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9 19:17
山东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丈夫

翁 筱

“你忘了吗?就在去年的这个季节,我们约好在这儿会面,然后出逃……”

季瑶晃动着身子,试图赶快避开这个饶舌的陌生男人,然而她无法做到。眼前这个男人满脸通红,激动得像是刚刚食用了兴奋剂,经验告诉她,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轻信的,因为对方最大的企图是始乱终弃,不过,即便被弃又能怎样呢?但仅剩的本能仍使季瑶表现出一定的抵御和逃避,更何况她的丈夫正候在房间里。可这个名叫贾非的陌生男人真像一口浓痰,又臭又黏,摆脱不了。季瑶想,其实叫练过射击和拳击的丈夫出场也未尝不可,这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饶舌男人,应该会被揍成一堆零件吧。

鹿卢旅馆,昏暗而狭长的走廊上,残缺不全的廊灯艰难地照射着地面。

房内,丈夫剥开季瑶的衣服,把脑袋拱入她的怀中。这是他一向所热衷的游戏——造爱的前奏,浪漫的热身。新婚还不到一年,如此这般的狂热应是无可厚非的,何况在季瑶颇显曲折的情感史上,曾一度谋求这类激情的生活。然而,此刻她竟莫名其妙地压抑了冲动,甚至感觉这房间里的霉湿味儿都令人窒息与绝望。至今她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选择这儿度过他们的假期,或者说,同意丈夫这样的安排。如此难得的假期,却困在这座毫无生气的山上,听雨,听风,听丈夫的呢喃,听那陌生男人的胡言乱语。

“明天雨就停了,我们可以上山打猎。”丈夫说着,轻咬她的耳垂,一边进入她的身体。她僵硬、不语,至少在表面上她已变得无动于衷。

深夜时分。季瑶装作如厕,在黑暗的卫生间停留片刻。在确定丈夫正放肆酣睡后,她果断地逾窗而出,然后被一双激动而有力的手接住。那双手抚过腿、臀部、腰……

茅草疯长的山坡,瑟瑟有声的密林里,似有不可知的精怪跳荡在浓稠的夜色中。

他们拥抱、接吻,继而穿过整片树林冲下山去。前方不远处已是一条清晰可睹的公路,而远处那幢鬼屋状的别墅式旅馆,只剩几点磷火般的光亮。

季瑶忘不了八年前的春天,一个连梦都会长苔发芽的季节。

那个中年男人马息扬长着一只鹰钩鼻,但是嗓音很性感。这是在某家化工厂的宿舍里,周遭始终荡漾着可恶的化学气息,所有员工的眼睛似乎都是灰黄的。透过紧闭着的窗玻璃,季瑶看见马息扬捂着鼻子,拎着一只形状奇特的公文包朝这边走来,他是厂里赫赫有名的工程师,所有恶心的气味都是他的发明创造。他在季瑶宿舍的窗外站定,并把自己的鹰钩鼻尖在玻璃上挤压成一个扁扁的形状。

在急速奔驶的列车上,马息扬继续向季瑶展示各种颜色和气味的瓶子。他诡秘地说,其中一只瓶子里面,装着一种奇特且非常可怕的气体,女人一闻到,便会春心大发。他十分敏捷地向季瑶出示了该瓶子,然后又藏匿在公文包的最深处。那是一只粉红色的小瓶子,季瑶已经看见了,她的心脏顿时像一群上足油的活塞,冲撞不止。她开始后悔跟他单独外出推销了。

“你应该听我说完这番话。” 马息扬说。他的嘴唇,皮很薄,像画画时用的白描纸,翕动时有瑟瑟风声,嘴唇里面便是一条如簧之舌。他说他跟老婆每个月平均只做一次,最多也不会超过两次,这还有什么感情可言呢?

