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荸荠

2022-10-28 13:44车前子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车前子

很久不读车前子新作,这组文章随心所欲,措辞含糊,其中跌宕处,有鲁迅《野草》的影子——凝成冰雪霜雨雾露,有朦胧美,幽咽婉转中别具锋芒。《野草》初版书衣,我见过,有暮雨黄昏气息,又像夜空下出门远行。

或许是误读,老车大概能宽容我的误读,误读比误会好,这《小荸荠》读进去,一脚踏空,空空如也,空穴来风、空中楼阁、空前绝后、空谷传声、空谷幽兰、空谷跫音、空腹高心、空谷白驹、空室清野、空花阳焰、空言虚语……文学怕还是要说一点空言虚语,好文章如烟如雾如云,看得见却摸不着,偶尔摸着了,却一头雾水,越发空茫茫。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空茫茫更彻底,连干净的大抵也不见,只是空。

老车走远了,和骑牛的李聃一样,迈过函谷关。

车有车轮,牛有蹄印。前几天去寿县古城,城下车辙半掌深,那是车轮一年年碾压过的痕迹,于是沉郁,沉郁是鲁迅文章底色之一,沉郁也是老车文章底色之一。沉郁有深情,情绪重影,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钜丽胜,或以雄苍胜,于是莽苍。莽苍也是鲁迅文章底色也是老车文章底色,旧物古木莽苍,夏天野草莽苍。莽苍是时间生出的包浆,沉郁是天生气象,或者异禀。

老车的很多文章如禅宗棒喝,没头没脑跳出来,醍醐灌顶。

一觉醒来,读老车近作。

童年时候,暑天,一觉醒来,一脖子汗水。这篇题记或许可名为《汗水集》。我读得辛苦,不知他写得是否辛苦。字里与老车相逢,祝一切如意。

我喊老车顾老师。顾老师,这厢有礼了。

题记:那天,打“小笔记”三字,出来“小荸荠”,还好不是“小憋屈”,“小荸荠”挺好,故名《小荸荠》或《小荸荠集》。

蜻 蜓

我刚才梦见妈妈了,穿着玫瑰红衣服,里面的绒线衫淡鹅黄,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好像刚会走路的小孩,穿着大红衣服。是不是听到谁来了,回过头微笑。

“工具是死的,手却是活的,这道理每个农夫都明白。”布莱克说。

写书法的,画水墨的,却没多少人明白毛笔是死的,手却是活的。

字形,物形,都是壳,要破壳,方有生动之气。

编辑先生说我还有一点时间校订诗选集(1999-2021)。我发现很差的几首诗,想想,还是没删。

为什么呢?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偶尔胡说八道,对身体有好处。

一本诗集,一个身体。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欲立蜻蜓不自由。

蜻蜓蜻蜓

只有交流,没有占有,我期待这样的情感。

同情是一种不稳定的感情。它需要被转化为行动,否则就会枯竭。

只要我们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们就会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共谋。我们的同情宣布我们的清白,同时也宣布我们的无能。

苏州人冬至热炒不讲究,吃冷盆,吃什锦暖锅,暖锅十荤六素。

一首诗应该具有三个伟大的要素——简约、灵动和不确定。

灵动,其实是两个部分:通灵与(一首诗就是一个动物,大象或鼹鼠)动物。不是静物。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老夫涂鸦时。其实没这么用功,大雨让我一时半会上不了楼……等雨停了,画兴却浓。这架势,看来到年底能完成一百张蜻蜓。

多位朋友告诉我,一晚上发画不要太多,否则被人认为画画容易,卖不高价钱。于是近来我发画明显减少,腹泻装作便秘的样子。

断 大

“断大”。“雪粒速”。这说的都是大年初六的“六”,前一句行话,后一句缩脚语。

二十年前,颜峻提议我和王凡合作,我提供文字,他转为声音。

当时我有个好想法,写到一半时放弃,这个想法太好了,所以就很蠢。

后来我决定恶作剧,我提供声音,看王凡怎么写,我把吴方言里的拟声词集合起来,重配文字,比如,“xie li su luo”,写成:“雪粒速落”。然后我从这四字出发,用一堆拟声词叙事:雪天举办婚礼,新郎新娘成为雪人,婚礼结束,地上一摊一摊血水,谁都不能幸免,大家融化。

我在说婚姻和人类毫无意义吗?我没那么愤世嫉俗,于是安排出路:人类再次进入母系社会,加班加点制造人形勺子,舀着地上血水,舀起一勺,就是一个,从而劫后重生……

首场演出,前面五六排全票,不打折,坐满老外,秩序井然,后面五六排半票,也秩序井然,演到十分钟,忽然冲进来一个人,情绪激动,哇啦哇啦说着什么,引起观众不满,这时有人翻译,说这位朋友是越南人,车牌号多少多少的一辆车挡住他的车,他太太正在车里,马上要分娩。

