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认识的故乡
——致美华和她的《庄河记忆》

2022-10-21 11:25孙惠芬
鸭绿江 2022年11期
关键词:美华庄河故乡

孙惠芬

有一个镜头一直不忘,那是2011年深秋,坐美华的车穿行在故乡的山沟里。有一天,她突然说:“姐,我想办一本杂志。”我愣住,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跳跃、炽热,是那种被灵感敲击的炽热——我有过那样的感受,似乎是完全不设防、能够全然窥见到那种启示。当时,我虽然并不能窥见到美华的窥见,但依我对她的了解,觉得一定来自对文学的热爱。于是我问:“办文学的?”她说:“不,不光是文学,是什么还没想好,你帮我想想。”

不光是文学,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是一个最没有点子的人,如果给我一滴水,我会迅速联想到河流海洋,可你要是给我一片海洋,我要么在海洋里下沉,要么就飘到了海洋对面的虚空。我是说,当美华把思维的方向铺展到文学之外,我顿时有一种从大海里往外捞针的感觉。当时,忘了都说了些什么,但兴奋是一定的,因为只要有文学,就等于为庄河人点亮了一堆篝火,作家略萨曾经说过:“一个没有文学的社会,注定会在精神上野蛮起来。”庄河文联有一本《冰峪》,但那是不够的。

虽然没能给美华出好点子,但美华被灵感点燃的热情有着持续的温度,它不但烘烤着我,也烘烤着周边的朋友。

2011年秋冬之交,我永远记住了那段被烘烤的日子。有幸被这样的温度烘烤,都因为我经历了写作生命中的特殊阶段。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当通过写作完成了从躯体到精神的共同出走,当生活暂时安定下来,由一个业余作者成为梦寐以求的专业作家,突然发现,写作的我来到一片空气稀薄的荒野。那荒野上,有生活的安适,有时间的充足,有思想的自由,却觉得在经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的干涩,就像没有雨露滋润其间的干旱土地。”于是,2011年到2012年,经中国作协和辽宁作协协调,我回到故乡挂职,深入生活。也就是说,当我为了获得来自大地上的生命消息回乡挂职,我和美华在故乡的大地上相遇了。

和美华的相遇,最早要追溯到1982年,那一年我在大连《海燕》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静坐喜床》,她翻过我家南边那座小山来到我家。那时我21岁,她才17岁,我俩在我家房后的小树林里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具体谈了什么,大都忘了,那时我们都没读过多少书,更不用说文学的书,大概更多的还是青春期的苦闷、泥淖里的梦想,但有一句话一直不忘,美华说:“你家前边那条河叫龙母河。”从小到大,村里人都叫它二道河,怎么会叫龙母河?问题是,她家住在河南面那座小山的南面,比我要远得多,她怎么会知道?那时候,除了觉得美华了不起,居然知道离她家那么远的河名,我还不能从这个细节中读出别的什么,比如她因文学而来,为什么会谈到河流的名字?不过,我俩的友情确实从这条河开始了。几年以后,她在《冰峪》上发表一篇题为《龙母河的光环》的文章,在文章里,她充满感情地描绘了那条我们共同拥有的河流,以及生长在河北岸的我。那时我刚别离故土,来到县城,文字里发酵出的血脉链接,自然就催生了友情的须芽。那时她也来庄河工作,在文联文化馆营造的文学氛围里,我俩交会的目光,自然也就有了同乡人的亲切。后来我搬去大连,她在庄河经商,偶尔因心灵饥渴回到乡村,不想打扰她,约顾薇、淑萍、吕荣到乡村小住,可只要她知道,一定赶到身边陪伴左右。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美华恋着文学,恋着因文学而远离了故乡的我,可她自己很少写作。她不写作,开着自己的小公司,做着自己的小买卖——可你觉得她就是一个纯粹的文学中人。在《作家》杂志发过头题小说的姜弢,在作家出版社出过长篇小说《斑鸠》的宋均,在《鸭绿江》《芒种》和《海燕》杂志发表过作品的高金娥、顾薇、林玉玲、李淑萍、宋鸿津,都是她的朋友。从庄河走出去的评论家周立民、军旅诗人孙福倩回故乡探亲,她都要拜访接待。我在庄河挂职的单位是农业发展局,可现在回想,竟然有太多的时光是和美华在一起度过的。她拉我去有故事的村庄采访,她和顾薇、吕荣约公安局法院的朋友给我讲案子,她打电话叫我去她家的职工食堂吃饭。那时候,刚下去挂职,只要没有采访就感到空虚,而每每这时,美华总能打来电话:“姐,你要没事,现在我去接你。”空虚的心哗啦一下就落下来了,因为我知道,美华接我,不管干什么,是约顾薇、淑萍、吕荣说话,还是就我俩说话,一定跟文学有关。这里所谓文学,不是写作本身,而是交流对世道人心看法时拥有的审美视角。一个人是不是有文学品质,来自他观察生活表达生活审美、超拔的视角——总在琐碎平庸的洪流里,却总想超拔回到边缘。所以只要坐上美华的车,就觉得回到边缘,心就放松,像回了家。但这并不是全部,对我而言,美华营造的家还有另一种东西。她以审美的眼光看世界时,往往要介入地理概念,比如我说上午跟农发局去五道口看蔬菜大棚,她说:“你知道吗?凡是叫口的地方,古时候都是海河交汇的地方。海水涨潮,船就能顺流而上在那里靠岸,相当于渡口。”她敏于觉察地理信息,这正是我欠缺的。因此,在回乡日记里我这样写道:“庄河两年,美华、顾薇、淑萍、吕荣就是我的家。”

