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瀑流(外二篇)

2022-10-28 13:44黄亚明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群山竹子

黄亚明

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

清宴皖公山,巉绝称人意。

——李白《江上望皖公山》

山中新雨,日起如窑火被层绿按捺而不可易见。新绿。紫绿。红绿。碧绿。颓绿。狷绿。诡绿。薄绿。野绿。老绿。暗绿。一山长绿,层层叠叠,犬牙参互。在天柱山峡谷中的诸多兽、人、鸟行迹若青青苍苔——闪动着水渍的时间不谙世事,因而兽影人影鸟影清凉得如同披拂了一层苍苔,几千年的时间集结在万类动植物身上……瀑声沸沸,在骨骼里涌动,飞流而下或者而上。

人总误解飞瀑是飞流而下,包括李白。在此山时间却是飞流而上的,挣脱了时间的空间,每一种方向都可能且不意外。峡谷上下落差二百余米,岩崖及植被或如新肉清白,或如花雨晴红,或如油画旧驳,表皮和茎干成色乌褐翠冷,瀑之海里集聚了乌泱泱的人群,在怒放,在饕餮,在回溯——允许重新来过,恍惚原始的生命上游之地。这是吴楚女性气质的上游之地。我喜欢女性的潺湲之美。

有瀑如“之”字形,油润的水流在岩崖上反复书写撇捺,内蕴古漠的丝竹之音,九曲回环。“之”的金文大篆体、汉仪小篆体,别有韵格,如杯中生芽叶,或茶园托柔枝。甲骨文“之”字拙奇宛若游鱼出新水,在怀素《自叙帖》中,赵孟頫《行书二赞二诗卷》中,“之”字均得神奥大意,出神入化无心挂碍,其翩翩起伏曲线有莫可名状之异美。

“之”字瀑所呈现的各式姿容乃峡谷造化所得,绿意蜿蜒流泻令人酡醉……岩崖挤出的苍深水潭,却被一瀑数十年数百年拓开疆域,人在潭边亦是在时间之内神游,噫吁兮,如蜉蝣逍遥。周遭悬崖如斧劈,亮痕犹在。泉水似在云端,起步即是凝白氤氲一片,从百米高处鼓起飒飒声浪,瀑分四五大柱,势若北海奔龙贪婪怒放,旁有马鬃般细长银瀑扯下,落瀑处旋起无数银针或曰苍雪,在无垠的吴楚山地激动成响水槽。

有人写过响水,农家夜宿,听了一夜的泉声泠泠,待产女主人痛苦而微蜜的呻唤,水声吟声(呻吟与歌吟)旺盛、青涩、浓动、沛美,如同汪汪的金质油菜铺满乡夜,又如深凉滴答滑过的午夜梦境。

瀑布虽白耀恢弘,却又印证了古中国诗源的夸饰和炫才,李白称天柱山中的瀑布为“巉绝”,在我看来,或是微醺后在茫茫河流中突见一山兀立,视野从平阔之水转换到野生的山色,在心理学上构成即兴的惊叹。李白《江上望皖公山》,古今诗选里亦有将“秀木”写作“秀水”。

李白在皖河或长河或长江的“江上远望”,可见天柱山雄巍峙立争气负高,但若干水瀑只如莹然白线嵌山,其声亦不可闻,视野所及满山披绿的树木将飞瀑遮蔽匿藏,繁绿轰鸣才是第一印象,故“秀木”为宜。

竹之海亦倾泻轰鸣,像从虚静地底突兀暴动而锐起——单独的一竿状似小镇少年青葱挺拔,而几万竿几十万竿包裹纠缠叠压交织,林间光线晦明难辨拖曳散落,独坐幽篁中,在微风的带动下自有各式各样枯朽的落叶清鸣,数丈高野的阴凉似要将世界隔绝……又隔而未隔。

泉水寂静轻盈跃动,黑鹊拖得长长的鸣叫哀婉,画眉“娃,娃”是对同伴的警示,“啾,啾啾”是对人入侵领地的屈服,“谷,嘟谷,谷”,尾巴上下摆动,它的少年心事在对美女抒情,“呜呜呜”“呜呜呜”,张开双翅,在和教授江飞、和县佬魏振强约架?苍竹超挺蓊郁,弥漫的新鲜笋味与枝叶互荡而崩流出的清韵,广阔褐壤中去年因山火焚烧而遗下的黑痕,在强化一种既悲凉又甜蜜的情感。