这是我们作品的一部分,工作团队里的设计师姓阮,就让他扮越南人,即兴部分如果陷入优美境地,越南人小阮可以用他发明的越南法语或越南英语出来捣乱。

前几天中国足球在越南,又让我想起这事,多么愉快。

这是一个伸缩作品,可以演三分钟,也可以演三十小时。

《雪粒速落》曾经用备忘的形式被撒把芥末单独发表,但我认为它离开现场就毫无意义,像婚姻和人类一样,以及猪头或咸猪头。

“或”“咸”两字的谐形让我兴奋。二十年前的北京,曾经给过我这样的错觉,它生机蓬勃,像一战后的巴黎,二战后的纽约。

然后。

书 写

书写:书是规则,写是破书这个规则。

一笔一画里都有变速,线质自然丰富。

行笔过程中的游戏性,忽然,神来之笔。

傅山草书,有的结体是楷书,但他有本事把它写得像草书。

林散之草书结体与章法以正为主,不取斜势,接上怀素一路。

米芾的书法要在慢镜头里看。

行草书单字结体要诀于错位:上下大小,左右高低。

祝枝山草书《赤壁赋》真是率性。率性在他那里,是一种高速出手,比米芾还快,线条与结体都在高速中完成,虽然单调,却常有神来之笔——结体的神来之笔。我做了个实验,把它一些字写慢,再略作夸张,八大山人出现了。裁出“天地之间”四字,尤其前两字,像不像毛体?

欲用吴说游丝法,写来却似片假名。

三个字:回笼觉!

一首诗与一幅书法,都有轮廓。

写书法的关键,尤其在结体那里,是找到一个比较恒定的手势。

王铎行草书运笔皆有进退,所谓进退,提按与断。

字的结体——字象:疏密是基础,在此基础上调整正斜粗细大小润枯浓淡……

张怀瓘:“夫书第一用笔,第二识势,第三裹束。三者兼备,然后为书;苟守一途,即为未得。”“裹束”,即“结字”,“结字”与笔势、笔法关系密切,“结字”是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一个字的每个笔画下笔的角度都不同,就耐看了。

写行草,手腕破方为圆,方的感觉就不对,要圆。一个字的转折处、接笔处,手腕皆圆。

一位前辈约吃饭,请喝五窖茅台。十多年前,看他收藏的八大山人尺牍,让我豁然开朗。饭后,另一位前辈送我回家,两个人又喝一瓶,他指点我“界限”,我几乎遇到了叔本华和晚年的尼采。

苏州高人,真是低调,请吃饭的前辈,今年一月份营业额就六个多亿,但他不说钱,他说王羲之。

送我回家的前辈,他曾在海外发现元代诗人班恕一件书法(后来低价转让故宫),班恕墨迹目前存世两件,还有一件在冯承素《兰亭序》摹本上。

杂 录

用苏州话读篇文章,不容易。我读不出来。谢谢这个不认识的老兄,哪天有缘,请教一下。

三十多年前,顾笃璜先生和我说,我们要不要给苏州教育局写封信,提议在小学里开一门方言(苏州话)课。

方言是思想维、个体群、细节点、行动源……苏州人现在值得称道之处,都是方言之果。现在苏州人身上毛病,很多因素在我看来是普通话带来的。

我这话说得,唉,再会!

有人介绍我“也是生长在苏州的文化学者”云云,搞笑了。一,我没文化,我对文化保持警觉有时甚至厌烦;二,我非学者,我对学者敬而远之,如果一天见到三位学者,晚上会做噩梦。

“真迹无疑”。

浪漫的人常常是悲伤和抑郁的。

只有生命力才能带来变化。

写作和清蒸螺蛳是难以捉摸的,甘拜下风。

梨园行术语“吃螺蛳”,指的是一句戏词说了两遍以上,或结结巴巴,一个身段用两次以上也称为“吃螺蛳”,台上出此失误必得倒彩。伶人为避免台上“吃螺蛳”,台下一律不敢吃螺蛳。

无聊,做条谜语玩玩:

曹操这鸟(打一西方名人:孟德斯鸠)

我观察到一种现象,最近想到一个词“博薄”,这字形与字音的谐形与谐音多少有点恶作剧,尤其谐音,像放屁。

何谓“博薄”?博学的浅薄。

前些日子写的毛笔字发朋友圈,有人收藏,但因为疫情,叫不到快递。今天发现这几张毛笔字都不知道哪天晚上我大概酒喝多了,练字练掉了。疫情让我损失财富,丰县让我无可奈何,乌克兰让我觉得灾难说来就来。世界还会正常,但我的感觉不正常了。读几页齐奥朗,睡觉。

俄罗斯不少伟大的油画家是乌克兰人,比如库因芝(1842-1910)。

想摧毁如此神圣、神秘、静谧、静好世界的,肯定是全人类的敌人。

这个时期,我请朋友们读我的诗,有点不合时宜。

身为诗人,我很惭愧。

朋友圈里曾经有人要我谈谈自己的诗,我拒绝了。现在,你们还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这些批评家的说法。

谢谢和平!

有人说:老车,你在书法上下点工夫,会很不错。

不错个头,我一点也不喜欢写毛笔字。

我认为书法是目前中国文化中最腐败的文化。

在这种最腐败的文化里,当官的,经商的,说相声的,只要拿起毛笔,都是书法家。官当得越高的,钱挣得越多的,相声说得越差的,都是当代越大的书法家。

“越大”,这个词硬插这个句子,我觉得耳目一新!

