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得理解我

2022-10-28 10:40东紫
小说月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柚子孩子

◎东紫

梅云收到柚子的微信语音时,是夜里11点11分。当时,梅云已关了卧室的顶灯,将一盏书本形状的小桌灯打开,抱膝坐在飘窗的软垫上。

这是她近几年的习惯,坐在十八楼的窗台,神思钻过玻璃,分散成无数的飞蛾,飘摇到远远近近的窗前,浏览并陪伴那些灯光,直到零点降临。待它们一盏盏地熄去,待那些灯下的人一个个睡下,它们才像纪律不够严明的散兵收到集结号,拖拖拉拉,开始重回她脑内的巢穴。之后,她朝着寥寥可数的灯光微微地一笑,像长途跋涉赶到旅途终点,对陌生人露出的表情——没有热情,没有感动,但因为有人同在,心里生出一丝踏实和安稳。然后,她像合书一样合上那盏散发着天青色的小桌灯,摸黑上床,幻想某个窗户里,会因为小书灯的熄灭,有一丝安宁或怅然。

一直在次卧里从iPad上追美剧或玩斗地主的丈夫焦稳,也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熄灯睡觉。他的脑袋里像安着睡眠开关,一挨枕头,黏稠的呼噜隔着两道门传进来,像湿漉漉的粗麻大绳颤动在夜的黑泥浆里,横亘在新的12时的起始点上。

梅云很庆幸自己是个睡眠时不附带杂音的人。她觉得只有安静的睡眠,才对得起那些熄灭的灯,那些停止了转动的发动机,那些歇息了的脚步,劳累了一天的喉咙,被目光和灰尘覆盖了一日的花草树木,还有那些凝视着人间的星辰。

听到微信的叮咚音时,就着书灯的微弱蓝光,梅云看见是一个微信名叫柚子的语音,时长11秒。她没有点开,而是看了眼手机顶端的时间,11:11。

梅云的手机时间设置的是12小时制。她一直不习惯24小时制。她不喜欢换算,也不喜欢每天24小时的圈性循环。她从很久之前的那个春茶事件之后,就更不喜欢日日相衔的循环感。她愿白天黑夜是对折的,像一张纸,从当中一叠,用手掌一压,指甲一划,该隐含的就安然地躺在了别人目光不能触及之处。她甚至觉得,时间应该以太阳的升起和降落为白天和黑夜的计时,这样,时间之纸,就能从中折叠,而不需掐头去尾的麻烦,里面的书写涂抹也就能遮蔽得更安全些。

11:11,这么巧。梅云低头看着蓝光里的手机屏。

柚子,谁?

不知道。从未有过微信往来记录,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假名,陌生的人,会在深夜里和她说什么?她点击柚子的头像,看她的微信地区:瓦利斯群岛和福图纳群岛。

梅云在网上搜索,才知道它位于太平洋西南国际日期变更线西侧。

为啥选这么遥远的地方这么复杂的地名,安放自己在网络世界里的地理位置?梅云琢磨着,双击头像,一只倒立的柚子,像个水肿的光秃秃的脑袋,也像失血的大心脏,朋友圈里也光秃秃的。

一切都隐藏着的人。

梅云皱着眉,翘指犹豫着要不要点开那条显示“11”的语音。

近些年,梅云的睡眠越来越脆弱,她必须让自己在睡前的这段时间心思放松,波澜不惊,才能呵护那薄如蝉翼的睡眠之路。此刻,那极为巧合的成串的1,却如细小的磁条,吸集着她记忆里的铁屑。她想起曾让她花两个月工资买了假春茶的男人,那个曾在深夜背依着银杏树唤她傻丫头的男人,那个让她内心里疯狂地鼓舞自己——给自己一个夜晚,只一个夜晚的男人,他的座机和手机号码里都有成串的1。

不管是谁的微信,这么晚了,不回复也不失礼貌。理智告诉她,为了心绪平静,有利于睡眠,最好是次日起床再看。但成串的1,已像一根根尖头带钩的针,挑开了她在窗台上呵护的平静,并倒勾了星星点点的血肉,让她麻木已久的心生出微微的疼痛。她不敢回味,也不敢回望,否则,必定会有潮涌的痛楚和羞耻顶起,掀翻十二年的尘埃。潮涌的每一滴,都会变成吸血的壁虱,吸附在她的神经上。

必须找点什么事来转移心绪,拔出那排尖头带倒钩的针。她猛地按下指尖下的语音。

陌生的女音。

亲——爱——的——亲爱的,你得理解我——

听起来三四十岁,有点沧桑,却明显地残存着青春的质地,就像秋日的枝条,虽挂着变黄的叶片,筋皮里却还蓄积着饱满的青绿。梅云第一感觉是对方发错了。她想提醒,却发现手机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心想必是对方自己发现了,正在写致歉语,遂叹口气,等着。她把语音重又点开听了一遍。

第一声“亲爱的”,说得很是缓慢,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音,好似有点犹豫,疲惫,又好似小心翼翼地掀开某种遮蔽,辨认着,试探着。第二声,则明显地轻快了些,却带着点娇赖。紧接着的那句“你得理解我”,则充满了恳切,恳求,又带了点霸道。这点娇赖和霸道,一下让梅云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割草。

在那个每个人都割草的年代,寻见一片能挥镰开割的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姐俩背着对她们的身体来说过于笨重和庞大的藤条筐,在晒得头皮生疼的太阳底下,寻了半天才看见水沟对面的一片草,姐姐将两人的筐和镰刀扔过沟,后退几步,助跑着跳过沟去。

姐姐站在对面鼓励她:你肯定也能行,使劲一跳,就过来了。

她期期艾艾地喊:姐,我不行,我真不行。

姐说:你割不到草,驴、猪、兔子、鸡、鹅,都会挨饿,娘就会揍你,你自己决定吧。

她哭起来,眼泪把眼前的沟变得更宽。她沿着沟来回找寻最窄处,找来找去,不得不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眼见姐筐里的草已经满了筐头,想到姐姐能跳过的,她或许也可以。

她摔在对面的沟沿上,待抓住了姐的手,她嘤嘤地哭了。姐拽起她,帮她吹手掌和下巴上蹭破的皮,夸她怪能时,她的哭声大起来,委屈又骄傲。她撒娇:都怪你,非让我跳,你得帮我割满筐。姐帮她擦着泪,笑说:怪我怪我,我先割满你的筐再割我的,行了吧。

在姐姐的疼爱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美的,像田野里最好看的花。哪种花,她没有想出来,只是每每挥镰,遇到开花的草就避开,直到割满筐,回看着没有野草的遮挡而格外亮眼的野花,选定了萋萋菜——它个头最高,开着最好看的紫红花,长刺的叶子揉碎了能消炎止血。

傍晚回家后,油灯下,在姐姐的讲述里,她很骄傲地向母亲伸出了手,扬起了下巴,让母亲察看她的勇敢和荣光。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从那一跳开始,变得胆大了,说话声音也高了。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和姐姐是稀罕她的。她在她们的目光里,像萋萋菜在微风里,轻摇着自己破衣烂衫的稚嫩和美好。

梅云收回思绪,发现手机上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消失了。梅云等待着对方的信息出现,手机却悄无声息。梅云想回复点什么,想说对方发错了,想说自己不知道她是谁,想问对方怎么会有她的微信……思来想去,总觉得有点不忍。

手机又提示对方在输入,梅云不由得抬指等待。然而,提示消失,仍没有任何信息进来。梅云猜想对方在字斟句酌,或怕手机黑屏,点击屏幕等待她的回信。不管哪种,都让梅云生出不忍戳破对方希望的念头。

唉!无论是撒娇还是渴望,都得有人接着,它们才能成型,才能成一贴温热的膏药,贴在女人内心的伤口上。

这大半夜的。梅云叹息着,将写下的问询消除掉,抬头看着窗外。远远近近的灯光,又少了些。梅云想,能关灯睡下的人,大概都能了结掉一天的心事吧。梅云收回目光,又低头瞅柚子的头像,肿胀的脑袋或心脏。唉!这人得有多少心绪多少委屈,才会半夜里跟人要理解啊。

不理论了,先给她个答复,让她也能了结一下,也能把深夜的灯关掉。她犹豫再三,反复写反复删,生怕把话说得过分亲热或过分生硬。最后,她决定发个点头应承的表情。她喜欢使用微信表情,它们比文字生动,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化解文字无法表达时的尴尬。

梅云按下嗯嗯两字,就跳出四五个相应的表情包,她选了个女孩托腮点头的,既表明自己的性别身份,也因为这个女孩的点头看起来特别真诚。

当那个工笔画出的女孩在手机屏上给左上角的柚子做出承诺时,梅云像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任务,长舒一口气,连啜三口加了薰衣草精油的水。

还没放下杯子,柚子的语音就传了过来: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你知道吗,我找你找了很久!能找到你真好!我有太多的话要说!现在太晚了,我以后找时间说给你啊。晚安,亲爱的!谢谢亲爱的答应理解我!有你真好,真好!

语速快疾而带着点湿漉漉的欢快。除了在“啊”字上拖了下音,其他词语几乎像微小的连珠炮匀速而炸,字字如爆竹皮翻飞,没有任何的犹疑和隐藏,坦荡荡地把人的身心反应表达出来。

真——好——啊——,梅云心里低语一声,又叹口气,继续在心里低语:年轻真好,可以把话讲成这样。她想不到这话是个酸菜缸的盖子,一松动,浓烈的酸楚就泛了上来。她原先也会这样讲话的,激动的时候,快乐的时候,抱怨的时候……

从什么时候,自己的声音变得沉稳淡定,波澜不惊?从那件事?

也许吧。

应该是。

她记得那个夜晚,自己就像个傻丫头一样,啜泣,低语,亲吻,拥抱,期待世界倾覆,人生定格。她快速地反复地说着那三个字,每一句都像是心底放射出的烟花,带着炸裂的痛快和生命欢腾的斑斓。

也许记忆不准,它们只发生在她的心里。

梅云赶紧挪移回忆的矛头,将杯里的水一气喝下,然后将杯口抵在鼻子上,嗅着杯壁上淡淡的薰衣草的气息,强制自己去看窗外渐次熄灭的灯光,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再次穿越玻璃,在夜里飘摇,平静。可她分明知道,柚子的声音将她沉稳淡定的背面给掀揭出来了,那就是:暮气沉沉,心如死灰。

突然,手机又发出叮咚音,仍是柚子的语音:亲爱的,你晚上手机静音吗?我控制不住想今晚就和你说,怕太晚发语音给你会打扰到你的睡眠。

我静音的,你不用担心。晚安。梅云很高兴自己的心思得以转移,快速地回复。按了发送,不由得又点开前面的语音,重听。听柚子声音里的生命感,快速,快乐,激动,感动,哽咽,鼻塞,毫不掩饰,筋皮里满蓄青春的枝条。

突然,似被针刺,梅云哆嗦了一下:我找你找了好久!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原来就认识我?那她肯定知道那事!

梅云不由得站起来,愣怔了一会儿,坐到床上,蜷膝抱着自己。目光无处可去,只得四处游移。小桌灯的光,亮得刺眼,又下床关灯。书灯的光,瞬间被压缩,消亡。

屋子黑下来,像黑色的云降落。

梅云对着手机思忖片刻,将它反扣在窗台上。窗外的灯光也刺目,梅云干脆拉上窗帘。

全黑了。黑透了。看不见任何东西。梅云将手举到眼前再伸出去,都看不见它们的样子和轨迹,它们像是不存在似的。梅云反复几次,感觉她的手,她的一部分,被黑暗无痛无痒地吞咽了。梅云摸索着走动,摸到床,她没有坐上去,而是继续摸。有点新奇,有点安慰,觉得这才符合她渴望的——时间的对折,隐私的藏匿。不一会儿,这种安稳退去,房间大起来,大得像荒芜的原野,海底的原野,四周是她划动而不出声的水,黑色的水,将万物浸泡,将方向和时间吞噬。

虚无一片。

她停下来,一动不动,目光无法穿行,人丧失掉定位的恍惚和无助将她包裹。她听见自己的呼吸粗重,才意识到胸闷气短,心里生出想喊、想看见的强烈愿望。

她快速地摸索到窗边,急乱地拉开窗帘。待远处楼群里阑珊的灯光重新出现,如黎明辟邪的雄鸡,一下驱走了梦魇。

梅云回到床上,打定主意:如果这个叫柚子的女人,知道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不管她是不是有着和她类似的痛苦,她都得拉黑她。

为了逃避那件事带来的后遗症,她卖了原来局里带有各种福利的房子——不用交车位费,不用交物业费,不用交维修费,还有熟悉的人际关系带来的便利,买到这偏远而陌生的小区里。当时选楼层的时候,焦稳说:最高层吧,住着安静。

焦稳新换了工作,虽然比以往的工作收入低,可他好像很舒心地说:这样好,什么都是新的。

梅云虽然还在原来的单位上班,也变成了一个崭新的老职工。她早晨第一个到,晚上最后一个离开,尽量不和人打交道。和科室的同事关系也变了,从原来的知心大姐变成沉默寡言面带微笑的影子人。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藏那道耻辱的伤疤。她的,焦稳的,儿子的,和她有亲缘关系的人的。

梅云辗转一夜,睡眠更加不成形,被柚子可能认识她或可能知道春茶一事的担忧,搅成碎片。大部分时间在迷糊,偶尔入梦,也是紧张的,不是在破败的屋脊上行走,就是在悬崖边攀爬。早晨起床,梅云奔到窗前,抓起手机,看到有20条未读信息,都是柚子的语音。除了最后一条是47秒,每条都是足足的60秒,接近20分钟。这个听起来很年轻的女人都向她说了些什么?

