。苏美很大气地对他说:“那今天,妈妈给你五百块钱,你自由支配,下午五点钟前要到家哦。”儿子睁着忧郁惊诧的眼睛看着苏美好大一会儿。

苏美不知从哪得来的勇气,用心理学家的话说,对孩子要充满爱和信任。苏美嘱咐儿子拿好手机,有事要和家里联系。儿子走出餐厅门时,回头对她笑笑。她也笑笑目送儿子远去,那一刻,苏美的心情好起来,窗外的车、人、树都变得生动起来。

苏美给肖东旺打了一个电话,问候他周末快乐,他说正跟女儿在湖边晒太阳。苏美见缝插针地问他投资品牌服装的事。他说公司的高层很感兴趣,到时会给个准话的。她心里咚咚打起鼓来,却又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还不忘幽默地来了句:“这么说,你老婆给保险箱的钥匙了。”肖东旺哈哈一笑:“大是大非面前,她还是开窍的。”

挂了肖东旺的电话,苏美立即联系古总,按照以前的协议,麻烦他拟一个合同,按照约定把营销权委托给她。她顺便麻烦他把他们公司的材料整理一份出来给她,越快越好。接下来要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才干了,有业务来了,苏美整个人精神起来。

苏美回到家后,郑喜树奇怪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回来,苏美说:“儿子想一个人去玩,儿子大了,我没阻拦,同意了。”郑喜树似有似无地说:“这就对了。”苏美没有空和他闲话,在房间里打开手提电脑,查看相关营销代理合同。

苏美和郑喜树都沉浸在各自的工作中,忘了时间已摆到五点钟,婆婆在厨房里切菜咚咚地提醒他们已经到了做饭时间。明昊还没回来,她打电话过去没人接,郑喜树打过去明昊也不接,两个人面面相觑。郑喜树安慰她说:“也许他正在人声嘈杂的地方,没听见电话响,我们再等等。”

他们等来的是热菜变成了凉菜,天空堆起了越来越浓的夜色,城市早已裹在万家灯火里。电话已打了无数遍,就是没有人接,这下一家人都慌起来。苏美在心里打鼓:明昊,你说要长大,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出格,爸妈怎么接受得了。她不敢往坏的方面想,害怕有什么不测。郑喜树的脸色发白。苏美焦急地说:“我们要不要报警?”郑喜树在阳台望着黑黑的天,说:“明昊和你分别时,都说了什么?”苏美说:“哪有什么,他就是说想一个人静静。”郑喜树皱皱眉头说:“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信他,他此时正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思考人生。”郑喜树的电话响了,是张老师打来的,他应该是晚自习查岗不见明昊所以打电话询问情况。郑喜树哼哈着说:“哦、嗯、嗯,对不起啊,明昊没到校,忘了请假了。明昊生病了。对。嗯、嗯、嗯,好的,好的。”他挂断电话后,苏美以质问的眼神看着他:“你为什么没有说实话?明昊不见了。”郑喜树说:“我看没那么严重,目前情况没搞清楚,把事情闹大了,不好。”苏美说:“什么叫把事情闹大了,儿子都不见了,难道还不是大事吗?”郑喜树丢下苏美说:“跟你说不通,不说了。”转身进了客厅。苏美追上他说:“我现在就报警。”郑喜树说:“你要报,到派出所当面说。”他招呼婆婆出来吃饭。婆婆一脸担忧地问郑喜树明昊怎么了,怎么没回家?郑喜树说:“他出去玩了,今晚可能不回来了。”郑喜树端起碗筷的时候,苏美真想把饭菜扣在他头上。苏美赌气说:“好,你不去,我自己去。”苏美回房间拿衣服和包包出来,婆婆叫住她:“三嫂,你也吃饭哎。”苏美穿鞋的时候,手机短信声响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明昊发来的信息:妈,你们不用找我,我今晚不回去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思考下人到底为什么而活。苏美好不容易直起腰,慢腾腾地脱掉鞋子,转身回来倒在沙发上。她有气无力地想,明昊,没想到你心里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是妈不好,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郑喜树走过来,从她手上夺过手机,他看了看明昊发过来的信息,想了想,用自己的手机给明昊发过去一条信息。苏美夺过他的手机,看他发了什么内容,只见上面写着:爸爸相信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苏美吃不下饭,喝了一杯热奶,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她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儿子彻夜不归,她内心无比煎熬。不知儿子是挣脱线的风筝还是自谋生路的雄狮。郑喜树轻轻走进卧室,坐在床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轻轻抽泣起来,他说:“我托派出所的朋友查过,明昊没有住进宾馆旅店的记录。”他的语气低沉。苏美想到中午给他的五百块钱,那他会去哪呢?在通宵酒吧喝个烂醉?在天桥上吹冷风?在公园的草地打坐?还是在朋友家里?要么在他喜欢的女孩家楼下仰望?

