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猫鹰

2022-10-22 15:13短篇小说杜福全
滇池 2022年10期
关键词:黄葛树猫头鹰脖子

短篇小说 杜福全

清晨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银亮的光斑散落在地上。胡戈点燃一天中的第一支香烟,低着头刚吸了两口,嘴里的烟雾还没完全吐出来,一坨湿漉漉的东西就掉在了后脑勺上,伸手轻轻一摸,黏糊糊的,不用看,肯定是鸟屎。

“真他妈的倒霉。”胡戈将烟头狠狠地摁在树身上,愤恨地仰起头,目光朝庞大的树冠寻去,没有风,整个树冠都很安静,树叶也很安静,连只鸟儿的影子都没有。这一仰头,胡戈突然发现,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看到的天空,是破碎的,一小片一小片的,奇形怪状的。

胡戈翻转左手,又轻轻触碰了一下后脑勺上的东西,还是潮湿的,黏糊糊的。他确信,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后脑勺上。胡戈用右手拿着纸巾,往后脑勺上湿漉漉的地方轻轻盖上去,几个指头使力慢慢的将铺开的纸巾往中间收拢,牢牢地将纸巾裹了,收起来,嗖的一下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郁闷的胡戈点燃第二根香烟,闷头猛吸了几口,心里寻思:真是怪了,如果树上没有鸟,这鸟屎是从哪儿来的?是从破碎的天上掉下来的么?这怎么可能,除非自己真的倒霉透了——飞鸟屙下的一坨屎,穿过纵横交错的枝丫和密密麻麻的树叶,不偏不倚,正好掉在自己的后颈上?

鸟屎落头上这事,民间有很多种说法,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胡戈将烟头摁灭在树身上,顿了顿,有点不甘心,又仰头朝头顶的树冠望去:树枝和树叶都很安静,破碎的天空也很安静,整棵树都很安静。就在胡戈准备收回目光离开的时候,树枝上,一只奇怪的动物闯进了他的视线,仔细一看,在树冠的东南方向,一团紧密簇拥在一起的枝叶间,一动不动地蹲伏着一只猫头鹰。这一发现,把正郁闷的胡戈吓了一跳,心里掠过一阵惊慌。稍微定了定神,仰头再看,在那只猫头鹰的不远处,还蹲伏着另一只猫头鹰。蹲伏在枝叶间的两只猫头鹰,都蜷缩着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睡非睡的样子,一动不动。胡戈仔细观察,两只猫头鹰蹲伏的位置,都不在自己刚才抽烟时站立的位置上空,空间的错位距离还有点远。

胡戈有点恍惚,黄葛树上怎么会有猫头鹰?

这个年代有点久远的大院,地处小城的中心地带,四周都是繁华热闹的街区。

在胡戈的意识里,猫头鹰这种昼伏夜出的夜行动物,白天应该隐伏在深山树林中才对,或者是在陡峭的山岩上。在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里,对于白天休息的猫头鹰来说,光天化日的这个时段,恰恰是最危险的时段。

胡戈有点迷糊,树上蹲着两只猫头鹰,其他人看见过它们么?

在这个大院内上班十多年了,大部分时间,胡戈都坐在办公室里,不是在埋头写材料,就是在埋头研究材料,即使在抽烟的时候,也是在烟雾中思考材料。仔细回想起来,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朝窗外望一望的时间都很少。也就是说,这十多年来,对于自己上班的这个大院,它的内部和外部,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胡戈都知之甚少。比如,这棵黄葛树上的两只猫头鹰,胡戈就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它们在这棵树上待了多久了,更不知道它们在这棵树上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也有可能,它们什么都没干,只是在白天,找了这么一个休息的场所。

时间久了,低头这种姿势,就成了一种习惯。一个人在黄葛树下抽烟,胡戈还是习惯性地低着头,似乎脑子里还在思考材料的问题,好像自己时时刻刻都是一位思想者,就像一尊低头思考问题的思想者的雕像。

