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海

2022-10-24 12:42陆颖墨
小说月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老乔海沟海鸥

陆颖墨

一片大大的白云轻纱一样飘过,老乔看到了他的礁盘。从天上看,他忽然发现礁盘像一片小小的荷叶,荡漾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今天涨潮,珊瑚礁盘在水面下膝盖深,呈淡绿色,在大片深蓝的海洋里,显得很清秀。

又绕过一片白云,直升机开始下降,那片“荷叶”也越来越大。在南沙守礁十多年,老乔还是第一次在飞机上俯瞰礁盘。他感情复杂地打量着“荷叶”上让太阳照得熠熠闪光的三粒“珍珠”,那是礁堡、竹楼,还有一座航标灯塔。“珍珠”越来越清晰,飞机朝着最靠近“荷叶”凹口处的那粒叫礁堡的“珍珠”下降。半个篮球场大的礁盘平台就是停机坪,上面的着落标志已经清晰可见。“你们七号礁礁堡最好找了。”飞行员说。

“是啊,就在潟湖边上。”老乔得意地说。那“荷叶”凹处是潟湖,现在已经改成了一个小小的港池,码头就连着礁堡。别看整个礁堡只有一个篮球场大,孤零零地扎在水中,它可还承担着机场和军港两大功能。因为把礁盘看成了荷叶,他脑中也不由把自己所坐的这架直升机想象成了一只绿色的蜻蜓。他欠起身体,张大嘴睁大眼从舷窗朝下寻找到飞机的影子,看它是怎样在这“荷叶”上爬行的。

忽然机身一晃,猛地上升,在空中一个紧急盘旋。当,老乔与舷窗碰了一下,差点咬着舌头。

飞行员叫了一声:“有鸟!”

老乔赶紧再朝下看,发现从竹楼里飞出一只小鸟,已接近飞机的降落航线。

“怎么搞的!”飞行员狠狠地长吁一口气。

老乔认出那是一只海鸥,心里更是一惊:小黑怎么还在?他既自责又后怕。他知道,飞机起飞和降落时,撞上鸟是很危险的。直升机飞得慢要好一些,但在海上,这也是很危险的。

海鸥让飞机气浪冲得坠落在礁盘海面上。直升机再次下降,稳稳降落到礁堡上。

老乔跳下飞机,踏上礁堡平台,便吼道:“李冬冬,李冬冬,你给我出来!”

“来了,礁长。”礁堡下面传来回答。老乔扭头一看,新战士李冬冬正浑身水淋淋地从礁盘上朝礁堡台阶涉水走来。因为涨潮海水过了膝盖,行走速度不快。他怀里,还抱着那只海鸥。

老乔气不打一处来。要知道,机场防鸟是有一套规矩的,这礁堡平台虽说是最袖珍的机场,但也是有它的管理制度。礁堡上一年来不了一回飞机,来这一回还是送自己的,偏还出这么大洋相。他再三向飞行员道歉,表示一定把这次事情的责任向上级报告。

飞机起飞了。

回过身来,李冬冬已抱着海鸥站在身边。

“小黑怎么还在礁上?”老乔厉声问李冬冬。

“它刚才被飞机撞到水里了。”李冬冬答非所问。

“它不掉水里,我和飞机就掉水里了。”老乔火气更大了,“我离开时不是再三嘱咐,补给舰来礁堡,一定要把它带回西沙永兴岛吗?”

李冬冬第一次守礁,刚上礁堡也就二十多天,明显没有觉察到事情的严重和老乔的火气,他放下手中的海鸥,对老乔说:“看飞机把它吓的。”而后对海鸥喊:“小黑,礁长回来了,快去抱抱。”

海鸥已在李冬冬的安慰中安静下来,很快认出了老乔,它摇摇晃晃快跑几步过来,用翅膀抱住了老乔的腿,还把头靠在老乔的膝盖部位蹭蹭,以示亲热。老乔心中涌起一丝暖暖的感觉,火也发不出来了,对李冬冬说:“赶快把它送回竹楼,快去快回。”