苏美一夜无眠。郑喜树双眼布满血丝地出门上班,他有会议要开。苏美试着打儿子的手机,手机已经关机,看来儿子拒绝任何打扰和交流。苏美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婆婆在房间里抹着眼泪,她也在叹息着这个家怎么突然就有点乱了。

8

临近中午,明昊回来了。苏美在书房听见婆婆在外头欢喜地叫了声:“明昊。”苏美冲出书房,看到婆婆正站在明昊旁边抹着眼泪。郑喜树进门就放下了包,叫了一声妈。苏美看了看郑喜树,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儿子。婆婆见她出来了,知道这会儿插不上话,忙躲进厨房整菜去了。郑喜树朝她使劲地眨了眨眼,暗示她什么也不要说。

“明昊,好好洗个澡,睡一觉。”郑喜树转过身,对儿子说。明昊乖乖地去找衣服,走进洗浴间。

苏美想了想,走进厨房问婆婆煮什么菜。婆婆说不知她等下煮的菜合不合明昊的口味,想让老三来煮。郑喜树也进了厨房,说那等下再说吧。他又跟苏美说:“我得给明昊的班主任打个电话,再请假一天吧,明天再送明昊去学校。”

然后他给张老师打电话请假。

明昊洗澡出来,刚进门时还像霜打的茄子,现在精神恢复了不少。他已在洗浴间吹干了头发,额头上的疤痕淡了许多。郑喜树给他端去一碗热牛奶说:“先喝点牛奶再睡吧,饿着睡不好。”明昊接过仰头把牛奶喝完,然后爬上床蒙头大睡。郑喜树说:“好好睡一觉。”郑喜树拿着空碗出来,顺手把房门关上。苏美跟在郑喜树身后,小声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明昊的?”郑喜树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你。”苏美掐一下他的屁股:“看来你在我面前还有不少秘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苏美对他“哼”了一声:“不就是两个男人的秘密嘛。”“明昊大了,我们得给他成长的空间。”郑喜树回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明昊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苏美舒了口气,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公司的事情上,广告牌这块业务大幅萎缩后,公司面临的可是生死存亡战。她每天早出晚归,亲自披挂上阵,广告市场竞争这么激烈,步步都得小心谨慎,稍有差错,没准就会万劫不复。她出去跑业务,安抚人心,给大家找饭吃,出门陪客户吃饭,一时忙得团团转。一天忙下来,人累得直不起腰,憔悴了许多,看上去也老了许多。她对着镜子里惨不忍睹的样子一阵心酸,都不敢看自己。果真女人上了四十,不比男人,一点都不经老,可恨的是,郑喜树一点不理解她,还在一个劲地鼓动她生二胎,这二胎要是生下来,恐怕真离豆腐渣不远了。这期间她特地给肖东旺打了电话,他一直还没给她个准话。她本来打算再去一趟肖东旺办公室,又怕他对合作的事不感兴趣,想了想还是再在电话里探一探口风。她有些等不及了,他心里应该早已定下了跟古总合不合作的事,他要跟公司相关人员商量以及高层很感兴趣都只是个借口,肖东旺的集团可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他也是唯一的股东。她没再去他办公室,苏美猜肖东旺一直没给她消息是不是在等她的电话?

