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与永恒
——追忆徐迟老

2022-10-28 11:13
上海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生命

陆 萍

二〇二二北京冬季奥运会开幕式上,一滴冰蓝色的水墨,从天而降,滴进透明的水里。顿时那蓝,如精灵般在水中曼妙多姿,瞬息万变。当时我心里一动,仿佛是种神谕:突然领悟了徐迟老曾对我说过的那个字:“熵”。

“熵”是一个科学名词。通俗理解就是“混乱程度”,简单说就是衡量世界中事物混乱程度的一个物理指标。

即眼前水色之变的每一瞬。当幻化为黄河之水一倾而下时,水色趋匀,已然就是遵循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巨大物理系统总是会趋向平衡状态”。徐迟老最后一首诗《一瞬与熵》中的那句“当一瞬完成永恒如照片”,就是这个意思。

此诗最后定稿时,徐老曾附在给我的来信中。

——摘自二〇二二年二月四日手记

半晌已过,我却陷在那堆信里“欲罢不能”。

我手里捏着的是一封一九九五年一月五日徐老给我的来信:

“……我明晨飞武汉去打官司。不久即回沪转浔,在上海不能停留,南浔也有事要我回去商量。尊作仔细看过,喜欢它们,已告诉过你。你还没有熵的概念。我说起过,已写一诗,奉上一阅。哲理性太强,你不会喜欢的。不过在劫难逃,不妨存档,等待验证。

“另有一信,谅达,不必提了。此次也不是单刀赴会,到后必前拥后簇……天下大事诚多,不能为微细之事,费却大好光阴也。”

关于那徐老的“已写一诗”,《华夏诗报》主编野曼,也在前后给我的两封来信中告及此事,并告诉我此诗是徐老生前的最后一首诗,已发表在《华夏诗报》一〇六期第三版上。我感激曼老对我的热切关注。其实,我收到之时,算来要比曼老还要早四五个月。

徐老随信附着的这首诗如下:

一瞬与熵(最后定稿)

徐 迟

三十年代的一个夏天里

我正准备迎接我新出版

的一本诗集《明熵之歌》

它已经编辑好并排好字

经过校对和看好了清样

上了印刷机马上要开印

就在八一三的那个早晨

炮声响起来战机飞过来

枪林弹雨装满了黄浦江

我那本书就没有能出版

望舒只能把清样给了我

说好好保存到战后出书

我带了它经过八年抗战

三年内战四年抗美援朝

几年越战和几月战印度

诗集清样始终在我身边

直到空前的文化大革命

我把那发黄的清样取出

一页一页地把它们烧掉

里面究竟有哪些诗创作

我都已经记不清它们了

就有一首诗还记得题目

叫《未完成的永恒证》

究竟什么是“未完成的

永恒证”我都记不清了

我是三十年代二十岁人

现九十年代八十岁人了

终于已完成当年提出的

我那个未完成的永恒证

当一瞬完成永恒如照片

一瞬只是未完成的永恒

那火旁的“熵”却成了

能象征永恒的最后完成

已完成了的永恒正是熵

不冷不热不轻不重的熵

无始无终无影无踪的熵

非生非灭非明非暗的熵

亦证实了呵熵亦一瞬呵

亦就是那最美妙的一瞬

永恒之熵亦仅是一瞬耳

此一瞬竟是如此之美妙

它是从大爆炸和之后膨

胀到最后全平衡的过程

即熵的时空连续区虽大

也仅是美妙的一瞬而已

有一位女诗人曾经说道<注>

生命在两极永恒的黑暗

里一次美丽庄严的燃烧

无所谓有理无情或无理

有情惟佛家之圆寂似之

注:《细雨打湿的花伞》,书名.陆萍著,上海出版社1990年出版。此处引用了片言与只语。

徐老这首诗《一瞬与熵》,我当年收到读了,似是一知半解。但徐老注明“最后定稿”这四字,还是让我感到了分量。在二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似乎已触摸到其中的奥秘,感觉徐老游于物外的那种超逸,凛然于星河之外,俯视大千宇宙众生万物。

我好奇于诗的那种外在形式。十字一句,空前划一,像方方正正剪来的一块布。内容既浅白又深奥,既平实又灵空。叙述年代却穿越了整整一个甲子。诗的这种内在与外延,我在琢磨:人到底具备了怎么样的心性自觉,才能抵达这样的生命境界?