实际上我知道,我们相依,是我们都在找家……就这样,我们在彼此为家时,那个潜藏的信息浮出水面:要办一本不光是文学的杂志。

不光是文学,意味大于文学,可到底有多大?大到哪里?那藏于水下的部分是什么?为了寻找让其彻底显现,她曾四处查阅资料,大连有《凝固的记忆》,沈阳有《沈阳印象》,普兰店有《古莲故事》,庄河有《冰峪》。有一天,正开着车,她眼前突然一亮:“庄河的记忆。”那一刻我在庐山参加国际文学笔会,不在她身边,半月后回到庄河,她跟我说:“载着这五个字和孙忠杰、顾薇等一起下乡,孙忠杰听后,毅然砍掉中间的‘的’字,就叫‘庄河记忆’。”孙忠杰,顾薇丈夫,庄河重点高中美术老师,他们夫妇,还有宋均、王晓娜夫妇,是美华一路从青春走来的灵魂好友。顾薇、王晓娜、宋钧与美华四个人,又同是1985级庄河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班同学。

“冰山”大面积浮出水面,它是一座矿藏,虽然还不知道矿脉通着哪里,但“记忆”二字已经钻向两个部分:一是已然消失但仍保存在记忆中的历史,它是今天的历史,却是曾经的现实;二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但瞬间就消失了的现实,它是今天的现实,却是明天的历史。它之所以大于文学,是推倒了虚构的壁垒,向真实的矿脉敞开,向与“记忆”有关的各种可能敞开。可那与“记忆”有关的各种可能,又是什么?

如今想来,这既是美华的福分,也是庄河的福分。就在美华被灵感的火花指引寻到矿藏,却又无法找到钻探方法的日子,李小江老师回到庄河。

小江老师是江西九江人,家居北京,是著名的女性研究专家,曾为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人类学系、美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美国东北大学历史系、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日本御茶水大学性别研究所访问学者和特聘教授。出版《夏娃的探索》《女性审美意识探微》《走向女人》《中国妇女口述史》等重要著作,主编过《女性研究丛书》《女性与中国》等重要学术杂志。2007年,她在大连大学做特聘教授,约大连三位女作家与学生对话,我与她结下不解之缘。那个夏天我带她来我小说中的歇马山庄,她从此深深爱上庄河。在歇马山庄前边租房住了两年后,又到西山湖畔买了房子,每年冬夏,都像回家一样回庄河度假。

小江老师回来了,这是多么重要的时刻!美华把她请到工作室时,我不在场。但事后美华转述,当时说出要办杂志,叫《庄河记忆》,她有些战战兢兢。不是她没想好,而是她发现自己已经爱上这四个字了。她确信小江老师不会反对办杂志,但不确定她是否支持叫《庄河记忆》。小江老师听后,目光里流露出喜悦和惊讶,随后问美华:“你自己出钱?”美华说是的。她问美华:“你丈夫支持?”美华说支持。于是那个美华担心又期盼的时刻到来了,小江老师不但肯定了“庄河记忆”对杂志属性的规范,还直接授予向“记忆”钻探的方法。