竹楼,就是南沙各礁盘上的第一代高脚屋,老乔当新兵时就住在里面。那时候,整个礁盘就五六个兵,挤在这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整个屋子用上好的毛竹搭成,做工真结实,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还是好好的,一直矗立在那儿。这竹楼和礁盘相距二十多米,有一条竹栈道相通。本来还有个第二代高脚屋,是用铁皮制成的。现在这个礁堡建成后,因铁皮屋妨碍警戒观察视线,拆除了。为了和礁盘外的大海区分开来,官兵们把礁盘上这片水面叫竹楼海。竹楼和礁堡虽说不远,但见证了老乔由士兵到士官再到军官的成长历程。当然,现在的礁堡上人也多了些,七号礁现在就有十六名官兵。

李冬冬是机电兵,主管礁盘上的发电和电器维护,也负责灯塔的管理维修。二十天前,老乔带着李冬冬正在灯塔熟悉设备情况,突然海面上刮起一阵怪风,他们赶紧朝礁堡涉水返回。礁盘上有大大小小不少海沟,就像落叶上弯弯曲曲的纹路,竹楼和灯塔之间直线距离只有三百多米,因为中间有一条将近两米的海沟,绕开它又要多走六七百米。这条海沟,李冬冬昨天第一次见到就要直接跳过去,老乔没有同意,说在水中跳远和在陆地上大不同,助跑、起跳要有技巧。特别是落地更险,礁盘上凹凸不平,容易扭脚摔伤。有一条老乔没说:万一掉进海沟,下面有八百多米深,很危险。老乔有经验,想等李冬冬的脚在礁盘上涉水行走找出感觉来,再练起跳。

看着风大,李冬冬想抄近路跨过那条海沟,老乔怎会同意?拉着他绕路返回。

刚刚绕到竹楼脚下,又一阵狂风在水面上翻滚着追了过来,两个人赶紧抱住竹楼下的支柱。这支柱是用槽钢做成的,特稳。

一阵浪劈头扑过来,两人一头水。忽然,李冬冬喊了一声“不好”,老乔马上看到一只小海鸥从竹楼顶上掠过,直接砸到了水面。小海鸥艰难地扑腾两下,没飞起来,很快被海浪打进了那条宽海沟。

喊声未落,李冬冬已追着海鸥掉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老乔喊了声小心,马上追着李冬冬,奔到了那条海沟边上。海鸥在海沟那边,紧贴着一块露出水面的大型砗磲化石。显然,它受了伤。

又有狂风过来,海沟里涌起了不小的浪,眼看海鸥要撞在砗磲化石上,李冬冬起身跃过海沟。但是他太不了解水中的弹跳,又是顶风,落地时一只脚踩了空,身子斜着倒向海沟。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他的右臂,把他拉到了礁盘上,倒在了水中。

是老乔,他在李冬冬起跳时就觉察到危险,紧跟着也跳起越过海沟,在腾空中把李冬冬拽起。当然,这一招很难,特别是大风中。一般人很可能抓不准,更可能让李冬冬把他反拽进海沟。

但是他成功了,因为他是老乔。大家叫他老乔,不是因为他年纪大,而是因为在这南沙礁盘上,他资历很老,应该没几个人比得上。

把小海鸥抱进礁堡,他们发现它的左翅膀受了伤,好在伤不重。卫生员赶紧给伤口做清洗和包扎。

老乔正琢磨这小东西怎么安置时,李冬冬提出这只海鸥由他来看护。老乔不同意,说他刚上礁,自己还要别人带呢,好多地方还要适应和训练,还是让老兵来照料。看这伤,一星期也差不多了。十天后,有补给舰过来,让它跟舰飞走。

李冬冬说,影响不了工作,他从小就喜欢鸟,在老家浦东读初中时就参加了护鸟队。

老乔有些迟疑,说他那护的上海的鸟,和这海鸥不是一回事吗?

李冬冬咧嘴一笑,说他们护鸟队每周末都有人到崇明岛去护鸟,崇明岛地处长江入海口,有时也有海鸥前来歇脚。他们护鸟,主要防止有人捕捉,特别是鸟类繁殖、迁徙的旺季。护鸟队队员来自全上海,各个职业的人都有,忙的时候都倒休换着班去看护。他忽然眼前一亮:“我还会鸟语呢!”