比如那个相声说得这么差的,居然在江苏的迪拜有个书法艺术馆,真有叠被的。

以下省略四字。

据说用长锋笔回腕法写字,可以发汗。今晚奇冷,发汗没成功,妈妈的,他发得,我发不得,老子以前也发过。

练字太费时间,明天戒断。还是读书吧,长点脑子,否则: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雕。

一首诗:或许就是语言疗法。

你把我的诗看成一幅画那样的事物,或许失望就会少点。

诗是一种困境。

今天讨论跨界,我几乎没有这个观念,绘画,写作,忽然绘画,忽然写作,一边写作一边绘画,都像水到渠成的事。我没有更多考虑,只有行动,只有经历。我谈谈经历。

六十杂碎

命没算错的话,我可能会在二十二岁那年死掉,鬼使神差活到六十,多少侥幸,又颇有得罪大家之感。

现在这个年纪,我热爱的人、我敬重的人、我玩味的人,一些古人,一些洋人,一些近代人现代人当代人,姓名见附件,没活到这个年纪,好像替他们完成一件大事似乎,我松了一口气。也有竖子不足与谋,英豪先离我而去之叹,竖子愧乎,寡人哀也。

按照传统风俗,过完六十生日,呼吸之间,长夜漫漫,要到八十再过生日。

所以家人友人,从去年年底就给我张罗生日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到疫情,人没算到,算了,不过了。

我是三十岁后才记住自己生日。那时祖母过世,没人提醒我了。

童年,祖母一条巷一条巷找我喊我:“铁肩,今天是你生日,不要在外面野了,回家吃面。”

我爹居然给我取这样的名字,“铁肩担道义”。

杂碎!杂碎!杂碎!

我现在北方的话,可能正喝羊杂碎汤,苏州也有,苏州羊杂碎汤太精细,不如北方。北方羊杂碎汤像一句胡话、粗话、脏话。

德勒兹认为曲线是宇宙的基本形状与基本运动方式,褶子遵循宇宙曲线法则。宇宙曲线依据三个基本概念而延展,包括:物质的流动性、物体的弹性和作为机械的弹力。“宇宙好像被一种活力所强制,这个力使物质循着一条至多是无切线的曲线呈曲线或旋涡状运动。”德勒兹认为弯曲普遍存在,包括存在于直线直角中。

今天,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匈牙利作曲家捷尔吉·利盖蒂(1923-2006)诞辰九十九周年纪念日。

我对他作品的爱超过约翰·凯奇。

利盖蒂:是的。有关发展生长、有关音乐形式的衍生,是我兴趣的焦点,远离了“遗传密码”的概念。不管怎么变,在我的音乐里你找不到类似“科学”或“数学”的东西。只有一个依靠诗意和情感想象力的结构统一体。有两种音乐之外的影响,我可以谈一谈:其一,我对人工智能很有兴趣,例如语言的不同层面。我很关注这个领域,极其钟爱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的著作;第二个音乐之外的影响和有机发展的概念有关,来自几何学中的新领域——不规则碎片形,多半归功于班诺瓦·门德尔布洛,前面我已经提过他。我对复杂的花饰也是兴趣浓厚,如阿尔罕布拉宫的伊斯兰花饰,中世纪的爱尔兰艺术,凯尔斯福音饰本(Book of Kells)。不规则碎片形就是最为复杂的花饰。我想在自己的音乐中也追随这些完美的榜样。

阿什贝利后来反复听《易之乐》。他在讲座中引用了凯奇的话:“我没有什么要说,而我在说它,那就是诗,因为我需要它。”

阿什贝利:如果我们是绝对现代的——我们是的——这是因为兰波给我们下达了命令。

奥威尔所说的那样,“废除阶级区分意味着废除你自己的一部分。”

(当蛋糕变小——底层分得越少……共同富裕变共同贫穷。

转发:唐·克尼奥尼,《教父》原型,一生用刀、子弹与智慧,探索并践行西西里黑帮的尊严与荣誉。

略萨:博尔赫斯出现之后,这个道理再次得到证明,同时还证明了,共享西方文化并不减少拉丁美洲作家的主权和独创性。

略萨:(博尔赫斯)所有这些人物并非来自生活,而是来自文学。他们首先来自意念,经过一位文学魔术大师的语言搭配,这些意念魔术般地变成了实体。

海德格尔:人类只有在语言的基础之上才能“存在”。

(我们处身于语言之发生中,因此,只有这样,此种存在者才在其敞开状态、遮蔽状态和伪装之中,存在于我们之间。)

二战时候,当时英国国王爱德华到伦敦贫民窟视察,他站在一个东倒西歪的房子门口,对里面一贫如洗的老太太说:“请问我可以进来吗?”换一种视角书写历史,传统史观便会被颠覆。如果将贵族精神作为评价历史人物的重要尺度,那些原本被差评的人,尤其是历史的失败者,却是另一番模样。最突出的就是路易十六,杜兰特评价他“几乎具备了所有美德”。

卡夫卡:“每个魔术师都有自己的仪式。比如说,海顿只有戴着扑粉的假发时才作曲。写作也是一种召魔法术。”

“自卡夫卡以来,就证明了这点:如果你没有妄想症,那你就是罪犯。”

维特根斯坦:“语法的重要性就是语言的重要性。”

我与少况聊天,我说:“一首诗就是故意错误地使用语言的结果。”他说:“正确的语言都是死去的语言。”

(菲利普·索莱尔斯)把他的朋友波德莱尔逼到最后一步之后,纳达尔总结道:即使上帝存在,他也只会是一个残忍恐怖之人。所以,他不存在。与伟大的诗歌相比,这只是一个进步人士的看法。一个摄影师的看法。总之,这只是某个人的看法,这个人乐于看到波德莱尔被剥夺了外部的语言,被迫用手比画。

