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 铃

2022-10-29 19:17杨恩智
山东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常青闹铃老汉

杨恩智

一个头发已然花白的老汉,正顶着火辣的太阳在一块田里薅秧。秧苗绿茵茵一片,被风吹得窸窸窣窣颤颤巍巍。田常青闭眼做了一个深呼吸,一股清冽感,透透地弥漫于他心间。睁开眼后,田里已没有老汉,连老汉刚才薅草的是哪一块田,田常青都已经不知道。急急地寻上一番,田常青才在河埂上寻到老汉。老汉将一支裹好的叶子烟插进一个铜嘴竹杆的烟锅,歪靠着身后的河埂吸了起来。刚吸上一口,老汉就吼吼地咳嗽,咳得他弹簧般一下身子后仰,一下弯腰俯身,一时之间,像要喘不过气儿来。咳上一阵,老汉噗地一口痰吐到身前,缩回右脚搓了一下,又没事儿样靠着身后的河埂,接着抽了起来,抽得悠然,抽出一副无比享受和陶醉的样子。田常青又一次闭上眼,像是要去分享老汉的那份陶醉。

待田常青再次睁开眼后,他产生了一阵恍惚感。虽然看到的还是那个老汉,但这时他已不在田里,也不在河边,而是在一间昏暗的屋里。老汉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骑在老汉腿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爬在老汉背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儿?田常青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呜呜呜,像一群蚊蝇飞翔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田常青的思绪。

田常青一边纳闷自己又一次梦到这个老汉,一边习惯性地从枕旁摸过手机看时间。时间刚好七点半。老子又不上班,还管它七点半不七点半!田常青反手将手机丢到枕旁。孩子读书的时候,他的闹铃调的是六点半;孩子上大学后,他不送他了,只是因为上班,他调了个七点半的闹铃。现在连班都不上了,还用啥闹铃?这样一想,田常青觉得有些奇怪。他记得昨晚睡前,是把闹铃设置取消了的。田常青又将枕头旁的手机拿过来,点出闹铃设置来看了看。没错,原来设置的闹铃时间全都取消了。都取消了,自己刚才怎么还会听到那振动声?难道也是梦?

管它,睡吧,想睡到啥时就睡到啥时。

但这时,田常青竟然连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睡不着,干脆起了。田常青想。

不,老子才不起。睡不着,老子也要这样躺着。田常青像在和自己赌气。

不得睡的时候,似乎一躺下去就能睡着。那时,还边起身更衣,边想着要是可以继续睡下去该多安逸。现在可以继续睡了,田常青却没感觉到一点点的安逸。

好不容易来了一点睡意,似乎就要入睡了,呜呜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田常青以为是自己的手机设置失灵了,他呼地抓过自己的手机来看,那手机一点动静都没有。但这次,田常青听真切了,那是一个手机的闹铃声,而且是调在振动上产生的声音。呜呜呜,这时还在像一阵强烈的电波,一波一波地向田常青袭来。

田常青以为闹铃响不了几声,只要把手机的主人振醒了,就会被关掉。但没有,那闹铃一次又一次地振动着。呜呜呜。呜呜呜。

啥狗日的,就不会关掉吗?还是睡死了,闹不醒?

一时之间,就甭提田常青有多烦躁,有多鬼火,有多想骂娘了。

田常青不知道这振动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听去,像是隔壁那家。隔壁那家的主卧室,与他家的这主卧,就只是一墙之隔。再听,也像是楼上那家。楼上楼下,虽然隔着一层水泥板,但上面有点啥响动,楼下的田常青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比如平日里楼上的人穿着硬底的拖鞋在上面走动,比如那小两口啥时在床上折腾。住在田常青家楼上的,是一个三口之家。小两口应该都只是三十来岁四十岁不到吧?孩子呢,八九岁、十岁的样子。那么一段时间,二胎政策刚放开的那段时间,这小两口夜间那折腾啊,简直是让田常青差点儿跳下床追上去骂人了。