两人已见过了面,电话里也没了隔着十几年时光的拘束和生疏,肖东旺说话也随便多了,说:“小美,你是想好了,哪天跟我一块吃个饭?”

她开玩笑说:“好呀,肖总请吃饭,那我就不客气了。”两人从头到尾,都一字没提跟古总合作的事。

苏美知道和肖东旺的这餐饭少不了,不吃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肖东旺想和她吃饭就说明合作的事有望成功,当然也有可能没戏。反正这事一天不落实,她的心就悬着一天。

肖东旺和她约了第二天的饭局。苏美闭上眼,想想明天怎么应对肖东旺。都说男人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她看得出他对她心里还是有份情的。小时一起玩大的,两家又是世交,想来他应该还不至于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这阵子太累了,苏美全身像散了架,她早早回到家。一打开家门,她立马感到不对劲,像误进了别人的家,家里到处都是乌烟瘴气的,屋子里乱糟糟的,一个精瘦的老头左手不停地掐着诀,右手捏着桃木剑,正一边踏着北斗七星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有模有样地施着法,驱邪降魔。

婆婆和郑喜树大哥在一旁看得入了迷。屋子里点着香,老头不时地从身上摸出驱鬼符猛地打出去,苏美进门时,老头扬起一张符扔出去,叭地打在苏美身上。

她吓了一大跳。她也成了法师要驱逐的鬼了。

婆婆和郑喜树大哥也吓了一大跳。

“三嫂,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回来了?”婆婆有些慌里慌张地上前,结结巴巴地讨好着问。

“哦,大哥来了。妈,你这是?”她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佯装什么都不懂随口问了句。她使劲压住心里的火气,一切等郑喜树回来再找他算账吧。

郑喜树大哥叫了声弟媳,这么早就下班了,又专心地看道士施法了。婆婆怕她冲撞了道士,一个劲地把她拽进了厨房,压低声音说:“三嫂,我、我、我见明昊撞邪了,就让老大在乡下请了个厉害的法师,来屋里驱邪降魔。他们大上午到的,中午开始施法。”

婆婆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冷着脸,不说话。婆婆一脸的不安,像做错了事似的。“三嫂,法师说,明昊粘上了灾星,他要是不施法的话,这灾星就不会走。只有法师作法,才能撵跑明昊身上的灾星。”婆婆突然扬起头,倔强地望着她说。

她又好气又好笑,估计这事从头至尾都是婆婆自作主张,没同郑喜树商量就请法师来屋里施法,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如果郑喜树预先知道这事,肯定要想法子阻止的。

她一句话也没跟婆婆说,什么也不想说,虽然婆婆为了孙子也是一片好心。既然他们都从乡下把法师大老远地请来了,就由着他们去折腾吧,这种人民内部矛盾她一向都是交给郑喜树去处理和做善后工作,反正都是郑家人干的好事,也是郑家人自己的内部事务,她一向不掺和,涉及郑家人自己的事全甩给郑喜树,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她和郑喜树及其背后的郑家这么多年才会相安无事。

她索性躲进房间,给郑喜树打电话,怎么也得把这件事告诉他。没想到他却直接挂了她电话,在微信快速回了几个字,正在开会,有事回去说。她有些生他的气,生硬地回了一句话:你大哥大老远带了个法师来了,把你家的鬼都给捉完了。

这是胡闹,你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等我回去为你做主。他又紧跟着来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敢跟他们一般见识了。你们郑家的人都是二十一世纪人才,把乡下的鬼都捉完了,又跑来城里捉鬼了。她还添了个表情发了过去。