“刚才我抱了你一下,不是因为怕你从楼梯上摔下去,而是觉得世界上居然能有这样漂亮的腰肢,这太惊奇了。”马息扬说。

“我知道你怕我用瓶子里的化学药水把你蒙翻,其实只要两情相悦,根本用不着它。你跟我一起出差,这样的机会几亿年才出现一次,你可千万别浪费呀。”马息扬又说。

季瑶恶狠狠地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脸上。

半夜里,季瑶拿着马息扬遗弃在桌上的钥匙,如一个幽灵,猫着身子穿过黑漆漆的走廊,向他的房间走去,然后开启、进入,像打开一只罪恶的抽屉。马息扬就站在铺好被褥的床边,似乎早有预料。如同在试管里倒入两种成分完全不同的制剂后,必定产生预设中的反应,何况他果真施放了他的迷魂水。季瑶哭起来。但,在无法摆脱的力量面前,哭泣只是软弱的表现。她的衣服几乎是她自己脱去的。

整个晚上他都在聒噪——滔滔不绝,没有意义,却具有非凡的催眠效果。在梦中,季瑶再次亲历了此事件的全过程。她快被身边这个欲望强盛的男人淹没了,更确切地说,是被他五花八门的瓶子所蛊惑。击败她,实在太容易了。

“我们可以跟着飞机奔跑,下一站路程更远。” 他说。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去年”似乎是一个很抽象的字眼,包括去年的去年和再上溯的年月,乃至以往的所有事物。季瑶不会忘记,在一只剧烈翻腾着的巨大溶液罐里——这只溶液罐的恐怖程度可以描述成,当你站在距它十米的旁侧时,它所散发出来的化学分子足以使你的双眼泪水滂沱。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掉了下去,整齐的碎牙,诱人的长腿、美臀,在一瞬间都不复存在。

关于那个少女自杀的动因,根据种种传闻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种:她意外怀孕;她的肾脏找不到了;她被化学药水熏得失去了理智。这最后一种传闻与季瑶的经历颇为相似,所以,当季瑶每次独自站在那只火化炉般的溶液罐旁时,总想如果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附近也有这么一只死亡之罐的话,她会不会也跳下去。

“你真的用不着出走。其实没什么,就好比被蚊子咬了一口。一个瘪掉了的肿块,就这样。” 钟强劝季瑶。

季瑶狠狠地劈了他一掌。这个痴爱着她且略显窝囊的男人,从那一年春天起,他就一直忠实地跟随着她,像一条只会甩尾的狗——除了偶尔被性格乖戾的她喝退,或者冷处理。在厂里,季瑶的任务是研究开发外包装图案,这与别人的工作无疑隔着一层,像皇宫里被束之高阁的弃妃。所以,当她绝望地道出有关遭遇,且准备远离此地的计划时,钟强只觉得是某个程序出了问题,比如色彩的搭配,比如套印工艺。季瑶大哭,在钟强极尽温柔的时候,依然大堤决口,她感觉自己与这截木头的关系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你想,由于一个小小的不能忍受,竟要付出全部的代价,这样的逃离肯定是不值的。何况我已买下了供我们结婚的房子,这家企业薪水还不错,我和你两个人每月结余一两千块钱是不成问题的。”钟强说。

“可你知道吗?他拿走了我最珍贵的,也是你最想得到的。”

“我觉得,其实没什么。”

南方,一切都是绿的,包括空气。

马息扬带着季瑶进入一家门庭若市的夜总会。柔曼如水的音乐,女性裸露的脊背和大半个胸部,其实都是在招摇。有个非常无聊的男人跑上舞台,与其中一名半裸舞女亲吻,那舞女居然很放肆地捏了一把他的裆部。众人哗然,随后露出完全可以接受的表情。马息扬将手伸入季瑶后背,摆弄她的内衣扣,她不自然地扭了下身体;马息扬继续摆弄,她再次扭动,但幅度明显变小了些,直到身体变得僵滞。默认是个很可怕的开端,有可能是从此你将摆脱不了听凭他人摆布的惯性的开始。想哭的感觉开始作祟,她预感到自己这辈子都会像舞台上的这群半裸舞女,以肉体为资本,却又因肉体致祸,胡乱奔突。她认为马息扬把她带到这个视女性为玩物的场所其实是很愚蠢的,这会让她更加容易清醒自己的处境。

马息扬再度进入她的身体,像一具活塞。她讨厌他的无休无止。而他还一边翕动着嘴巴介绍这儿的生吃猴脑、猫鼠羹、牛鞭段,以及这三者与壮阳之间的暧昧关系。她闭上眼睛,忽然无端想起她的母亲曾在年轻时,与一名陌生男人私自出逃过,好像是新疆,后来被家人捉回。它几乎成了折磨季瑶父母一生的唯一内容,反反复复地解释与认错,承诺与保证,殴打与痛哭,直至父亲故去。她绝对想不通,十九岁的自己竟已循着母亲的路数开始私自出逃了,且没完没了。