颈椎出现问题,是去年体检身体的时候发现的,当时,医生说还不算严重,但要及早引起注意。胡戈对这事也没太在意,一种隐隐的痛,只是偶尔感觉不舒服而已。长期埋头写材料,坐的时间长了,低头的时间久了,腰椎和颈椎难免会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长期坐办公室的人,大都会患上这种富贵病,年轻的时候,笔挺着腰杆,生龙活虎的走进办公室,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弯腰驼背的从办公室出来,腰也直不起来了,头也抬不起来了。

胡戈仰起头,朝庞大的树冠上看了一圈,两只猫头鹰,安安静静地蹲伏在树枝上,但位置却不是昨天的位置。胡戈不敢确定,今天蹲伏在树上的这两只猫头鹰,是不是昨天或者前天那两只猫头鹰。胡戈以为,所有的猫头鹰,所有的鹰,形体和颜色都大体相似,不像猫,虽然形体相似,但毛色却各有差异,黑猫白猫,黑白分明,一目了然,即使是灰的、黄的、花的,也都具有明显的辨识度。

这一次,仰头观看猫头鹰之前,胡戈没有灭掉烟头。回想起来,多年来,自己抽烟的时候,都是低着头的。低头抽烟的这个样子,就像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一直低垂着头,一边抽烟,一边忏悔。想起妻子说的那些厌恶自己抽烟的话,想起这些年来不分场合的吞云吐雾,胡戈心里突然掠过一丝负罪感。

胡戈发现,仰着头抽烟,脖子很不舒服。他把抽到一半的烟,在树身上摁灭了,烟头丢进公厕旁的垃圾桶里。

猫头鹰蹲伏在树枝上,一动不动。胡戈试着弄出一些声响,想看看猫头鹰有什么反应。他干咳了一声,眼睛在两只猫头鹰之间快速地睃来睃去,这只猫头鹰没什么反应,那只猫头鹰,也没什么反应。大白天的,它们真的睡着了么?胡戈又干咳了两声,这一次,多使了些力气,胡戈发现,左边的那只猫头鹰,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脖子,然后,又没什么动静了。他不想再去惊动它们,也许,它们昨晚整整一个夜都在守候和追捕那些专门在黑夜里出来干坏事的老鼠,现在已经困得不行了,还是让它们好好的休息吧!

透过密密麻麻的绿色的树叶,破碎的天空,一小片一小片的,是蓝色的。似乎有一丝丝的风,轻轻的,悄无声息的拂过,满树的绿叶,轻轻的,微微的,摇晃了几下。碎片式的天空,蓝色的碎片,轻轻的,微微的,也跟着轻轻的晃荡起来,就像蓝色的海面上晃动着微小的鳞波。透过树叶遮蔽的,破碎的天空,好美,好迷人!

胡戈仰着头,一只手,不自觉地伸进装烟的那只口袋,想再抽一支烟。不过,这一次,胡戈的手刚接触到烟盒的轮廓,就停了下来,然后,空着手缩了回来。

胡戈发现,猫头鹰每天在树上蹲伏的位置是不一样的,它们一直在围着树冠的边沿选择蹲伏的位置。也就是说,猫头鹰始终没有蹲伏在树冠的顶部位置,不是在树冠的最高处。在此之前,猫头鹰是不是也这样,每天都在变换位置?现在,它们不断变换蹲伏的位置,是不是为了避开从树下蔓延上来的二手烟。

这之后,胡戈每天来到黄葛树下的第一件事,就是仰起头来,目光在树冠上寻找猫头鹰。蹲在枝叶间的猫头鹰,对于树下的一切动静,听而不闻,对于一只眼里看到的世界,视而不见。它们那种四大皆空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像寺庙里那些入定的高僧。猫头鹰这种对周遭一切不屑一顾的姿态,让胡戈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胡戈仰着脖子,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间夹着香烟,送到嘴边,吸了两口,吐出的烟雾,缭绕着自己仰望天空的视线。朝鼻尖上瞅过去,瞅见自己叼在嘴里的烟卷,燃烧的烟头上,明明灭灭的烟火,一缕缕青烟在鼻梁上萦绕开来。胡戈第一次发现,仰着脖子抽烟这个动作,真的很难看,也很难受。