对美华,小江老师并不陌生,她知道她是活跃在庄河文圈里的一个有文学梦的小女子。可要办一本杂志,一本与“记忆”有关的杂志,她没想到。五年之后,小江老师在《家乡,何以成为家园——记美华和她的庄河记忆》中写道:“从现有文献看,庄河境内乏善可陈。本地居民的祖辈多为山东移民,近代以来,汉族渐为主体,遍地胶东乡音。地方政权几易其手,缺乏有序的传承记载,‘文化’和‘历史’一样,不详,成为难以追踪的悬案;家族史也像断线的风筝,多半无从追究。数百年来,生在这里的人大都视远方为故乡,族群身份及其‘根’的意识很可能是错位的。庄河的处境因此难堪:生养众生的一方水土与人们身边的人情世故似乎不那么搭界;在身份迷失和无根可寻的茫然中,一切事物的人文价值都显得轻薄,尽其自生自灭,任人遗忘——直到《庄河记忆》诞生。”

“数百年来,生在这里的人大都视远方为故乡,族群身份及其‘根’的意识很可能是错位的。”这个阐释太精辟了!它指向的即是我、我的父辈、祖辈,也是我的乡亲父老。当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外来文明16世纪就在庄河码头登陆,人们对外面、远方的崇拜,一心向外的追寻,自然使故乡成为虚妄之地。可是如何寻找迷失的身份,发掘人文价值的自在,拒绝遗忘?当时,我的领会肤浅又模糊,我只把它理解成地方志。庄河官方有地方志,美华要做的是民间的地方志,用民间力量、民间的视角,去挖掘民间记忆中的社会历史沿革、人物自然风貌、思想文化变迁……凡涉及史志,我总能想到典籍,一想到美华要书写典籍,我顿时感到头大。

由于知识的贫瘠、视野的局限,我还不能看到小江老师看到的“叩问大地,记录乡情”正是将典籍里遗漏的“生生不息的与‘生民文化’”有关的历史碎片拼接,使其复活;还不能看到小江老师看到的“越是偏居一隅寂寥无言,越是值得追寻值得‘记忆’值得传承”。而“承载着绵续不绝的文脉,将生生不息的‘生民文化’进行到底”(小江语),正是要办一本“不光是文学”杂志的美华应该肩负的使命。但透过美华转述的小江老师的兴奋,透过美华被小江老师点拨的兴奋,我似乎窥见了美华的窥见。实际上,当她在一条河流的名相里寻到一方水土与写作者的微妙联系,在一个村庄的地名里寻到自然变迁遗存的人文信息,她其实就已经走在堪察文史、为庄河人寻找精神家园的道路上了。

可向矿脉探寻的方向有了,方法确立,由谁来做?

十年以后的今天,我已经不能说清,这样两个人是怎样被打捞出水面的。姜弢是从家乡走出去的优秀小说家,受父亲影响,画一手好画,还乡庄河后正封闭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中,与文圈来往并不多。孙德宇是移动公司一名员工,多年来寻访庄河境内老人、老事,写下十几万字口述笔记,并没发表文学作品。可是,2012年大年初二,当美华以策划《庄河记忆》栏目的名义召集聚会,姜弢和孙德宇已经确定为杂志编辑,就在现场。

说起来,这是美华的又一个福分,也是庄河的又一个福分,上天好像早就为《庄河记忆》准备好了两个人。可谁又能说清,《庄河记忆》的出现不是姜弢和德宇的福分呢?当姜弢那被现代性写作驾驭了的生活陷入困境,是不是正需要返身走回传统走向大地,打开连他自己都不曾清楚的隐秘需求?当孙德宇写下的寻访笔记无处发表,《庄河记忆》的出现,是不是上苍对他善念的回报?

后来知道,孙德宇下乡做口述史,是受周立民影响。如今已经是著名文学评论家的周立民是他中学同学,多年来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因此你不禁感叹:一个远走他乡游子的文化自觉,怎么就唤醒了另一个同乡的文化自觉?

隔着时光的距离来看十年前发生的事,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但在当时,我还不能从美华、姜弢、德宇身上看到,这世界上有一种生命,生来自有“志人”情怀,他们会“将熟悉的乡土看作一本读不尽的大书,志在将困顿之地变成安放心灵的精神家园”,从而“在民间沃土中极大地扩展了它的精神疆域”(小江语)。我看不到,却能领悟,这因缘合和中的相遇,都因为各自在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中付出了艰辛,他们不光是美华、姜弢和德宇,也包括小江老师、周立民、宋均、孙忠杰、顾薇、李淑萍、吕荣、王晓娜、我,以及后来所有关心护持了《庄河记忆》的领导、同道和写作者。