马息扬拉上裤子。

“难道你没看见我们这一回的联络推销成果有多辉煌吗?你立了大功。”马息扬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沓大钞,扔在季瑶的怀里,好像是在风月场里买单。女人办事的确有不可忽略的优越性,尽管你并没有给她什么。季瑶扯过毯子遮住羞处,一把抓过那沓大钞,朝着马息扬脸上狠命砸过去。大钞们像无数鸟羽扑簌簌地飞散在整个房间。她趴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裸露的背部很晃眼睛。

次日一早,他们离开了这个南方大都市,乘江轮溯水而上,目的地是一个更为遥远的小城。季瑶企图返回,马息扬拉着她站在肮脏的甲板上,一边信口雌黄。脚下是哗哗向后冲击的江水。

“几年前,在我身边发生过一桩惨事,真是太惨了。也是一个女孩,比你还年轻,跟着我去福建联络推销。你知道这种方式是我的拿手好戏,不过那女孩并没有与我默契配合。结果,汽车在转弯时,撞上一辆拖拉机,滚下了悬崖,她被活活地轧成两截。”马息扬的手在季瑶的腰部比画了一下。

季瑶与马息扬躲在房间里玩扑克。很简单的规则,手中的牌以单牌、对子、五张以上的连牌等方式出牌,大牌压住小牌,大鬼压倒一切单牌,同花同顺又可战胜包括大鬼在内的所有数目的牌,最后谁手中还有剩牌便是输者。简单的规则,居然有着千变万化的过程。马息扬提议输者必须接受胜者任选部位的亲吻。季瑶竟同意了。在对他的身体已丧失神秘感的情况下,自尊心和羞耻感似乎也荡然无存。她不明白不甘屈服于他的自己,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竟然还会听命于这种更加无聊的游戏。当他把脑袋伸入她的胸口,亲吻舔舐她时,她是无动于衷的。

季瑶始终是输,好像故意提供给他肉体似的。事实上,她的无动于衷才是一种真正的逃避:输与不输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解开衣襟,一次又一次。马息扬获得的始终只是她的躯壳。季瑶的头盖骨隐隐作痛,胯部因为马息扬的粗暴略显酸疼。她扔掉扑克牌,仰面躺倒在床上。

然而,季瑶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马息扬的感觉和印象是极其复杂的。他下流,性欲旺盛,发泄时无所不用其极。很显然,她只是小菜一碟。可是,究竟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将一个个女孩骗走,或者说,还有别的什么人能满足她心底那股出逃欲呢?尤其在季瑶经历了种种世事后,包括遭遇了诸多男人,特别是心底的出逃欲越来越不可遏制之后,她反倒怀念起这个千刀万剐的男人来。他那只形状奇特的公文包里一瓶瓶蛊惑女人的试剂,他色迷迷的眼睛和手,他那条举世无双的舌头,以及缜密又即时的种种奔走计划和软硬兼施的手段,都足以剥夺任何一个女人最基本的抵抗力。

这是个优秀的出逃同谋。

季瑶认定,除了几个与她有过实际出逃行为的男人,她还有过不少次非常接近出逃边缘的冲动,那不仅仅是她抑制不住出逃欲望的具体体现,更表明了马息扬的幽魂,或者说,他那古怪制剂的气味始终纠缠着她。

鹿卢旅馆的大堂,其实还算气派。

“接下来,应该是影片两个段落之间的连接部分。”贾非不停地说,也不管季瑶有没有听着。窗外是雨,哗哗下个不停。

“雨是这个故事必不可少的布景,因为它往往让人无处可逃。”贾非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准备对她施行语言麻醉术。这时,他看见有两条卷毛猎犬窜进来,站在大堂中间拼命抖动它们湿透了的身子。接着,一个浑身更加湿透了的年轻女人被一群男人拖了进来。