英明。他回了两字,也添加了同样的表情。

她没再回他的微信,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人活到最后,眼前的生活不只是苟且,就像一个抽干了水的池塘,干涸了,看不到满目星河,而是满目疮痍、满目苍凉。她把手机扔在一边,疲惫地闭上眼,客厅里法师还在施法,手机微信却在嘟嘟地响着,估计郑喜树那头见她从微信里消失了,怕她沉不住气,把家里闹翻了天。看来郑喜树还是小瞧了她。她的气量大着呢。

婆婆敲响房门喊吃饭时,苏美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被婆婆的声音惊醒了,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房间。天已黑透了,窗外已是万家灯火。郑喜树大哥和法师都不见了,也不见郑喜树回来。她以为郑喜树带大哥和法师去外面吃饭了,一句话也没问。

法师走了,却在每个房间的门头上贴了驱鬼符。她瞟了符一眼,这一张符怕是不便宜,没准这位法师城里之行一下子掏空了婆婆多年的积蓄。平时她总给婆婆钱,婆婆大多时候不肯要,说在阿三这有吃有喝的,还要钱做什么?再说,阿三上班,你做生意,都不容易,钱又不是大水淌来的。她平时总会时不时塞些钱给婆婆,说你身上总要揣些钱,要不然见了孙子孙女亲戚家老人孩子的面,一个小红包都没钱出手。见她这么说,婆婆有时才肯收下。这回她得再找个理由塞些钱给婆婆,以婆婆的性子,即使身上没钱了,也不会跟她说,郑喜树也会给他妈钱,但似乎媳妇给钱和儿子给钱不大一样。

婆婆有些胆怯地问她:“三嫂,怎么还不见阿三回来?”

“没回?那喜树去哪了?”苏美开口说。

“阿三没回呀,前面只是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他有事抽不开身,要晚点回,让老大请法师去外头酒店吃顿饭,他去结账。”婆婆的担心挂在了脸上。

她忙打开手机微信,郑喜树果真发来了许多信息,最后几条说他在半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不过问题不大,很快会处理好的。最后一条说他已处理好交通事故了,赶去酒店结账,再立马回家。她把郑喜树行踪大致跟婆婆说了下,让她别担心。

因为郑喜树半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他回来后,苏美一个字没再提法师捉鬼的事,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他还是向她检讨了自己的过错,他实在没想到妈会把法师请来屋里捉鬼。苏美一笑而过,说妈也是好心。郑喜树惊得掉了下巴,望着她嘿嘿地笑,忽然问:“小美,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平日你不是最恨迷信这套吗,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才不对劲呢。”她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夫人之腹,看来也是我不对劲,请老婆大人原谅老公胡乱猜测的过错。”郑喜树忙嬉皮笑脸地说。“我没那么多的闲心,也没那么好的命,公司要活下去,要给员工发工资……哪一样都让人操碎了心。”

郑喜树望着她,忽然上前抱住她说:“公司活不下去就不活了,就不用操那份心了,一切有我呢,我养你,我保证不会让夫人饿肚子。”

“真要你养的时候,我保证你那脸色不会好看到哪里。”她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9

肖东旺打来电话说,晚上在江河鱼庄定了沉鱼落雁包厢。江河鱼庄专门做鱼的生意,把鱼的美食和鱼宴做到登峰造极,当然价格也不菲。苏美从小喜欢吃鱼,肖东旺显然还记得她的嗜好。她走进沉鱼落雁包厢时,肖东旺提前到了,泡好了茶等她。沉鱼落雁,她一时感到这个包厢名字怪怪的,心里也忽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

偌大的包厢空荡荡的,看样子只有她和肖东旺两个人。她看了看他说:“你夫人呢,怎么不带她来?”