又像是从隔壁那家的楼上发出的。想想,那家的主卧,离他这儿也不远,无非就是一堵墙和一块板之隔。他不知道隔壁这楼上楼下住的是两家什么样的人。虽然住在一个小区,还是一幢房子,但毕竟不是一个单元。田常青连隔壁的那道单元门都没进过。就是楼上的这三口之家,他也是在进出家门和单元门的时候遇上过,知道了他们住在楼上。

这会是哪家的呢?田常青恨不得立马辨认出是从哪家屋里发出来的,然后立马翻身起床,去让这家人关掉。他甚至想,去了,一定要骂这家人一顿。只是,尽管这声音像电钻打眼发出的一样刺耳,但辨别来辨别去,田常青还是不能确定是从哪儿传来的。听去,一时像是这家,一时又像是那家。

这时,田常青既希望那闹铃赶快被关掉,又希望那闹铃继续响着。那声音让他痛苦,但他又想尽快辨别出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到底,闹铃还是停了。

但田常青能感觉得到,那不是关掉的,而是设置时长闹足了,自动停的。

对于闹铃,用了那么多年,他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在设置时,你可以设置提醒方式,是响铃,还是振动,抑或是响铃及振动;铃声你可以选柔和的,也可以选激烈的;你不但可以设置闹的时长,还可以设置过多长时间再次提醒,即所谓的贪睡。田常青以往设置的贪睡时间一直是五分钟。他不知道这手机的主人,设置的又是多长时间。

一想着闹铃过会儿会再闹将起来,田常青的心,不但堵,简直就是慌了。

睡吧,赶紧睡着,睡着了,听不到这闹铃的闹就好了。

可是带着这颗堵得发慌的心,田常青根本无法入睡。

闹铃再次响起来的时候,田常青如睡针毡,身子呼地往这边翻一下,呼地又往那边翻一下,不但动作幅度大,用力还猛。睡在旁边的老伴说整啥,还让不让人安生的?田常青从被子里钻出头来说,你听,你听,哪儿来的闹铃振动?

老伴说你是醒着的还是在做梦,哪有啥闹铃振动?

田常青说你的耳朵不会是才有点背,而是彻底聋了吧?这么大的振动你都听不见?

老伴说你才彻底聋了呢!你不但聋了,你还瞎了,睁眼说瞎话!

老伴的话带有很大火气。尽管她的耳朵已经“有点背”了好些年,但一直,田常青都不会说她耳背的话。他觉得这是老伴的一块伤疤,藏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田常青都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那话了。田常青说振得这样强,不会是你的手机设得有闹铃吧?老伴说我设置闹铃来做啥?我都不上班这么些年了,就算这些年你是领导,我要定点给你做饭,那昨晚上我也肯定取消义务了。田常青说,不会是你在这卧室里放的有旧手机吧?

以前,听到有人在小区里收旧手机的喊声时,老伴曾充满疑惑地说,这旧手机收去做啥,难道还能翻新了卖?田常青说,应该可以用一些零件吧,但听说更主要的是收去提取手机里的信息。田常青又说,别的不说,那里面的联系人和电话号码,你不能乱给别人吧?所以,田常青没有,也禁止老伴将旧手机拿去卖。他让她找个地方摆着。

老伴不耐烦了,说,认不得。老伴又郑重其事地说,请你不要烦了,你这样子,比上着班当着领导的时候还让人烦。

田常青觉得自己这实在是惹火烧身。他不想再让老伴解释他任何的困惑。坐起身来,田常青自言自语似的说,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田常青没想到这话竟然会被老伴听到。

老伴说你管它哪儿来的呢,要睡就好好睡,不睡就起来了,别在这儿翻来翻去影响别人。

田常青说这闹铃弄得,我哪能睡?

老伴说不能睡就别睡,又没人硬要叫你睡!