老乔气不打一处来:“我还会花香呢!你以为我老乔在礁上待了十一年,就是十一岁的智商?”

李冬冬却很认真地说:“真的。”说着,他冲着海鸥叫了一声,那声音还真像海鸥叫。不可思议的是,这小海鸥一下子有了精神,起身不顾伤痛扑了一下翅膀,朝李冬冬叫了一声。

李冬冬又叫了一声,海鸥更精神了。

老乔赶紧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是做梦了。好半天,问李冬冬:“你这是从哪儿学的?”

李冬冬认真地说,崇明岛东滩附近有个村民也参加了护鸟队,那村民就会各种鸟语,说是祖传的。他父亲原先用这口技帮一些鸟贩子捕鸟,特别是学母鸟叫,招呼小鸟来入网,很残酷。后被人举报判了几年刑。释放回来后不久,得了场重病。他说自己是作孽太多,便让儿子参加了护鸟队。李冬冬是跟他儿子学的。

老乔有点信了:“那你这刚才叫的啥?”

李冬冬说:“我是说要开饭了,哦就是喂食了。你看,它张着嘴等着呢。”

老乔信了,对卫生员说:“快去开个罐头。”

卫生员把海鸥抱走了。

老乔问:“你会多少个鸟语单词?”

李冬冬红了脸:“海鸥在崇明岛上不多,待的时间也不长,我就学会了‘开饭’这一个词。”看老乔失望的表情,他又补了句,“崇明岛上白鹭多,我会白鹭的叫声,并且还会的不少。”

“好好好,希望南沙哪天能飞来一只白鹭。”老乔虽然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但还是拍拍李冬冬的肩,算是同意了,吩咐一会儿把它送到竹楼上住着,在这儿会影响部队工作训练。

“那个竹楼上条件太差了吧?”

“太差,我刚当兵那会儿,在上面住了两年呢。”

李冬冬吐了一下舌头。

过了两天,风浪小多了。老乔寻思借着前天那股劲头,可以开始训练李冬冬跨那条海沟了。他先领着李冬冬在礁盘上练助跑,再练起跑、落地。一切都很顺利,李冬冬很聪明,要领掌握得也快,一个上午全都搞定。下午,老乔让李冬冬飞越一条一米的小海沟,李冬冬一下就过了。老乔目测了一下,他跳出了三米多宽。要过那条不到两米的宽海沟,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到了那条海沟面前,李冬冬刚助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走到那海沟边,看了看摇摇头:“我过不去。”

老乔一愣,马上急了:“你怎么过不去呢?刚才都跳三米远了!”

李冬冬问老乔:“礁长,这下面有好几百米深?”

老乔一怔:“没那么回事。”每次新兵训练,怕有心理障碍,跨越完成前,都严格保密这数据。看来这密保不了了,老乔又补了句:“是卫生员告诉你的?”

李冬冬没有正面回答:“我还以为自己救了海鸥一命,没想到是你救了我一命。实话跟你说,这是我第二次遇险。我七岁那年,在河里游泳,一个猛子扎到了岸边一长溜木排下面,出不来了。幸好有人水性好,把我找到救了出来。送到医院抢救了好一阵,我才苏醒过来。”

老乔无语了,他非常理解李冬冬。他知道这条海沟,虽说水面只有两米,但礁盘下面会越来越宽,人掉进去,就像掉进木排下面一样,很难出来。看来得另找法子帮他训练。老乔沉吟一会儿,对李冬冬说:“那算了,这条海沟你不用跨了。这段时间你集中精力把灯塔看好,把海鸥养好。”

李冬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老乔的神色,不像是说气话。

第二天,海测船就来了他们七号礁。

因为老乔熟悉礁上的地形和周边海况,上级让老乔做海测大队向导。老乔一下忙坏了,礁堡、测量两边管,也没有精力来注意这只海鸥了。

连着好几天,不值班的官兵都喜欢坐在平台上,看着竹楼那边。他们总能看到两个身影,一只海鸥和一名水兵,那是李冬冬在训练他的部下小黑。

小黑这名字还是老乔给起的。李冬冬说不怎么文艺,但老乔非要坚持这么叫,李冬冬也就没和领导争执。

这儿的测量作业原定五天,到第三天晚上,上级紧急通知有较强的土台风来袭,让测量船进潟湖避风。测量队队长很着急,因为眼下还没到台风季,也没有预报台风,土台风没有在原计划内。在这儿避风五天,会导致其他几个礁盘的测量任务完不成了。拖下去,再过二十多天,就是台风季了。等台风季过去,完成任务的时间要差好几个月,耽误大事。