徐老在七十九岁出版的五十七万字《江南小镇》,我手头有一本,成了我宝贵的藏书。此书只是他当时计划中的上部,从一九一四年写到一九五〇年的元旦。下部刚开写了十年,不想在八十二岁时,徐老却在子夜时分,向六楼窗外纵身一跃!生命,蕴含着许许多多宝贵内涵的生命,便戛然而止!

个中多少日月星辰圆转流美、多少风霜雨雪天机入神的人生终端,留下的却是这样的一首诗,不知里面藏匿了徐老多少神思妙达,多少觉解悟道?

这是弥足珍贵的一段历史,也是徐老留下的一个谜。

徐老在这首诗中引用了我的诗《这一瞬竟是如此之美妙》中的第一句和最后二句。徐老对我的诗作,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注目”,让今天再次读到此诗的我,感怀不尽。在当年鲁迅纪念大会上,三十岁的徐老曾一口气背诵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四十九年后,徐老在他的巨著《江南小镇》里说,没想到此大会竟让柳亚子留下了一首《古风》,其中还有三字说到他,“不胜光荣之至”。

而今,在徐老的最后一诗中,引用了我的三句诗,我当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收起、展开,再收起。最终决定“雪藏”。我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份荣耀。但这份荣耀,却给了我更强的自信。

附我原诗:

这一瞬竟如此美妙

这一瞬竟如此美妙

是金字塔,是泰姬陵

是黄果树瀑布,是钱塘江大潮

是毁灭、是诞生、是哭也是笑

是炽烈的阳光幻成的黑洞

是跌落深渊

是腾云九霄

是死去活来

是异想天开

是什么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许是生命在两极永恒的黑暗里

一次美丽而庄严的燃烧

徐老的视域无限。文学之外,大到太阳系、银河系、系外系等,小到夸克、质子、电子、核子等等。他的话题常让我惊喜好奇。有次,他甚至还绘声绘色与我说到了量子概念,形象且难忘。

徐老在一信中又如是说:

已读你的两本诗集,很欣赏你的“一瞬”。和我年轻时的《未完成的永恒证》(佚失)颇为相似。“一瞬”即永恒。但它们是未完成的。恍然发现“已完成的永恒”即是熵(entropy)。尚待思考及最后作证。供你参考……你的诗,是从望舒那儿延续下来的,比哪个都好。熵,是另一种境界,希望不要进入。

徐老当年要我思考、参考,现今,这思索似乎已入尾声。

我就是觉得这“一瞬”,如电光石火,触燃迸击出的灿烂光芒,已经“最后作证”了生命的意义。

随自己笔下一行行潦草不已的文字,当年的情景还是一下子复活。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上午九点十五分,我冲好一杯咖啡在书房刚刚坐下,却突然接到来自广州的一个长途电话。还没容我惊喜地唤一声“野曼老师您好”,电话那头的曼老,就声音喑哑,沉痛不已地说;“喏平(广州口音“陆萍”),徐迟在今天凌晨不幸去世……”

我不相信!徐迟老师,我不相信!我马上一个电话打到徐老在武汉的家里。接电话的是徐老的三儿画家徐建。然而,我终于被告知:是真的!真的就这样……就这样从六楼窗口纵身一跃……这些天来徐老住在医院里,治疗老年心脏病、肺气肿,也不是什么大病。晚饭后还好好的。剃刀在充电,他亲手插的。儿子还去看过他。

我紧握话筒的手里尽是冷汗。我真后悔近几月来没给徐老写信,也没给他打电话。

为什么徐老会走得这样决断、这样酷烈呢?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一走永别!“一瞬”,就是这个样子的“永恒”了!

电话里,我与徐老儿子隔空沉默一时后,挂了电话。

正戚泣时,余秋雨打电话进来,声音欢快,告许我他刚从海参崴回来,说那是个非常值得去的地方。又说,明天他要飞台湾,去看博物馆……正事还没开说,我就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

他震惊着,并一连串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泪水涌将出来,没了声响。

沉寂了几秒钟,余秋雨声音平静了,他非常沉痛地一字一顿:“也许,这是他对自己命运的一种主动和把握,一种对生命的从容。”