田常青还真想起了算了,但他又不甘心。他轻轻滑下身子,缩进了被窝。

田常青纳闷儿,想老伴那耳背是不是装的。好些年了,他对老伴说话总要提高分贝。稍微小声点,老伴就会望着他问他说啥,她没听清,要他再说一遍。时间一长,跟老伴高声说话虽然差不多成了习惯,但他还是觉得费力。所以,很多时候,他觉得有如去跟老伴争执,还不如照老伴说的去做省力。

往事,仿佛某个山坡上的杂草,随着一阵秋风的吹拂在田常青的脑海里弥漫开来,弥漫得像一滴水在宣纸上洇开,先还明明有着一种湿气,但再定眼一看,那湿痕又已经被洇得几近于无了。在这往事的弥漫中,田常青似乎又听到过闹铃的振动,只是这振动也变得像那滴至宣纸上的水滴一般,似有若无了。倒是那个梦里的老汉,他的身影,又钻将了进来。老汉牵着一头有白色花纹的老黄牛,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放,老黄牛虾着身子,探着头,舌头一卷又一卷,将路沿下方的山茅草一嘴一嘴地卷进嘴里,边卷着,鼻里边呼噜呼噜着。

老伴是什么时候起床去的,田常青全然不知。他起床来,见老伴正歪靠在沙发上,边嗑着瓜子,边看着昨晚看的那部韩剧。田常青说都要一点钟了,还不做饭吃?老伴没有看田常青,继续盯着电视,说我是吃了的。田常青说吃了?吃饭你都不喊我?老伴呼地把目光移过来,盯了田常青一眼,说喊你?我敢喊你?昨晚上你不是说过不让我喊你的?田常青想起,他昨晚真是说过这话的。田常青说,你吃的啥,整点来我吃。老伴的目光已经又回到电视上,说你以为你还是领导,还要我服侍你?老伴哎呀地叹了一声气,田常青往电视看去,看到变成慢镜头的一男一女正擦肩而过,明明离得那么近,却一个没有看见一个。镜头恢复到正常速度,老伴才又接着说要咋吃你自己慢慢整去,又不是还要赶去上班赶去开会,没时间。

田常青已经不用赶去上班,不用赶去开会。

退休手续昨天刚办完。退休生活,田常青决定从想啥时睡就啥时睡,想睡到啥时就睡到啥时开始。所以昨晚吃完饭后,他就陪老伴看起了电视来。老伴先退休几年,这几年,她老是怪田常青起床时吵到了她。这下,他不会因为自己的早起再吵到她了。他还让她别反过来吵到他。就算吃饭,如果他没有起来,她都别喊他。田常青说,这下,老子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吃了这么多年不想吃的饭,又错过了这么多年想吃而没能吃上的饭,已经受够了。

老伴正追着一部韩剧。她将目光移过来睃了一眼田常青,说你不就是想挺丧吗?早死三年青苔都让你睡起来。

田常青的心,突然地被什么击了一下。你是盼着老子死啊!冷冷地撂下这句话后,田常青没有继续陪老伴将电视看下去,像上班的时候,独自上了床。

老伴的一句话,让田常青没能想啥时睡就啥时睡。这一意外,让田常青在心里下了更大的决心,明早,一定要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

今天早上,睡是睡到这个时候了,可因为那闹铃的振动,田常青没能睡得像想象中的那么舒坦。一想起那闹铃,田常青吃着自个儿胡乱热来的饭,像是吃的火药,越吃越冒火,越吃越烦躁,恨不得一时站到楼下去,往这楼的方向骂人。

必须把闹铃的源头找出来,要不然,这休就白退了。田常青决定一家一家地去问,接着就去问,一定要找出到底是哪家屋里的手机。田常青觉得,一日不找到那手机,自己就一日不会得到安宁。

遇到郭自闲,是个意外。

田常青已经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敲开过了楼上那小年轻人家的门,也敲开过了隔壁楼上那户人家的门,他们不但说他们没设有田常青说的那时间的闹钟,还连田常青说的那闹钟的振动也没听见过。看着他们那坚定的表情,听着他们那不容置疑的话语,田常青觉得,那闹铃的振动,肯定是从隔壁那家人的卧室里传来的了。如果是楼上人家或者是隔壁楼上人家,无论是从哪家屋里发出的,他们中的另一家人都应该能听到。

田常青志在必得而又急切地敲起了隔壁人家的房门。

这时,大概是下午五六点的光景。田常青满怀信心,认为明天早上,那闹铃就不会再那样响起来,再那样影响他睡觉。只是,他由轻而重的敲门声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最后,他不是在敲那门,而是拍起了那门来。但他再是怎么拍,那门依然没有打开。

难不成这屋里现在没人住?怪不得会那样一直响!