所幸的是,大家彼此寻找,最终找到了——

2012年大年初二,这是怎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大家各自从小家年的氛围中超拔出来,汇合成另一种年的氛围:它是审美的、边缘的,它因此有了精神家园别样的暖意。当人们聚在一起,精神的土地上长出“人文回眸”“稽古察今”“精彩阅读”“本土原创”“庄庄有河”“游子故园”“客居手记”“民间拾萃”“青山踏遍”“图片叙事”“红崖书画”等具体栏目,这个年,便在每一个参与者的生命中诞生出一份对故乡未来从未有过的期待与憧憬了。

我愿意将这看成《庄河记忆》诞生的一刻,所以,写作的现在,不能不提到一个人——美华的丈夫杜明成。

实际上,那天中午,在美华招待我们的午宴上,他过来给大家敬酒,并没说多少话。他说他没有文化,所以只能搞大地测绘,希望各位文化大家多多关照。话虽不多,但他谦卑的表情、幽默的话语都在告诉人们他对美华所做事情的支持。那时,他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的大地测绘拥有上千员工,拥有国内民营企业一流的测绘技术,业务辐射全国。一个人飞黄腾达时的表态并不靠谱。此刻我想说的是四年之后的又一个正月初二,这一年,因为国家营商环境发生变化,也因为作为地方企业,他的企业的发展思路过于超前,经营陷入了困境。可是,这个春节,明成不但设宴招待了我们这帮对他企业毫无帮助的人,还语气郑重地跟大家说:“只要我不死,杂志就办下去!”

有明成的企业做靠山,有美华对自身使命的窥见,有小江老师身居精神高地的引领和她视他乡如故乡的情感,有姜弢、德宇对生养土地的倾情投入,《庄河记忆》就这样起航了。它载扶着相知们的期待,一经驶出,便有了十年的历史。

这是怎样的十年,除了美华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体会她的甘苦。而姜弢和德宇,生命中经历了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2012年下半年,我被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灵感点燃,提前回到大连家中。不再与美华们朝夕相依,甚是失落。倒是一年当中,总有四期杂志寄来,而每一期打开,都仿佛一次相约的会面,激动得心口怦怦直跳。然而,就是在这样激动不安的阅读中,一点点地,我识别了那个从文学里延伸出去的矿脉,他们大到对发生在家门口的世界性战争为什么失败的细节考古,小到对一只靰鞡前世今生的追踪记录。当我在看似熟悉的土地上读到我完全陌生的往昔岁月,当隐匿在历史缝隙中的人物在“地理漫笔”“人物口述”“家族变迁”中浩荡涌现,我不但看到了另一个美华、姜弢和德宇,还由他们看到了虚构之艺术对于故乡大地的小,那个由《庄河记忆》铸就的另一个故乡的大……

这时的美华,在担当主编之余,开始了少见的写作。杂志上常有作品发表,包含了小说、散文、人物口述各种体裁。她语言简约、幽默、疼痛感触目可及,与早期写龙母河的清浅大不相同。她文字有痛感,却不沉重,不管是那篇发表在《鸭绿江》杂志的小说《大虫药》,还是在《海燕》发表的散文《十四条街》《绕树盘环》《风过德兴》,或是人物口述《与海的渊源》《青春伴我好还乡》等,都有着阳光照射雨滴般的灵动。一本“不光是文学”杂志的呱呱坠地,解放了她封尘多年的灵性空间,使她能够在文学与史实之间游刃有余。

这时的姜弢,既负责杂志的艺术统筹,又负责审稿、编稿、供稿。他毅然剥掉虚构的野心,从“耽于想象、沉于自我感觉”的小说家状态中脱落出来。由文学创作向文化考古转身,在我看来需经历阵痛,要付出牺牲,可在他,却了无痕迹。他将自己融入深广的历史,像一个考古者,匍匐在时光的暗处,写下《下街五题》《李满红,一颗早殒的诗星》《喜禅:抽拔于心灵的那丛墨竹》等无数篇大块文章。他放下捕捉现代之心、在时代边缘漂泊情绪的小说写作,敬畏史实,尊重客观,滤掉繁复的修辞,但这并不意味他不触及时代情绪。在他钩沉历史的文字里有这样的段落,“所谓街坊,总是为下街这样的平房区准备的,谁家炖鱼,谁家烀肉,那气味总会溜达到别人家里,带着些许自得的意味——今儿个又是一顿好饭……”在这里,你不光看到起伏在老街旧时光阴特定环境里的情绪波动,还看到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用文学的锐利、艺术的感知所探察出的别样历史。