听着,我心头一宽。“主动”“把握”“从容”,正是徐老的真正作派……可是一转眼工夫,我却又跌入俗世:万千哀痛万箭齐发……灯下,我呆坐了很久。书桌上放满了这些年来徐老寄给我的一些书信。我一遍遍地读着,揪心生痛。

就在一九九五年六月三日那天一早,我接到了徐老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他要去杭州和南浔,现正和大女儿徐律在上海。又说这些天西班牙画家米罗的展览在上海举办,邀我一起去看画展。我说太好了,徐老。我喜欢米罗大师跨界艺术给人的冲击,能激发灵性。徐老告诉我,昨晚去看了施蛰存,施老说,现在报上写米罗的文章,似乎是“弄错了”,不久施老的文章将会见报。我说我一定注意学习。我们三人在展馆门口汇合。这是我第二回见徐老。他目光炯炯有神,温和的笑容里漾溢着亲切,穿件白衬衫,气色很好。进馆后我们将米罗作品一件件看下来,听徐老片言只语的指点、议论,让我一拓眼界大受教益。

出得展馆大门,看着天色还早,我心中冒出一个念头:上海地铁通车后,我一直坚持不乘。遭受过建造地铁一号线时交通堵塞的磨难,早上出门到报社都会过了午饭时间,整个上海就像个巨大停车场。现在地下蛟龙腾飞,我不舍得轻易挥霍首乘地铁的美妙。今天徐老来了,当可同去隆重开乘,岂不太值?

徐老得知,立时两眼放光,说,太好了!去!握着我的手,还挥起来摇了摇。

下得阶梯,大堂明亮宽畅。那个崭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徐老问我,陆萍,到你家地铁要乘几站路?多长时间?我说,十几分钟吧,五六站就到。徐老高兴地看着我说:好,今天去看看你的写作环境,看看你十几年来的采访本。

途中徐老和我又说起报告文学的事,问我具体的创作计划。徐老的思绪切换很快,甚至一时我还被问得发愣。

从陕西南路到漕宝路很快就到了。走出地铁上楼时,徐老忽而驻足,神情有点严肃地对我说,陆萍,我今年已八十二岁了,我们都要准备好两张通往二十一世纪的通行证。我问,哪两张啊?徐老脚步又慢了下来说:“一张是英语,一张是电脑。英语我还要提高,电脑我刚学会用光盘,但发展快要不断跟上去……”

徐老这一说,让我汗颜不已。深受震撼的我,霎时暗下决心。两个月后,我成了全报社首个电脑写稿者。这当是后话。

出了地铁走到我家,大约要十七八分钟的时间。写到这里时,忽然觉得自己当年怎么会这样傻,那天为什么没请他俩吃饭呢?要行地主之谊啊。我只知道全神贯注谈写作、谈诗、谈报告文学,直到暮色四合才起身分手。我还傻乎乎地送他俩出家门,看着徐律老师手中提着一大袋沉甸甸的我的手稿。目送他们渐去渐远,我还恋恋不舍地挥手说“再见!再见!”傻到根了,却还没回过神来。

人啊,心思往一个方向走时,往往会忽略很多小辈不该忽略的事。现在想来真是一世愧疚。

当时我还没有用电脑。我的《一个政法女记者的手记》手稿有尺许高。徐老起身翻看我的复印件,一时驻目凝神,问我“这人后来怎样了……”说着从内页又翻到目录,说这些“我倒都想看看”。听徐老这样说,我想我可以再去复印一份的,就将此复印件让徐律老师带上了。徐老前时让我给他四篇代表文章,这次徐老又要看全部。我心里虽然高兴,但又怕徐老累着。毕竟有三十五万字呢。

徐老那天坐在我书房写字台左侧。低矮的小沙发,是我为自己的小身材量身打造的,右侧扶手还借助小书柜一格平面。确切地说,高个儿的徐老坐那儿,有点将身子“嵌入”的意思了。但一辈子在风烈大业里走过来的徐老,却一点也不在意,还谈笑风生,幽默风趣。当话题转到采访本上时,我从书柜深处搬出了一大捆,擦着满头大汗将之排列在一起,长长一溜煞是壮观。

本子虽然破旧,但却是一式尺码。我喜欢用最土最便宜的老式“工作手册”,书写时发出“沙沙”响的那种。有时笔尖还会碰到什么“噔”地跳一下。

徐老信手翻看,偶然注目时,我便跟着一眼疾扫,那凌乱的文字立即迸发出往日采访的现场气息。而这,又成了我们述说不尽的话题。

徐老将我又破又旧的采访本排排整齐,深邃的眼神中显露出肯定与赞许,朝我道:“你每天这样采访写作……好!一直这样走下去!”接着又补了句:“只求耕耘,不问收获,是极高的境界……”