“她迷路了,差点困死在山上,我们找了大半天才发现她。”一个外形极其猥琐的男人竭力向众人解释,表情像个小偷。

“她总是喜欢离开我,独自行动……”男人继续说着。

年轻女人几近半裸——以欲盖弥彰的酥胸和未穿外裤的下身为证。猥琐男人凑近她,嗅着她的鼻息,她却突然瞪大眼睛,愤怒地啐了他一口。男人顿时慌了,赶紧吩咐他的同伙将她横七竖八地拖走,拖曳的动作很是粗暴。女人的两条裸腿在地板上蹬踏着,鞋子掉了一只。尽管有很多人围观,但都是些冷漠麻木的家伙,包括那几个服务生。两条猎犬狺狺狂叫,跟随这伙人隐入旅馆深处。

季瑶惊恐地目睹这一场景。她忍不住站起来,踮脚往年轻裸女消失的地方张望着,似乎已把那个女人和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贾非笑了笑,点燃一支烟。他很满意这样的过渡情节。

当那个房间传来一声惨叫时,山上再次响起枪击猎物的声音。贾非继续说着,而季瑶则开始不停地东张西望。

一只杯子滑落在地上,碎了,却没有玻璃落地的清脆声;一杯水泼向被烟卷烧透了的桌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影片结束了。

季瑶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煞有介事的医生,他说他原本是名妇科专家,现在主要从事心理咨询业务——医术极其高明,收费也很合理。季瑶认定自己患上了逃亡狂想症,罪魁祸首是马息扬这个畜生。

医生递给季瑶一粒老鼠屎似的褐色药丸,她咬了咬牙吞下去。脑袋开始有些晕乎乎的,像极了搭乘一列开往地狱的火车——倘若真有这样一列火车的话。然后,医生将她扶到一张诊断床上,开始仔细地捏她全身的骨架。据说他通晓骨相学,甚至可以从一个人的骨相中窥见其病根所在甚至日后的命运,这其实已逼近巫术了。

“这是一种略显古怪的强迫症。你的头盖骨合缝处有一条长长的凸起的骨线,不像是骨质增生,更不是什么肉疣。而你的左侧盆骨比右侧盆骨稍厚大约五分之一。这是你的特别之处。思想越发怪诞,而行动又与腹部以下有关,器质性的东西不是能轻易克服的——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却是真实存在的。身体始终被思想所支配,而思想又根源于身体。你想摆脱这一魔魇,就索性把自己放出去,尝遍苦痛,使神经受到极度伤害,或许是个办法……”医生显然闪烁其辞。

“我确实无法承受安枕而枯燥的日子,所以最终我选择的丈夫是个长期在外,根本顾不了我的人。我看中的正是他对我的无意放纵。每当寂寞独处,我的头部就会疼痛欲裂,而一旦离家,就感觉整个身体,特别是胯部异常轻快。”

“你马上会遇到一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艳事……可惜那个人不是我。”医生再次检查她的两条开满鲜花般的迷人腹股沟。

马息扬死得很惨,他是被人用他自己的那条漂亮花领带勒死,又吊在这间鲜有人光顾的工具间。工具间里始终散发着铁锈、工业润滑油和胶布之类的气味,它们在一定期限里掩盖了这具尸体所发出的恶臭,但数天后还是被一名独眼女保管员发现了。监守自盗的她本想去偷一把大号老虎钳藏匿的,无意中竟摸到了马息扬的脚指头。她的惊呼像救护车的笛鸣,失手跌落的老虎钳砸中了她的右脚。

毫无疑问是他杀。凶手是谁?一大帮人围着这具面目既狰狞又滑稽的尸体莫衷一是。从他裸呈着下体、脖子上还挂了双破鞋来分析,凶手无疑是极端仇视马息扬的性乱。马息扬的性乱众所周知,连厂长老婆都被他睡过几晚,敢于下此毒手者可以排出长长的一串,反而难以定夺。不过很快有一些人被排除了,因为他们没有作案时间;又有一些人被排除了,据说没有作案企图。剩下来的十几个,是四名马息扬的弃妇和与他冤大仇深的男人,其中居然包括钟强。

“钟强不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吗?”