竹海,毛竹之海。毛竹,又称孟宗竹。孟宗是三国人,《二十四孝》里有他“哭竹生笋”的故事。《楚国先贤传》载:“宗母嗜笋,冬节将至。时笋尚未生,宗入竹林哀叹,而笋为之出,得以供母,皆以为至孝之所致感。”正值暮春初夏之交,山间新笋亭亭,老竹疏冷,竹叶偃仰,陡生旧事不再的迷离之思。

遍山是竹。遍山是竹。竹子。竹子。竹子。文同的竹子,倪云林的竹子,柯九思的竹子,徐渭的竹子,郑板桥的竹子,罗聘的竹子,李方膺的竹子,生意十足、劲辣多姿的墨竹。王维的竹子,柳宗元的竹子,杜甫的竹子,王安石的竹子,黄庭坚的竹子,朱熹的竹子,涓涓于线装册页间突起一枝,逸气横生。入夜,在谷顶的桃源湖,星汁甘甜。餐足酒饱,绕湖行行止止,大夜如肥硕浓繁的糯米陈酒颜色,铺排在陋旧黑香的蓬竹上,湖中倒影恍惚似山精狐媚在等待书生手谈。

通计一山,有深涧数十,青龙涧,飞来涧,幽涧,东关涧……深寂不可与人语。有飞瀑数十,丫字瀑,黑虎瀑,雪崖瀑,激水瀑,飘云瀑……恣肆堆垒,风露浩然。有奇竹不可胜数,在一个特殊的时间和空间,扎进饥渴、苏醒的竹简式的古迈血管……如同王安石题刻诗“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忘归即是归心,心灵的自我流放。吴音和楚调之间,青麦芒一样杂异喷涌,竹、瀑流放——

龙眠山记

去桐城一游,不游文庙遗憾,不游六尺巷遗憾。游了也可能遗憾,多不是古书中的行迹。几年前我游过,印象已模糊,略记得绿树红墙,花卉禽鸟墀头饰,鳌鱼脊饰,飞檐,大致天下的文庙,要配几个著名的读书人,本地的先贤最好。要配孔子等一圣四贤十二哲,熠熠生辉。在桐城,六尺巷的故事盈目逼耳,让它三尺又何妨。又何妨。又何妨呢。又何妨啊。退让谦让礼让避让辞让揖让忍让,忍为上,让为上。

桐城的文气是璨璨大文,桐城的文气还是一派平和之气。

清晨的龙眠河清清澹澹,轻轻浅浅,河滩上荇草青碧,载人过河的踏石,一排排,一颗颗,各色农妇蹲在上面浣衣,腰臀有隐世村落的偏僻之美,婉婉起伏。雾起了,龙眠河似下了蒙蒙细雨,陡增了些许草木的清甜,大巴车就如裹在缠绵湿梦中行驶。雾散了,入山弯弯拐拐,峭陡生姿。沿途布满不知名的山精气息,崖石间的树精虬枝劲劲,一片倾斜欲坠的审美。山谷光阴泼洒的浩荡春气,葳蕤随行。一时欢喜,呆立无言。

也许是昨夜下过雨,山中万类滞湿,远处的境主庙水库云纱缈飞。弯拐角落里的人家,一片黑白静默,门前海棠欲喷射怒红之气。树影花影人影趴卧在山际,绿重青肥,米浅黄腴。往昔金黄的油菜花瘦青浓,使繁华中带些荒芜的况味,正如此山,正如此境,正如此世中的古人。

龙眠山是逶迤大别山的余脉,皖西南名茶桐城小花的核心产地。山腰茶树无数,棵棵绿意蓬勃飞溅,几位茶姑的竹篮内,晃射的芽叶似翠银鱼影在虚空里神游:圆润之绿的鲤鱼,通透的神眼雀跃飞电,狭绿的银鱼飞跳,以及碧眼俏亮的虾在弓身弹跳。双宰相张英、张廷玉的龙眠山,起伏徐缓,婀娜多姿,藏方于内,犹如父子二人的书法。藏方于内,似乎也是二张安度满清岁月的秘方。