尽管没有敲开隔壁人家的门,但回到家,田常青还是有些兴奋地对老伴说,我终于找到了,那振动,是从隔壁这家人的屋里传来的。老伴没有表现出田常青想象中的激动来,她边往桌子上摆菜,边说找到了好嘛,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吃饭了吧?田常青拾起筷子端起碗,夹了一片青椒炒的山药喂进嘴里,边嚼着边说,振动倒可以肯定是从隔壁这屋里传来的,但这屋里好像没人住,我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敲开,如果这房子没人住,这事儿就还麻烦着。老伴坐到桌子边,拿起遥控将暂停着的电视按了播放起来,然后才端起碗,边吃着饭边看着电视说,这还不简单,你到物管处去问问,如果真没人住,从他们那儿找电话号码来,打个电话让人家来处理了就是。老伴还说,甚至可以直接让物管的联系了处理,他们有这义务。

田常青简直是佩服起了老伴来。找物管,他可没想到过。

饭后,田常青迫不及待地出了门。这时暮色已合,路灯及好些人家的灯都已经亮起。冷风无声地刮着。走过隔壁单元的楼下,田常青想确认一下这人家的单元号,以便向物管人员说。他扭头去看时,竟然看到那房子的客厅里亮着灯。田常青侧了个身,正对着那二楼的房子看起来,看了一下这房子,又顺着移过目光,去看他自己的房子。他看到了他家阳台上的那棵树。没错,这灯是亮着的,这就是他家隔壁的人家。

迈着更加急切的步子上到隔壁人家的门前,田常青白天来时的那种敲门的果断竟然没有了。老伴说了可以找物管人员后,他就一直在想如何向物管人员说,现在,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跟房主说了。

开门的是个老头。老头穿着一件翻领的黑色皮衣,还戴了一顶灰色的毛线帽。两个老头对上眼儿后,竟然谁都一时没有说话,像是都在怀疑心中的某个念头。

最后是开门的老头先叫出了田常青的名字,他像瞬间年轻了二十岁、三十岁,只差没张开双臂扑过来和田常青拥抱了。他张着嘴,张了好一会儿才叫出两个字:常青。听到这一声喊,田常青也不再怀疑心中的那个念头,随之叫出了两个字:自闲。郭自闲急急地往屋里让田常青,还急急地说,你是咋找到这儿来的?你是不是到过我家去?

田常青知道郭自闲说的他家,是他的老家,是他曾经去过无数次的那个家。那时,他们是中学的同学。因为玩得好,也因为郭自闲家离他们读书的学校近,他常常跟着郭自闲去他家。仿佛,那不但是郭自闲的家,也是他田常青的家。

田常青说,我就住隔壁呢。

你就住隔壁?我都来这儿两年多了,咋一直没见到过你?

早出晚归,回来都在屋里待着,哪能见着呢。要不大家咋会说,在这城里,就是住在两对面的人,也谁是谁都不知道。

田常青刚在沙发上坐下,郭自闲就将一玻璃杯茶水端了过来。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从卫生间旁的一间卧室里钻了出来。田常青望着郭自闲问,这是外孙还是孙子?

孙子了嘛。

孙子都这么大了?