“不,懦弱只是他的外表。从得知女友季瑶被诱奸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懦弱只是他作案前的伪装而已。”在小范围的案情分析会上,省里来的刑侦专家斩钉截铁地说。马息扬花领带上一滴异常的血,一些模糊的指纹,悬挂尸身所使用的牛皮带——有人瞧见,几天前钟强曾手持牛皮带从厂区内走过。季瑶紧紧拽住正被铐走的钟强的衣服,哭嚎着不肯放手。五分钟前他们还在被窝里播撒云雨,钟强的脸上还留有季瑶浪漫的唾液。当然,季瑶也被带走了。虽说未被定论为同谋和窝藏罪,充其量只是一名重要的证人,但整个厂区一度传闻马息扬是由她诱入那个可怕的工具间的。

“《去年在马里安巴德》,一部六十年代初的法国电影,当年就在国际上获了大奖。一个名叫A的美貌少妇,就像你,与她的丈夫M,来到一座名叫马里安巴德的温泉旅馆度假,结果遇上了陌生男人X。像极了我们现在这样,所以说艺术往往有着可怕的真实。X反反复复地对A说,我其实是你的老相好,去年在这里就已约定今年的此时再次相会,然后双双出逃……这个故事确实有些特别,像一个梦,飘浮,虚设,却又不可回避。是的,它的结尾你已猜到了,其实好多情节都可以这样的顺理成章。A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去年我也根本没来过这儿,等等等等,可这些话有什么用呢?事实与真实是两码事,你可以对事实负责,但更应对真实负责。真实是什么?不是所有的事实都是真实,同样,并不是所有的真实都是事实……”贾非继续嚼他的舌头。季瑶的丈夫早已上山打猎,鹿卢旅馆大堂里站着的那些服务生,不过是几具毫无生气的木偶。

“你想用别人的故事来打动我、说服我,这不算是个好办法。倘若真的跟你走了,其中的原因是连你都想不到的。”季瑶终于对他开口。

“可是除了说话,我找不到另外的办法,就像那个X。何况他成功了。”

“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季瑶语气平淡。

两条卷毛猎犬突然窜进来,对着他们狺狺狂叫。还没等贾非回过神来,一支猎枪已经对准他瘦弱的胸膛,然后被扣响。枪声响过,枪膛处冒出一股臭屁似的烟雾。

“该死的枪药,怎会受潮了呢?”季瑶的丈夫自言自语道。贾非已吓得魂不附体,甚至丧失了转身逃跑的能力,季瑶的丈夫随即用那练过拳击的拳头开始在他身上练习。大堂里响起类似刀落砧板、劈碎肉骨的声音。那些服务生依然像木偶,连眼珠都不朝这边转动哪怕一下。贾非紧紧蜷缩,像只乌龟,可惜他的肉身外并没有坚硬可御的龟甲。

对我,马息扬曾付出代价,钟强也是,还有别的一些男人,如今又加上这个倒霉的男人。季瑶想着,便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拦住丈夫,那杀气腾腾的拳头空举着,骨节咔咔作响。

丈夫显然非常不满。依照他的性格,他是不愿以拳头朝妻子开火的,何况他一向迷恋妻子的肉体。这是除狩猎以外,他的唯一爱好。贾非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竭力站直,却又顶不住瘫在了地上。

丈夫把季瑶拖回房间,嗵地关死房门,剥掉她的衣服,开始歇斯底里地发作。

这一场疯狂的性事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鹿卢旅馆的廊灯次第亮起,尽管它们残缺不全,有几盏还不停地抖闪,随时都会熄掉似的。山风从旅馆屋顶一次次刮过,呜呜地响着。空荡荡的大堂,木偶般的服务生以及那几条瞌睡中的猎犬,与这幢风中微微摇晃的屋子混在一起。一些人在餐厅、茶座和走廊尽头走动,连影子都是低低的,之后便隐入某个神秘的去处。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屋后的山林在风中大幅度地舞动,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季瑶的脑袋枕在丈夫的手臂上,他已熟睡,心满意足地摊开他粗壮的四肢。其实他根本就没担心过新婚妻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有些浪漫的女人罢了。

季瑶悄悄起身走进卫生间,镜前灯上方墙壁有块很大的污渍,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把脸凑近镜面,面容稍显苍白,连同一双像被福尔马林漂白过的手。

季瑶关掉镜前灯。黑暗中,饶舌不止的贾非的面容渐渐显形。

季瑶和丈夫是在一个朋友家里相识的,时间是在去年,稍早的晚冬季节。她跟随他去了远郊山上的一处休闲地,说穿了,那儿其实是个情人旅馆。他随身带着他永不离身的狩猎工具,抓住一切机会打猎是他的第一爱好,当然最大的猎物是她。季瑶的装束花团锦簇,拖曳及地的裙裾打满褶皱,发式也百般梳理,缀满饰物,就差戴上皇冠了。尽管这样很艳俗很夸张,但她颇感痛快。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弃雅就俗本身也是一种逃避。已不是当年化工厂研究外包装时的她了,她固执地认定自己的脱胎换骨在于那些男人,但愿这回能获得一块稳定的跳板——自由的归宿,正确的选择。