梅云握着手机,反复忖度,却不敢点开柚子的语音。她知道,它们虽然是20条,但只要点开一个,它们就是20个接连向她诉说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如果是重提她的耻痛,就是20遍。

或许该直接把语音删除,把人也直接删除,别难为自己。梅云这样劝着自己。可另一个声音跳出来问她:万一她只是个不敢跳过沟渠的小妹妹呢?

一个跟人要理解的女人,不管是错认还是旧相识,哪怕是因为知道那件事而来找她同病相怜,应该诉说的都是自己的困苦吧。梅云这样想着,努力地让自己这样想着,直到她的心脏变得舒展了些。

她侧耳听了听焦稳的动静,又看看表,知道距离焦稳周末起床的时间还早,她思忖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用耳机听,倒不全是因为担心焦稳,而是她不愿让困苦的声音浸染她的房间,她的家。不管是家具、书籍,还是花草、空气,她都觉得它们和她一样有记忆,在她努力忘记的时候,还帮她记着,这也是她当初决定搬家的原因之一。

她从抽屉里拿出耳机,把两个耳塞塞进耳朵,想点击第一条语音的时候,又把右耳塞拽下来。这也是她近几年的习惯——听电话只用一个耳塞,让另一只耳朵空闲着,就像让进入她心脑的另一条道路关停着。

她只在听音乐的时候戴两个耳塞,让音乐满满地奔流在两条道路上,化成浩浩荡荡的海洋,把她包裹,像包裹一个小岛,远离现实又飘而不沉。

她在床头上靠了靠身子,目光在对面的白墙上打了个晃,又起身到窗台上抱膝坐下,瞅着远远近近的楼群,点开第一条语音,让那些在她的手机里等候了一个夜晚的声音出来:

——亲爱的,我知道让你听我说,这很不应该。强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倾倒给别人,是很不应该的。可是,不这样,我又能怎么办啊?我今天感觉尤其不好,非常不好。我看到网上新闻里说一个工作生活都很不错的年轻妈妈,只是因为女儿学习退步的事,就跳楼自杀了,没留下任何遗言,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家人都安然入睡的时候,从窗户跳了下去。很多人留言说她太脆弱了,太要面子了,太不理智了,太不替家人考虑了……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了这个报道我有多害怕。我觉得,我那么理解她,我,我害怕的是,我太理解她了,我当时就……我发现心底里窜出一个念头,亲爱的,我,我不敢说出来,亲爱的,你理解我吗?我不敢说出来。现在,我的家人也都睡了,我也一个人望着窗外,望着遥远的地面,望着远远近近的楼群,我清楚地感到窗外有股彻底解脱的诱惑,在拖拽我,但我也感受到来自床上的另一股更强大的牵拉力,我刚满一岁三个月的二宝……

——一个虽然让我疲惫不堪,但每次一看见我就欢笑着扑进我怀里的孩子。我,我,快憋死了,我想哭,想大哭,可是我不能哭,那会惊醒宝宝,会惊醒帮我看了一天孩子的老母亲,也会惊醒孩子的爸爸。孩子会号啕,母亲会絮叨,会朝我老公甩脸子,我老公会带着无限委屈和不耐烦的情绪质问我:你又怎么了?!我哪里又错了?!你半夜三更发哪门子神经?!搅得四邻不安!脸面不要了吗?!我……我……唉……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我,我不知道谁能理解我,我一肚子的苦恼和郁闷,可是有谁能听我说呢?应该说,有谁能让我完全放心地倾诉,而不留下后遗症呢?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呜呜呜呜……呜呜呜……虽然,呜呜……虽然……

——虽然,大家,不见得都承认,但现实的确就是这样的,很难找到能完全让自己袒露心扉的人。虽然每个人都有很多的同学、老乡、朋友、亲戚,还有很多熟人,但每个人都活在和别人的比较里,都活在一个叫面子的枷锁里。一个人的苦,闷在自己的肚子里,最起码还有表面的风光,一旦暴露出来,风光就碎了。那点风光就像垃圾场外面的围挡,必须立着,阻挡别人的视线,否则,很可能会引发别人的鄙夷。

——于是,大家都拼命地晒娃,晒旅游,晒房晒车,晒宠物,晒花草,晒能在脸上贴金的一切。只把光鲜的一面摆出来给别人看,祖祖辈辈都这样。我们一个副院长,人长得特别帅,老婆经商很有钱,人还很漂亮,孩子也特优秀,据说在学校里一直是尖子生,我们医院的人都羡慕得很,直到今年疫情的时候,才有人传说他孩子得了抑郁症,已经不能上学了,用削笔刀将浑身划得密密麻麻……你知道吗,当我听说这事的时候,我都哭了……

——我同情那个被“优秀”两个字裹挟着挤压着的孩子,因为我感同身受,我仿佛看见一路走来的自己……可是,我连在自己身上划出伤痕、发泄内心情绪的勇气也没有……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从读幼儿园开始,就被告诫,人生是一场赛跑,还不能学龟兔赛跑里的兔子,有能力跑得快也不可以歇一歇。副院长他们家虽然没敢在我们医院给孩子看病,但消息还是被传得人尽皆知,原来那些羡慕他们的人……

——瞬间就转变了看法,有说副院长为了当官,他老婆为了挣钱,忽视了孩子的——不合算了吧?切,后悔了吧?爬得再高,挣得再多,孩子不行,有啥用?有说是他家孩子随他们两口子——忒要面子了,把自己逼出病来了吧,等等各种说法。那些说话的语气,明里暗里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味儿,没有人真正疼惜他们。上个月,单位组织看红色歌舞剧,副院长和他老婆都去了,副院长一手帮老婆提着包,一手扶着老婆的胳膊肘……

——提醒她脚下的台阶。他老婆盘着头发,化着精致的妆,穿着特别讲究,整个人显得高贵优雅。我们原来也见过他们两口子一起,那时,大家都是说羡慕的话,现在可好,纷纷嘀咕:这两口子心真大啊,孩子都那样了,自己还有心思捯饬,还有闲情跑出来娱乐;看来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把所有的好都给一家子;保不准他们曾干了亏心事,坑了自己的孩子呢,毕竟这世界都逃不过个因果报应……我听着,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因为,我也曾经捡了不太隐私的痛苦说给别人,比如我生二宝的时候,大宝正赶上升初中,我们肯定对他有忽视,他开始沉迷游戏,叛逆逃学,和同学比吃穿。我母亲累了烦了的时候,就用农村的粗话骂我和我老公,我婆婆吝啬抠门找尽理由不给我看孩子。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说过的这些,都会成为别人幸灾乐祸的材料。没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你,没有人能因为你的痛苦而真正地善待你。所以,才有老话说……

——人比人气死人。我不敢想,不敢想象我在最痛苦的时候,如果一时冲动把苦恼都倒卸给某个认识的人,我,我的孩子,我的家,现在会怎样……我曾经在一个熟悉的人的鼓动下,去参加她们的聚会,听她们毫无保留地把内心里的苦、痛、耻,等等,都鼻涕眼泪地讲出来。我做不到。我想起那个著名的女演员也是这样诉说自己和一个年轻男演员的恋爱,诉说为男人求角色给导演下跪,说男人的忘恩负义和自己的绝望。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视频,在全国人民的手机里传播,胜过了她和他所有的作品。每个人都津津乐道,觉得她自不量力,自取其辱——一个女人那么老了,还想着跟年轻男人勾搭,老牛了还去吃嫩草,扎嘴了吧,哈哈哈。老牛吃嫩草,这个社会里遍地都是,但也只限于男性老牛。男老牛吃了嫩草,哪怕是吃了不该吃的嫩草,也只算风流韵事,而不算耻辱。那个聚会上,她们鼓动着我坦陈自己,我内心里……

——我内心里诉说的欲望,像咽炎发作时的咳嗽,强烈而冲动,但我意识到那些姊妹都是医疗系统里的人,即使她们的心愿纯良如菩萨,也会把我的痛苦当教化素材说给别人听。别人就很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或是认识我的人。我的痛苦就会像副院长的痛苦,像那个女演员的痛苦,被传播,被围观,被评判,被指责。我极力地克制住诉说的愿望,只默默地看她们倾诉,祈祷,看她们坦陈时脸上的肌肉由紧张变松弛的过程。

——还有一个让我不能交付自己的障碍是,我不相信处女能怀孕产子,也不能相信人能从腋窝里出生。我问她们,怎么解释?我们都是学医的。她们平静平和地说,相信就行了。但是我做不到。我远离了那些有可能带领我坦陈自己的姊妹,把我刚刚想伸展的心脏又蜷缩起来,像个弹性不足的暗口袋,装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处发泄的情绪。越是找不到人说心里话,我想说话的愿望就越强烈,我也才意识到能说话……

——能有人说话,是多么重要的事。记得很多年前看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问一个著名的大龄男影星,找对象的条件是不是很高,他说他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找个能和他随时说话聊天的人,比如他半夜两点想说话,可以毫不顾忌地把人推醒。当时,主持人就问他,这难吗?他说,很难。我当时也觉得他在故弄玄虚。说说话,是个人就能办到,这要求太低太低了。现在,我才体会到他说的很难到底有多难。谈恋爱的时候……

——说得那么兴致盎然,结婚过上几年日子,竟然就不想说了,说不到一块了,甚至无话可说了。更可悲的是,婚姻里这样,婚姻外也这样。我很羡慕那些有信仰的人,带我去聚会的那个熟人,她说她原来失眠厉害,自从信了主,每天读经,向主祷告,心里的事就全化解开了,主会解答她的难题,会谅解她的过错,会指引她的方向,会理解她的付出。可是我,信不起来,从小我就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坚决不搞封建迷信。

——小时候我常无缘无故地全身无力,不吃不喝地犯迷糊,老人们说我掉了魂,我妈用农村传统的方法,拿酒壶和烧纸找到我丢魂的地方,然后用我的衣服去把魂兜回来,用锅铲在屋门口划拉,喊我名字,让我在屋子里答应,说只要我答应,我的魂就能进屋和我合体,病就能好。我就是张不开嘴,总觉得老师的眼在盯着我。我妈拿我没招,就让我姐躺在我身边,替我答应。后来我学医,一方面也是为了彻底否定我妈那一套。

——现在,我也常跟我妈因为这种事争吵。我家孩子发烧,夜里号哭,我妈还是想着用封建迷信那套。我一个学西医的大夫,怎么可能允许她用老掉牙的封建迷信对付我的娃?我老公也不信。我妈看见我们动不动就带娃去医院吃药打针就生气,说我们在祸害孩子,她气急了就撂挑子跑回老家,我家里就乱成一锅粥。我妈老说她活该受累,因为是她执意让我生二胎的。她说我如果不生二胎,她死不瞑目。她觉得这世上谁都……

——谁都可以不生二胎,唯独我不能,只有我生了二胎甚至三胎四胎,她当年受的罪才能被找补回来。我老公不想要二胎,他父亲脑卒中,他家没人能帮我们,他怕辛苦,说我实在想生,就生个女孩儿。没想到又是个儿子。他埋怨我,又给他生出套房子的债主来。他本来就不上心家务,现在就更变本加厉。我一抱怨累,他就怼我说我是自找的。只有我妈高兴,她觉得她自己没生出儿子来比人矮半头,她闺女却很会生儿。

——哎呀,我说这些干什么呀,我怎么啥都想说呀,扯扯就扯远了。我还是从头说说我怎么找到你的吧。你还记得去年冬天你从七七八八花卉群里买麦秆菊的事吗?我就是那次加你微信的。哎哟,我二宝醒了,我先不说了,我找时间再说给你。谢谢你啊,我心里感觉轻松点了。哇哇……哇哇……哦,哦,宝宝不哭,妈妈在,妈妈抱……