这时的德宇,口述笔记得以发表,在历史板壁上向读者打开了一个个孔洞。他早期文章短小,文字不事雕琢,却也不粗糙。可一些年过去,他的口述史从一个人到一个家族、一桩历史事件,视野越来越开阔,语言越来越敏感细腻。读到蓉花山专刊里《白杜两族与天主教渊源》《蓉花山村屯庙宇考》《回望缫丝厂》等篇章,对他真是不能不刮目相看。这样有关一座寺庙、一座教堂、一个影响了一方水土的手工业工厂的前世今生,每一篇都需要采访无数个人,而他用传记的结构、敏感的语言将这无数个个人的采访缝合到一起,使文章有了史志文章少有的感染力。

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美华所谓的“不光是文学”,并非指杂志从“文学”栏目向外溢出的部分,而是主办者来自血脉的文学基因对溢出部分的渗透影响。也就是说,当承担了文化使命的美华始终被文学梦鼓舞,当已经是优秀小说家的姜弢被美华的文化使命开掘,当拥有志人情怀的孙德宇深受姜弢美华文学梦熏染,《庄河记忆》便没办法不拥有独特的精神品质:它不光是文学,可文学是她永远的底色!它因此而区别于任何地方志、故事集,独一无二,有着只属于它自己的气象与魅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魅力,《庄河记忆》才像抛向故乡湖面的一块巨石,在激活了本土文学爱好者创作激情的同时,也激活了关注故乡的外籍专家学者,我只知道,在杂志目录里,不但有我熟悉的作家朋友宋均、孙广森、王嗣元、张可绣,还有那么多我不熟悉的写作者张传均、宇泉、白千魁、赵克豪、张淑清、曲丽娜,还有外籍专家刘俊勇、陈悦、叶广芩……

《庄河记忆》向我打开了又一个故乡,可在长达七八年的时光里,它只限于阅读时的存在,偏向于怀想和怀念。曾经,我的怀想只源于个人记忆。现在,故乡大地被寸土寸金掘开,露出了更为广大更为隐秘的部分,它们来自无数个人,但它们拼接到一起,就无限拓宽了我对故乡根脉的认知、了解和想象。在2019年《庄河记忆》第4期的“黑岛专刊”上,考古专家刘俊勇详尽讲述了北吴屯人类文化遗址发现发掘全过程,当你跟他一道,从夹杂贝壳的黑土层断壁上发现一枚6500年前人类穿针引线的骨针,你会知道你所生长的故乡早在16世纪之前、早在祖先闯关东的17世纪之前就有了独属于这片土地的久远的文明。同是这一期杂志,考古专家刘俊勇、中国海军史专家陈悦、亲历过2018年沉船打捞现场的赵克豪,从不同角度还原了1894年“经远”舰在黑岛海域沉没的真相。在这真相里,有一个细节触目惊心:当年军舰殉难,曾有16名舰上官兵被渔民解救。“经远”舰上有士兵幸存,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活着,为什么没有给后来人留下只言片语的真相记录?2009年,为写长篇小说《秉德女人》,我曾翻阅庄河县志,如果那时知道甲午海战有一批幸存者,我笔下1900年的青堆子老街上,是不是就有了他们隐居的身影,从而使小说有更宽广的走向?

《庄河记忆》在故乡历史黑暗处为我点燃篝火,不但拓宽了对根脉的能见度,还更大面积地照亮了想象空间,可是,这并不能让我满足。我不满足,不是说美华他们做得不够,恰恰相反!很长一段时间,每每读完杂志,被篝火点燃,都有一种因艳羡而生出的隔膜感。我艳羡美华、姜弢、德宇,艳羡围绕他们身边那些寻访者与写作者,仿佛他们的生命体里正激荡着一种我无法感知的东西,尤其每次回乡探亲时去编辑部,看到他们通透安详的神情,火热又瓷实的面庞……

实际上,能够对美华她们生出艳羡,也是我的人生经历了变化。关于这变化,我会在另一本书里书写。我是说,当有一天悟到内在的安详才是终极需求,试图松开、放下某些曾经的执着,美华她们所拥有的故乡大地才真正向我敞开。

这也是发生在我生命中重要的觉悟,从2021年3月到2021年8月,我回到庄河,和美华她们一起走向了大地。

同是还乡,这一次和挂职还乡完全不同,那时因为有清晰的写作目的,我会主动在人群里寻找故事,在案子里发现素材;那时,享受美华她们给予的来自审美视角的温暖,更多的是拘泥于小圈子熟悉的趣味。而现在,你会让故事回到人物,让素材回归大地;现在,你不是与几个人交流世道人心,而是走进原始山林、古老河流,亲近大自然本自具足的审美与超拔。