不是么,这说明咱们都老了嘛。

也是。咋能还不老呢。我都退休了。

这晚,田常青和郭自闲聊了很久。聊他们的过往,也聊他们这些年各自的生活。关于手机振动的事,田常青是最后才跟郭自闲说的,而且说得很为难,说得很不想说的样子。郭自闲说,不怕,他们都还在加班,等他们回来,我就让他们找。田常青已经知道,郭自闲的儿子儿媳,同在一家市直单位工作。说到儿子的工作时,郭自闲还说起了他那些年在外打工的日子,说自己没能端上铁饭碗的苦楚,说自己一直在心里狠狠地叮嘱自己,咋都要让孩子好好读书。郭自闲说,原以为,将孩子盘大,供出书来,就轻松了,没想到,老都老了,还得来这样守着孙子。这话,郭自闲说得有些悲伤,又有些自豪。

田常青仿佛被郭自闲带回到了从前,带回到了那些贫困但却踏实的日子里。再想着闹铃很快就不会再干扰他,田常青心头就不但踏实,还舒畅了起来。回到家里,他本想将遇上郭自闲一事说给老伴听,但老伴已经睡了。田常青像以往加班或者应酬回来晚了一样,轻手轻脚洗漱好,轻手轻脚上了床。

躺在床上,田常青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他和郭自闲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也不知过了多久,郭自闲的影子开始退出,那个他常梦到的老汉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老汉斜斜地躺在一堆谷草垛旁,用一顶篾帽盖在脸上,遮挡着直直射下来的阳光。一条黄色的狗,在离老汉不远的地方躺着,呼呼地喘着气,腥红的舌头长长地伸着,有粘线样的哈喇子,吊在它的嘴上欲落未落。一群鸡,有公鸡,有母鸡,还有一窝小鸡,在草垛旁咯咯叽叽地寻食。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田常青被拖动什么重物的钝响拉出了梦境。在可以肯定那是隔壁挪动床发出的声音后,田常青没有因为梦被打断、瞌睡被吵醒而感到烦躁。难为这小两口了,也难为这老同学了。田常青想,这么晚的,他恐怕是一直坐着等他们回来,并要他们今晚就一定找的吧?

隔壁的响声没有了。虽然想着以后不再会受到那闹铃的干扰,早上可以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但田常青还是打算赶紧入睡。明天他是不打算睡懒觉的。郭自闲说过,他会尽快来将找的情况告诉他。郭自闲没说哪时候来,现在他们已经找到,谁能肯定他明天不会早早就过来。他已经知道自己住在这儿。说不定,他会早早的,就拿着那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手机,来告诉他已经找到了。

郭自闲确实来得早。田常青虽然已经起来,但因为昨晚上醒来的时间长,今早上又没有听到闹铃响,他还是比预计的起得晚了些,还没有洗漱。

将沙发前的一个电取暖炉打开,田常青说,你早得很嘛。郭自闲说他是把孙子送到幼儿园后就来了的。田常青让郭自闲坐下烤火,郭自闲却像做了亏心事,没坐,搓着双手说,他们昨晚上回来就找了,但你说的那手机,他们没找到呢。田常青愣了一下,说没找到?咋今早上没听见响了呢?田常青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以为是他睡得太熟,导致了那振动响的时候他没听到。但他觉得这不可能。就是曾经那些一个又一个熬了夜的日子,睡得再沉,只要闹铃一响,他都会被闹醒的。更何况,这手机的振动是那么强烈而又持久。看着郭自闲有些发窘的样子,田常青甚至认为是他们已经找到了,只是不想承认那手机是他们的。找都找到了,是他们的又咋呢,我又没怪他们。郭自闲也感到有些惊讶,说没响了?咋会这样呢?田常青觉得肯定是郭自闲的儿子儿媳已经找到了,只是他们对郭自闲说的是没找到,或者是说他们家卧室里没有那种被遗弃的手机。罢了,只要那振动的声音不会再响起来,管他们是咋说的呢。田常青说,没找到就算了,可能是别家屋里的,反正可能会有的这几家人我都去问了,说不定是其他哪家人找了拿掉了呢。

两人围坐在取暖炉旁,边喝着茶水边聊了起来。

田常青老伴起来后,田常青向她介绍了郭自闲。待她洗漱好坐到炉子边打开电视看起来后,田常青让她过一会儿去买点菜,中午让郭自闲就在他们家吃饭。郭自闲也不客气,说饭倒可以在这儿吃,反正中午他们都不回来,就我一个人在家,只是菜就别去买了,有啥吃啥,别弄得像招待啥客人,常青和我是啥关系,一客气,倒见外了。田常青说哪呢,这么多年没见了,以前我在你家吃掉的饭,真是记都记不清有多少的,你这还是第一次在我家吃饭,整几个菜来,咱们喝两杯。郭自闲说,还喝酒啊,大中午的,怕影响你下午的事。田常青说,有啥事,我都退休了,连班都不上的了。