语音自动播放完,梅云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揪着的心被婴儿的啼哭声和柚子对孩子说话的腔调松解开。作为母亲的她,知道这样的啼哭对母亲有着怎样的力量。还没有被社会的压力触及到的孩子,带给母亲的,除了养育的辛苦,还有无可比拟的快乐和安慰,那种天然的,自然的,成长本身带来的欢欣。做母亲的她,更知道用柔软而急切的语调说出“妈妈在,妈妈抱”的人,体内积存着多么深厚的爱,那是母性给女人在世界上最牢固的锚定。她知道刚刚过去的夜晚,这个哭着跟陌生人要理解的女人,度过了情绪激荡但终归被牵拽住的一场劫难。

白色的耳塞依旧挂在耳上,像个白色的问号问着她。她心里风起云涌,五味杂陈,为柚子,为自己,为所有做了母亲的女人。她努力地想,怎么回复才能让柚子感受到她的理解是真挚的中肯的,如同当年割草时姐姐察看她伤口那样,蹙起的眉,咧开的嘴角,让她觉得姐姐和她一块疼着。

要设身处地地想,她提醒自己。她回想起儿子一岁和初一时她的生活感受,回想起两场劫难。

儿子一岁时,这个念头一出来,她就不禁打了个冷战。儿子是腊月初六生的,周岁生日刚过了两天,第三天的凌晨三点多,儿子哼唧着往她怀里钻,她摸到了滚烫的儿子,跳下床找退烧药给儿子喂上,又用热毛巾擦拭儿子的脖子和腋窝。她脑袋嗡嗡地哼唱着摇篮曲,期盼着儿子在她的歌声里获得抵抗病魔的力量。突然,儿子身子一挺,眼珠子翻了上去,刚刚长齐的几颗门牙吱吱地咬着。她吓得浑身哆嗦,手脚发麻,心和胃都揪成硬疙瘩,顶得她几乎不敢喘气,所有的医疗知识都碎掉了。她本能地环顾四周,寻找帮助,可焦稳在外省的工地上,家里除了她和孩子再无他人。

她慌乱地用小被子把孩子包起来,抱着他在腊月的马路上狂奔,边跑边寻找出租车。她在心里热切地祈求:让我替孩子生病吧,让我替他!全都替他!一辈子都替他!

她替不了她的孩子。孩子的眼珠向上翻得看不见了瞳孔,周身紧绷而抽动,像拼尽全力和她看不见的某种力量抗争。她哭着求那股力量:求你放了我的孩子,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那时,不信仰神的她,在心里把她从记事起知道的所有神的称谓,都呼唤了个遍,她祈求所有的他们,佑护她的孩子,求他们赐给她一辆出租车,或让她呼叫的救护车立马出现……

等把孩子送到急诊室,她瘫在墙角落里,一个好心的护士问她冷不冷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套。她摇摇头,她觉不到冷,她只为自己没能给儿子强健的肉体而深深自责:人家那么多妈妈生的孩子,都没有出现高热惊厥,为什么我生的孩子却这样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孩子……

儿子初一那年。那年啊!梅云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那年,就是春茶事件发生的那年。

那时,梅云唯一无法面对的就是儿子和婆婆。一小一老,一弱一病,时刻依赖她相信她的人。她躲避着他俩的目光。瘫痪了五年的婆婆,在梅云给她换尿布的时候,还是抓住机会死死地盯了她半天,然后用她唯一能动的左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直到现在,十二年后,这个耳光依然让她羞愧得想跳起来逃开去。

这一记耳光打得梅云猝不及防,但她没有躲避,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更多的耳光。没有了。许久许久,再也没有第二第三个耳光出现,梅云慢慢地睁开眼,看见婆婆闭着眼睛,浑浊的老泪在她的鬓角闪闪发光,像山顶的残水找到了下山的路。

梅云的眼泪涌出来,滴落在婆婆的尿布上。

这之后,她发现自己内心里很羡慕飞的东西,或者说是羡慕飞的方式,飘飘摇摇轻轻松松,就落了地。落地,就实落了,就安放了,就解脱了,就关闭了所有感知这个世界的通道。她常常伫立在窗前,寻看着飞落的东西。四楼,不足十米的高度,做人生的跳台,矮了些,但不像运动员那样做优美的动作,只用来飘飘摇摇轻轻松松地画个句号,也应该是足够的。

直到三周后的周末,儿子从后面抱住了呆立在窗前的她,哭着问:家里到底出了啥事?爸爸妈妈和奶奶怎么整天都阴沉着脸。

她哽咽着说:是妈妈不好,不怪爸爸和奶奶。

儿子说:我虽然不知道妈妈做了什么错事,但我知道不能因为做了一件错事,大家就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就像我不能因为一次考试考砸了就放弃上学!你们当大人的天天跟孩子说,犯了错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可以,你们大人自己犯了错,为什么就不记得,改正了就可以?!

焦稳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梅云的回忆,她发觉面颊上有微微的凉意,用手一抹,才知自己流泪了。泪水在她的指腹上晶莹光亮,让她的手指有了种久违的鲜嫩。她有些愣怔地看着手指,用指腹轻轻地揉搓这点晶莹,把它们抹匀,润进细微的指纹里。良久,她方明白自己为啥发愣——就像在她严重失眠得到缓解后,重新能打哈欠时的愣怔,这些身体本能丧失的时候,人并不能马上注意到,大多要在重新获得时,才知道它们曾经失去过。

她有多久不会流泪了?十二年?不不,婆婆去世的时候她哭过的,她哭得难以自控,眼泪像漫过河堤的水一样成片地在脸上流淌。她哭婆婆临终前,拽着她的围巾把她的脸拉到眼前,在她曾被打过耳光的地方,用冰凉的嘴唇和气息,久久地亲吻;哭婆婆把她和焦稳的手攥到一起;哭自己让临终的人还在忧虑和牵挂;哭这世间仅剩的父母辈的爱,从此不再。世间亿万的老人,再没人让她唤一声妈;哭她辛辛苦苦伺候了七年的亲人,最终离去,她和她一起输给了病魔,输给了岁月的撕扯。

或许是这场哭,这场久拭不绝的泪,让她的大姑姐原谅了她。大姑姐当着她的面对焦稳说:梅云对妈比你我都孝顺,她除了那个过错,没什么对不住你的,你也别当犟驴了。我和你姐夫犟散了伙,又能好到哪里去?

大姑姐的话,反而止住了梅云的泪。她像咀嚼干柴一样,嚼着“过错”俩字,嚼着生活的繁重琐碎和无奈,嚼着女人的隐忍和无法诉说的抗辩。她看着焦稳阴沉不语的脸,想起事情刚发生时,焦稳对她的质问——你这样做,对得起婚姻吗?对得起爱情吗?对得起家庭吗?对得起社会吗?!

她为了息事宁人,沉默着,只在心里反问:婚姻对得起我吗?爱情对得起我吗?家庭对得起我吗?社会对得起我吗?我就该天天当一家老小的免费保姆吗?我就该天天只讲奉献付出不计较个人得失吗?我就该活得无欲无求不争不抢当老好人吗?我应该,我应当,可是你,你们,总得让我的应该和应当,都能心甘情愿吧?你,你们,都得让我感受到爱,感受到爱着吧?!

焦稳逼着她回答。她只冷冷地斜视着焦稳的唾沫星子在空气中的轨迹,悠悠地叹口气说:只有共同成长的爱,才能成为一切的保险锁。

焦稳提高了腔调回敬她:别整玄的虚的,我从未瞎搞过!

婚姻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家庭是啥?社会又是啥啊?她问替她和焦稳调解的大姑姐。

大姑姐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想那么多干啥?睁开眼生活,闭上眼睡觉,手里别缺了钱花就是好日子了!

吃饭啦!

焦稳的吆喝将梅云从遥远的记忆里拽回来,她赶紧拢了拢头发,做了个深呼吸,没有洗漱就直接去了餐厅。她不想让焦稳询问她怎么还没洗漱,更不想让他研究她的表情。她瞬间就调整了心情,一如既往。餐桌上,也一如既往,她的面前是一碗蛋花汤,碗旁边放着半瓶蜂蜜。焦稳吃的是头晚的剩粥和俩煎蛋。

搬到新家后,焦稳开始分担家务,两人轮流做早饭。曾经,焦稳试图让梅云和他一样吃煎蛋,而且是那种急火煎的,周边硬硬的,用酱油一蘸,又香又有咬头儿。梅云不喜欢,嫌油多,太腻。

梅云也曾想让焦稳和她一起喝蛋花,一个蛋,打散,搅匀,看不出原本的形状,用沸水一冲,开出无数的花,像绢绸飘舞,像彩云翻飞,倒上些许蜂蜜,金黄里就有了蜜糖的潜流,一大碗,热乎乎地喝下去,饱饱的,缺了一夜水的身体如干旱的土地得以浇灌,人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安慰感。

焦稳不愿喝蛋花,甚至是讨厌,他嫌腥气。当梅云拿蛋花的好处来诱导他时,他想讽刺她:喝个蛋花还整得虚头巴脑。但他压抑住了,没说。他想起谈恋爱的时候,他曾很喜欢梅云把事情整得虚头巴脑,觉得她与众不同,思想深刻,诗意盎然。他翻眼思忖了良久,想出了回应的理由。他说:没咬头儿,嘴里空落落的,进了肚子也晃荡得不踏实。再说了,吃鸡蛋就为了吃鸡蛋么,清是清,黄是黄,看得见咬得着,那才吃得明白。

从此,早餐凡是吃蛋,必是一人蛋花,一人煎蛋。

吃完饭我去菜园那里,你要不要一起去?焦稳呼啦啦地喝着杂粮粥,平夹起他那汪着花生油和酱油的煎蛋,张嘴搭上去,用牙咬着焦硬的蛋边问。

前年春天,焦稳听一块钓鱼的朋友说在钓鱼的水库附近租了农民的地种菜,他也动了心,回家跟梅云商量。梅云本来就喜欢侍弄花草,加上对食品安全日夜忧虑,既然没有办法买到真正绿色有机的蔬菜,她也乐得自己动手。两人从农民手里租了三分地,买了鸡鸭兔粪拌进翻耕的土里,业余时间,在农民朋友的指导下,真就把菜园子搞得生机勃勃,让虚空的时间有了丰富的填充。

梅云看看窗外耀眼的阳光,犹豫地说:今天太阳,看着挺大的。天气炎热的时候,梅云很少去菜园,她担心脸被晒出斑来。

焦稳也瞅眼窗户说:那我自己去吧,反正也没多少活儿,你不去我还能导导鱼。

“导导鱼”是他俩对钓鱼的别称。梅云不喜欢钓鱼,她也不赞成焦稳钓鱼。她觉得钓鱼就是欺骗,不对等的欺骗。以给别人设陷阱为乐,忒阴谋诡计。她说:有本事就用双手去抓,抓住了,算你们男人的本事。鱼也死得值,最起码是对等博弈。

焦稳对她上纲上线的指责开始很生气,冷笑着高腔反问:欺骗还讲对等?博弈就不允许有计谋?别说那么难听,好像全天下就你最光明磊落似的。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它像根烧红的火钎,直直地插进他和她努力修补掩饰的深痕中。

不等她深究深瞧,焦稳立马改换了温和的口吻说:钓鱼的乐趣,在于小投入大回报,一点鱼饵就钓回来条大鱼,多值!你别小瞧钓鱼,钓鱼也讲本事的,要研究鱼饵,研究鱼的习性,研究水流水质,要会观察,要耐心蹲守,何时起竿何时收竿,讲究可不少呢。最重要的是,钓鱼让人心里踏实。

焦稳的话锋突钝,让梅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努力,也知道他内心的裂纹依然张着缝隙,即使已经弥合,也有着疤痕。那疤痕,最初几年必然有着凸起的形状,再久的岁月,即使慢慢磨平,却不能消除疤痕。梅云不由得用手隔衣摸了下经历过剖宫产的肚皮,把好奇和笑容装饰到脸上,问:怎么个心里踏实法?

焦稳见梅云给自己台阶,态度更有意识地软下来,带了点炫耀的口气说:首先,钓鱼这事,大大小小总有个收获,即使哪天啥都钓不着,但也总有希望——下次说不定就能钓条大的。这事,能让人天天有想头儿,回回有盼头儿,心里不就踏实嘛。发个朋友圈,还能得一大堆赞呢。

梅云见焦稳这么说,也妥协下来:不管钓到多少,拍完照片,就都放生吧。你想,那水里有自己放生的鱼,天天在长,在繁衍后代,成就感不更大么,心里不更踏实嘛。

焦稳略一思索,笑着说:嗯,那我就成专门给鱼当导师了,用实践告诉它们,不能见了食儿就张嘴。焦稳突然觉得自己说出了人生哲理,感慨道:怪不得上边又号召务虚呢,看来务虚有务虚的作用啊。等哪天给咱儿子也讲讲这个理儿——人也一样,别人送到嘴边的,张嘴前可得琢磨明白了,否则很可能被人钓了。

从这天起,焦稳就把钓鱼说成去给鱼当导师,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就简化成“导导鱼”。

等焦稳去导鱼浇菜,梅云又把心思转到柚子身上,琢磨如何给她回复理解和安慰。她站在阳台上,目光远远近近地游荡。有清脆欢快的笑声传上来,那是孩子特有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声,不带杂质,没有任何的掩饰和克制。梅云不觉跟着露出笑容,往前走了两步,从玻璃窗里往下观看,认出是六楼的女孩儿。

前不久,梅云在上楼时遇见女孩儿和她的奶奶,电梯门一开,女孩儿就第一个跑进去,粉色的小指头在开门键上使劲按着,喊:奶奶你放心,我按着按钮不让它关门。梅云发现女孩儿的奶奶动作有点迟缓,走路时右腿稍微有点拖拉。梅云猜想她可能是得过脑梗。女孩儿另一只手在按钮6上使劲一按,又扭头问梅云:阿姨你是几楼的?我来帮你按!