在疫情的第三个春天。我写作此文时,惊异在我的小书房里,我曾有如此机遇与大师在一起,能亲承言笑,亲炙风采,真是荣幸之极。

一天,工作中我无意间谈到了徐迟。领导顿时十分神往,双眼灼灼,问可否请他来上海与大家见见面。我立时联络,徐老欣然同意。一九九五年七月二日一早,我们一行五人早早从上海出发,到南浔接到了徐老和他女儿徐律。车至半途甪直古镇休息时,我们陪徐老游了甪直的保圣寺,欣赏了国家一级文物珍藏——唐代著名雕塑家杨惠之的作品“八尊罗汉”。从久远年代散发出来的丰厚润泽的文化韵味,使我们充实而愉悦。

在一九九四年第二届国际华文诗人笔会上

出了八尊罗汉的殿堂,外面刚下过一场小雨。闷热湿润的庭院里,满眼青翠,鲜花怒放。空气清新得有点甘甜。徐老游目骋怀,伸展着手掌向我笑道,“细雨打湿花伞了”……说着他欣喜得甩出了大步,用一口标准的上海话说:“阿拉的好江南啊!”他清癯瘦高,疏朗洒脱,那高扬的胳膊,仿佛正将好江南一拥在怀。

转了一圈,不想在一处花草茂盛处,我们同时看见左侧有个月洞门,上面写着“叶圣陶墓地”。徐老忽然眉宇肃然,目有精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口里还念叨着:“嘿,圣陶!我的老朋友,你在这里啊!今天真是意外的收获!”我们听着,也一起跟了过去。我知道一些关于徐老与叶老交往的旧事,心中满怀敬意。大家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在月洞门前合了影。其时我却从徐老的步态面容里,觉察到他心里或许正波涌浪卷。

正想着,徐老对我说:“陆萍,我想一个人进去立一歇。”我们闻之即退。

徐老慢慢上得石阶,站定。再往前走近一步。只见他深情地拍了拍墓碑,又慢慢放下手来,交握在身前,背对我们凝视远方……在我的感觉中,仿佛是偶然遇见了老熟人,一时感慨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到上海后,徐老父女俩住在华夏宾馆。徐迟到来的消息是保密的,怕徐老累着。最后一天公开后,大家振奋不已,纷纷与徐老合影,一时传为佳话。

宾馆总经理和我,又陪徐老到宾馆最高层观光。徐老放眼远处,心旷神怡,说改革开放的浪潮,总是率先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上滚动。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日,徐老在来信中对我说:“回来好几天了,总想和你写信,却没有写……那三天太美好了,甪直的清流,华夏的高瞻,机场的告别,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我无法写出我的愉快的心情……你那天没有把《小站》带来,我想这几天找出几本书来给你寄去。我现在走到邮局去也困难了,当然那里并不很远。我觉得自己不知怎地渐渐地衰老起来了,一连下了许多天雨今日开始阳光普照……秋天我还可能回南浔一次,不然就看珠海的会今年能否开成……”

徐老说的《小站》,就是我的处女诗集《梦乡的小站》。说好离沪那天,我会带上,不想那天赶得急,又忘了放进包里。徐老光辉温暖又妙理达观,笑着对我说,这本诗集名,蛮有意思。那天一到家,我就赶紧给寄出了。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九日,徐老在信中对我说:“《梦乡的小站》放在枕边,随时可以在火车到来的时候,剪票进站登车。但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读徐老的信,真是一份高级享受。其实“到哪里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书写本身,已然是种美好的抵达了。这种诗性意境,给我以极大的启发触动,更成了我贵重的精神财富。

“我现在是一个人住一层楼,三儿给我做两顿饭。我一个人吃一顿;晚上他陪我吃一顿饭。然后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他就走了。我独自吃牛奶咖啡鸡蛋面包。然后打开计算机写作……”

今天我重读徐老信中的这些文字,感受到了徐老的孤独寂寞。徐老有二女二儿,老大老二都不在身边,小女也远在法国,唯画家儿子在武汉。但眼下的实情,却是儿子也忙,能做的只能是这些,也已属很多。那最懂他的老伴陈松的逝去,是他精神世界里最大的窟窿,任谁都无法为徐老补上。我敢说即使儿女全在身边,还是孤寂。