低下头,猛吸了两口,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摁在地上,搓揉了几下,把灭了火的烟蒂丢进垃圾桶。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胡戈没有将燃烧的烟头往树身上摁去。凝视着树身和树根上那些散布着自己摁灭烟头时留下的斑斑点点,胡戈的咽喉里,突然生出一阵隐隐的灼痛来。

站在黄葛树下,胡戈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晚上干活白天休息的猫头鹰,白天蹲伏在树上,是不是真的在睡觉呢?它们这种不省人事的样子,如果真的遇到讨厌它们的人,或者遇到调皮捣蛋的孩童,会不会轻而易举的丢了性命?还有,它们在树枝上睡觉,睡得那么死,就不怕摔下来么?白天,他们隐伏在树叶间的树枝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道它们真能一边睡觉一边为自己站岗放哨,同时保持沉睡和清醒两种对立的意识状态?

胡戈仰着头,看着猫头鹰,使劲干咳了几声,猫头鹰无动于衷。他把左手和右手拍在一起,啪啪啪,连拍了几下,发出响亮的掌声。这一次,胡戈发现,其中一只猫头鹰微微伸了伸脖子,似乎还睁开了另一只眼睛,漫不经心往下扭了一下脖子,又缩了回去,回到了先前的状态。而另一只猫头鹰呢,什么动静都没有,似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猫头鹰对干咳不感兴趣,但是,它们对掌声是有反应的,只是它们觉得这掌声并不危险,所以一点也不紧张。胡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乐了,抬起腿想使劲蹬两下树身,看看猫头鹰到底有啥反应。不过,当他看着眼前这棵饱经风霜、需要三人才能合抱的树身,立马打消了蹬它两脚的念头,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那只脚,羞愧地放了下来。

回到办公室,胡戈在百度搜索栏里输入“猫头鹰”三个字,点击搜索引擎。原来,“猫头鹰”只是它的俗称,它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神猫鹰。神猫鹰,这个名字比猫头鹰好听多了!胡戈一激动,情不自禁的,左手就伸进了荷包,但是,还没碰到烟盒,手就停了下来。

“神——猫——鹰,神——猫——鹰,神——猫——鹰……”胡戈不停地念叨着猫头鹰的别名,仰靠在椅背上,目光穿过窗户,凝望着远方,出了神。

猫头鹰的大眼睛是固定在眼窝里的,瞳孔很大,使光线易于入眼,视网膜中视杆细胞非常丰富,但不含视锥细胞,眼内成圆柱状,而不是球状。由于柱状的眼球有坚硬的巩膜环支撑,所以猫头鹰的眼睛不能向不同方向转动,要看不同的方向时,需转动整个头部,因此,猫头鹰的脖子转动非常灵活,能把脸转向后方,头的转动范围可以达到二百七十度。猫头鹰的视觉敏锐,在漆黑的夜晚能见度比人高出一百倍以上。

胡戈坐起身来,用力转了转自己的脖子,往左,最多只能转到九十度的样子,往右,还是只能转到九十度的样子。

人无法看到自己身后的事物,在漆黑的夜里,几乎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胡戈心想,与不受人待见的猫头鹰相比,聪明的人类也会暴露出自身的局限。

回到家,胡戈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脖子。“真是太神奇了,猫头鹰的脖子能转动二百七十度,”胡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的脖子为什么不能转到后面去呢?”

“神经病,大惊小怪。”一旁的妻子觉得莫名其妙,说:“牛的脖子能转到后面去舔自己的屁股,你咋不说人为什么不能呢?”

胡戈想了想,妻子说的好像是真的——牛的脖子真能转到后面去添自己的屁股。胡戈有点不明白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说话像是吃了火药,而且对事物的描述变得那么直接。

“你见过猫头鹰么?”胡戈问妻子。

“有啥稀奇的,”妻子心不在焉地说,“夜猫子,不祥之鸟。”

“不祥之鸟?”胡戈心里有点不快,“它干什么坏事吗?”

“白天,它什么事都不干,就知道睡觉,”妻子白了胡戈一眼,“一到晚上,就干事了。”

“晚上,黑灯瞎火的,干什么事?”