梅云自己已按下了按键,女孩儿惊呼道:哇!18!我还没按过呢!阿姨,下次让我帮你按好吗?

梅云微笑着朝祖孙俩点点头。女孩儿的奶奶也回给她一个微笑。她两只手抓在皮包的带子上,看女孩儿仰脸跟着电梯的显示屏读数,控制着爱抚女孩儿的冲动。她怕自己的手一伸出去,就增加了和女孩儿的亲密,女孩儿的奶奶妈妈和爸爸紧跟着就会成为她和焦稳的熟人,见面就要招呼,攀谈,甚至还会串门。勾勾连连,就会听到他们认识的某某人和他们在相同的系统或单位,世界瞬间就被缩小。那刻意逃避的往事,那用陌生环境陌生关系来遮蔽和隐藏的伤痛,就会被翻新,被传播。

再久远的时间,都顶不住两片嘴唇的翻腾;再遥远的距离,也禁不住两张嘴的拉拽。梅云紧攥着包带,看着可爱的孩子在六楼和她摆手再见,她心里嘱咐自己:下次遇见,一定让女孩儿来按键。

此时,女孩儿正仰头看着自己发射出的泡泡,朗声欢笑。她的泡泡们飞到奶奶的头顶周围就飘散了,她东追追西捉捉,小嘴巴如泡泡机一样发射出更圆润更光亮的欢乐,闪带着五颜六色的彩虹,飞上十八楼,进入梅云的家,奔跑,荡漾。

梅云按着阳台的金属栏杆,把头抵在落地玻璃上,最大限度地接近着女孩儿和女孩儿的快乐。她在心里感叹:小孩子真是人间的天使!遗憾的是,当年被计划生育限制,她的被天使陪伴的日子,在儿子长大后就没了后续。

儿子的童年,没有泡泡机这种玩具,泡泡需要用嘴巴吹。梅云曾用相机抓拍了很多次儿子噘着小嘴吹泡泡的瞬间。每次,儿子眼睛里闪现的快乐都是惊喜级别的,仿佛世间万事万物的奇妙都藏在披挂着彩虹的泡泡里。

梅云想起儿子第一次看见泡泡时的场景,短短两三分钟里,小小的孩子就发出了悲喜两重的哭泣。那时他刚学会走路不久,和柚子的孩子差不多大,面对着梅云吹出的泡泡,呆呆地看着,惊得把小嘴巴都张大了,但刹那的愣怔后,突然抱住梅云的腿,哭了起来。梅云以为是泡泡水落进了他眼里,或是被从未见过的东西吓着了,或是不喜欢……

一一问下来,孩子都紧抱着她的腿,绞瘪着小嘴儿,摇着小脑袋瓜,只是无声地流泪。待到他情绪平复些,才发着哭音急切地说:妈妈,吹,再吹,快!

梅云再吹出泡泡,儿子的笑容在泪水笼罩下散射着又惊又喜的光芒。梅云教他用手去捉,他欢笑着追泡泡,泡泡在他捉到的瞬间破了。他又是刹那的愣怔,低头看看自己的小手,然后仰起脸,哇地号啕大哭。他跑回梅云身边,举着小手哭问:妈妈,泡泡被我抓死了吗?

梅云说:不是宝宝把泡泡抓死了,泡泡本来就是会破的,一碰就破。

儿子哭得更伤心了,边哭边说:不让泡泡死,不让泡泡破。

梅云只得撒谎说:泡泡不是死也不是破,它是玩去了。在儿子的追问下,她一步步编故事:泡泡变成很多个看不见的小泡泡、小伙伴,一起飞到天空玩儿,等玩累了,就集合起来回家。泡泡瓶子是它们的家,等小朋友想它们的时候,它们再从瓶子里出来陪小朋友玩儿。

儿子破涕为笑。她紧紧地抱着孩子,为他柔软的小心灵疼惜不已。这时的她,还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也会为一个爱情的泡泡而不顾一切地跃身一抓;她更不知道中年人的泡泡被抓破时,不是化成许多小泡泡小伙伴去天空游玩,而是碎成许多小弹片楔入自己和亲人的心底,难以剔除。再久远的岁月包裹,也改变不了它是异物的本质。

柚子的二宝有泡泡机吗?梅云想:应该提醒柚子陪孩子玩泡泡,柚子一定能发现并感受到孩子眼眸里动人心魄的欢喜,它们最能柔化母亲被生活熬磨得麻木而绷紧的神经。

似乎是有心灵感应,柚子的语音信息又出现了。

梅云到沙发上坐下,点开柚子的语音:

——亲爱的,你周末都忙啥呢?我猜你现在可能在客厅的桌边,闻着花瓶里的花香,喝着一杯温热的绿茶,看着一本厚厚的书,或者在山川田野间漫游。应该是这样的。唉!其实这是我自己向往的日子。不知道啥时候能熬上这样的生活。亲爱的,你知道吗,我的周末比平时还要累,家里的事一件不少,我还要到私人诊所里坐诊,挣点外快补贴家用。用我妈的话说,现在养个孩子,就是用百元大票贴,一层层地贴。奶粉……

——玩具,衣服,兴趣班,各种辅导班,等等。一个孩子,都把爹娘花得头大,何况我还两个。我不努力,就意味着我的孩子将来没有好的教育,没有彩礼,没有房子车子。按当下的嫁娶风俗,我们当父母的,起码也得给儿子付得起房子首付啊。哎哟,等我躺下和你说话啊。哎哟喂,我的脖子,啊啊,我的颈椎,终于舒服一点了。亲爱的,你知道么,我这工作一天到晚低着头,对着别人的口腔,抠啊,凿啊,磨啊,补啊。

——我颈椎病厉害的时候,哇哇地狂吐,天旋地转,趴在马桶上起不来。兜里随时揣着倍他司汀和颈复康。这当大夫的职业病,忒折磨人了。亲爱的,你稍等我一会儿,我接个外卖电话,我订了个餐,让送到我车里来,我得爬起来,把手伸出车窗摇晃着,给快递小哥当指示牌。

——亲爱的,说实话,我这么拼,还有别的原因。我是家里的老三,是我爸妈超生的。我妈怀我的时候,到处找人算命,都说她那年必生贵子,他们才下决心踏上了背井离乡四处漂泊的路。两个姐姐被扔给了爷爷奶奶,吃了不少苦,二姐还因只吃了半年的奶就开始喝面糊发育不良,体弱多病,在村卫生所打针打成了聋子。这么大的付出,换了我出生,竟然还是个女孩。他们当时想把我送人继续努力生儿子。

——还没来得及,就被工作队捉住了,我妈被拉到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倒霉的是,手术感染引起腹腔炎,估计是造成了肠粘连,落下腹痛症,身体垮了下来。为给我上户口,我爸借了八家亲戚才凑足了罚款,一家子节衣缩食,将近十年才还完。小时候,一过节,我大姐就因为吃不上肉扭我的大腿里子,说:爹娘挣的钱因为买你不能买肉了,你赔我肉!唉!将来我爹娘的养老,肯定要靠我。我二姐因为耳聋只得嫁了个瘸子,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她也指望我帮扶。我就这么憋着劲儿,一直努力一直努力。当年找我老公的一个原因是他是城里人,父母都有工作,负担小。可没想到他被娇惯得啥也不会干,只会玩儿。当年谈恋爱的时候,我这个从来就没玩过的人觉得他太有魅力了,但过起日子来,那点魅力就全变成废物了。亲爱的,再和你说几句,我的饭就能到了。今天天气好,孩子爸爸也休班,我就能在车里午睡一会儿,下午去另一个诊所。

——我也难得一个人清静清静。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待在车里,世界再喧闹也不用自己操心费力的感觉,真好。下午我只预约了三个病号,估计两个小时就能完事。等干完活儿,我就到车里躺下,好好和你倒倒我肚子里的苦水,你帮我开解开解。你现在不用回复我,我知道你理解我,能听我叨叨就行。昨晚跟你说了后,心里轻快了许多,今早起来,竟然觉得看什么都顺眼了些。想到你在等着听我说话,跟个很重要的……

——跟个很重要的约会似的。从你那次买麦秆菊,对花对人的态度,又说出那么有哲理的话——“第一次被花惊倒,枯萎到奄奄一息却能在几分钟的滋养里复活,感觉它特别像极度疲惫的女人,困顿中,只要儿女的一声呼求,就疲劳散尽满血复活。”这几句话,一下就击中了我的灵魂,我觉得你一定会理解我,理解女人,但我也不敢随便打扰你。啊,我看见外卖小哥了,这里,这里,看见我的手在摆了吗?亲爱的,我的午饭到了,我先接一下啊。

——亲爱的,先不说了啊,饿死我了,饿得我快低血糖了。早晨二宝非缠着我喂饭,喂完他,已经到了我去诊所和大宝上钢琴课的时间,我自己没来得及吃就带大宝出门了。我开始吃了啊,拜拜。

麦秆菊?

梅云随着柚子的话,目光落到电视机旁的白瓷花瓶上,那束已风干了两年的麦秆菊,用它枯而不萎、干而不凋、时间不能冲淡、灰尘不能遮蔽的绽放和色彩,静静地存在着,让梅云的目光在每次的碰触中,都有意无意地做或长久或短暂的停留。伴着这份停留,她的情绪或思绪会有或长或短的自省和放松,就像行走中的一截栏杆,一级台阶,可以依一依,坐一坐。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看麦秆菊花开的情形,也记得那天的日子。

春茶事件后,原本牢记她生日的两个人,焦稳和乔道,像串通过似的,都不再张罗她的生日。

焦稳原本就不肯买花和蛋糕之类,认为那都是虚头巴脑的行为,远没有炖上一锅羊排或猪排来得实惠。乔道每年都会有电话或祝贺信息,机缘巧合时还会连人带花出现。这两种待遇,因为她是焦稳家的贤妻良母,是焦稳人生最大的奖品和骄傲;是乔道的知音和女神,是他衡量其他女人时的标高,批评女人时的托底。

她竟然自甘堕落,抛下美好的名声去捕捉一个所谓的爱的肥皂泡,还被同事给掀翻出来,这太让他们感觉羞辱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忽视和遗忘她生日的方式惩罚她。

她开始自己给自己买花。平时偶尔买,生日这天必买。

正是必买的日子,她收到了订购的麦秆菊。让梅云大失所望的是,从售卖鲜花的微信群里看群主发的图片艳美夺目,自己收到的却是一把烂菜样的东西,虽有花苞,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尤其让梅云恼火的是,与以往收到的网购花不同,麦秆菊没有任何保鲜措施。她拍了照,在群里反馈情况。群主很抱歉,当场就给她退了款,并叮嘱她:赶紧扔了吧,看得我都闹心。

梅云拿起花想扔,又犹豫了,想它们奔波了四五千里路就为她而来,没见过她家的水,没进过她的花瓶,如远道的朋友没招待一杯茶,没请进家里小坐。想到这里,她决定给它和别的花同等的待遇,她摘除了过度枯萎的叶片,斜剪了花杆,接了大半桶水,把花泡进去。就在她清扫择掉的叶片时,有奇怪的声响传来,比丝绸的窸窣声干爽利索,比纸张的摩擦声柔和。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并无别物,四周亦无异常,想必是窗外的声音,便继续清扫。可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像有群看不见的精灵正向她包围,惊得她突地站起,后退数步,四下打量。

她看见了死而复生且灿烂绽放的麦秆菊,在她的水桶里盛开,发着干爽利落的窸窣声,就连花杆过度萎靡的,都垂着头开放。真是一桶的缤纷和神奇,有昂首傲娇的,有弯腰困乏的,有低头羞怯的……像麇集的美丽女子。

