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节选）

黎 衡

1

好像空气的天平在摇晃、旋转

好像涟漪的锚点渐渐变灰

房屋提供了雨的幻觉

既在雨的中心，又在雨之外

2

制冰机运转了一天

水结成冰，复化为水

乌云、旋风、大气

做着类似的工作

气态与液态

不停流转的西西弗斯

肉身的湿气都来自雨

未完成或已消散的

雨，是天幕向你

垂下的提线

3

清晨，浅梦中的大地是一个

浇灌雨的漏斗

如果梦是第九种艺术

梦中的雨，是第十种

它是音乐、配器、噪声

一扇影子似的门在清晨移动

4

暴雨只下了十分钟

雨声在说“我是初，我是终

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茄”

雨声在说，旋风是它

清空自己的清单

旋风是它突然降临的晚年

5

有些人死于雨中

不是马孔多自我繁殖的雨

不是博尔赫斯后院的雨

在千年一遇和七五八之间

不是塔可夫斯基室内的雨

不是我手机屏幕上的雨

7

白色的下午

揉皱的一团纸

暴雨像旧墨水在纸上漫开

每个人说话时隐藏的部分

组成了一部百科全书

8

几乎是冬天在蜕皮

清泠、细密的针眼穿过

地球——这头骆驼

它的驼峰里有伤心和屈辱

它的眼睛埋着所有的女儿

它有点困，女儿们老了

女儿们一做梦，雨就在

冬天溅洒，针脚就无声

9

回南天搬来了大海的浮尸

微小的鬼，微小的神，悬挂四壁

天花板现出龟裂的水纹

这是他们即生即灭的交叉小径

下午腾起一阵暴雨

泼黑了无限分割、滞重得

像来世的云幕

喘不过气的黄昏在雨转小后

放亮了，一派澄明的微黄

还在污泥和森林里寻找死者

10

傍晚六点，大叶榕和棕榈

陈旧的浅灰，为吸收了乌云的暗绿

撒上一层盐霜；裙楼突然亮起

一盏灯，向流云的杯底

扔下糖块，毕竟天空是冷而迟缓的

糖不化；只有微甜的雨

是树荫下的小瀑流

是干涸泳池边牛蛙的引线

阳台上，《天人五衰》快要结束

推拉玻璃门的镜面上有东欧泥泞

12

水可以分出涟漪

也可以涌现泡沫

夜晚雨是乌云泼出的潮汐

下午，雨是烟幕收回的漩涡

鸟鸣无中心地分割了天穹

泥土是天穹的一部分

蚂蚁是泥土的一部分

蚂蚁、泥土和鸟鸣

锚定了各自的结点

把两场阵雨间

空气的虚线，织成

无阻力也无尽头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