寻着德宇的采访路线,4月的一天,我们去了蓉花山林家沟。在这沟里,有一个林姓人家,女主人十几岁出家,曾经是辽宁省宗教界代表,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文革”时,她被迫还俗嫁给林家,与丈夫养育了一个要来的孩子,可因为一对夫妻的特殊境遇,他们的孩子一生三次入狱……找到这位已故老人的丈夫,在他黑暗的小屋,我们跟他一起回到女人屈辱、痛苦、悲欣交集的一生;回到他一生都在追随女人却一生都没走近女人方寸身心,且要为一个没有血脉联系的孩子承受磨难的命运。当追寻他们的磨难,找到那个在磨难中长大、一年前第三次出狱的儿子,听他在《庄河记忆》编辑部讲述三岁的夜晚,点了奶奶家的草垛,是因为奶奶告诉爸爸,女人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爸爸回家真的打了妈妈;7岁那年,到一个货车上扒草,是因为他知道了爸不是自己的爸,妈也不是自己的妈,只想用叛逆的行为向不公的命运抗争;当他说到直到49岁的现在,都在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如此悲惨”,身在现场的我几次以泪洗面,而美华竟然失声恸哭……

5月的一天,美华开车,循着考古专家的足迹,我们来到黑岛北吴屯。为解读古人类的行为密码,我们请来《易经》研究者穆老师同行。当几经打听,终于找到当年刘俊勇教授发现骨针人家的墙壁,又在人家房后找到遗址发掘地点,跟穆老师一起走到遗址后边的高冈上,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山冈南面是五座连绵的山峰,像五朵莲花。它们怀抱一座“童山”,犹如花蕊,虽然中间的第三座山峰已被劈开,裸露出白花花的山体,但山冈从左右两侧像两臂一样合围过来、隆起但又突然终止的山脉呈龙虎坐卧之势,形体生动。而就在龙、虎头部的前方,是隔开了青堆子与黑鸟的那片海湾,是与海湾连接着的青堆子镇,是与青堆子镇连接着的辽阔良田、无边土地……

站在山冈上,穆老师告诉我们:“古人是坐南向北选中此地的,南面山峰巍峨,北面厅堂开阔,左青龙呈抬头之势,右白虎俯首称臣。”穆老师说:“《易经》讲‘能叫青龙高万丈,不让白虎压一墙’,如果南面山峰不破,这里是风水中最好的风水。”

站在山冈上,我深深地震撼,左青龙右白虎,这个从小到大常听大人讲到的风水名词,第一次眼见为实,竟然是在6500多年前祖先在这里升起第一缕炊烟的地方。查手机,《易经》有约5000至7000年历史,不管我们的祖先是从经书上得到智慧,还是自身感应了天地的智慧,这里的地貌都太独特了,太像《易经》教科书了!

当然我震撼的不光是这个,而是视线里的青堆子海湾。那是我和美华出生成长的地方。小时候站在海边,能看见隆起于对面的黑岛,但它只是一片黑黝黝的所在。我是说,当站在古人的家园看向自己的家园,看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你觉得有什么被打通了,是那种今天和昨天的通,瞬间和永恒的通,是微尘一样的肉身与脚下千古大地的通。它仿佛一股原始潜流,又仿佛从身边掠过的远古来风,因为你觉得身体变成了一个管道,空空的又满满的……

或许就是这种通,许久之后和美华转过身,看向那座白花花裸露的山体,美华叹息道:“山劈了,它肯定疼,大地肯定震动……”

就是这时,我眼前闪过了一道灵光,我似乎一瞬间看到了美华、姜弢、德宇为什么让我艳羡的秘密——当你与受访者一起哭泣,一起熬过命运的煎熬;当你把自己交付于天地之间,潜入脚下的生命潜流,感受大地之心的疼痛与震动,有情众生与自然生命,自然就聚集成一个能量场。它释放苦难,释放变动无矩,释放劫后余生,而美华们,跟着一次次熬过、痛过、哭过、活过,最终,他们活透了,活出了如今的通透和安详!

活透了,这是一种多么令人艳羡的状态啊!

所以我要说,《庄河记忆》不但让我认识了一个不曾认识的故乡,还让我认识了曾经认识但又不曾认识的美华、姜弢和德宇!

感谢《庄河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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