老乔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紧急转场到离这儿较远的礁盘作业,避开风头。他还提醒,土台风来无影去无踪,要防止这种情况下再有变化,到了那几个礁盘,也要因地制宜,抢风头,赶风尾,打好穿插。队长马上把这个意见上报,上级很快通知,让老乔跟着测量船一道转移到三、四、五号礁盘,帮助掌握海情。七号礁礁长先由舰队来礁上挂职的一位参谋暂时代理。老乔苦笑着说:“提了个建议,把自己搭进去了。”说归说,做归做,他还是痛快地跟着测量船转场了。

海测船离开时,海鸥正围着竹楼飞翔。启航前,老乔又站在舷边,隔着跳板再三嘱咐李冬冬,土台风过后几天内有运输船过来送台风季补给,一定让海鸥跟着运输船飞到永兴岛去。他特别强调,再过一个月,漫长的台风季节就来了,不会再有船只到这一带。看气象,土台风过后有三天风雨天,一定要让海鸥在风雨天出去飞几次……

多亏老乔跟着去,土台风也捎带刮到了那几个礁盘,老乔带着他们打了几个穿插,没怎么耽误作业。等土台风一过,老乔搭进去十多天了。指挥礁堡派出直升机,抓紧把老乔送回。因台风季快要来了,他得先回去部署防台风。

晚饭后,等李冬冬从竹楼喂完食回来,老乔把他叫到礁盘平台。

“我叫你让补给舰把小黑带走,你为什么不执行命令?”老乔口气很严厉。

“那天下着雨,雨还很大,我怕它在雨中飞不动。”李冬冬有点理亏的样子。

“海鸥不就是跟着船飞吗?二十天前,它那么小,怎么能从南半球飞过来,有船跟着怕什么!”

“那它不是也让风吹得受伤了吗?”李冬冬有点不服。

“那是因为它犯了自由主义的错误,脱离了队伍。”老乔抬高了声音。在南沙礁上这么多年,每年都能看到海鸥的迁徙,这方面他确实有发言权。再远的航程,再坏的海情,海鸥只要跟着航船,肯定没事。就怕落单。

李冬冬没有吱声,知道自己理亏。

老乔说:“真难为你,学了一声鸟叫,就是开饭,就是吃吃吃。现在好了,吃这么胖,还飞得动吗?我问你,这二十天,它会自己下海觅食了吗,它会顶风斗浪了吗?时间一长,这海鸥不就废掉了吗!”

李冬冬嘟囔一句:“怎么不会飞呢?海鸥生两个翅膀不就是天生会飞的嘛,哪一只海鸥不是搏击风浪?我是看它还小,伤又刚好……”

老乔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海测船提议赶风头、抢风尾,在大台风中间穿插作业吗?”

李冬冬张了张嘴,看着老乔。

老乔说:“你说我们海测船顶风硬扛行不行?”

李冬冬说:“那哪行呀。”

老乔又说:“我们躲台风要是不知道台风走向行不?”

李冬冬说:“那也不行,这次不就是因为你熟悉海情,怕土台风测不准,上面才让你跟着作业的嘛。”

老乔说:“海鸥搏击风浪也是这样,并不是冲到浪里去,那样会让浪打掉淹死。小黑掉到海里,你不是亲眼见了吗?海鸥最大的本领就是敏锐捕捉大浪的浪头浪尾,在波涛之间自由穿梭。这不靠它的鲁莽,恰恰是它的敏捷。你看看现在这小黑,还有这个能力吗?你让它到风浪里练了吗?这能力,它天性里就有,让它飞几次就激发出来了。你这十几天,让它反而退化了。你老实说,它是不是还不如不久前的时候,现在你就知吃吃吃了?”