三五分钟啊,只三五分钟的浸润,就让她们重新活了过来。梅云惊喜地把水桶从地上抱起,把一大群花的精灵放到餐桌上,如和久违的闺密相见——静静地不着一语,也知彼此心意。

等梅云把麦秆菊放进白瓷花瓶后,才想起要给它正名。她拍了照片又发到购花群,并写下感慨:第一次被花惊倒,枯萎到奄奄一息却能在几分钟的滋养里复活,感觉它特别像极度疲惫的女人,困顿中,只要儿女和爱人的一声呼求,就疲劳散尽满血复活。点了发送键,又觉似乎哪里有点别扭,迅速复制,撤回,重读,把“爱人”一词编辑掉,重新发送。

她执意把钱退给群主。群主说:我已经索赔完了,花虽然醒过来了,还是不如新鲜的,你不用给钱了。梅云坚持给,她觉得它们比任何新鲜的花都值得。

梅云静静地听着柚子的语音一条条地播放,听着柚子的困苦和对她的信赖,自己生命里曾历经的感受,像潜泳太久的鲸,倏地浮出,将她沉寂已久的心划出涌动的痛痕,待它流动至唇,梅云方意识到自己又流泪了。她用舌尖把泪接进嘴里,品着。

咸涩在她的舌尖蔓延,至口腔深处时,突然像效力强大的柔化剂,用芥末的通关方式,冲向她的心和脑,把所有的遮挡和硬化都融掉,变作咸涩的水,在她年近半百的躯体里奔撞,从她已被岁月磨毛的眼珠上漫出,从她用润肤露和遮瑕霜伪装过的脸上冲刷下来,流进她的嘴,滴落至胸。

那么多,那么多,多过了早晨那碗云卷云舒绸起绸舞的蛋花。她索性任由它们发出撞碰的声响,像任由突至的洪水冲刷干枯的河床,酣畅淋漓。

最后,她在一种久违的通体轻松和疲倦席裹中停歇下来,松开抱膝的双臂,环顾着目睹了恣意释放自己的花草、家具、电器、墙壁,还有那束让她和柚子结缘的麦秆菊。

还好,它们都只是些沉默的观看者,收纳者,不会谈论更不会传播。

传播!她突然意识到那开着的窗子,那楼下玩泡泡的祖孙。她猛地站起身,虚飘飘地快步走到窗前,手刚握住窗户把手,就听到女孩儿嘹亮地说:奶奶,那人已经不哭啦!奶奶,大人为什么也哭啊?

梅云低头看见地上已有四五个奶奶和四五个孩子,她悄悄地把窗子关上,把奶奶们的回答关在窗外。

梅云对着柚子的头像长叹一声,双手将手机合在当中,像摇摇篮似的轻轻摇晃,她想告诉柚子:委屈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郁闷的时候,就躲在车里大哭一场吧。可转念一想,又觉这种回答太过肤浅而普通。

斟酌再三,梅云写道:麦秆菊的花语是保护自己的所爱,因为在晴空朗日时,它会将花瓣打开,在雨天会把花瓣合上,护住花心。为人妻母的女人,大都是麦秆菊。

梅云独自吃了午饭,休息了一小时,看了会儿书,翻了会儿朋友圈,发现柚子没有回信,把自己前面发的信息读了一遍,觉得意犹未尽,遂继续写道:如果说,为人妻母的辛苦是我们女人必须承受的,那只有爱能对冲它,消解它,甚至能将它置换成幸福和快乐。当我们觉得辛苦,觉得心累,觉得抑郁甚至痛苦时,其实不是我们承受得多,而是我们获得的爱少了,我们心里产生的爱也少了。缺了爱,辛苦就会疯狂地繁殖,变成抱怨和痛苦。亲爱的,你得向你的婚姻,你的爱情,你的家庭内部,寻找真正的理解。只有当它们都富含爱时,你的辛苦才能转变成心甘情愿,才能云淡风轻地应付外部世界。

到了柚子约定的时间,依然没有回信。应该还在忙,毕竟每个病人情况不一。梅云虽这样想着,心里仍不踏实,生怕自己对柚子痛苦的原因分析得不准确,让柚子产生她不能被理解的感觉。重读自己发送的信息,发现后面几句里的“你”字,让语气带了训导的意味,想撤回改成“我们”,无奈又过了撤回时间,只得任由它去。

晚饭前,焦稳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进门衣服没换,手没洗,就翻手机里的照片给梅云看:我跟你说,我今天可是大收获!看看,半米多长的大鲤鱼!鳞都发黄了,金鲤!那些钓友们说,从来没人钓到过!哎呀,你不知道,那起竿时的感觉,那个过瘾啊,沉甸甸的,杆子都弯了!今晚无论如何得喝两盅庆祝一下。有人想花二百买了去婚宴上做金鲤跳龙门,我没卖,我把鱼教导一番就放了,我点着它的脑袋说了三遍——记住啦,馅饼和陷阱从来都是配套的,以后别不管不顾地张嘴就吃!哈哈哈,你看,我还行吧,咱不是那见利忘义的人,哈哈哈。

看最后一张照片,是鱼在焦稳手中挣扎而出的瞬间,焦稳眼睛闭着,脖子上的大筋鼓胀着,脑袋后仰,手指像五爪耙张着,而那条金光闪闪的鲤鱼,正用了跳龙门的姿势,昂头甩尾地求生。

梅云狐疑地问:是它自己逃走的吧?

焦稳瞪了眼说:我放的!这还要怀疑?我是为了让它长记性,多折腾了它一会儿,让每个人都抱着它拍了个照。不过,最后确实是它自己挣出去的,那劲儿真大!看来动物也和人一样,怕死,感觉它真是拼死命地挣。

拯救得了自己,才是真正地跳过龙门。梅云说。

焦稳愣了愣,用残留着鱼腥气味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说:嗯,有道理,这跟那个凤凰啥来,差不多意思吧。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对对对,嗨,你可别说,这导鱼还真能导出大道理来,咱得好好琢磨琢磨,找时间跟儿子也说说。你看看网上那些事,多少孩子,小学的中学的,硕士的博士的,遇到事砰哧一跳,大好的年华就没了,父母心痛一辈子!还有那些投毒的,杀人的,哎呀,太可惜了。

梅云叹口气说:人生会遭遇很多困局,不是每个人都能挣脱开,熬得过,只有挣出来,熬过去,回头看,才知道当时的困苦并没有那么难。

焦稳往洗手间走,背对着她回应说:嗯,这话,我赞成,我知道。

梅云看着焦稳肥壮的背影,一下想起十二年前,他曾在两个月里瘦掉了三十斤,心里一抹愧疚缠裹上来,她讪讪地说:家长经历了试错和纠错的过程,才能有人生经验来指导孩子嘛。说完,就意识到这话有自我开脱之嫌,毕竟没有人愿意因为别人的过错承受伤害,她赶紧转移话题:菜长得咋样啊?

焦稳搓着手上满满的肥皂泡,抠着指甲里的泥巴说:一派丰收景象,长茄子和螺丝椒今天就可以摘,西红柿还可以再长一两天,豆角刚开花,小白菜和油菜得赶紧吃,过几天可能就有点老,我原打算拔些回来,想到家里还有,又是周六,不如明天弄,后天送人也更新鲜。今年的西红柿品种好,汁多肉软,那味儿真是地道,一口咬下去,立马就让人想起小时候来。

梅云问智能音箱:小闹同学,明天天气?

小闹说:明天晴,19℃到29℃,紫外线指数有点高,注意防晒哦。

梅云说:哎呀,明天又是大太阳。

焦稳说:那你就在家里,我一个人去就行。

梅云说:摘那么多,你一个人弯腰要弄很长时间,太累了。

焦稳的腰间盘最近几年不好,犯腰痛的时候,他曾经似是自嘲又像是不解地说:这腰好久不用它卖力气了,怎么反而会坏呢?梅云装作没听出他话中的意味,淡淡地说:人上了年纪,跟机器一样,零件老化,正常。

焦稳说:没事,我车里有导鱼的马扎,不行就坐着摘。梅云说:你回来的时候,到楼下给我电话,我下去帮你搬。

晚饭后,楼下灯光幽微的小广场上又响起广场舞音乐。以往,梅云会把客厅的灯关掉,跟着地面上的队伍一起比画。虽然地面上的队伍并不知道还有隐藏的队员,梅云却把自己视为她们中的一员。

有一次,在楼前偶遇一老太太絮叨自家的狗:你这个淘气鬼,为啥偏偏喜欢往人家汽车轱辘上撒尿,难道你也想跟汽车轱辘似的满世界跑?那你可得问问汽车轱辘乐不乐意。焦稳听老太太说得热闹,扭头回看了一眼,低声说:没见过这老太太,估计是从农村新来的,口音真重。梅云说:老住户了。焦稳说:几单元的?我没见过呢。梅云说:不知道,只知道每天我们跳广场舞的时候,她都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焦稳笑话她:还我们上了,人家在地上,你在半当空,隔着十八层。梅云犟嘴说:那不也天天一块儿么,一样的歌曲,一样的动作。

梅云的动作,其实和大部队的动作并不一样,因为从十八楼的高度往下看,地面上以腿脚为主的舒展甚至优美的动作,就变成以天灵盖最为醒目、手脚混杂、参差不齐的集体乱动,且是缩小版的。梅云学到的只是个大概,但并不妨碍梅云的热情,每天也跳得如她们一样汗水淋漓,周身通透。

梅云跳广场舞始于去年夏天。她新患了肩周炎,吃药针灸烤电拔罐放血推拿等等,好一通折腾后,面对不甚理想的结果苦恼时,她远在济南的老同学在电话里向她传授了治疗方法——跳广场舞。梅云觉得广场舞是老头老太太的事业,是个一混进去就变老的队伍。

同学鼓动她说:广场舞是个堪称伟大的发明,不但让老百姓强身健体,减少医疗费支出,更重要的是维护了家庭团结和社会稳定,最适合我们五十岁左右的人跳。你想啊,吃饱晚饭闲着没事的更年期妇女,在家里瞅啥能顺眼?听啥能顺耳?鸡毛蒜皮能整成碎砖烂瓦丢来掷去。跳广场舞可不一样了,听着节奏欢快的音乐,跟着一大群人拍拍打打蹦蹦跳跳,心里的淤堵被颠跶开,每天浑身紧绷绷地出去,舒展展地回来,浑身轻松得能飞起来。你知道么,人心里舒展,看灯泡都亮呢,更别说看老公孩子的脸,哈哈哈。你听我的,赶紧把广场舞跳上,治不好肩周炎你找我算账,哈哈哈。

同学朗朗飞腾的笑,像广场舞的魔力广告诱惑着梅云,但她不愿、不能、更不想和人群密接。她开始试着自己听音乐,做动作,但没几分钟就难以继续。她又试着在窗帘后和地面上的人用同一音乐,也是几分钟的坚持。她只得跟自己内心里的抗拒进一步妥协,关掉了灯,遥望着她们,跟她们一起比画。说也奇怪,有了相同的动作,梅云懈怠的肢体似乎有了被收编后一起前进的动力,她疼痛的上肢仿佛也没有了放弃的理由,虽然隔着十八层楼,但依然有着某种有始有终的约定。

柚子一直没来信息。梅云心里惦记,吃饭时就把手机放到餐桌上,多次拿眼去瞅。遇到手机黑屏,还戳戳屏幕。广场舞的音乐响起时,焦稳点上一支烟,在厨房门口站着抽,好奇地问:咋不跳广场舞了,一个劲儿地在手机上戳个啥呢?

一个小姊妹,问我点事,说好下午联系我,到现在没动静。梅云把手机的铃声调大,放到客厅落地玻璃前的花架上,关了灯,遥望着地面上的队伍,跟着动作,开始跳她一个人的广场舞。

一个清丽的女音在唱:

这一弯又一弯的春江水

那月儿就像柳叶弯的眉

两个人被春风吹啊吹

你走得累就有我来陪

…………

焦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看着梅云舞动的背影,缓缓地吐出来。

直到广场舞跳完,梅云也没看见手机屏幕亮。她猜想,柚子必然是过了一个非常紧张忙乱的下午。她预感柚子一定会在深夜来信息,因为她知道,只有深夜才属于有心疾的人。那些把人浸泡了一天的纷扰喧闹退去,心才能在寂静里内省自我,像术后麻药退后的疼痛,夜越深,痛就越清晰。

深夜,焦稳打了几把斗地主后,明知不可能有变化,还是到各个影视剧网站搜了一遍未追完的美剧。他记挂着男主角的最终命运,至于他和那个女主角劈腿的事,他觉得他俩早晚都得掰,不靠谱的事必须得有不实靠的结果。仍是下架状态,这让他郁闷丛生。他又搜了搜中美关系的各类帖子看了良久,估计短期内美剧追不成了,就把心思转到眼前的现实中来。他伸手把床头灯关掉,看梅云卧室门下的缝隙里还透出光来,提醒性地喊了声:睡吧!