田常青还说,吃了饭后,郭自闲想去哪儿转转,他陪他去。

田常青又说,以后,咱们就可以约起,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玩。

这以后,田常青真开着车,带着郭自闲把周围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凤凰山爬了,大龙洞公园逛了,省耕公园、望海公园,也游了。这些地方要么在城里,要么离城不远。远与不远,只要是他们一起出去的日子,田常青都会在幼儿园放学前,将郭自闲送到幼儿园的门口,甚至等着郭自闲把他孙子接出来后,将他们一起拉着回来。他们还趁周末的时候,去了一趟郭自闲的老家。那儿已经没人居住。郭自闲的父母早已故去,就是郭自闲的老伴,也已在几年前走了。说起老伴,郭自闲就一脸凄然。他说她陪我吃了那么多苦,却一点福都没享到,就走了。屋里的碗柜上,靠墙摆着三张照片。那分别是郭自闲的父母和妻子。看着郭自闲妻子的照片,田常青的心里,也一时有些不是滋味。郭自闲说,过两年,等孙子大些了,我就回来,回来打整一下这老房子,在这儿陪她。郭自闲还说,到时,你在城里待烦了,可以常来找我玩。这城里日子,我也算过了两年了,还是觉得没乡下好。

一个周末,田常青开着车带着郭自闲去到了他的老家。以前,虽然田常青经常去郭自闲家,却因为他家离学校远,郭自闲一直没来过田常青的这老家。

田常青的老家在一个小山湾里。房子是多年前,田常青的父亲还在的时候,田常青就修下的一幢小砖房,有两层。因为他家这房子在山湾人家的最高处,所以这房后的山湾里,没再有房屋,有的是一湾的大叶子树、杉树、板栗树。大叶子树和板栗树的叶子都落了,偶有几片,枯枯的挂在树梢;倒是那杉树,一棵棵还是满树的蓬勃,满树的绿意盎然。湾前,有一条小河流过,河里的水不深,远远看去,却清亮无比。目光越过小河,是一片翻犁或没有翻犁的稻田。

看着那片稻田,那个梦里的老汉,突然浮进了田常青的脑海。虽然现在没有满眼的秧苗,但田常青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梦里的那片田野。这感觉让田常青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个老汉是谁呢?田常青将村里的人想了一遍,一时像这个,一时像那个,一时,又谁都不像。

郭自闲说,你这地儿,比我那安逸多了,你现在已经退休了,咋不搬回来住呢?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恐怕都要多活几年。

田常青的心颤了一下。

在田常青指着对面一处砖房密集的地方说那是一个村集的时候,郭自闲说太安逸了,这么近就有一个集镇,买点菜啊啥的,也方便。

要说,田常青不是没有想过回来。多年前,那时他还在上班,就曾有意无意玩笑儿似的跟老伴说等退了休,就搬回到老家来生活。当时,田常青的老伴一脸不屑,说,要搬你自个儿搬,我倒不搬。

田常青的老伴不同意搬回老家,却一直想搬离他们现在住着的那小区。他们已在另一处买了房子。她说,这小区里的人,素质太差,别的不说,那一帮婆娘整天在下面叽叽呱呱扯声卖气的,就让人不得安生,让人烦得不行。老伴还说,连我这耳朵这样背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老伴说的这个倒是事实。田常青家那房子的主卧,正好对着置有小孩玩耍的器械和供人歇凉的亭子的院坝。常常的,大中午的,田常青想抓紧时间睡睡午觉的时候,不是这家的孩子,就是那家的孩子,在那滑滑梯的过道上,砰砰砰地将那铁皮板跺得震山响。招呼孩子的,大都是五六十岁样子的老太太,她们不但不管,还在那儿扯声卖气地摆龙门阵,像是小声一点儿,她旁边的那些人就听不到似的。那声音,何止是让他感到烦。但他没同意老伴搬新房,他说,住那儿,离他们单位近,上班方便,不但省时间,还连上班都不用开车,省油钱。