李冬冬又嘟囔了一句:“退了就慢慢练,在礁上待着就行。等我轮休下礁时,再把它带走。”

老乔一下子火了,脸上皮肤黑看不出,但他脖上的青筋暴起来了,他喘了几口粗气,忍住了。想了想,他说:“走,你跟我来。”说着,拉着李冬冬走下礁堡台阶,上了栈桥,不一会儿进了竹楼。

海鸥正靠在门口栖息,看到他俩,兴奋地扑腾起来,要和李冬冬拥抱。看来,这段时间,李冬冬和海鸥的感情很深了。这也难怪,李冬冬救了海鸥的命,而李冬冬又差点为它丢了命。

李冬冬摆了一下手势,海鸥乖乖到一边去了。老乔抚摸着竹楼结实的竹门,把目光眺向远方的海面。

夕阳将海天相连之处都染得血红。

老乔看看那夕阳说:“我刚当新兵时,我们都住在这儿。有一天早上一开门,飞进来一只小黄鸟,当时看外面风浪大,我们就没轰它走。没过几天,大家发现它变形了,翅膀也变成黑色了,原来是只小海鸥。大家本来叫它小黄,后来都改叫它小黑。这小黑在礁盘上待了半个多月,就会飞了。就在这时,台风季来了,我们带着它守在这竹楼里。第一季台风一共刮了二十多天,到第十二三天,小海鸥在屋里憋得受不了,满竹楼乱窜乱飞。当时风很大,整个竹楼都随着下面的支柱摇晃,像在一只船上。大家都晕得不行,顾不了它,也没法顾它。后来,它要出去,开不了门,它用脑袋撞击竹门,那撞击声很响。”

老乔用拳头敲打着竹门,发出“啪”的一声,李冬冬听了身子一震。老乔又敲了一下,李冬冬身子又是一颤。老乔连着敲了起来,李冬冬受不了了,一把抓住老乔的手:“别敲了,别敲了。”

老乔停了下来。

李冬冬怯生生地问:“后来呢?”

老乔说:“我虽然晕得不行,还是挣扎着起来,在台风的间隙,把竹门打开了,它飞出去了。那风真大,要不是礁长拉着我,我也就被刮跑了。”“再后来呢?”李冬冬问。

老乔没有回答,依然在看着那轮正在慢慢进入海平线的夕阳。李冬冬看到老乔眼角闪着明显的光亮,他不再吭声,眼前也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乔回过头来,问他:“台风季还有十多天就要来了,你想让小黑一直关在竹楼里吗?”

李冬冬急了:“不不不!那,那怎么办?”

老乔说:“明天起,你的任务,就是让它赶紧飞起来,瘦下去。别的我来想办法。”

李冬冬连连点头,说:“你可一定要想出办法呀。”

第二天一早,老乔告诉李冬冬,他联系了上级。海测船完成那边的任务后,要在台风到来前,返回西沙永兴岛,把最后一站安排到七号礁,作业两天后把海鸥带走。老乔很认真地说:“从现在算八天,你只有八天时间!”

虽然不舍,但李冬冬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老乔:“为这事还要麻烦海测船专门调整计划,为一只鸟,上级会同意为一只鸟?”

老乔黑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为一只鸟就不行?我刚当兵那会儿,有一只鸽子落到了竹楼上,应该是遭到猛禽袭击受了伤。我们看它脚上有一个铜环,但上面的字母不认识。上报后,上级告诉我们,这是一只国外参加比赛的信鸽。也是在台风到来前,让补给舰带到陆地养好伤放飞了。”

按照老乔的要求,当天就断了小黑的“伙食”。李冬冬把它抱到灯塔那边放下,让它自己觅食。没想到,他刚返回,小黑已经飞到了礁堡上,冲到李冬冬的房间,直接叼住了床头的一包饼干。

李冬冬追到平台,从小黑嘴里扯下那包饼干:“你居然做起强盗了,给我走。”他抬高声音,做出很凶的样子。

海鸥呆呆地看着他,像不认识他似的。李冬冬摆手势叫它走。小黑也就后退了几步,又停住了。

李冬冬抓抓头皮,不知怎么办了。

这时老乔出现了,他端着一支枪,拉开枪栓,对准小黑,大吼一声:“回灯塔去!”