然而当年收信的我,还觉得“独自吃牛奶咖啡鸡蛋面包”这有多好啊。更认为是徐老在“签字”分手后重获的平静与安宁。

因为在我印象中,徐老一直神清气朗,身手轻健。在国际华文诗人笔会那次联欢,徐老还三次邀我下舞池,硬是让不善跳舞的我,随他跟上了节奏。现在回想,这些也许都是表象。八十几载岁月沤渍过的血肉之躯,已日趋不支,徐老当时对孤寂的抗争,无意间已渗进了给我的书信笔墨。只是年轻的我们,还没体会到而已。

现在我知道;人,总要老的。这需要生命的悟觉。而且要提前。事到临了,如没准备,严酷的老年生活就会像没有做功课的学生上考场一样,即使是伟大人物,同样也是凡胎肉身而无法幸免。可是此一生命大题,总是到老了才接到“考卷”。于是,千人万解,世相百态。

所以我想说:人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要把生活过成诗。我想告诉徐老,二〇一七年,我出版的一本诗集,就命名为《生活过成诗》。与此同时,还出版了一本,叫《玫瑰兀自绽放》。我的诗除了风花雪月、天长地久之外,另一指向就是衰弱、病痛、不幸、灾祸,以至“大藏”。大藏者,不过是藏于天下。乃造物主之“无尽藏”也。人早晚要到“另一维度”去的,但总是“在”天下,在人间看不到的另一维之天下,也即死亡的必然降临。

诗不仅是“远方”,也是“眼下”;诗不仅是“活着”,还有“死灭”。“死灭”也就是徐老在《一瞬与熵》一诗中说的佛家之“圆寂”。佛家与否,人其实都一样。大藏也好,死灭也好,都是生命的标配。只有了知生命的彼岸,才能安排好到达彼岸前的人生。把生与死的回答确立了,剩下便全留给了自由。即以出世的心态,来入世过活,这就会享受到一种“生命诗性的体验之美”。

然而那时,我们年轻,还不懂这些。而今恍然悟到时,只能当作与天堂的徐老隔空交流吧。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子夜,徐老突然兴起,在“梦乡小站”毅然决然地跳下了车。这一“跳”,有去无回,因为生命的设置,就是单程。但不要紧,徐老,我们“梦乡小站”的列车,现在还在运行,然而终究也会开到那个“点”上的。到时,我们继续畅聊。

忽想,上面之我说,一定是我一厢情愿了吧。徐老一定比我更早把握了生命的大纲。

生命之奥,实在是天下最诱惑人的秘密。特别是像徐老这样的天纵之才,否则不会在漆黑冰冷的子夜,“激情飞天”,直登堂奥。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三日,我接到了徐老的回信:“在浔收到你的信,但江南之冬实在太冷……又逃回深圳……我这次又带来你的两册诗集,我经常琢磨你的诗句,感到很有意思,非常欣赏……前天野曼打电话到南浔,通知我广东电台要播出……我在一九四〇年写过一本《朗诵手册》,在香港出版,那时我经常朗诵,并在千人大会上朗诵过鲁迅的《铸剑》和《狂人日记》,现久已不朗诵了,不知怎地在宝安又朗诵了,而且其中有你的一首诗。不知你听到过这广播没有?……”

我没有听到广播,也不详此事。两册诗集,是指我一九九〇年在上海知识社出的《细雨打湿的花伞》和一九九三年上海文艺社出的《有只鸟飞过天空》。书是经曼老之手送到徐老手里的,不想徐老是如此看重,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徐老的朗诵可以想象。报载,当年徐老在千人盛会上朗诵《狂人日记》时,忽然,“台上的徐老不见了。整场就是一个狂人歇斯底里在说他的疯话”。可见其情其景,是怎样的空前盛况啊!自得知徐老朗诵我诗一事后,我总是在”猜想”,徐老到底是朗诵了我的哪首诗?其状其态,难道也如当年一样?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直面问起。怕有不敬?怕有侮徐老?我想是的。因为我居然可以“不知道”!直至今日还不知道。