梅云没应声。他瞅着她门下的光斑,等待着。焦稳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看那光斑依旧,他手搭在她的门把手上,监督性地喊道:睡吧,天天吆喝睡不好,还不早睡,又没有倒头就睡的本事。

光斑消失。焦稳声音松弛下来说:明早你不用起来做饭,我去买豆腐脑和油条,好长时间没吃,想了。说完,不等梅云应和,就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就着窗外楼群的光,上床,开始他倒头就睡且有锣有鼓伴奏的睡眠。

焦稳很少失眠,除了春茶那事发生时。那时,他两个月几乎没睡过囫囵觉,他觉得自己头上真就戴着一顶高耸入云的绿帽子,所有的人都热烈谈论。尤其是梅云那几个同事,曾那么多次羡慕地对他说:焦大哥,你肯定烧了好几辈子的高香,才能娶到我们梅大姐这么贤惠的老婆。他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已经把话改成:焦稳作了几辈子的孽,这辈子里当了王八!

他恨梅云,又怕把她给恨没了,他不敢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他的理性千万次告诉他:别在意那点破事,她只是一时糊涂,她有千万个好可以顶这个不好,就像人家说的身体会感冒,情感也会感冒,就当一次感冒吧。他的感性却在理性的旁边呐喊:谁家的媳妇不是做家务养孩子伺候老人,做到是应该,做不到是失职!做好了就可以给男人戴绿帽子吗?就可以胡搞吗?身体感冒是自己给自己找事,情感感冒那可是别人害的你!他心里的两个声音,经常掐架,掐得他精疲力尽,面黄肌瘦。好在,有老母亲挡在他们之间,像一垛棉花,让尬对的力量有了缓冲。

母亲去世后,两人之间的那垛棉花没了。房间里空荡荡,人心里也空落落。周末,他无法忍受两人躲避对方眼神,却支棱着耳朵搜索对方动静的煎熬,只得四处游逛。某天,他游逛到郊区山坡,和一个放羊老头儿相遇了。想到老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就老实地回答了老人的疑问:咋一个人跑俺这山旮旯里?

焦稳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糟烂事说了个底朝天,他试探地问:大爷,你说我该不该把这样的老婆踹了?否则我这一辈子心里都窝火。

大爷吸了很久烟袋,眯眼瞅着他的羊群,默默地把烟袋递给他。忘了带烟的焦稳早被烟香诱得心如蚁爬,尽管烟袋嘴上沾着大爷的唾沫丝,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猛吸。没等他吸过瘾,大爷就朝他伸出手来。他只得递还。大爷却耷拉了手,烟袋掉地上。

大爷捡起,用褂角擦擦上面的沙土,重新放到嘴上,吧嗒了两口,说:不管是到过别人手里,还是掉过地上,只要我稀罕它,它不照样是我离不了的烟袋吗?这烟嘴儿烟锅不照样是上好的黄铜吗?老人说着,磕掉了烟袋锅里的灰渣,重新装上烟沫,压实,点上火,沉默地抽。良久,又缓缓吐出一句:人啊,不能光要面子不要里子,里子舒坦人才真舒坦。

焦稳心里冷笑:说得轻巧,绿帽子没扣你头上。虽然如此,蒙在心上的那层牛皮纸似被老人的烟袋锅子戳了个洞,两年多的淤黑照进了光亮。回城时,自行车竟然蹬得有了些兴致。

梅云在焦稳的催促里,关了灯,坐着。像每个深夜一样,她坐在窗台的软垫上,看着外面楼群逐渐阑珊的灯光,突然觉得自己像坐在一条小船上,在黑色的海洋里飘荡,那些星星点点的微火,因各自在钢筋水泥玻璃组合的罩子里而无法靠近。

而人,是需要靠近的。她知道,清楚地知道。

今夜的柚子一定也在暗夜里飘着,一定也在期待着她靠近。她把目光伸向远处,仿佛那里会有一个载着柚子的钢筋水泥玻璃罩出现,飘到她的跟前。她深深地呼吸,似乎在呼唤柚子,拥抱柚子的能量。

静音的手机屏亮了,一条微信游进来。她匆忙点开,不是柚子,是儿子。儿子说:妈,可能的话,明天晚上我将告诉你个重大的消息。

她微笑着回:妈妈期待着。

那要是重大的坏消息呢?

坏消息除了天塌下来,应该没有重大级别的。梅云选了个龇牙的笑脸贴上,继续写:对年轻人来说,再重大的坏消息,都不仅仅是结果,还是帮你修改前行方向而设立的路障,等你改道,让你到达理想的终点,回望时,会非常感念它。

可是我不想改变方向,路障就是幸福的阻碍。

那就想办法翻越它,等你到达终点时,依然会感念它。

再说吧。我再想想。明晚联系。妈妈晚安。

梅云和儿子结束了聊天,她猜测儿子明天极可能是要面对情感上的问题。这个聪慧的有着良好学习习惯的孩子,从来不会在学业上出现忐忑纠结的情绪。她看着窗外一个个摞叠起来的钢筋水泥玻璃罩,在夜的浩瀚中拥挤,孤独地或明或暗,悲喜不相通,冷暖不相达。

她的儿子,已经二十二岁的儿子,很快也会走出象牙塔,成为这种罩子里的人。在人生的挫折和痛苦中,独自蜷缩,极力遮蔽。如她,如焦稳,如柚子。

想到此,她的后脖颈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攥住,惊得她一身微汗,怔在那里。她恨不得立刻变成无所不能的神,双掌向外一推,就打通一切壁垒,让世间处处喜乐安康,温暖荡漾。

柚子,柚子肯定也急需这种打通。我怎么这么冷漠呢?明知道她在困苦的情绪里,自己却还在顾虑,还在讲究虚套。梅云责备自己。她原计划等到昨夜的那个时间,如果柚子还不来信息,自己再主动去招呼她。早了,担心自己有太热心别人隐私的嫌疑。

梅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差7分晚上11点。她迅速写下:亲爱的,你还好吗?今天下午你没来信息,我一直担心你,怕你遇到了麻烦。如果你方便,我给你拨语音过去,咱们好好聊聊,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按了发送,梅云不转眼珠地盯着手机屏。她在心里默唤:小妹妹,你要在,一定要在!

手机静悄悄的,微信对话的页面上静悄悄的,手机屏的上端也静悄悄的。柚子的心紧缩起来。她连发一串“在吗”的微信表情,那是一只正翘首以待的秋田犬,立马就在手机屏上拍成了长队,它们一起翘首,一起等待。

终于,手机屏的上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梅云大舒一口气,她不等消息出现,就写道:我怕你睡了,小宝宝在身边,电话响可能会惊着他,所以不敢贸然打语音。

我在阳台。这四个字一闪,又紧接着被收回。梅云想起柚子昨夜的语音,心里一哆嗦,迅速按下语音通话。

铃声响着,她摸到耳机插上,把两个耳塞都塞进耳朵,心里焦急地念叨:快接啊,快接啊,快接姐的电话啊……

铃声停止,屏幕上出现接通计时,耳机里却一片静默。梅云喂了两声,使劲插了插导线,才意识到静默不是线路和手机的问题,是柚子在静默。梅云下意识地攥住了手指,仿若有一条绳索在手里。她声音抖抖地说:亲爱的,我一直在惦记你,从下午四点到现在。我想跟你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说这话一点也不虚套,我应该比你大十多岁,你现在承受的,我当年都受过,你相信我真的能理解你。亲爱的,你在听吗?

嗯。柚子的喘息粗重。

梅云赶紧接着说: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爱情磨没了,男人却还没长大,名义上是男人女人一起养孩子,事实上是一个女人养着大孩子和小孩子。孤独作战,再不被理解,不被疼惜,就觉得活得特委屈,特不值。

柚子的哽咽冲进来。

梅云大舒一口气,她知道已经拽住了柚子悬崖边上的手。毕竟,女人,只要还有泪,就还有心。

姐,我觉得我熬不下去了。柚子哭着开了口。

原来,下午正在给病人磨牙的柚子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慌得话已说不利索,二宝的哭声更是尖利异常。柚子被吓得全身都麻了。待问明白是二宝磕破了头时,才稍稍冷静下来。打老公电话,竟然被拒接。她只得找同事帮忙送孩子去医院。待她赶到医院才知道,她出门后老公一直在打游戏,中午睡觉起来,母亲让他看着孩子自己去买菜,他把装玩具的箱子搬到地上,让孩子自己玩儿,他就去了厕所。一个多小时后母亲买菜回来,他还在厕所,母亲却发现二宝把所有的玩具和他自己都泡在浴缸里,打着喷嚏给玩具洗澡。母亲把水淋淋的二宝提溜出来,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一口水就能呛死,母亲又后怕又愤怒,边给孩子换衣服,边冲着厕所骂。骂得他从厕所里出来,直接摔门离去。母亲更想摔门走人,就赌气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二宝在没人拖擦的地上摔倒,磕到水池角上。母亲被折腾得心脏出现了房颤,在住院观察。

我对他太失望了,我生老大的那年冬天,他就在外面瞎搞,避孕套的包装袋掉进他鞋子,被他穿回家来,让我发现了。我关上门窗跟他大闹了几回,他哭着说自己没有侮辱我、背叛我的心思,就是喝多了,看朋友都玩儿,自己也没把持住,就像饿了偷了口吃的,没有别的意思,让我相信他会越变越好。我以为他真的会越变越好,没想到他不在现实中乱搞了,又恋上打游戏,下班回来就抱着手机,把大宝也拐带得恋上游戏。一个当爹的人,对老婆孩子没有游戏亲,动不动就上厕所,宁愿蹲马桶上刷手机也不愿意看孩子的人,他配拥有老婆孩子吗?!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跳下去,让他试试没有我的日子是啥滋味,让他在后悔里过后半生!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昨晚大半夜找你说话了吧,因为我心里实在盛不下了,呜呜呜……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千万别这么想问题,婚姻里难免有优秀生和差生,我们一起努力,让他尽快成长。退一万步说,他就是不可救药,无非就是离开他,你拿自己的命去换男人的后悔,值吗?!女人离了男人一样活,一样能抚养好孩子,自古就是,孔子孟子的母亲,不都是独自抚养孩子的吗?

她们那是丧偶啊,不是离婚!我不能离婚,我也不要离婚。我要是离了婚,人家得怎么嚼说我,怎么笑话我啊!我们副院长家只是儿子生了病,就被人说成那样,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去面对医院的同事,我妈肯定管不住她的嘴。

亲爱的,人活着需要脸皮厚一点,只要不做危害别人的事,就不怕他们说。何况,世上还是好人多,有的人可能会在别人的光鲜面前有羡慕嫉妒恨的心理,但很少有人会卑鄙到去笑人灾殃。

或许你的经验是这样的,我的经验不是,我跟你说过我们副院长家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不也在心里暗暗地同情他们,理解那个孩子吗?你怎么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肯定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善念在心里,只是没有表达出来。

嗯——柚子把嗯字拖得绵长无力,梅云听出这不是认同,只是在大脑里搜索人群给她的记忆,在寻找认同或反对的支撑。

梅云再三忖度,使劲咽口唾沫,把春茶事件前她和同事相处的美好说了出来。

柚子听完,语调里有了些清亮,近似欢快地质疑道:你们同事之间真能这么好?

梅云坚定地说:真的!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好,跟打哈欠一样,能传染。我们这里山多,地势起起伏伏,不平整,我科室门口有个大下坡,因为是仓库,要来回运货,不能砌台阶,冬天雪多,下坡就滑得很。我怀孩子那年,下第一场雪时,家里人专门给我准备了根木棍带着去上班,说防滑。当我到了,发现两个同事竟然早等在那里,心里那个暖啊。等我后面的年轻同事怀了宝宝,我也在下雪天提前去等她们。我们啊,处得就像一家人。我孩子读一年级时,婆婆突然脑中风住院,大姑姐也病了,我老公在外省施工回不来,正巧又赶上医院食堂翻修,那时可不像现在有外卖啥的,我全天候守在病床边离不开,真到了吃不上喝不上的状态。就在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时,我几个同事竟然排了班去医院给我送饭。没人管孩子,孩子同学的妈妈知道了,托班主任告诉我,她帮我带孩子。我都不认识她。婆婆出院后,我去感谢,她竟然说,谢啥,一个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我还有机会体验体验养俩孩的感觉呢,孩子们也有机会培养感情,得谢谢你信任我。亲爱的你说,这人多好呀,帮助了人还不肯让我有心理负担。

柚子长叹一声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看你微信名片的地址是山东,你们山东人向来厚道,可惜我们这里不是这样的。

梅云觉得握着的柚子的手又在滑脱,她下意识地攥紧手指说: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厚道,哪里都有心地悲悯的人,你不就是你们那里这样的人嘛!你那里,一定有很多像你一样善良的人,只是你没有发现,或许是因为你太忙了。哎,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当我们自己怀孕的时候,会发现有那么多孕妇,当我们带孩子时,会发现到处都有小孩子……

梅云努力地运转大脑,急切地想把自己的话语凝结成强力胶一样的东西,把柚子紧紧地黏在阳台内。

就在梅云暗自恼恨自己脑子笨钝时,柚子说话了:亲爱的,我懂你的意思,我们自己有什么才会在这个世界上关注什么,发现什么。

对对对!梅云热切地说:亲爱的,你真是个聪慧的姑娘,我哩哩啦啦说这么多,你一句话就给总结了。亲爱的,这个世上的美好,有时是苦难变的,比如咱俩,等老到八九十岁时,一起品着茶,闻着花香,回想我们友谊的开端,就是种美好啊。亲爱的,你要相信,当我们经历了困苦,获得了人生经验,可以用来教育和引导孩子时,每一个伤疤都是最有说服力的教材。当我们因经历了困苦,变得坚强、成熟,甚至成功时,那伤疤就是自己生命的荣誉勋章啊!