李冬冬吓着了。他真没想到老乔会拿出了枪!

小黑明显也吓着。它不是被枪吓着,是被老乔的吼声吓到。小黑呆在那儿,仿佛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但它很快缓过神来,认出老乔,摇晃着又想抱他的腿。

老乔又拉了一下枪栓,压低枪口,对准小黑。小黑一扑双翅一下抱住了枪管,还用脑袋在上面磨蹭,仿佛那就是老乔的腿。老乔也有点沮丧了,显然这小东西压根就不认识枪,以为自己递过去的是玩具呢。

他想了想,回到了礁堡内的食堂兼学习室,拉开柜子,翻开了一沓碟片。他找了找,找出一部枪战片,打开电视,放了起来。老乔让李冬冬带着小黑坐在他边上。

屏幕上的枪战开始了。小黑还是没有太注意,还在没心没肺对着李冬冬撒娇,很快又过来抱住老乔的枪。老乔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又把窗帘都拉上,画面的冲击力马上凸显出来了。

很快,屏幕上一团团枪口冒出的火花伴随着阵阵枪声,让小海鸥明白了,小黑一下子放开了枪管,跑到了门口。老乔看到海鸥失态的样子,有些不忍,但他还是举起了枪,用枪口对准它。

海鸥马上飞离了礁堡,飞向属于它的竹楼,在竹楼上空盘旋。

李冬冬赶紧从栈道跑过去,招手叫海鸥过来。也许是惊魂稍定,也许是飞累了,也许是老乔不在,海鸥落了下来。李冬冬过去把它抱住,下到礁盘上,涉水把海鸥送到了灯塔的基座。小黑显然是饿坏了,刚才李冬冬给它挖的海藻和小贝类还在,它马上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小黑吃完了,李冬冬故意准备得量少,没有让它吃饱。它冲着李冬冬叫几声,还想要。李冬冬没有理它,把它丢向海中。小黑扑腾了两下,飞了起来,在水面上开始寻找。很快,它一头扎下去,咬住了一块海藻,边飞边吃了起来。再一会儿,它又扎了下去,看准了另一排浪尖的海藻,但是没有咬准,叫了一声,又飞起来盘旋。

“你看,它什么都会,这段时间你喂罐头把它喂废了。”老乔突然出现在李冬冬的身边,他是跨越海沟抄近道过来的,李冬冬没有发现。

李冬冬有些惭愧:“不光罐头,还有剩菜。”

老乔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他一眼:“什么剩菜,你是不是老把自己的菜拨一半给它,自己吃罐头?”

李冬冬很惊讶:“这你也知道!”他明白了,老乔和自己一样关心小黑。

老乔没有回答他,动情地说:“我看你不是护鸟队的,是宠鸟队的。要是谁家孩子这么宠着,不废了才怪呢。”

海鸥看到老乔来了,飞得远了一些。

李冬冬说:“小黑怕你了。”

老乔表情复杂地说:“它是恨我了。”

当天夜里,突然起了风浪,凌晨还下起了雨,这应该是台风季到来的前奏。一起床,李冬冬找到老乔,请求今天能不能停一天,风雨太大。

老乔很诧异,说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吗,他还怕这风起不来呢,他问李冬冬:“以后它离开了我们,风雨天就不飞了?那还叫海鸥呀!”

李冬冬知道是这个理,无奈,顶风冒雨把小黑又送到了灯塔的基座处,而后朝空一抛,让它飞了起来。

虽然在海面上晃晃悠悠的,但还是能勉强飞着,扑腾了十来分钟,海鸥飞回了基座,如此几个来回。李冬冬放心了,就涉水回到了礁堡平台,许久没有进屋,冒雨看海鸥不时在海面上迎风逐浪扑腾。

不一会儿,风加大了,雨打在脸上生疼。李冬冬找到老乔,说天气海情都有点复杂,是不是可以让海鸥先回竹楼多待一会儿。

老乔跟李冬冬走出礁堡,顶着大雨看灯塔方向,见海鸥的飞翔更加艰难,有点像没放起来的风筝。忽然一个大浪过去,海鸥再也不见飞起来了。又一个大浪打了过去,过一会儿还是不见海鸥。

李冬冬大喊一声“小黑”,就忙着从栈道顶风跑到竹楼,从竹楼下了台阶。

老乔喊:“没事,李冬冬回来。”没喊住,他就赶紧追了过去。等他下了竹楼台阶,心一下子悬起来。李冬冬没有绕道,径直奔那海沟而去。太危险了!