“你说呢?”妻子意味深长的瞅了胡戈一眼。

“诗人说,猫头鹰是黑夜里的猎手。”胡戈突然意识到,妻子的话,具有明显的挑逗性,“它们是黑夜的守护神,一双敏锐的眼睛,洞察黑暗中发生的一切。”

“医生还说,吸烟的人,是自己的杀手。”妻子鼻子里狠狠的“哼”了一声,“医生说的,有用吗?”

“黑夜里,猫头鹰捕食老鼠,”胡戈说,“没人喜欢老鼠。”

“没人喜欢,它照样存在,”妻子斜了胡戈一眼说,“就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抽烟的人,但还是有人要往死里抽。”

明明是在谈猫头鹰,话头又扯到抽烟这事上来了。胡戈想到阳台上去抽支烟,刚站起身来,停了三秒钟,又怏怏的坐了下去。

“这段时间,我天天去看猫头鹰,”胡戈没话找话,“可它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我。”

“白天还是夜晚?”妻子发现胡戈这话有些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白天,”胡戈说,“夜晚,我也看不见它,但它,可能看得见我。”

“在哪儿?”妻子还是觉得胡戈的话有些不对劲,“你说的猫头鹰,究竟在哪儿?”

“就在我上班的大院里,那棵黄葛树上。”

“你们院子里,咋可能?”妻子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城里那么多人,大白天的,它敢在城里待着?”

“我也觉得奇怪,”胡戈说,“我天天都去看它,一天要看好几次,它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你就吹吧,看你能把猫头鹰吹成鹰头猫。”

“你别说,还真有鹰头猫。”胡戈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鹰头猫”这样的文字。

“我得提醒你一下,你不要以为猫头鹰呆萌萌的温顺得很,”妻子知道胡戈是在和自己胡扯,话锋突然一转,说,“要是你惹恼了它,它那双锋利的爪子会插入你的脑袋,它那尖利的嘴会专门攻击你的眼睛,给你致命的一击,招招要命。”

“有这么凶?”胡戈被妻子的话吓懵了,不知道妻子说的是真是假。

“不信,你试试看。”妻子又“哼”了一声。“还有,我得提醒你一下,鹰头猫不是一种动物,而是一种魔兽,我看你是着魔太深了。”

胡戈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妻子在玩一款叫“魔兽世界”的游戏,无非鹰头猫就是“魔兽世界”里的什么魔兽。

“猫头鹰还有个好听的别名,”胡戈故意顿了顿,看了妻子一眼,“叫神猫鹰,它这个名字,比猫头鹰好听多了!”

“神猫鹰?没听说过。”

“你看,神猫鹰,虽然也是鹰,可是,它是神。”胡戈清了清嗓子,“而且,这个名字的重点,在鹰。”

“你那意思,那猫头鹰就是猫了,猫头鹰的重点在猫吗?”

“不是,我是说……”胡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神猫鹰也好,神狗鹰也好,反正还是猫头鹰。”妻子抬起眼皮,白了一眼胡戈。“就像你抽的烟,不管它叫什么好听的名字,反正都是害人的毒品,慢性杀手。”

胡戈觉得没趣,怏怏的离开客厅,上床睡觉去了。

自从办公室禁止抽烟以后,胡戈每天都会跑到黄葛树下去抽烟。每天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抽烟,让抽烟有了一种仪式感。有时候,胡戈也弄不明白,每天跑到黄葛树下,究竟是想抽烟呢,还是想去看猫头鹰,但他已经意识到,自从发现黄葛树上的猫头鹰后,出来抽烟的这个时间里,就没有再去思考写材料的事情了。这倒让他担心起来,在黄葛树下抽烟,会不会熏着树上的猫头鹰,猫头鹰吸了二手烟,会不会得肺癌?……往往是在这些古怪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胡戈就把手里还没抽完的烟摁灭了。