我喝过桐城小花,色翠汤清,鲜醇回甘。与我乡山茶岳西翠兰同气连枝,但野气欠了些清癯,多了些丘陵之地的丰饶。

站在花树下,不免更多想起李公麟。李公麟五十二岁辞官归老,久居龙眠山,自绘《山庄图》,其间岩谔隐见,泉源相属,下笔细润,我却看出了宿醉后老翁杖藜的慵美。山水一缸,得饮一壶,举杯吟风颂月,该有酒意鹊起:

诸山何处是龙眠,旧日龙眠今不眠。

闻道已随云物去,不应只雨一方田。

——黄庭坚

心中有境,方得自在,心手相应,放养精神。这是山水的佳处,来处,去处。

龙眠山对面的境主庙水库,颇值得一记。

湖水(而不是库水!)暗含一种浓郁的凛冽。群山之上,之下,浩浩天宇一泼,晴绿一泼,壑谷之靛蓝巨碗因此而剧烈晃荡,但已不可见地质构造时的大变。或有无数孕育于群山之腹的溪水,自东南西北汇聚、包抄、叛逆,泻涌出不同走向、草木暴动般的湍急支流,旋即像被雨瀑巨力平叛,平静纳入一湖。

停车小憩,俯视波光粼粼,也许是波光粼粼,视线因较远而产生异质的想象:湖水又如宿墨堆砌经年,似被散放的牛羊闹醒——暮色来得迟缓无比,夕阳踟蹰山坳间良久,终于决绝坠入深寂。在山间,总是如此生动婆娑,湖光里行走着草木之人草木之兽草木之影草木之心。

下山时,回望了一眼张氏父子幽静的园林墓葬:

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

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雨便是主人。

确乎已归山水,到底意味深长。

群山的时间

在西淠河的源头,我倾听到群山的苍郁嗡鸣。

暮春初夏,莽莽大别山内部,绿意沿529国道七拐八弯地喷射。燕子河,杨家河,老湾,蔡畈,后湾,老湾塘,野岭,以及抱儿山茶原产地,诸多蓝底白字的地名招牌在车窗外热烘烘急泻。红黄绿翠白紫,紫白翠绿黄红,一路堆积,彼此交错,仿佛人间的兴衰更替。河柳,枫杨,银杏,水杉,马尾松,各类知名和不知名的青褐灌木,柔叶纷披掩映纠缠,像层层起伏、古老绵延的水绸,波浪般涌来,蓬发出万物奇异的勃勃之力。白墙红瓦(或者黑瓦)的农家院落,墙角偶露的亮红桃李缀在枝头,风吹过,摇晃出一种行将坠落的危险之美。绵绵密密的白亮溪流如针脚扎在群山之中,显得如此荒芜和繁华,或许它将见证此行的际遇。

群山环抱之下,潜藏着一个叫姜河的小村落。路旁两三家拙朴的农家乐,什么“琴缘农家小院”“彭大姐私房菜”“十里溪人家”,取名字的算不上野贤,估计是在城里逛了几圈偷艺的村官或乡村教师——入口处三五个旅人而已。停车场尚在施工,黄土、烟尘、五月的炙阳和轰鸣的机声,顽强地将我拽回现实。我注意到歪靠在小店门口的,有一位身穿蓝布对襟褂、腰背佝偻的苍发老太,脸上镌刻了一抹屋檐投下的静凉阴影,无声无语,无悲无喜,和群山一起集体保持着深寂。一切与想象中的大为迥异,似乎在提示十里溪尚少现代性的污染,独拥一片孤寂自由的原始领地。

沿河而上,铺设不久的狭窄卵石小径,夹道的灌木林晃幻着深郁。视线里全是望不到顶的幽蓝幕布。山。山。山。树。树。树。树。无边群山中诞生的树木之神,拥有庞阔而寂寥的绿叶家族。树木生长,我几乎可以看见它内部的速度,在靠阳的一面迅疾,在靠阴的一面缓慢。阳面绿光摇曳,炫示、夸张、甜蜜、奔放,树木皆层次丰富,像静矗而浓艳的彩色壁画——无声奔突的壁画又是活的,里面有微漾的火影在尽情溶解,不由分说地,汇入泠泠山溪和人的呼吸……背阴之处让人体会暗黑滋味——似乎不是那么浓烈的探险,但那阴郁的沧桑仍在幽光交织的林蔓间出没……满山乱石横陈,全被山林掩映,遮不住的高峰巨石,如时间的大手耸立在森森林木间,其雄健之姿和藤柯灌木的阴柔之态互相映衬——时间是动静错杂的绚烂,如泉水幽鸣,苍老和新艳奇妙地共生一处,然,从泥土深处汲取力量的堆云花朵业已凋谢……