老乔赶紧冲过去,刚跑几步,停住了——他看到了李冬冬弹跳起来,那刚刚腾起的姿势告诉他,李冬冬过关了。

这一跃,李冬冬轻松地跳过了那条海沟。这一跃,李冬冬从竹楼到灯塔的距离缩短三分之二。

很快,海鸥又从风浪里飞了起来,李冬冬也原路返回了。看到海沟,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轻松地跨过了。

两人都进了竹楼。李冬冬抹了一把脸兴奋地说:“没事,这小东西狡猾,躲到了灯塔的那一边。”

老乔说:“喊你都没喊住,就这点风浪,它又没受伤,对付不了还叫海鸥?哎,刚才那海沟你怎么过去的!”

李冬冬说:“嘿,刚才急着去救小黑,哪还有心思想它有多深,放下了,也就过去了。”

老乔说:“回来的时候,又差点放不下?”

李冬冬想了想,感慨地说:“是有点,但放下过一次,还在乎第二次吗!”

老乔擂冬冬一拳:“放得好!走,赶紧回去洗个澡。”

“洗澡,现在淡水太紧张,擦擦就行了。”李冬冬虽说来礁时间不长,也知道淡水太金贵了。

“不,就洗淡水澡,洗个痛快!”老乔大声说,用手指指天空。李冬冬马上明白了,兴奋得仰天大吼一声。

两个人都回到礁堡。除了值班员,老乔把大家都叫到平台,官兵们把衣服全部脱光,欢叫着冲进大雨,面对大海的汹涌波涛,尽情地享受着老天赐予的淡水。风吹来,雨打来,好久没有这么痛快洗过一个淡水澡了。礁堡上的淡水太紧张,平时没谁舍得用,下海作业穿的服装也得用海水洗。

一道闪电从空中掠过,李冬冬有些害怕,脖子缩了一下,看周围没有人当回事。他们在礁上待久了,太习惯了。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竹楼海的雨,下得再大些吧!”

风雨三天后才走。李冬冬也完全放手了,吃、飞,都由着海鸥自己。风雨过后,小黑飞得更轻松了;每天去检修灯塔,李冬冬也快多了。检修完,都会守着小黑在那儿嬉闹一会儿。

礁堡里的老乔每天都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不平静。再有几天,海测船要过来,也许海鸥飞走后,再也见不到了。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李冬冬会怎样,小黑又会怎样?想着想着,他心里发紧。这天,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那杆枪,走到了竹楼,向李冬冬招手。

李冬冬很快跃过那条海沟,上了竹楼。

老乔把枪递给李冬冬:“端好,对着小黑瞄准。”

李冬冬糊涂了:“礁长,这是干啥?”接过枪,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他说:“你这是啥枪,怎么和我的不一样?”

老乔说:“要不,怎么叫你练呢。”

“哦。”李冬冬端起枪,瞄了一会儿,说,“这准星太虚,瞄得不准。”

“那是你不熟悉这枪。别放,继续瞄。”老乔说,“就要你瞄不准。”

“为什么?”李冬冬放下了枪,偏不瞄了,“瞄不准让我瞄啥!”

“瞄准你不就打中小黑了吗?”老乔说。

“怎么,真要开枪,打它干什么?”李冬冬一下瞪起了眼珠。

老乔告诉冬冬:这是一杆驱鸟枪,是他们这个“小机场”早就配置的,主要是在飞机起飞降落时,防止鸟群撞击引起事故。这枪可是特地研制的,这枪的枪声很响,弹头火光很亮,伤害性不大,就是为了吓鸟,这枪还能防止流弹误伤人员。特别是这海上渔季渔船多,所以这枪安全要求高。

“不管什么枪,都不能对小黑开枪。”李冬冬的眼珠快要跳出来了。

老乔叹口气,说他也不愿这样做。现在的问题是,就怕小海鸥舍不得离开礁盘,半道上不跟船飞,又折回来,那在海上就是死路一条。因为几天后台风季就要来了,这海测船是最后一班,如果飞行中没有舰船栖息,只能淹死。他问李冬冬:“你愿意这样吗?”