在黄葛树下,仰着脖子,目光在庞大的树冠上搜寻猫头鹰的身影,有时候好半天才找到猫头鹰蹲伏的位置。它们总是蹲伏在枝叶稠密的地方,看上去非常隐秘,两只猫头鹰蹲伏的位置之间,大概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不会隔得太远。它们沉睡,它们很安静,但它们似乎又保持高度的警惕。

“百度”上说,猫头鹰的大脑分为两个部分,白天,一半沉睡休息,另一半保持清醒。它们休息的时候,一只眼睛闭着,一半大脑在休息,一只眼睛睁着,一半大脑保持清醒,为自己的生命安全站岗放哨,轮换着度过无聊的白天。人和其它动物,一般都只有两张眼睑,而猫头鹰的眼中却有三张眼睑,上眼睑在眨眼时放下,下眼睑在睡觉时盖上,而中眼睑是一线状组织,在眼面上下移动,清洁眼面。

难怪,猫头鹰的视觉如此敏锐,目光如此犀利,总能在漆黑的夜里准确无误的地飞行,判断出猎物的准确位置,因为它们有一张专门用来擦亮眼睛的眼睑。

胡戈仰着脖子,围着黄葛树慢悠悠地转圈的时候,开始思考一些与猫头鹰的生物特性无关的问题。比如,除猫头鹰外,其它所有的鹰类,在神话传说中,在民间话语里,都象征着勇猛、力量、征服、自由、热血、意志……而这些词语,居然没有一个是贬义的。猫头鹰呢,一直以来,人们对它就没什么好感,诸如像“报丧鸟”“逐魂鸟”“夜猫子”“恶声鸟”……这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叫法,听起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实际上,猫头鹰也是鹰啊,它也和其它鹰一样,以捕食鼠类为主业,这鼠啊,可是从几千年前的《诗经》里走来的坏蛋,从来就没听说过它的好。按理说,猫头鹰与人类的敌人为敌,那它应该就是人类的朋友。有些鹰,比如山鹰,还会捕食幼小的家禽,但从来没听说过猫头鹰会捕食家禽。难道,是因为猫头鹰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猫头,就注定了它的族类在人类心目中的地位。当然,因为这个猫头,猫头鹰秉持了猫的一些习性,都捕食老鼠,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可猫在人类心目中的地位和猫头鹰在人类心目中的地位相比,那可是天壤之别。

胡戈突然觉得,人们对猫头鹰的不待见,或许是源于对黑夜的恐惧。人们对黑暗中发生的事情,总是心存疑虑和戒备,而猫头鹰恰恰洞察了这一切。

冬季到来的时候,胡戈去南方一个大城市出差,一去就是两个星期。当他回到小城上班,去公厕旁的黄葛树下抽烟的时候,发现那儿天光敞亮,有点晃眼睛,低头一看,地上堆满了金黄色的叶子。才两周时间,黄葛树上的叶子就掉光了,剩下一树弯弯拐拐纵横交错的枝丫,守望着冬天苍茫的天穹。胡戈的目光朝院子里的其它几棵黄葛树看去,还有两棵黄葛树上的叶子没有落。也许,那两只猫头鹰,转移到没落叶的黄葛树上去了。胡戈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快速跑到那两棵还没落叶的黄葛树下,仰起脖子,目光在树上搜寻猫头鹰的影子,很遗憾,两棵树上都没猫头鹰的踪影,只在其中一棵黄葛树上,看到两只个头很小的鸟,在枝叶间跳来跳去。

胡戈来到以前抽烟的那棵黄葛树下,愣神了一会儿,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一只手掏出打火机,打燃,低下头,将烟凑到火苗上,就在即将点燃香烟的瞬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拇指不自觉地松开了打火机的按手,燃烧的火苗立即熄灭了。愣神了一会儿,胡戈才伸出手,将嘴里的烟取下来,拿在手里,在指间翻转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指间翻滚的香烟。他伸手从荷包里掏出烟盒,翻开盒盖,准备将烟放回烟盒,但是,胡戈没有将那支烟放回烟盒内,而是将那支烟,连着烟盒和打火机,一起丢进了公厕旁的垃圾桶。