(可他们说的)马里乌波尔长达四十多年被称为日达诺夫,直到苏联解体后才重新恢复旧称。我对马里乌波尔最初的印象是,在我童年时,苏联内部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区别,十五个成员国的所有居民全部是俄国人。这个印象根深蒂固。谈起乌克兰,我的父母就会提到俄国起源于中世纪的乌克兰,起源于被称为“俄罗斯的摇篮”的基辅罗斯。乌克兰是俄国所有城市的母亲。可他们说的却好像乌克兰源于俄国一样。

尼采的发明——“俄国的宿命论”:

一切东西都会损害他。人们与事物纠缠得太密切了,所有经验都太深了,于是,记忆是一件烦心的痛苦。疾病本身就是一种愤恨。病者,只有一个主要的治疗方法来对付它,我称它为“俄国的宿命论”,当战争变得无法得胜的时候,俄国士兵就使用这种不反抗的宿命论,最后躺进雪地里,不再接受任何东西,完全停止一切反应。

如果一座意大利城市里没有一个你说得出的地标名胜,那么这里的食物很可能一流,价格还实惠(吃货经济学家泰勒·考恩)。

德加:“素描非形,乃观形之法。”

德加初见安格尔时,安格尔告诉他:“画线条……要画很多很多线条,有时候依照记忆,有时候现场写生。”

“一种含混的诗学。”

“诗歌的唯一兴趣就是经常的失眠。”

《回笼觉》

凌晨两点醒来,一个句子调整到现在。声音缓急舒服了,字形疏密又不舒服。声音、字形都舒服了,字数又多了,像狗嘴叼着象牙,突然撑出个空间,(一首诗的)整体轮廓又不舒服。

遥想凤凰街上,也没什么可吃早点(大概疫情管控缘故,我三天吃出三家店点心师傅隐隐怨气),就睡个回笼觉吧!

“书法真的很难,我不写的时候知道什么是书法,一写就不知道书法是什么。”

我在朋友圈这么说,魏先生留言:“书画像做菜,书法重视切与拌,画画重视炒与烩,瞎比喻。”

这比喻明亮,一点不瞎。

魏先生神人,有一天他说他要做把古琴,无师自通,做了七把,很受琴人追捧,于是传说,六把古琴换了一套房子。还有一把他自己弹。

忽然想起,有关书法,古人有“心中有神,腕底有鬼”说法,我昨晚说的,不知不觉是它白话版。

我的画有时取个长题目,是为了让后人有话可说:车前子的画,除了题目长,没有什么。

去看逃跑的浙江人种的黄瓜。

遇到至今困在上海的混血美女养的猫。

吃了朋友太太烧的菜,有英雄气。

斜塘老街三水园,由于疫情,今年我是第一次去那里喝茶。苏州一流茶楼,用茶讲究,决不以次充好。

(以前常会见到一位小姑娘,混血儿,养了只鹅,陪她玩,她走鹅走,她停鹅停,不离左右。)

柄谷行人关键概念“交通”。

柄谷行人严厉批判本居宣长(以及小林秀雄)所谓“纯粹日本之物”,认为这种概念实际上是以遮蔽“交通”为代价才建构出来的理论虚构。

《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这篇小说,置于同时期日本文学,也是平平之作(言下之意不管我们认不认可:在头顶,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文学)。川端康成的文学:到了“中年”“老年”,突然在猥琐与衰退之中,汤汁变稠,过足人生庄严的瘾。

汉德克在《万像之像》中写道:在路德维希·霍尔看来,凡·高笔下的人物“还可以描述出来”;而塞尚的人物却“只能用笔画出来”。

明暗——明明是暗。

时至今日

当写出的一首诗不可被他人置换,也就有了神秘性。

一首诗的写作,开始是未知的,过程之中慢慢交给已知,这是正常途径。但开始是未知的,过程之中并不交给已知,甚至抵触已知,或许更有魅力。

诗人是对已知怀有深刻抵触情绪的一种人。

诗可以不需要文字。为什么还在诗里安排文字,无非是给广阔的虚无提供若干观测点。

晃象。晃象。晃象。诗是晃象。

在具体写作中,灵魂即语言。

我所知甚少,让词语工作吧!

诗歌就是要发明句法。

布拉格农场。布勒东。“亲爱的语言”。

写一首诗,不需要提前知道这一首诗。

决不听从轻易得来的观念。

当务之急:反语法。

反语法,是对自己的反——是在否定自己的一部分。

如果一个东西真是一个东西,那它就是一个东西。

形式是一种强力推荐的内容。

诗写作是一项朴素的工作,就一条原则:实践。

(“多义性不可化约”。)

诗给我所有想象的生活与快乐,或许也有悲哀。

轮回不是时间概念,起码不是历时概念。它是空间,嚯嚯嚯嚯,同时占有、成长。

“在这个荒诞的时代,我们需要科幻。”《图案人》作者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的想象力像台精妙机器,令人难忘。试读两篇,但我也有够了的感觉。

“阅读的焦点不是文本,而是文本唤起的观念”,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朝向后批判哲学》。

艺术与爱情的优越在于只看到个体。

诗当然是有意义的,但不是去一首诗中寻找意义,而是在你和一首诗相遇的关系中寻找意义。

意义与现象,不是意义与本质。抛开本质,没有本质。本质是傲慢的假设。

我将在写作上有所改变,从冥想开始,而不是从文字开始。冥想是文字之母。

风格问题:对自我认识问题。

节奏!节奏!节奏!