郭自闲的话,又一次勾起了田常青回这乡下老家来住的念头。

这天早上,那闹铃的振动又再次响了起来。振动声一钻进耳里,田常青便烦躁得不停在床上烙大饼,呼地往这边翻一下,呼地往那边翻一下。

老伴一个翻身坐起来,说,你安生点好不好?

田常青说,你听,这闹铃,闹得我哪能安生?咋会这样?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老伴说有啥奇怪的?你不是说这手机是被人遗弃的吗?一没电,它就不振了;一有点电,它又振了。

田常青说,都被遗弃了,它还能一会儿有电,一会儿没电?它还会自动充电不成?

老伴说,这手机电池,就算一时没电了,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起一点来,这个你都不知道?老伴“哼”了一声,接着说,枉自还是一个调研员呢。也是,是副的;如果是正的,你就应该知道了。

田常青没去管自己那调研员是副的还是正的,也没去管没电的手机电池是不是过一段时间就真的会恢复起一点电来,他说,你听听,你听听,是不是有这声音,还是根本就没有,是我产生的幻觉?

老伴说我才不听,反正我没听见,我也不想听见。

田常青说,这还让不让人过啦?

受不了啦?受不了,就搬了。早就叫你搬,你不搬。现在你不上班了,就不用管单位离得远不远,干脆搬过去算了。

田常青本想找个时候,认真仔细地同老伴商量一下搬老家去的事,但这想法,现在被这闹铃闹得像个鼓鼓的气球被一颗针戳了,啪地一声炸了。

搬。现在就起床,今天就搬。再这样被闹着,我一天都受不了了。

看你,心急吃不了烫豆腐,你慌啥?搬家哪能说搬就搬,总得看个日子吧?再说,那房子虽然装修了,但一样家具都还没有,总得去选了买点吧?你不至于啥都将这儿的搬去用吧?

先将床搬过去。只要不在这儿睡就行。想着在这儿睡,想着要被这闹铃闹,我这心,就烦。

那你先过去打地铺睡得了。

田常青呼地爬起床来,说你慢慢选日子去,慢慢选家具去,今晚上,我就回老家去睡。实在不行,我干脆就在老家过得了。你想啥时搬,就啥时搬。

拗不过田常青这倔劲儿,老伴还是同意先将床搬过新房去,先在新房睡觉。她像为自己找台阶下似的,说,也行,反正这床也不用换。到时,只是不能在新房里生火做饭吃。一定要选个日子,从这老房子里带过一次火去,才能在那儿生火做饭。田常青说管你做不做的,你不做,还能饿着我?

搬家的人,是田常青打电话叫来的。在那四个搬家公司的人来了后,老伴儿已这样那样收了一大堆。似乎,她已准备全都要搬了。似乎,搬这家,她已准备了很长时间。田常青却让先搬床,说其他的今天能搬就搬,搬不了的,改天再搬。

床上的被子,已经收了打包装好。床是一张实木床,楠木的。工人开始拆卸床的时候,田常青在旁边一会儿扶着床的这儿,一会儿抬着床的那儿,说慢点,慢点,别刮着漆面,别伤着榫头。每每发出一点木头的声响,田常青的心,都要紧一下,疼一下,仿佛那张床是他田常青的一个孩子;床的每一个部件,都是他孩子的骨或肉。