去南方考察学习的两个星期里,胡戈带了一条香烟过去,但两包烟都没抽完就回来了。南方的大城市,匆忙的人群和悠闲的人群交织在一起,很难看见一个抽烟的人。在南方的大城市里,胡戈白天忙着考察学习,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抽一支烟,也找不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抽烟。晚上,住在海边的五星级酒店里,一个人住一间一尘不染的房间,推开倒挂的窗玻璃,点燃一支烟,吸上两口,看着指间夹着正燃烧着的香烟,再看看自己身处的这个环境,心里老觉得有点别扭,一点都不痛快。

站在黄葛树下,仰望着满树光秃秃的枝丫,胡戈怅然若失。

整个冬天,尽管黄葛树上没有了树叶,也没有猫头鹰,胡戈每天还是会到黄葛树下,仰起脖子,仰望一会儿树冠上那些错综复杂的枝条和枝条上面的天空。胡戈发现,一旦来到黄葛树下,抬起头来仰望的树冠和天空,脑子里那些无聊的材料,就自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春天的夜晚,躺在身边的妻子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在胡戈的身上蹭来蹭去的嗅了好半天,不停的吸着鼻子,说:“神了,一点烟味都没了,怎么可能!”

“树叶落光了,猫头鹰不在了,”胡戈伸了伸被窝里的腿,“整个冬天,不知它们去哪儿了。”

“可能是冬眠了吧!”妻子将头依偎在胡戈的肩窝里。“春天来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它们就带着宝宝回来了。”

“不知猫头鹰是胎生动物,还是卵生动物?”

“你真不知道?”妻子仰起头,一脸惊讶地瞅着胡戈说,“怎么可能,所有的鸟类都是卵生动物,这个连小学生都知道啊!”

“它们在哪儿下蛋?”胡戈说,“在树上吗,在树枝上孵蛋吗?”

“肯定是在窝里。”妻子伸手摸了摸胡戈的额头,“没发烧啊,你这是咋啦?”

“它们夜晚工作,白天待在树枝上,它们的窝在哪儿?”

“我们睡觉吧!”妻子将头靠在胡戈的臂弯里,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胡戈的胸脯,来来回回的画着圈。“也许,你的猫头鹰,它们,在窝里的时候,也像我们一样,这样睡觉。”

“我给你读一篇文章吧!”胡戈轻轻移开妻子的手臂,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

“把猎物吞下之前,猫头鹰会用意念消化一下它们。如果不把一整只老鼠的每个部位先弄清,它是不会动口的。它爪中颤抖的佳肴的现在,会先在它的意识中逐渐成为过去,这就敲响了序曲,开启了它关于缓慢的肠内变化的分析运算。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段经过深思熟虑的理解吸收过程。”

“你念的是什么书?”妻子有点莫名其妙。

“它的钩爪尖利地插人猎物,直接抓住它,而后开始实践自己独特的知识理论。我们不知道那些东西本身是如何落入它手中的。也许是通过某个瞬间的本能的隐形爪击,也许要归功于它颇具逻辑的守候,因为在我们的想象中,猫头鹰总是静态的主体,很内向,对追击与擒拿式的捕猎并没有多少热情。”

“这是一本什么鸟书?”妻子似乎被睡意袭击了。

“谁能保证在鸟喙敏捷地闭合之后,这些凑巧到来的生灵面前没有通向虚无的幽森迷宫和黑暗的演绎推理?去理解猫头鹰就等于接受了这个前提。”

“嗯!”妻子的声音越来越柔弱。

“它是和谐的绣花羽毛组成的塔尖,支撑着一个希腊隐喻;它是不祥的阴暗时钟,在灵魂之上刻下了中世纪巫术的某个钟点:这就是这种禽鸟的双面形象,它总在傍晚起飞,并且一直是西方哲学书籍的最佳装饰画。”

书,读完了。

胡戈侧身一看,妻子一只手搭在自己胸脯上,睡着了。胡戈将妻子的手从胸脯上轻轻移开,放进被窝里,帮她理了理被子。

在身子完全躺下之前,胡戈习惯性地扭了扭脖子,之前那种隐隐的疼痛感和不舒服感,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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