他用词组写诗,你用段落写诗。策兰和夏尔。

把词语从日常生活的定型剂中解救出来。

不能被理解的语言更接近存在。

密集与缺损,世界如此模拟诗。

(让一个字炸开来。)

发明就是思考,就是思想。

一首诗到底写了什么,我们最好不要断定。

最近,我发明了一个词:“愚力游戏”。

(噪音在文字中表现为噪象。)

诗人可不是深情的人,在诗中。

小荸荠

“一黑到地狱,太白上阳台。”

睡前写十字,两张,二十字。昨晚喝多了,十二点睡了。

三点醒来,读书;五点,回笼觉。

回笼觉梦见黄庭坚写字,洋洋洒洒大篇,当时许多不认识,看出十多句,醒来就这些:

老夫笔法请风雨,一束风雨一束竹。

游子惊,飞鸟堕,倒流大河茫茫处。

大儿王羲之,小儿杨凝式,口口口口龙象势。

这语感打滑,不是黄庭坚口气。

宋代诗人,独爱鲁直,但我却是第一次梦见。

我怎么好久没梦见大伙儿喜欢的苏东坡?

(苏东坡我梦见过三次,似乎他有点烦我了,有一次梦见他像一只白乌龟赤身裸体仰面漂浮绿藻之上,朝云拿着一双鞋子在池塘边与背过身的小丫鬟说话,小丫鬟衣服上有一块桃红大补丁。)

写作练习:

有一次梦见他像一只白乌龟赤身裸体仰面漂浮绿藻之上。

有一次梦见他赤身裸体,仰面漂浮绿藻之上,像一只白乌龟。

有一次梦见他仰面漂浮绿藻之上,像一只白乌龟,赤身裸体。

词语位置,还是第一个好。

三虾宴

百年老店新聚丰陆总请吃三虾宴,五十年功夫的朱大师亲自掌勺,新聚丰三虾宴一年一次,一次一桌,今天没吃到,明年等机会。

苏帮菜低调又傲慢,选择食客,其味交融,又能分层,而(第一口)粗嚼细嚼快嚼慢嚼,尤其讲究,一菜一吃。

菜单上有个“虾籽酱油拌茄子”,这菜看似简单,要做出卷气实不容易。华老法师说,苏帮菜的境界在卷气。

卷气,书卷气略称。

苏州话隽气、卷气,发音一样,这里是卷气,如作隽气,也说得通,苏帮菜的确隽永。

还有五个菜不在菜单上,好像需要保密。不是用材需要保密,苏帮菜用材从不歪门邪道,更不违反人伦。

有一年参加会议,某文化人批评中国饮食,忽然指着我说:“苏州蛮夷之地,吃松鼠。”

是的,苏州人不但吃松鼠(鳜鱼),还爱一道菜凉拌(傻瓜)。

凉拌,老苏州人待人接物之道,老苏州人与人交往,从不热炒。

说到炒,说说菜单上的三虾两面黄。这个面一些店也做,而新聚丰硬炒如软炒,口感第一。苏州炒面有硬炒、软炒之分,据说还有生炒。硬炒,合料不下锅;软炒,合料下锅。

合,读如革。

(有关三虾,苏州人在具体制作上用了不同动词:汰虾子,出虾仁,剥虾脑。)

(备忘:苏州人不说包馄饨,包粽子,说裹馄饨,裹粽子。)

(这些年,苏州闲话从“裹”到“包”到“捆”,现在说捆粽子了。快了,马上要捆馄饨。)

我第一次看到朱大师这么穿戴,厨师高帽,肩章服,以为遇到袁世凯了。

我最近寄居的民国洋房,隔壁一个中学,有两好玩意:紫藤花与桑悦草书碑(现在学校像警备司令部,进去不了,拍不到照。)

桑悦见官自称“江南才子”,好玩,现在只有傻瓜这么自称。

他说天下文章第一是他,第二祝枝山。

他的草书像热汤上的葱叶,我是热锅上的蚂蚁,所以我比他写得好,他的好在狂。

狂是一种才能,现在稀缺。

太谦逊了!

我身体里的奴才越来越心宽体胖了。

(明代草书,很多字乱写,好!就像做爱,只有工匠九浅一深。)

(来了个姓桑的人,我说我认识几个姓桑的人,一个桑格格,一个桑吉坚赞,还有一个知道但不认识:明代桑悦。还有三个在外国,最忆人老珠黄的乔治·桑。)

连喝茶都喝不高兴了,我日子过得也太差。宁被美女骂,不让官员夸。那么美女官员呢?三十年前,我认识一位姑娘,后来她下海养了七年猪,十根手指像红烧肥肠。我是吃素的。

农场青年

几天没吃面。在北方,每天见面。昨天愉快,今天起床做了碗具有表现主义风格的拌面,取名《好兵帅克或头戴钢盔的布莱希特》。(很多很多年前,有个农场青年说崇拜布莱希特,告密者说他崇拜希特勒,被判死刑,枪毙前赐他一顿革命的人道主义饱饭,“送他上路”,十只馒头一字排开在一条长板凳上,农场青年双手反绑着,蹲着,一只一只咬过去。(很多年前,我曾为此写过一首诗,唯见荒诞与残忍,而故事看不到了。今天说说,给后人读我诗者备忘:我不晦涩,无非留有余地。)

晚上继续吃面,换一种做法:烧面。(此面烧出在南方的挫败感。)

写完一篇散文,依旧保持着、敲打着肤浅的水印。

散文需要肤浅,因为深刻属于随笔的工作。

这是两个文体的不同功能。

河边夜饮

看到一棵像虚谷和尚画的枇杷树。

我与秦女士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但时令水果她不时送我,刚才她又让跑腿的送来一盒杨梅一盒李子。谢谢啊,谢谢!