一些岩石山壁,渗透了不绝如缕、叮叮经年的泉水和泉声,生出的苔藓卑微纤小,几乎无人注意。苔藓密密麻麻,披拂如石头的衣衫,毛绒绒的,在树影婆娑的底层,沉静,淡然。你根本历数不出它们的年龄,一年年它们聆听流瀑的诵经之声。

山顶飞瀑如百年积雪忽泻,至潭面又顿然凝固。仿佛探下身子的一条磅礴雪龙,瞬间,又被施了定身之术。

整个十里溪,如此踊跃的飞瀑难以计数,金蟾瀑、石板溪、玉龙登天瀑、青蛇瀑、蝙蝠瀑、龙井潭,激水涓流,似乎是书艺的辩证法移栽此地——从王羲之到张旭,从柳公权到米芾,其书风变化均能在瀑布中予以印证:疏密、俯仰、迎让、向背、呼应、参差、疾徐、轻重、欹正……山势用极度简洁又抽象的线条,组合、传达一种深刻和有趣——恣肆烂漫、欹侧生姿。臻于自然乃技法消散。文章至妙乃技法消散。技法至高乃无法,随心随性随意,遂山水一合,天人一合,天地合一,思行合一。师从山水自然,或许能抵达与世界言和的境地。

蹲下身子,又是一大匹落差近百米的白瀑迎候我们,阳光褐红澎湃如金汁璨璨敷于深潭,泛起层层古老而生动的波光。捧舀潭中瀑水,清凉,甘甜。

捕捉不到边际的蓝天底下,是荒寂的只剩浓绿堆叠、黛铁般发黑的崛雄之山。蓝。黑。简单粗暴。这时候,一只鹰,像一朵孤零、浓郁的暮云,慢慢地,从绿黑群山背后翻越上来。蓝天之下,绿黑群山之上,这朵暮云般的王者,在逡巡疆域。

——“自然壮且美,但是相对人的生存而言,自然又是如此酷与烈。(黑陶)”

晓月千重树,春烟十里溪。

过来还过去,此路不知迷。

——唐·孟迟《徐波渡》

南北过渡地貌的中国群山,发育出阔美十里溪的清潺溪流,一路奔流至河口集,左纳莲花河,形成西淠河,进入响洪甸水库库区,后与东淠河汇合,在正阳关注入淮河。东西淠河之汤汤大水,使淮河亦蓬勃绵长,两岸沃野可抱。淮河分界中国南北,淮河以北,亦是皖地之北。《徐波渡》是南方中国迷离摇荡、山水清嘉的写照。夕光粼粼中,我曾路过六安虎头潭西淠河大桥,所见落日苍黄如怀孕的大地溢血,皖北风物有雕版印刷的粗粝,以及,茫茫平原一望无际的枯索、久寂。

连绵汹涌的群山皱褶中,这条隐秘古溪,日日被浓暮缓沉入古老、松散的静谧,又日日被新发的松烟和藤萝从清晨挽救。岁月的美囚禁了它,使它与尘世彻底隔绝。我略有担心,在傻傻的原始性被毁灭后,为美而生的它如何继续生活,成为无限的少数人刻意维修的幽径?

人有自己的霜

野花的血已经变凉

风刮落的果实是遍野的星星

风告诉你的肯定是它的经历

野花留下根

好像我的隐私得以保留

一朵磷火之后

不再有一声鸡叫

但不要说破一切

——古 马

我突然想和同行的汪淳、六子、海娟坐在山顶喝酒。喝土制的米酒。

两个画家,一个青海人,远看他们如落叶从树上飞落。

乱石如一堆空酒瓶。落日释放野狂的酒意。

在万物归于内心的一瞬,我突然想去古凉州,看无人大地,风的另一种歌颂。在诗人古马的一本书里——在一碗灯火里啼哭的黎明,白云飞远,马匹走过……看看这一切留下的,未必都是永恒的。

在时间的对话里,我是喜欢更呆、更内心、更散漫的——十里,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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