“她玩她的,不喜欢跟我玩。”肖东旺无奈地说。“肯定是你不带人家玩。”她笑着来了一句。她走进包厢,似乎有种危险的气氛,她不能让它蔓延下去,她要挥刀斩散它,掌握主动权。

“你还真说对了,她也不要我带。”肖东旺不动声色地说。

苏美内心被他的话击中了,心想她和郑喜树又何尝不是如此,除了两人回到家中有交集,平日也都是各有各的生活和工作圈子。“来,小美,喝茶。这是顶尖的黄山毛峰,我弄到了斤把。”肖东旺把一杯清茶推到了她面前。

她抿了一口,茶的清香浸润着全身。“好茶。”她赞了一声。

“你带点回去尝尝。”肖东旺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推到她跟前。

“东哥,谢谢你像小时一样处处想着我,茶,这可是你的喜爱,我再不懂事,也不能横刀夺爱。”她望着他,又把礼盒推到了他跟前。肖东旺的心,她又如何不懂,她看到他的眼里滑过一丝失望,十几年前,她和他都没能产生交集,十几年后,她和他更不会相交。

“小美,我知道,你内心一直在躲避东哥,要不是你遇见困难,肯定不会来见东哥。”肖东旺似乎有点难过地说,“小美,不说这些了。”他随即换了个话题,主动问起苏美广告公司目前的情况。

苏美大概讲了下广告公司因失去了大半广告牌业务,寸步难行。“我明白了,你跟古总的合作是广告公司业务突破的关键点。这样吧,小美,下星期,你带古总来见我,我和他谈合作。”

“谢谢东哥。”她有些感动地说。肖东旺的一番话掀起了她内心的浪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又见到了那个处处护着她的肖东旺。经过十多年商场和生活的磨砺,肖东旺成熟稳重了,也变得通情达理了。果真像父母当年说的那样。想着如果当初真的选择了他,现在的生活还会如此辛苦吗?苏美心里一惊,她脑子里怎么会闪过这个念头呢?难道她和郑喜树的婚姻真的出了问题?她内心开始滑向情感的深渊?是不是郑喜树从来不关心她的广告公司,任凭她一个人拼命,还一直把她的成功视作自己的失败,甚至他从心里抵触她的公司,他那一句我养你就是他的真情流露,一句我养你也证明郑喜树从未在心里认可过她。

她内心已是万千风景。

“小美,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剑鱼,剑鱼很稀少,江河鱼庄有时大半年才得几条,这么大的野生剑鱼更是少见。”肖东旺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怎么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还像十八岁的丫头一样容易激动。这餐饭肖东旺真的很上心,这条五六斤重的野生剑鱼鱼庄可不会随便拿出来的。肖东旺用心地剔除鱼刺,再把一块块鱼肉夹到她面前的碗里,望着她说:“小美,吃吧。”

她夹起一块鱼肉,轻轻张开嘴,把鱼肉含进嘴里。苏美猛地哇了一声,她捂着嘴巴,奔向卫生间,在里面干呕起来。

肖东旺跟着进到卫生间,问:“小美,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苏美直起腰,说:“东哥,我没事,可能受凉了,见不得油腥。”

再回到饭桌前,看着满桌丰盛的鱼宴,不知为何,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又差点想呕吐,她实在坐不住了,只好满是歉意地向肖东旺告辞。

肖东旺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郑喜树连夜带她到医院看医生,一检查,竟然是怀孕了。苏美想起这阵子她可是清心寡欲,唯一的一次就是明昊出院后的一个晚上,没想到,这次就中标了。苏美实在不想在非常时期要这个孩子,她的公司还陷在困境里,没摆脱出来。郑喜树却坚决要她把孩子生下来。苏美很生气,说:“郑喜树,你说留就留,把我当成生育机器了,苦痛累伤都是我一人担着,你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成了。”郑喜树立马举手发誓,说只要苏美把孩子生下来,过了哺乳期就是他的事。