虽处远郊,但这地方却是极热闹的。到了晚上,旅馆底层的大厅里来了一支管弦乐队——四个长发飘逸、身材颀长、表情深沉的大男孩。几乎所有住在这儿的人都去观看了,包括季瑶的不知狩猎之外还有何物的未婚夫。端着红酒的侍者在人群中穿梭,穿着得体的男男女女低声相互交谈,或者交换爱意。季瑶发觉尽管这儿的设施十分平常,但出入其间的好多都是本城的贵族,这使得她忽然感觉一切似乎都在某一场梦中遇见过。

未婚夫说有些头晕,可能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季瑶陪他回房间,与他亲热一番之后摆脱了他,独自回到那个大厅。她承认自己有点喜欢上那个由四个大男孩组成的乐队了——他们的演奏,甚至他们绷着臀部的演出服。对此,他是不会管的,这就是他唯一的优点。当她快要接近那个大厅时,边上一条两旁饰满仿真古画的走廊里,一个体形壮实的男人忽的窜出,貌似纯属无意地撞到了她。她呀了一声,接着与他的目光自然相碰。

乐队仍在演奏。

他端给她一杯红酒。喝完了,他便邀请她到外面的小花园走走,她爽快地同意了。两人一起步入大厅外那个偌大的花园。

“何以独自一人来此消遣?”她不无好奇地询问。

他没有回答,双臂却已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动作显然有些过分,或许他早已对她盯梢,那双毒眼已判断出此刻的她很自由。他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但一直限于她能欣赏的感觉以及隐含其间的力量范围之内。

“一切都是命中设定。这世间,看起来很偶然的事物,其实都会拥有它们独特的密码。”他说。

“那么,比如我,比如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里,会遇到些什么呢?”

“也许,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已跟我出逃了。”

“一年前,我们坐在这里说话,周围也都是些木偶似的服务生。好像一场舞会刚刚结束,你的丈夫先回了房间。如果他真已发现了我们,想动手阻拦,那他肯定不会这样轻易离开,可是他离开了……舞会结束了,第二天我们就得告别,所以你恳求我陪你到子夜。你盛装浓抹,面对我,手里还举着一杯红酒,双眼含泪,却美丽异常。你说,你的房间窗户正对着我的房间窗户,你要我一直亮着灯,直到你先熄灯……你还能回忆起这些事情吗?那时,这里的墙上挂满了许多仿真古画,屋顶饰有古典石膏浮雕,地毯是紫红色的,我们靠在一条高出平地许多的石栏杆上……”

季瑶的脑部出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晕眩。

“……这已是我们去年在这里最后的细节了,接着便是一个漆黑无比的夜晚。半夜里,我忽然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呼,像是你的声音。于是我起床,沿着旅馆的走廊匆匆奔去。走不完的走廊,两面的墙壁似乎随时都会倾圮,那些仿真古画阴森森的,可我已顾不了这些。终于,我在你房间窗下站定,听到的竟是你正沉湎于男女欢娱的声音。你与我的约定并非出自与丈夫的格格不入,而是刹不住车的性情使然。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话没说完,季瑶已紧紧抱住了贾非。

“是的,正因为你的性情,正因为我对诺言的坚信,我们果真重回这里,这个现实生活中的马里安巴德。你仍然跟随丈夫而来,这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仍然装做不认识我,这说明我只是你曾涌起出逃冲动的其中一个。现在,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已经完全回忆起去年我们在这儿的情景了?何况你的婚姻已经抵达终点,再也没了向前发展的可能。而你是不能容忍死水一潭的感情生活的。所以,今晚子夜,这已是再也不能拖延的出逃时机。”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不过,你并不是我去年曾遇见的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季瑶大喊着。