说到这里,梅云自己愣住了,心里豁然一亮,似有两扇门被猛力推开,吱吱扭扭地碾压着因关闭多年而积聚的灰尘和滞涩,向两边大开。她周身先是似麻似木,紧接着就暖热起来,从头到脚。她摸着自己的面颊,感觉到它又获得了某种红晕某种灿烂。她果断地说:亲爱的,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听了,就相信真的是能熬过去。

待安定住柚子,挂掉语音,已是凌晨1点8分。梅云没洗漱没冲薰衣草水,平躺到床上,身体里有一种翻越了高山的疲乏和兴奋,甚至还有种恍惚的幻觉,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扩展,让她不由得伸腿够了够床边。

没有了她和柚子话语的房间突然安静了,焦稳的呼噜声从他的门缝里钻出,再钻进她的门缝,像孤独疲惫的远行归来者久候着被接见,待他人散去,才上前来拖泥带水地招呼:你——还——好吗?你——还——记——得我——吗?

她不由得蜷缩了腿脚,捂住了脸。她知道自己刻意跟柚子省略的那部分并不能湮灭在黑暗中,也不能湮灭在努力营造的平静中。她知道自己在每个失眠的夜晚,不管如何辗转反侧,都不敢用手抚触自己的身体。她清楚地知道,缺乏亲密的躯体,积满了孤寂、委屈和无名的邪火。她也知道,每一次自我抚触,都是翻炒它们的铲子。

她僵僵地侧卧着,回望自己的生命和生活。

最眼前的,是柚子对她的承诺:亲爱的,我听你的,我向你保证,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胡思乱想了,我现在就回屋搂着孩子睡觉去。

她用从未用过的缓慢而低沉的语调回答柚子,仿佛只有这样的缓慢和低沉,才能保证话语在行进中的郑重和分量:亲——爱——的,我——相——信——你!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她对柚子呼出的沉沉的热热的“亲爱的”,对亲戚朋友同学熟人甚至刚相识不久仅仅是三观比较相合的人呼出的自自然然轻轻松松的“亲爱的”,像三角形的墙砖,有烧制过的,有泥坯的,有干的,有湿的,堆砌在她的回望里。唯独那曾精雕细刻的、深藏着她青春美好的那块,生命里最重要的那块,却不见了。

焦稳的呼噜声像被接见的人卸下了最初的拘谨,放纵了许多,声音变大,腔调变硬,从她的双耳道进入她的心脑,横冲直撞。

梅云回想着,那快精致的、烧制了良久的、在新婚之夜才完成的精品,滚烫而滞涩,以至于她说出口后,迅速地捂住了嘴巴,仿佛唇被烫坏,不堪再次承受三块烈红的热铁经过。

嗯,亲——爱——的——,梅云对着涌进她双耳的呼噜,试图给它们一个最该拥有的称呼,试图让它有精致的形态,有烧制过后的彩釉。它却黏涩得无法成型,像初学陶艺的人面对泥巴。她像试图从多年只烧碟子的窑炉里取碗甚至取盆,努力而失落。她不由得坐起来,意识到柚子的困苦不是她一夜电话就能彻底疗愈的,柚子老公在婚姻里的成长,不仅需要柚子的帮助,需要梅云的帮助,甚至需要焦稳的帮助。

太阳初升的时候,梅云做出了决定:她要从夜夜静坐的窗台上下来,从半空的十八层楼里走出来,努力地活下半生。她既然做了柚子的引路者,她就必须从躲避甚或逃避的角落里走出来,回到众行的路上。何况还有她的儿子,她儿子的子女,他们都要在众行的路上。

焦稳买早餐回来,看见梅云把遮阳帽和防晒衣都找出来放在沙发上,狐疑地问:你这是打算跟我一块去?

梅云抹着防晒霜说:我也去体会体会丰收的喜悦,顺便看看你导鱼。

焦稳脸上露出喜色,小心地把提盒里的豆腐脑往碗里倒着,呵呵地笑着说:看我导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不相信,肯定是从北边出来的。

梅云笑答:从南边出来的就不是太阳了?哪边出的都是太阳。

傍晚,开车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有些兴奋,车厢里味道丰富,既有焦稳手上的鱼腥味,也有各种蔬菜的清新气息。

因为夜里的感触,梅云本来是有意识地要去将就焦稳,陪焦稳静静地盯水面,蹲守鱼儿咬钩,心里却只觉白白浪费时间。出乎意料的是,在焦稳起竿时,她的心竟然怦怦地跳了起来,欢叫声大大地压过了那些男人。等那条在空中挣扎出数个跳龙门姿势的鱼落在河滩上,焦稳按住它,边摘钓钩边教导它:知道厉害了吧,看你以后还敢张嘴就吃么!

她本想提醒焦稳下手轻着点,不承想说出的是近乎急切的问句:它大约有几斤?比昨天的大还是小?

焦稳说:四斤左右吧,小多了!焦稳两手掐鱼,伸到她面前,笑着对鱼说:认识一下你们的大救星,记住了,馅饼和陷阱是配套的。不待梅云看清那条鱼的眼神,他就扬手扔进了水里。

梅云心里遗憾自己还没拍照,毕竟是她人生里参与钓到的第一条鱼,是大半个下午的等待。

回想起这些,梅云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原以为的那么悲悯与高尚,焦稳和他的钓友们也没有那么的阴谋与庸俗,她只是用概念阻隔彼此的相近。她点开焦稳的微信,给他昨天的朋友圈点赞,细看照片。

焦稳看她长久地盯着手机,且面带莫测的微笑,狐疑地问:看啥?那么入迷。

梅云说:给你朋友圈点赞。

焦稳哈哈大笑说:你看见我同事说我神经病了么,他说钓鱼不为吃的都是神经病。我给他回:你懂个锤子!

车子拐进小区,在人工故意制造的弯道上慢行,焦稳声调愉快地轻声哼唱:

春天是我留下的香味

夏天走进了我的心扉

在为谁一直陶醉

像蝴蝶纷飞

这朵准备绽放的花蕊

在思念我心里的那个谁

…………

梅云听了呵呵一笑,讥讽他说:都老成霜打的茄子了,还准备绽放的花蕊呢。话音未落,想起已经好多年没听见他唱歌了,而他是喜爱唱歌的,年轻时也算得上是他家那一带小有名气的街头卡拉OK歌手。梅云不由得扭头看了看焦稳的侧脸,脑子里闪过她站在街头起劲为他鼓掌的情景,忆起他让她怦然心动的瞬间,是他在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里那句“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时盯她的眼神。梅云心里顿时五味交杂,鼻子有些酸胀。

焦稳似乎从她的注目里找到了情绪的撬杆,猛地放大声音:

这一弯又一弯的春江水

那月儿就像柳叶弯的眉

两个人被春风吹啊吹

你走的累就有我来陪

…………

梅云缓缓扭回头,慢慢闭上了眼睛。鼻子里那点酸胀,已经上行至眼睛,雾气氤氲,在它凝结成水滴前,她说:我们广场舞的曲子你也会唱啊,我还是最喜欢你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也已雾气氤氲了。焦稳扭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想听啥咱都能给你唱出来。

车到了楼前,梅云一下车就看见六楼的女孩儿和奶奶从小广场的台阶上下来,她招手喊:宝贝,快来帮阿姨按电梯。说着就从焦稳打开的后备厢里翻找塑料袋,从蛇皮袋子里往外拿西红柿。

焦稳讶异地瞅她一眼:不是都要拿到楼上去吗,干吗往塑料袋里装?

给邻居。梅云简短地回了一句,就又招呼女孩儿。女孩儿看了看奶奶,似乎不敢确定突然变热情的梅云呼唤的是不是她。梅云招手说:来帮阿姨按18楼啊,咱俩不是上次说好了吗?女孩儿这才欢笑着跑来,踮脚仰头,一手拿泡泡机,一手在楼道的门禁上按开锁码,使劲拉着楼道门说:阿姨快进!奶奶快进!伯伯快进!

待大人们拖拖拉拉地进了楼道,女孩儿又跑去按电梯。她按着电梯按钮问:阿姨,你家是18楼的东户还是西户啊?

梅云学她的腔调柔声说:东户啊。

太好了!阿姨和我们都是东户!奶奶,你听见了吗?

奶奶说:听见了,这有啥需要你鼓着脖子筋喊的,女娃娃家说话声音小点。

梅云伸手摸了下女孩儿即将阴天的脸蛋儿,把手里装西红柿的袋子往女孩儿跟前送,说:这是阿姨家自己种的,送给你,庆祝你和我都住在东户。

女孩儿的脸瞬间晴朗,高兴得蹦了一下,复读起来:庆祝你和我都住在东户!庆祝你和我都住在东户!嘎嘎嘎……女孩儿说着笑着,想接又把手缩到背后,求助地看着奶奶。奶奶对梅云说:家里有,你们自己留着吃吧。

梅云说:我们自己种的,自然熟的,什么药都没用,化肥也没使,给孩子吃放心。

奶奶笑着说:这样啊,那可太难得了,太感谢了!

看女孩儿和奶奶走出去,电梯门关上,焦稳不悦地斜了梅云一眼。梅云装没看见。进了家门,焦稳边往卫生间走边问:你刚才在电梯里啥意思?真是太阳从北边出来了啊,怎么主动招惹起邻居来了?

梅云说:没啥意思,就想让太阳从东边出。

正说着话,梅云的手机响了。她猜想是儿子,着急忙慌地从包里翻找手机。根据以往的习惯,儿子一般都是微信和她联系,只有事情紧急时才打电话。梅云声音抖抖地问:儿子?

妈!我要向你和爸报告个天大的好事!我爸在吗?

梅云听见儿子语调里的欢欣时,揪着的心猛然松开,紧接着又听见是天大的好事,心紧接着又翻了个跟头,兴奋起来,欢实地跳着,震得她浑身发颤:好好好,你等我把免提按开,让你爸一起来听啊!

快来听儿子天大的好事!

焦稳直接拽了毛巾擦着手上的肥皂泡,来到梅云身边:焦阳,我和你妈一块听着呢,什么天大的好事?

我,我恋爱啦!

梅云问:女孩儿是谁呀?是你大一时说的那个小师姐吗?

焦稳几乎是同时说:嗨,我以为被保研了呢,恋个爱,激动个啥。

电话里,焦阳的声音突然静止。梅云连着喂了三声,焦阳才反问说:你们都认为这事没有保研重要?

梅云一听儿子的声音从振翅飞翔摔落成狐疑彳亍,把焦稳推了一把,白了一眼,急忙回说:哪能啊!我儿能有自己喜欢的姑娘,比保研保博都重要!那些可以通过考试或者通过加班学习解决,但寻见自己的意中人可是要靠点运气的!有的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这么幸运!

对呀!我就知道妈能理解我!妈,就是那个小师姐,我偷偷地喜欢了人家三年啊,越了解越觉得她优秀,她是我认识的女孩子里最善良、最体贴人、最爱帮助别人的,性格也是最开朗、最阳光的,人还很漂亮,她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孩儿!今天我鼓起勇气约她去看话剧,妈,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咋回答的?

她竟然说她一直在等这一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当时就激动坏了,人完全傻掉了,呆住了,还没出息地——嗯,流了眼泪出来,直到小师姐把我的手拉起来,我才还了魂。

焦阳的声音里有了哽咽。

梅云已经跟着儿子激动得满眼含泪。

焦稳好奇地瞅瞅她,把手里的毛巾塞给她说:至于吗?孩子谈个恋爱,八字没一撇的事,现在年轻人谈恋爱,还不跟过家家似的那么容易。

爸!我是认真的!