李冬冬摇摇头,又说:“让船员把它带到西沙不行吗?”

老乔说:“我都想过。这儿到西沙三十多个小时的航程,船员们哪有精力管它,就算锁在舱室里,也有可能出其他意外。要是到了西沙,它还是铁了心往这儿飞,那就更糟了。所以,必须在船驶离两海里后,请船员在后甲板把海鸥放开,它肯定要朝礁堡飞,只有开枪,才能帮它飞回西沙。”

李冬冬半天没有作声,终于说:“真要开枪啊,那打中了怎么办?”

老乔说:“那你就好好练,保证打不中!”

李冬冬还是不忍心:“要是真得开枪,还是你来,你熟练。”

老乔说:“它要飞回来冲的是你,只有你开这一枪,才能让它死了心,放下这儿。”说完,他心中一阵呻吟,没人知道自己也舍不得这海鸥,但那天看过电视用枪瞄准过它,海鸥已经怕他了。其实,当时他就想当着海鸥的面开一枪给它看看,但担心在礁堡上距离太近,枪声和火光太大,吓坏了它,变着法让它看了电视。

李冬冬好半天没吱声,老乔帮他把枪端好:“好好练吧,只有你放得下,枪才能拿得起。只有拿起了,它才能放得下,也才有生路,也才有更加广阔的海洋和天空。”

李冬冬艰难而又坚决地点点头,端起枪眯了一下眼睛,又开始瞄准起来。

告别时刻终于到来了。

傍晚,海测船启航前,李冬冬把海鸥抱起来递给拥上平台的守礁战友们,他们挨个抱起小黑用脸颊贴一下,一个个传递下去,最后又还给了李冬冬。老乔在室内没有出去,他知道小黑怕自己,于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接着,李冬冬把海鸥交给海测船上的水兵。他轻轻拍着海鸥翅膀说:“小黑,到了永兴岛,就不要乱跑。等台风一过,我到永兴岛找你,别让我白找。”说完,再看小黑的眼神,他觉得它像是听懂了。

很快,海测船驶出了潟湖改成的港池,驶入了海面,海面上阴沉沉的。

礁堡上的所有官兵,都站在平台上,紧张地盯着那渐渐远去的海测船,盯着后甲板上那抱着海鸥的水兵。

终于,水兵用力一抛,海鸥飞上了天空,在海测船上空盘旋了两圈,扭头就朝礁堡直飞过来。

老乔马上拉动枪栓,冲出来把枪递给了李冬冬,让大家闪开,好让海鸥看清开枪的是谁。

李冬冬举枪瞄准,忽然他退缩了。海鸥似乎看到了枪,转身朝竹楼飞去。

老乔急喝道:“快开枪,要不它追不上海测船了。”

李冬冬对准设定的方向,扣动了扳机。它看到了一团金色的火球,在海鸥的下方炸开,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

海鸥也许被火光吓着,也许被火星烫着,一声惨叫,疾速升空。在空中,它盘旋着,似要清清楚楚看看这块荷叶一样的礁盘,看看它曾经拥有的竹楼和灯塔。

但是,它很快改变飞行方向,直冲礁堡,它似乎要看清楚开枪的是不是李冬冬。

李冬冬感觉自己要窒息了,有些不敢正视,但他还是命令自己马上直视了。当他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和小黑的目光相碰时,浑身如电击一样。

海鸥也像被电击了一下,在空中大叫一声,追着军舰飞奔而去。

叫声撕裂了灰蒙蒙的夜空。

李冬冬在这叫声中头皮发麻,心头发颤,他清楚地记住了这叫声。他想,等这次守礁任务完成后,他一定要休假回趟上海,去东滩问问那会鸟语村民,海鸥最后对它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老乔拿过他依然举着的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等台风一过,咱俩去永兴岛,看小黑。”

李冬冬使劲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礁盘上灯塔亮了,照亮了铅灰色的海面,也照亮了竹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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