看来彼此前世修得不错。

现在,老朋友见面,喝一杯酒如造一座塔。

前天晚上南通唐先生赏饭,赐威士忌两瓶,说宝丰堂旧事。饭后友人载我去酒吧,市面清淡。

河边夜饮。疫情管控期间,三位女士不时烧点菜,想方设法送给我吃,昨晚欢聚,她们各自烧的菜拼出一桌,庆祝自由走动以及没有未来。

吃 相

昨晚徒弟松鹤楼设宴,每上一道菜,我都说好,免得她有阴影。

现在,写完《舌头笔记》,整理照片,说几句。

松鹤楼,要努力啊……

清炒虾仁,苏打粉用多了。至于原材料,也就不说了。

松鼠鳜鱼,当时端上桌,其形丑陋、恶俗,我以为蛤蟆鳜鱼。

很奇怪,我断定今晚的厨师淮北人,家底安徽菜。

苏帮菜有一种干净,很难描述,凉拌芥蓝也干净,但这种干净不是苏帮菜的干净。

我爱吃豆瓣。由于疫情,张老弟一年一次的豆瓣饭没吃上。有一年他说吃双豆瓣,一饭一汤,饭是行灶稻柴铁锅豆瓣饭,汤是豆瓣肉汤,这豆瓣肉汤用了五十条塘鳢鱼的豆瓣肉。

(张老弟神人,擅飞刀,去云南收茶,开辆车,不住旅馆,不上饭店,一路野营和打猎过去。)

江南雅厨豆瓣:豆瓣狮子头,豆瓣雪菜烧蚌肉(酸口,开胃,夏天味道,合时宜味道,我多吃了几块蚌肉,立竿见影,胆囊不适)。

蓑衣黄瓜。蓑衣少了几件,有人没穿上。下雨了,打烊了,小百剌子开会了。

风急天高,良辰美景。

老镇源虾干,四斤晒一斤。口感奇特,我称之为虾脆。

通常两斤半晒一斤。

多次尝试配酒,我觉得配日本烧酒最为河蟹。

多情吃出河蟹味,世上早无金圣叹。

实话实说,扫大家兴,我不爱吃三虾面。

我喜欢吃:焖肉面,葱油拌面。

我甚至偏激认为,看一家面馆好不好,就看焖肉好不好,葱油好不好。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夏天,我也喜欢吃冷拌面。看着好玩,熟面过水,放在大竹匾里,一台摇头电扇呼呼对着它北风那个吹,吹。

三虾面吃的是讲究。也就苏州人,小小一只虾分析出三部分,文本细读,情何以堪?

遇到讲究,我或许也讲究,否则对不起讲究;遇到不讲究,我肯定也不讲究,否则对不起不讲究。既然三虾面吃的是讲究,我要讲究了。

我吃多家,只有一家把虾脑黏膜处理得干干净净,让我心生敬重。

黏膜处理干净后的虾脑,口感顿时清气。养生家说法比较逗你玩:虾脑黏膜乃大寒之物,男子吃了不举,女子吃了宫寒。这个我不信,再说也没有那么多虾脑给男女或狗男女吃,又不是猪饲料,猪饲料也快凭票供应。

说说虾子酱油,仅供参考:

虾子酱油要吃口咸,收口甜,它的鲜是在收口后(略微停顿地)出现。吃口就鲜,不是好虾子酱油。

还有(波澜不惊的)稠黏度,不能清汤寡水样子,但蘸——比如蘸油条,虾子酱油像拔丝似的,也是过了,太腻。

油条蘸虾子酱油,传说河东君最爱之早餐,于是陈子龙虾了。

壬寅夏至

夏至那天,朋友约我五百年前成化年间吴宽访友日,同去(涧里,铜阬,窑上)转了转,看木荷花、山顶千年铜井与周臣隐居地。

(周臣,唐伯虎跟他学过画。)

还有卧龙泉。卧龙泉,村里人用水,上午的井水用来吃喝,下午的井水用来洗涤。传说唐伯虎在井边不敢写诗,怕龙虎斗。

卧龙泉被称作卧龙山龙眼,所以有另一口与它对称的井,靠近公路,某年淹死瞎子,村民就填掉了。填掉的井边,曾有一棵大杨梅树,孩子绕着它兜圈,有人说是光福地区最大的一棵杨梅树。井填掉,大杨梅树就死了,附近的杨梅味道变酸。

(偏偏是被看作龙眼的一口井淹死瞎子,四十年前的小说家会兴奋,可以寻根了。回家路上,我据此编个故事,又把它抖散,部分拆迁到三首诗与一条笔记中。)

(铜阬杨梅,窑上桂花;气候反常,杨梅没吃到;桂花秋香,时候没到。)