梅云擦擦眼,对焦阳说:儿子,你记着妈妈今天跟你说的话——不管这份恋爱是走一段时间还是走一生,你都要珍惜呵护人家女孩子品性里的这些“最”,你要让自己配得上人家的优点,不能让女孩子的优点因为你的缺点而被刺激得变形扭曲!一定好好提升自己,和女孩子一起成长,千万不能在应该是一个男人顶天立地的时候,还蹲缩在地上当老男孩,屁股上的尿布一辈子扯不下来!男人要是不成长,再美好的女人都会变成怨妇!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增加点恋爱经费吧,算我借的,等工作了还。焦阳笑着提要求。

晚饭时,外面下起雨来。焦稳用调侃的语气说: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影响你们跳广场舞啊。

梅云正在心里回想同事和他们的孩子爱吃哪种蔬菜,想把蔬菜提前按需分好。她抬眼瞅了焦稳一眼,没回嘴。

焦稳看她饭吃得心不在焉,问:菜咸了?看你不怎么夹呢。

梅云干脆停下筷子,盯住焦稳说:这次的菜你不要再给你们同事了,该我送我同事了。

你同事?你哪些同事?焦稳的嘴和眼一块扩张。

我办公室的同事啊。梅云装作语调平淡地说。

你……焦稳的嘴唇和腮上的肉哆嗦起来,粗声说:他们不配!我宁愿扔了,也不给他们吃!要不是当年他们太自私,光顾补自己的窟窿,那事能被翻腾得全局都知道吗?!

梅云轻轻放下筷子说:他们当年是过分了,但错的起始在我。停顿了片刻,梅云叹口气说:也在你。

什么?在我?!我错哪里了?姓梅的,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暗地里把错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啊!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忘了?还错在我,真新鲜!你给我拉拉听。那件让他耻辱的事,像个躲在墙角搞恶作剧的人,突地窜了出来,焦稳激动得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那件事之前,没有人不夸我贤惠能干,你知道我这么努力的原因吗?不是为了做给人看,不是为了让人在嘴巴上给我发奖状!我是因为爱!爱你,爱这个家,爱我们的孩子和父母,心甘情愿去做的。可是你呢,你有没有和我一样地爱,一样地承担?婚前,你是特别宠我,我不否认。可婚后呢?尤其是老太太瘫痪后,我是你的啥?是你的妈!你们全家人的妈趴下休息,我呢?我每天夜里最少要起三次夜,给老太太换尿布擦洗翻身……五年,你体会过熬五年夜的滋味吗?我盼着你回家来替替我,你怎么做的?夜里叫都叫不醒你,白天还饭来张口,说什么要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你除了陪老太太说说话,到电脑上偷偷菜,你还用心干了啥?刚结婚时,我希望生个女孩儿,你希望生男孩儿,说如果生个男孩儿,养到三岁就归你管,你带他晨跑,带他打球游泳,能让我轻松些。现在他二十多岁了,你陪他锻炼过一次吗?天天得空就抱着手机,叨叨你两句你还嫌烦,说生命在于静止,最长寿的是乌龟仙鹤……我实话跟你说,当年那事,不是人家勾引我强迫我,是我因为人家一句疼惜的话,就崩了,就哭成个泪人,就觉得能被人疼一回死也值了!你,老太太,你姐,都觉得我犯了天大的错,我欠你们的,我丢人丢大了。即使我错了,你们看人也该看总分吧?上小学的孩子都知道,不能因为一道题答错了就否认了整张卷子,你有没有坐下来问问我为什么出了这样的问题?你自己哪里没做好,才出了这样的问题?我当年想,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只有我死了,把我承担的、承受的都放到你肩上,让你体会体会,你才能在心里给我平反昭雪!我琢磨过很多次自杀,要不是儿子点醒了我,我早做了十二年鬼了!我没有跟你就这个事道过歉,就是因为我是委屈的,是被你忽视出去的,是被累出去的。后来,我们为了让孩子有完整的家,在努力修补,没让家散掉,但找个角落躲起来,把伤疤盖上两把温情的土,就能彻底融化掉吗?不能!十二年了,一说到这事你不是还瞪眼!我们是不是到了该把所有的疙瘩都解开,彼此理解彼此疼惜地活下去的时候了?儿子都谈恋爱了,马上要走上社会,要娶妻生子,你能保证他将来不遇到类似的问题,不和同事朋友磕磕绊绊?那时,我们难不成也告诉他,把人都当影子当空气?!或告诉他,辞职搬家换一拨同事朋友,自己找个没亲戚没朋友的小区躲起来?!万一他遇到的挫折比我们还大,我们能教他退缩到哪里去?退到地球以外吗?!

梅云咆哮着,哭喊着。如果说昨天上午那场让她疲倦而通畅的痛哭是婚姻沼气池的放气,现在则是掘了池底。

仿佛是为了隐藏他们的伤痛,电突然停了。黑暗里,梅云熄了火,长叹一声说:好在,这件事让我知道了家庭中的女人需要什么样的男人,能告诉我儿子,让他不要亏了人家的女孩子。我这两天想了很多,为了孩子,我真觉得到了我们必须努力正视伤疤的时候了,要不是下雨,我今晚就下去跳广场舞!

焦稳一直沉默着,粗粗地喘气,叹气。良久,他嗫嚅道:我,说句实话,当年,选择不离婚,不是为了孩子,是因为,我,舍……舍不得你,真的,真是这样。

梅云心中经年的委屈和不甘,像龟裂的土地,被猛灌了水,裂缝在吱吱地缩小,弥合。她崭新的一波泪,汹涌而出。

焦稳安慰她说:梅云,别哭了,我们往后都好好的。你批评得对,我是太要面子了,觉得老婆贤惠能干自己脸上才放光。觉得自己挣钱多,就硬气得可以不干家务。确实是让你当全家人的妈,都受你照顾,还觉得理所应当。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我对不住你在先。老太太也对不住你,我姐一家也是。从咱们结婚起,家里逢年过节大小的聚会,都是你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朋友来家,也是。我,从搬到这里,着手做饭,才知道做饭很辛苦……梅,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一抽一抽的,我以后好好改,改到你满意。

梅云哭着摸到纸巾,擦着鼻涕眼泪说:你终于又会说甜话了,我可是记下了,你别黑影里说话,亮灯就反悔。

焦稳的手漫过桌子,在对面半空中寻摸着,说:我保证,别说亮灯,就是亮星星,亮月亮,亮太阳,我这话都不变样。我也慢慢活明白了,年轻时觉得面子重要,老了才知道里子重要。

焦稳摸到梅云擦完泪回落的手,攥住。

疏远了十二年的两双手,终于在黑暗里相逢,相近,相亲。梅云又哭出声来。

焦稳抓着她的手,自己绕过桌子,在桌椅盘碗的响动里,拥住他的妻: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

“亲爱的”,那用热气送进她耳内的三个字,绵软如绸,舒卷如云,让她心里顿时天晴气朗,她不禁跟着他复读这三个字。

“亲爱的”,昨夜还黏滞在她的嘴巴里无法离唇的三个字,像鱼一样游出来,拽着她的胳膊环在他的腰上:亲爱的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哎呀,你腰这么粗了呀,都快抱不过来了。

焦稳抹把泪,嘿嘿一笑说:那么多年没人抱,它没了紧箍咒,当然会粗啊。我明天就晨练去,等儿子放假回来,陪他打球,都十六七年没摸过篮球了。

梅云在他胸前蹭蹭鼻涕眼泪说:我还记得你打篮球的样子,每天你打完球,用自行车驮着我往回走,一身汗,熏得我头发晕。

焦稳脚底挪动起来:你要不晕怎么会嫁给我,那么多比我条件好的人追你,乔道那小子都没追上。哎,你还记得咱俩当年参加局里的交谊舞比赛吧,慢三,咱俩一出场,冠军稳拿。

梅云的脚也挪动起来,抱紧他说:我们这算是跳贴面舞吧。

焦稳哧哧笑说:这可不是贴面舞,这是三贴舞,贴面,贴胸,贴胯。

梅云撞到了桌子腿,不由得哎哟一声,说:撞踝骨了,疼死我了。

焦稳松开她往窗外瞅瞅说:敢情不是咱一家停电啊,整个小区都停了。你别动,我去摸打火机。

梅云说:没有蜡烛,打火机没用。摸手机,开里面的手电筒。

焦稳说:手机用了一整天,估计也快没电了。

梅云说:能照着把碗洗了,把菜分成份就行。

焦稳答应着,慢慢在黑暗里挪动,小心地用手抚摸触碰到的东西。

梅云想起前天晚上自己在卧室的黑暗里摸索的窒息感,问道:你有没有感觉像在黑暗的海水里,人特别无助,梦魇似的,心里发慌。

焦稳说:没有,我只体会到盲人的不容易,体会到光的重要。手机,放在哪里了?

梅云说:我的在卧室床头柜那里,你的好像在茶几还是电视柜上。说着,她也摸黑寻觅。和前夜一样浓稠的黑,梅云用双手慢慢地伸进,拨动。

哐啷一声响,焦稳把茶几上的茶器碰到了地上。梅云喊:你原地别动,万一碎玻璃伤着你,等我去卧室先找我的手机。

焦稳答应着,提醒梅云:手摸索的高度别超过腰部,高了容易把卧室门口的摆件碰掉,那也是玻璃的。

梅云手脚并用,摸向卧室。比前夜更大更曲折的黑暗之海,却如同焦稳所言,并没有令人恐慌的梦魇。看来在黑暗里,有人和没人是不一样的感觉。梅云刚摸到手机,还未按功能键,就听见了敲门声。

梅云和焦稳都没有立刻应声,而是侧耳再听。当当当,的确是敲门声。这可是稀罕事,他们家从未来过夜访人。梅云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卧室里隐匿的一切顿时重现,她欢声应道:来了!三步并做两步,要去开门。

焦稳提醒说:先问问是谁!

谁呀?梅云手握着门把手。

阿姨,我是六楼东户的乐乐!我和爸爸来给您送蜡烛!

梅云打开门,看见乐乐举着一根白色的蜡烛,烛焰跳跃,四周一片红亮。穿粉色衣裙,满脸汗津津的乐乐,如同油画里刚刚落地的小天使。

梅云禁不住蹲下身,亲吻乐乐的脸颊,不住嘴地感叹:哎呀,哎呀,天啊,你爬十二层楼给阿姨送蜡烛啊!你太让阿姨感动了!

我没有爬十二层楼,爸爸抱我走了五层,我自己走了七层,五加七等于十二!

梅云禁不住再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下。适应了光亮的眼睛,这才看见乐乐的爸爸站在电梯门口,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俩。焦稳走来接过乐乐手里的蜡烛,招呼乐乐和爸爸进屋。

乐乐爸爸推辞并提醒乐乐:还有什么话要对阿姨和伯伯讲来着?

乐乐把两只小手举在胸前,像准备欢跳或鼓掌的样子,说:西红柿,可好吃了,谢谢阿姨!谢谢伯伯!

梅云和焦稳被她可爱的神情和语气逗得笑声彻响,在烛光里水一样激荡。

爸爸牵着乐乐告辞。焦稳说:我送送,爬上爬下二十四层呢,太累了。推让之间,焦稳已经把乐乐抱了起来。乐乐爸爸坚持不让送,他说:这也是对孩子的耐力训练。

梅云和焦稳只得站在楼梯口,目送父女俩,再次表示感谢。乐乐扭头说:不客气,爸爸说要互敬互爱,所以,我就用蜡烛来和阿姨伯伯互敬互爱一下喽!

焦稳举着蜡烛进了门,拿了个碟子,倒出点蜡油将蜡烛粘牢,连连咂嘴,拍着胸脯说:这孩子,哎呀,这孩子,搞得我这里,热辣辣的!还所以所以的,小大人似的。

梅云边扫碎玻璃边说:家教好。

焦稳点点头,然后催促梅云:咱赶紧吧。

梅云不解地问:赶紧啥?

焦稳说:不是要给你们同事分菜吗?

梅云惊喜地瞅了一眼焦稳,去储物间翻找塑料袋。焦稳把两大蛇皮袋子蔬菜倒在地上,分门别类,仰着头问:咋分?

梅云说:记不清他们谁爱吃哪种菜了。

焦稳说:那就均分吧。

梅云看着分好的菜,犹豫着说:我这心里其实有点打怵,毕竟十二年了,跟大家疏远着,突然去热络,怎么着也感觉有点尴尬。你说,我是提前去放他们桌上,给他们发微信说一下,还是亲自给他们。

焦稳没回答,起身到厨房窗前,点了支烟,深深地吸着。等他把烟蒂在水池里按灭的时候,回答说:亲自给,我陪你一块。

啊?!你?!梅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陪我去?会不会太难为你了?梅云的声音低下去。

焦稳拍拍大肚皮说:大肚能容,所以,我要用亲手种的绿色有机菜,去跟他们互敬互爱一下喽!见梅云脸色还在犹疑,焦稳又笑着说:你不是教育我要给儿子孙子做榜样吗?我是不是进步得有点快了,你不适应?

梅云抿嘴一乐说:照这个进步法,你不但能导鱼,还真能导人了。

梅云说着,想起该和焦稳一起休年假,去柚子那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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