写到这儿,忽然一个场景浮上心头,以至非写不可:那天徐老正与我说着什么时,世界华人诗会秘书处小王在房门口停了步说:“徐老,主席台正等您去开幕呢。”

“哦,迟到了!”徐老立马起身,拉过那件褐底碎花的织锦缎中式棉袄,往西装外一套,随即两手将棉袄朝胸口一拉,说,陆萍,把门带上,快去。可是刚跨出房门,忽见徐老夸张地左右晃了起来。我一愣,回神却见徐老一脸正色,目视前方,装出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道:“来了!重量级的来了!”说着就到了电梯口。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想必徐老这一晃,就是将“一身名头”,晃得一干二净了。

徐老的风趣幽默,总是给人料想之外的惊喜。

徐老在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的信中告诉我说:“陈先生寄来照片收到,谢谢你们。回家挺舒适,终日静坐,看书,写书,往往一整天,这就是最快活的一天了……有朋友要我上庐山,不想去,因家中十分安静……偶译一首诗寄上看看白相相……”

徐老随信寄来一份复印件:“《印第安美人朝露歌》{美国印族}(本刊特约)余 犀 译”

沿着泰密阿密的大车路,他们歌唱你,

赛米诺尔迷科苏基;美丽的朝露,

……

陈先生是我丈夫,将在宾馆拍的照片邮寄给了徐老。译者余犀,想必是徐迟化名,从其名中各取一半罢。徐老居家生活的写作、翻译,平静安好,这让我也心情愉悦。

半年光阴一晃而过。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二日,徐老在信中又这样对我说:

“去冬病得不轻,逃亡北京,前后住院六十七天,勉强地活下来了……刚才野曼来电话,再三嘱咐,要保养好,秋冬可以开那个会,希望如此。报上说你将和罗洛等人去日本,好极了。书未收到,但你的新诗集呢?有无消息?报告文学与诗是两条轨道,其实也可分可合,我就是如此的。不过诗丢了不少。似乎你也有这倾向。则不可!……”

那时我的报告文学新作《一个政法女记者的手记》已出版。我收到样书,即给徐老寄去,恐未收到。徐老惦着这书不算,又在关心我新诗集《寂寞红豆》的出版了。惭愧不安中,徐老那句“似乎你也有这倾向。则不可!”如黄钟大吕,时时回响在我的心头。

感恩徐老如此关注着我。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日,我收到了徐老厚厚的一叠子信。拆开一看,不是信。全文六页二千五百二十余字,至第六页纸尽收尾。原来是“《一个政法女记者的手记》序 徐迟”。

我双手捧读,意外而且震惊!

此文与前两月给我的序,大相径庭。我不知道为什么徐老要二易其稿。只记得徐老在来电中关照我,“序,让我再看看给你”。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徐老是写《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译《荷马史诗》《托尔斯泰传》《瓦尔登湖》的人,曾陪巴金访问法国三周,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谈夸克》,关注地球、自然、人类,关注国家命运、工业、农业,关注高科技和宇宙奥秘,写了报告文学、诗歌、政论、散文等等一千多万字,是一个多么让人崇敬的作家啊。在写如我辈之序评时,竟会是如此苛求自己,二易其稿?

纸面上,徐老的字写得很小,一格两字,笔画灵动周致。大大的句号,突显在字行间。有走之部首,那向下一撇再着意翘上,像锄头着地挖土一样,散发着原野芬芳的气息。

“粗粗读了陆萍的新著《一个政法女记者的手记》……这位女记者的行当(诗与报告文学)和我这几十年的行当是一样的……我的总体感觉是,这位年轻的女记者对情与法之间的度的把握,很有分寸……展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罪与罚的世界……读来令人心灵震颤。尽管发生在当代社会,但也突出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悲剧性的一面,极有深度……掩卷寻思,觉得它很像是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她的手记本有几十本……囚犯内心深处之第一手的真实声音,这或许是陆萍的纪实作品的另一种价值的所在……我觉得这比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更加切实一点……除此之外,陆萍已有许多本美好的诗创作的集子问世,而且那些诗有从戴望舒那儿延续下来的韵味……这或许就是报告文学作家兼诗人的陆萍所企求的另一种永恒吧。”

徐老的这些赞许词,是这样光芒闪射,耀得我一时竟有“无处可躲”之感。往日里徐老不是这样,他虽然会上热情洋溢、视野高阔、激情如火,但见面交谈时,徐老只是那么专注地倾听我说,那凝神敛目的神情,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