晚上朋友家吃饭,老妈妈烧了一桌菜,这蛋饺好,我吃了三个。蛋饺边线要弯要曲,不能直,咬嚼之际略微感到不均匀,才有人气,说明做蛋饺皮时有厚薄有火候之变化——“不被权力机器傲慢地管控”。

山芋藤,我以为空心菜,还真有些微空心菜味道,如此细腻脆嫩,觉得我以前吃过的山芋藤是喂猪的。

题外话

多年前的事了,我在博物馆暧昧不清的灯光里,走过去,又走回来,看着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有种感动。这种感动几乎可以原谅他断送一个不错的朝代,甚至觉得再断送一个也没关系。朝代总是短暂的,艺术要久长得多。这二十只鹤的排列组合,仿佛冻河冰裂,带着尖锐响声:画中的瑞气,想不到如此尖锐。

早先见过赵佶的《祥龙石图卷》,后来又见到《池塘秋晚图》,画卷上依次展开红蓼、水蜡烛、荷叶莲蓬、浮萍、荷叶水草白鹭、荷叶水草鸳鸯,而水纹天上地下,像是高手散文中的闲笔。高手之高,高在对闲笔的处理。

这一幅《池塘秋晚图》,让我想起更多的宋代院体画。崔白的凫雏,李迪的白芙蓉,吴炳的荷花与嘉禾草虫……这一点也不奇怪。稍微使自己惊讶的是——

我看宋代院体画中的花鸟部分,总会想起黄宾虹的花鸟画,并以为宋代院体画中的花鸟部分是黄宾虹花鸟画的一个出处。

学习宋代院体画中花鸟部分的画家,有所成就者绝对不是于非闇他们。

学习宋代院体画中花鸟部分的画家,有所成就者是钱选和黄宾虹他们。

钱选是把宋代院体画中的贵族气、典章气、能品气——脱胎换骨为文人气、小令气和逸品气,一句话,就是钱选把宫苑变成书斋。这个意思我以前说过,现在又说,还没有以前说得好。说明我现在写文章的兴趣确实寡淡。

钱选可以说在气息上变化了宋代院体画,而黄宾虹可以说在技法上变化了宋代院体画。

黄宾虹把工笔的院体画移步换形——遗貌取神为写意的个体画。

这话说多也没意思,闲下心来,我们把宋代院体画中的花鸟部分与黄宾虹的花鸟画放在一起欣赏,如果不是太笨,自会觉得其中神似,且有妙解。

二十世纪,中国画中最善学者是黄宾虹,白话文中最善学者是废名。

光用功是没有用的,要善学。你说苏东坡的学问到底有多大,也未必,但他善学。苏东坡的学问不如司马光,也不如王安石,但他或许就是比他们出色,为什么?因为善学是一种变化的能力,也可以说是创造性思维。当然这种思维不能指望人人皆有,那么满大街大师,也吃不消。只是现在让我们更吃不消的是,大师已经半条街了,一开口,脑子进水。

黄宾虹的花鸟画有两个出处,一个在我看来是宋代院体画,一个是他的写生。

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写生了。

不要把写生等同于写实。

我们看黄筌《写生珍禽图》,把它放大了看,就知道完全出自一种诗意的结构。

天机不可泄露,尤其是画花鸟画的,需要接受这个契约。

我们看画,应该抛弃工笔写意之分,伯乐相马,仲忧相猫,宋代院体画的精神,一直没有消失。我们在沈周的雏鸡和八大山人的雏鸡之间,都能听到李迪《鸡雏待饲图页》的回声。而黄宾虹画的白鹭,和宋徽宗赵佶画的白鹭,是不是有得一拼?哈哈,他说:“蛮拼的。”

说句题外话,黄宾虹的草虫,远比齐白石的草虫高级。全是题外话。

一部有关作家的电影

说,说出,为了更好地不说,不说出。你所说有你所倾听,非耳,是一根手指,刚才从父母之池抬起,滴着水,成冰。我们含紧,麻木又滋润,夏天的语言,蜻蜓低飞,像团乌云。不管多么盲目,复眼作为信徒继续在头部形成影院:

观看一部有关作家的电影,欲望,勤奋,贫穷,成功,名利,男女,衰退,富裕,物质的或名声的,似乎越衰退越富裕……最后多少有点投机样子。著名作家一生难道出自公共编辑?作家都是被编辑过的——各行各业的潜规则冒出来吐几个泡泡不见。而不著名作家,一生呢他遭遇的是剪辑。省力多了。我发现在著名作家和不著名作家之间,有类不著名的著名作家,“家乡的那些路灯穷得连飞蛾都没有。”因方特“患有受不了的文字游戏病,那不但无药可治而且是传染病……疯狂的模仿语言症。”

因方特圆,因方特方圆更圆;

圆特方因,圆特方特因有因。

“我们的作品,”富恩特斯写道,他想到的是因方特和另外一两个当代作家,“必须是无秩序的作品:也就是说,作品中有的是一种可能的秩序,跟现今的秩序相反。”可能的秩序保证了著名在现今的秩序之中不著名。我很早就知道这位《三悲虎》作家,但我看到的却是一只白虎,在印度。不论作者最初意图为何,说实话,都无法预见或限定其作品的发展道路,也不能决定怎样被接受和阅读。我给白虎拍了张照片,两只黑耳朵和黑斑纹,眼睛好像多余的斑纹,在铁笼内,与拖网里的江猪不分上下,它们融合的部分一如引用这些写作手法为了证明写作质量前景堪忧。