“对一个已经无法稳住自己的女人来说,真实的出逃才是唯一需要发生的事实要素。”一直不停说话的贾非像燃烧的红烛,渐渐消蚀,变矮变小。

鹿卢旅馆底层果然还有一个小型剧场。这儿几乎聚集了所有吃罢晚饭的空闲住客,他们在等待一支管弦乐队的演出,据说这支乐队是相当有知名度的。季瑶看见丈夫已经把猎枪拆散,然后打开他的擦拭工具箱。出逃的时机确实到来了,那个名叫贾非的小个子男人的确神机妙算。在丈夫转身去取那瓶猎枪专用黄油的时候,她以一个极其敏捷的动作,飞快地在他的茶杯里倒了点什么,然后从容地走进卫生间化妆。

小型剧场里人头攒动,但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安静。季瑶注意到舞台上的管弦乐队是由四个青一色老男人组成的,他们头发花白,但气质高贵。音乐在剧场上方奏响,悠扬、纯粹,宛若天籁。当这样的音乐盘旋着,居然有人想出逃,这是不是有点亵渎的意味?季瑶想。这时贾非对她使了个眼神,然后独自先离开了小剧场。后花园——小剧场外面那个偌大的花园深处,一株古香樟树旁,就是他们约定的会合处。

一个很壮实的男人貌似纯属无意地撞倒了她。按理说,大家都安静地或站或坐,没有碰撞机会,但他的这一下碰撞很有力度,然后他低头轻声致歉。很浑厚的成熟男声,季瑶的心脏不由得微微震颤。她看见那个壮实男人从她身前经过,确切地说,是从刚才被他碰撞过的她的两条腿面前经过,再走向剧场后台。后台有个吸烟室,还有演员化妆间、休息室,以及通往与后花园相反方向的山坡的小门。季瑶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男人的背影,她似乎被强烈的回忆彻底击中,同时再一次嗅到了马息扬曾经随身携带的那瓶迷魂水的气息……

早已等得焦急的贾非终于忍不住了。他绕过那株巨大的古香樟树,越过花园草坪、仿白玉的亭子、石椅石桌,冲进小剧场。四个老男人继续一丝不苟地演奏着,他们如此投入,仿佛身体也是乐器的组成部分。音乐已将整座剧场笼罩得严严实实。贾非变得不顾一切,他几乎找遍了或坐或站的剧场里的每张脸,但是没有季瑶。他转身窜出小剧场,发了疯似的四下寻找。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涌上,使他刹那间停住脚步:季瑶根本就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行事,或者说,她的合伙出逃者是另一个神秘男人。

季瑶的丈夫已完成对那支猎枪的擦拭,特别是它的枪管部分,枪膛以及扳机也擦拭得油光锃亮。

茅草疯长的山坡,瑟瑟有声的密林里,似有不可知的精怪跳荡在浓稠夜色中。季瑶紧紧拽着贾非的衣襟,不顾一切地奔跑。雨季中的山坡泥泞不堪,他们不时滑倒,早已成了两个泥人。他们隐约记起,从这面山坡直奔下去,就可以来到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然后一路往西,循着季瑶母亲曾经出逃的方向。西面仍是一片漆黑,只有路基下方的沟里闪烁着溪水潺流的细碎光亮。

他的手始终紧紧地牵着她。

他们突然站定,身后似有一种怪异之声正尾随着,回头看去,借助极其微弱的光亮,一支油光锃亮的枪管已对准了他们。

“砰!砰砰!”枪声骤响,撕开漆黑一团的夜色,迸溅出灿烂灼目的巨大光芒。光芒映照出的那名埋伏狩猎者,正是季瑶亲自选中的那个可靠的丈夫——他狰狞冷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像是在捡取猎物。两人情急中还企图往前奔突,却早已被钉住般动不了身子。脚下的山坡忽地断折,只剩下两人绝望的惨叫。季瑶感觉自己的身体飞速坠落,直通通地跌入万丈深渊。

季瑶歇斯底里地惊厥,双脚猛地一蹬,身上的棉被掉在了地上。她睁开眼睛,神态无疑是惶恐的。此时,丈夫已扭亮床头台灯,映照出这间家居卧房的全部,并很快将掉落在地的棉被重新拾起,替她盖上。于是,她主动扑过去,搂住了丈夫的脖子,亲吻他的胸脯,反复舔舐,像是以此补偿梦中她对他的不敬和失贞。此时,天好像快要亮了。

“雨已经停了,今天可以上山打猎。”丈夫搂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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