苏美心里有些生他的气,郑喜树说得轻巧,根本不懂一个四十岁女人怀二胎的付出。苏美一连几天不想理他,那几天他每天准时下班,一回家就做家务,洗衣做饭,地板都擦得亮亮的,还一味地讨好她。她看在眼里,不由在心里感叹,原来二胎对一个男人的诱惑力和杀伤力居然有这么大。郑喜树怕节外生枝,恨不得她立马把二孩生出来。她知道,要她生二胎还有一个幕后推手,那就是婆婆。二孩政策放开后,婆婆这几年一直盼着她生二胎,说什么人多福多,她那个时候都会生五六胎才会歇住,要是不生几胎会让人笑话的。“好像女人这辈子生下来都是来生孩子的。”当时听了婆婆的唠叨,这句话她差点脱口而出。

对郑喜树的讨好,她时时提醒自己要慎重,想到自己的年龄和事业,对于生二胎即使是有心也力不足,生活会更加烦乱。

10

苏美约闺蜜张英好吃饭。

张英好在医院上班,虽然她是牙医,但肯定比一般人要懂得多。牙医没有夜班,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可是清闲得很,再加上张英好没有孩子,两口子一直过着二人世界,平常都闲得心里发慌。张英好早早到了苏美定的包厢,点好了小吃和菜等她。

苏美一身懒散地走进包厢,有气无力地放下包时,张英好立起身,拉着苏美坐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苏美,你这是……不对,瞧你神情,莫不是怀上了吧?”张英好惊喜地望着她,伸手去摸她的肚子。

她轻轻推开了张英好伸过来的手,说:“到底是做医生的,一见面就先上演职业病。”说得张英好哈哈笑起来。“小美,看来是真有喜了,果真逃不开我这双火眼金睛。”张英好给她倒了杯大麦茶。“这算什么喜呀,我快愁死了。”她一脸愁容地说。

张英好忽然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吓了她一跳。“真是一张乌鸦嘴,呸呸呸,喜事就是喜事,别说丧气话。”张英好凑在她耳边问:“小美,几个月了?”“哎,快两个月吧。”她回了一句。

“那就是明年七月出生。”张英好飞快地算着,“小美,咱说好了,这个孩子要认我做干妈。”“英好,这个孩子我不打算要,准备拿掉。”她望着窗外说。

“你知道,我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生二胎,哎,纯粹就是作死。我都想过了,这个年纪真的不能要二胎。”她望着张英好说。

“小美,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容易有了,这孩子走进了你生命中,那就是你跟他的缘分。小美,什么都不说了,宝宝会听到的。”张英好小声地说。苏美轻轻问:“宝宝真的听得见吗?”张英好使劲点着头。

“小美,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你不知道,现在有的人想要个孩子却一直要不上,就像我,我一直想要个孩子,却没有你这样的好命。”张英好红着眼低声说。

“小美,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别人都以为我活得开心快乐,光鲜亮丽,其实,我心早已伤得千疮百孔……”张英好轻声啜泣着。

她紧紧攥着张英好的手,英好的身子在轻轻颤抖着,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也许张英好压根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只是想把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

在停车场分开时,张英好又变得开心快乐起来,她上前轻轻抱了抱苏美,再次轻声说:“答应我,一定要健健康康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要做孩子干妈。”

苏美心情却糟透了,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猛然抬头看见前面大楼高耸的红十字,心就打了个颤。正当她迟疑要不要进去时,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从大厅里奔跑着出来,一个女人在后面追喊:“慢点,慢点!”男孩调皮,没有理会,女孩哭喊着追赶男孩,两条小辫一跳一跳的,如蝴蝶在飞,可爱极了。苏美看得入神,突然女孩一不小心在苏美面前摔倒在地。苏美慌不迭地扶她起来,她两手捂眼干哭数声,等男孩靠近忽地抓住男孩大笑不已。原来,她玩的是诱敌之计。

女人优雅地跟苏美道了谢,一手牵一个孩子慢慢走远了。苏美盯着她们的背影,心里一震,手不由放在腹部,仿佛感受到身体内宝宝生命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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