我少年时候,对一部电影充满期待,以为会看到一群白虎,不料看到一团人。

以致印度明明白牛,由来神圣,现在兀然白虎成了圣神?“是传染病……疯狂的颠倒语言症”。女作家走在路上,一个男人在她面前蹲下,当众大便,让她觉得异国风情。而异国女作家骑着白象,风情翩翩,去语言的帮会医院打胎。四大护士仿佛象腿,小说家摸柱,诗人摸针,我想说,要想对一瓶止咳糖浆建立审美,就必须拒绝寓言(如果当成一套指南,并遵循引导,那么,讲述之内,没有宇宙)。

最有趣一头大象帮助另一头

大象上吊自杀,

两头大象在咸味糖色泽的码头散步,看到运来一船传教士,长相特奇,服饰奇特,他们说着象外语。一头大象认为传统文化遭遇侵袭,报警无效,种瓜得瓜,抱子得子,求仁得仁,瓜子仁,一头绰号叫“瓜子仁”的大象决定殉象语,它请另一头没有绰号的大象托上吊车,无奈不识抬举,砸死了援助者。海关的红砖房前面的广场上,死象鼻子笔挺,而象牙却能冰淇淋那样融化,事实,只有当人们以左拉标准来评判作品优劣,所有主题只能跑到右边。是没有上吊成功的大象为了逃避误杀之罪,在船坞,罗兰·巴特记载如下:

一位妇女发言:在一个三千吨的船坞上,能造一万吨的轮船吗?技术人员说不能。但是,工人革命群众在相互商量之后说能(这是实践性主题)。

于是没有上吊成功的大象为了逃避误杀之罪,在船坞狂奔,准备蹈海,这个时代保留下来的宗教认同暗地里认定自杀是一种罪过。

这是实践性主题,“瓜子仁”跳进大海,像一粒南瓜子仁。在南方,南瓜并没有很多,就像西方没有《西游记》,你喜欢这部小说吗?我喜欢动画片。在比较小说与动画片时,艾柯评论:“在后者所催生的故事里,观众的主要兴趣点被转移至不可预测的特性上——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并因此专注于而今吸引着我们注意力的情节创造上。事件并非在故事之前发生,而是在故事讲述的过程中发生,甚至连作者也常常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此而言,因为观众年幼无知所带来的安全感,不会感到语言游戏的危险与威胁:要么轻易,要么“无知所带来的安全感”,简称无感。

对于世界的经常状态,是经常性无感。让大象自杀吧,它跳进游泳池。

一头跳进游泳池的大象,谋杀了水。

显而易见不切实际的特性,更加关乎人类问题。

甚至我理解的孤独并不指悲惨的情境,而是隐秘的主宰力量、深刻的不可交流性,对一种无懈可击的差异性的诧异认识。我们说大象,但我们清楚,说的是大象无形。

而蜻蜓恰恰飞,在帐篷里。

野餐,野餐之前,我们先架起一顶帐篷……

她在帐篷里抓蜻蜓。一架直升机,比一架直升机还大的蜻蜓,他想,她如果抓住,一定会割下蜻蜓眼,拿到城里去做绿宝石戒指。她想,他如果抓住,一定要开珠宝店。一架比蜻蜓还小的直升机坠落于蜡染海平线,马鲛鱼游过,看到机舱里的他与她,保持着在大地上和天空中的交欢姿势,这次,绿裤子脱了一半,卷心菜被削掉包皮圆顶底下有个马戏团。

一头绰号叫“瓜子仁”的大象认出虽然已被盐水泡发的这对海参或海参崴男女:马戏团团长和马戏团著名马戏演员。她可以像常玉画中那样,站在飞快地绕着恒星转圈的白马王子背上,一条腿挺立流水账,一只手把另一条腿托上吊车,“1”,说一不二,“2”,有它那么直言不讳,两条腿无缝对接,一如完好无损的孤寂。

孤寂是美学的,孤独则十分哲学,晦涩难懂,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哲学能使神止步,“哲学重地,闲神莫入”,而美学,你是妓院吗?奥古斯丁在为科学划界,为希腊的唯理智主义哲学进行“诊断”,希腊理智主义“病症”即在于对人的理智能力盲目乐观,不加限制地使用理智其结果必然是“自负”与“鲁莽”。他在批判柏拉图派时进一步指出,这种理智的骄傲究其本质,就是自爱,即爱自己超过爱上帝。它诱使人犯罪并堕入不幸与死亡的境地。在《论自由意志》一书中,他写道:“那些由于虚荣想和天使一样的人,是愿天使和他们一样,而不是愿他们与天使一样。如果他们不改其愿,他们要和背叛天使一样受罪。因为他们爱自己的权力胜于爱全能上帝的权力。因为这些人没有入谦卑的门,却在骄傲中过活,并且没有怜悯心,所以他们必然被安置在左边。”事实上,风声鹤唳,所有主题只能跑到眼镜蛇右边,包括实践性主题。

上面,出现过富恩特斯,他没有抓过眼镜蛇,他捉摸不定的海蛇,他是怎么捉海蛇的,事隔多年,我已忘记。我被剥夺的东西:咖啡,生菜色拉,调情,海蜇与海参。我未被剥夺的东西:母语,公道话,老鸨,海蛇与海绵。还有不多故事。今夜,马蹄从东京到上海,在上海隔离三天,回苏州隔离十一天,然后居家隔离七天或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