在两个工人合力把床头往外搬的时候,田常青慢点慢点的叮嘱声,突然中断了一下。在布满灰尘和毛茸茸的棉絮碎屑的地板上,田常青看到了一块烟盒一般大小的黑色的东西。几乎是有些慌张的,田常青弯腰去拾了起来。没错,这就是一个手机,一个诺基亚牌子的,梭盖的手机。这是田常青七八年前用的手机了。田常青用食指和拇指夹着手机,拇指往上,食指往下,轻轻一用力,啪的一声,手机就变长了,手机的下半部分,那有着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及其他字母的按键,便显现了出来。那一个个按键,仿佛藏了无数的秘密。田常青不敢相信,那闹铃声,竟是自家这手机发出的。再怎么会恢复电,也不可能会一直恢复下来啊?田常青像是不愿再看那按键上的秘密,迅急地,啪地一声,将手机梭合上了。

田常青没有将手机再拿在手里,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让别人发现的罪证,他将手垂到裤兜口边,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就让手机滑进了裤兜里。

再跟上搬床的工人,田常青喊工人慢点的声音,有些恍惚了起来。一种似有若无的冰凉感,从他裤兜处的大腿那儿,传向了他的全身。

那么一瞬间,田常青想叫停工人的搬运。既然闹铃是自己的手机发出的,现在又已经找到,他就想再在这儿住下来,然后找合适的机会与老伴商量搬乡下去的事。但最后他又没有这样做。他不想让老伴知道自己捡到这手机的事。

田常青家的新房位于一个公园旁。他买下这房的时候,公园刚开始建。现在,公园里的设施已经很完善,那些树,都已经长得蓊蓊郁郁的了;就是那人工湖里的水,也像在那儿蓄了千年万年,绿绿的一片,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尽管田常青在住进新房的第一晚,就悄然将诺基亚手机的电池拆卸了下来,但这天,在游公园的时候,他还是又将那分了身的手机带上,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悄然将它抛进了湖里。

田常青过上了想啥时睡就啥时睡,想啥时起就啥时起的日子。想翻翻闲书,他就翻了;想到街上,或者公园里转转,他就去转了。他感受到了退休的美妙。他还感叹,这才是他渴望的退休生活。

一天,田常青例外起了个早。他打电话给郭自闲,让刚送了孙子的郭自闲在幼儿园门口等着,他去接他。搬来这新家后,因为和老伴一起去买办需要添加的东西,又是这天买一点,那天买一点,想起什么去买什么,田常青不但没去找郭自闲,还连他已经搬了家,都没有告诉郭自闲。田常青想把郭自闲接来坐坐。虽然这个公园他们以前就来转过,但那时,他们只是来转公园。

这天晚上,那个梦里的老汉又一次钻进了田常青的梦里。只是,他这次看见的老汉,不是在田地薅秧,不是在小路上放牛,也不是在那间灯光昏暗的屋里,或者门外的草垛旁,而是在一片草坪上。草坪很宽,却不像是山坡上的草坪。草坪上,这儿那儿的,还有树。那树不是核桃树,也不是板栗树。是啥树,田常青一时没能认出来。但他看清的是,那些树都被一些麻绳捆着,被一些布条包着,一棵一棵的树上,还吊了液体瓶。这是哪儿?田常青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他家旁边的公园吗?老汉怎么会在这儿?尽管他现在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脸上还盖了一顶草帽,但田常青一点都不怀疑,那就是他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来的那个老汉。仿佛,那是一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也是,他怎么能睡在那草坪上呢?这公园里的草坪你能乱在上面睡吗?

田常青有些羞愧。他觉得老汉是他带到这儿来的。老汉躺在那儿,是丢他田常青的脸。田常青张开嘴巴,想喊老汉赶紧出来,但声音还没出口,他就控制住了。那样大声,难不成要让公园里的人,都认得他是他带来的?

田常青趴在草坪的边上,像老汉是在那儿偷东西,而他是一个放哨人,这时发现有人来了,憋着劲儿地喊老汉,要他快跑。

老汉还在没事一样躺在那儿,田常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怎么就听不见自己的喊呢?难道自己的声音小了?田常青边喊边注意起自己的喊声来。这时,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喊声,倒是有一种振动强烈的电波,正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

呜呜呜。呜呜呜。

田常青醒来了。呜呜呜的振动声,一阵一阵地充斥着他的耳膜。田常青慌乱地从枕旁摸过手机,那手机没有振动。他按亮屏幕,时间刚好是七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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