记得在深圳开会报到那天,我和林紫群一起往徐老房间送文件。徐老请我们小坐。我看见桌上有份《华夏诗报》,头版头条是硕大的题目《爱,是给予》。这正是我印度亚洲诗会归来写的四千五百字的散文,且配我二照,几占整版。徐老瞥眼报纸,对我说,已经读过,很美。“你的诗《冰》……”徐老漾开一脸笑容说,“少见……大有戴望舒遗风。”

戴望舒是我崇拜的大偶像,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那些在我心目中是高不可攀的山峰,怎么忽然间——就这样魔幻镜头般地与我连上了线?

“这集子里有陆萍开拓出来的新的视野。”徐老序评中的这句话,于我如醍醐灌顶,总结并提升了我的境界。我一直牢记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徐老在上海机场与我告别时,郑重其事地对我讲“诗要写,报告文学也要写。你采访的领域,是人世间的大场面啊”。

徐老慈颜苍容,目光如炬,期望殷殷:“你一定能写出更好作品的,我相信。”没有料到的是,徐老与我这次见面,竟是人世最后一次。

徐老的序评手稿,距离他“远走高飞”,仅仅相差了十个月。据说,这是徐老离世前写的最后一篇序文,而寄我的诗《一瞬与熵》也是徐老最后的诗。

徐老和蔼亲切平易近人。第一次见到徐老之后,我们便成了忘年交。读徐老的书,他是我心目中的巨人,但徐老用上海话不时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到他身边去,我的拘谨才一点点消失。再后来就熟悉了,像个友情深厚的上海老朋友。

这些年来,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徐老的信息,哪怕只言片语,我都要读着收存着。知道南浔建了个徐迟纪念馆,知道里面有一尊徐老的雕塑,那眉眼间飞扬的神采,给了我很多宽慰与欣喜。

徐老终究还是那个“猜想”中的模样,尽管《哥德巴赫猜想》风靡全国的时代,我还与徐老无缘相识。而今这铜像又让徐老回到生命中最辉煌、最俊朗、最浪漫、最伟大的时刻中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仿佛定格了我的一个梦——我心目中徐老的模样。

站在徐老铜像前,那首方方正正的诗《一瞬与熵》,如二维码,又一次扫遍我的心魂。我再次回味徐老序评中“这或许就是报告文学作家兼诗人的陆萍所企求的另一种永恒吧。在她的创作中,永恒只存在于一瞬间。”

其实,不管“一瞬就是永恒”,或者“永恒就是一瞬”,其实本质相通。所以,徐老和我于冥冥之中的灵思撞击,凝结成的“熵”,也是个指代。中国物理界于九十九年前创造的这个字“熵”,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美轮美奂。熵,是对不确定世界的一种确定性表达。

我的这首《这一瞬是如此美妙》的诗之主旨,是想表达:生命的之前、之后,对一个人来说,就是一片黑暗。而人生,不过就是两极黑暗之间的一场燃烧,也可谓之一瞬,而一瞬之中最辉煌的光,就是人生开花。开花的这几秒离神性最近,或者干脆说“生命之巅的那几秒”就是神性在开花。

徐老的诗,是倒过来述说。从“永恒”倒叙一瞬。他《一瞬与熵》中那描述的“不冷不热”“不轻不重”“无始无终”“无影无踪”“非生非灭”“非明非暗”,甚至“有理无情”“无理有情”等,是循“热力学的第二定律”变化中的最后趋于静止恒定。恒定的终点,就是寂灭、就是“圆寂”、就是“信息的隐藏”,也就是“大藏”。

一九九五年九月七日,徐老在来信中说:“……昨天曾卓打电话报告我邹获帆航天去了……同一天里,我的好友冯牧也去了。我一向豁达,生死没有界线,通行无阻。我是永生的……”

是的,生死无界,通行无阻,所以世人破解徐老的“旷世之谜”,犹如生命的“歌德巴赫猜想”。一样的。就是猜想,猜想而已。

徐老的铜像,其实就是徐老生命之“熵”!只不过徐老诗中的那“永恒之熵亦仅是一瞬耳”,那火旁的“熵”“却成了/能象征永恒的最后完成”。而万千情思集一瞬的徐老铜像,是以艺术作了量化的“熵”,也是徐老生命辉煌的一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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