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第四回

2022-11-01 01:43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秦可卿宝玉

徐皓峰

薛宝钗——宝玉的低配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薛家排最末。贾家是立战功成为的贵族,北宋之后的惯例,是放任两辈,你和你儿子有实权。爵位可以延续五代,而第三代就要失去实权,之前交代,皇帝开恩,贾家多延了一代。

看清朝官场,皇室为了好控制,多数贵族是空架子,只能皇室一家独大,不许别家势力长久。

贾家能延续四代,用了特别手段。贾家是一块儿打仗的兄弟俩,并列封爵。大哥宁国公这一支,第三代贾敬沉迷炼丹成仙,让儿子贾珍代替自己袭爵出仕,第三代自废,让第四代成了第三代,变相多延了一代,可谓苦心。此点脂砚斋看准,批为“好神仙的苦处”。

二弟荣国公,除了战功,跟皇室应该还有特别交情,强于大哥宁国公。荣国公的儿子临终前,上奏跟皇室套老交情,感动皇帝,得以延续权力到第三代。

宝玉是第四代,不能再延了,一定得削弱。贾家衰落、宝玉无用,是帝制运作的必然,无可拯回。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贾家是“白玉为堂金作马”,顶级贵族,家中享用款式,为皇室的仿版;史家是“住不下金陵一个史”,文官领袖,门生多、盟友多;王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负责外交;薛家是“珍珠如土金如铁”,在户部挂职的御用商人,给皇室做生意。

皇室要制衡土豪、贵族、高官剥削百姓,自己不能从国计民生里抠钱,否则就是同谋者,不是制衡者了。皇室得经济独立,在国计民生之外来钱,办法是卖奢侈品。

以晚清为例,瓷器、丝绸为皇室垄断,外加广州省对外贸易的固定分红,为皇室经营的为皇商。有考证说作者曹雪芹出身江宁织造的曹家,曹家为皇商,那么薛宝钗就是作者变身了,一个皇商的孩子在贵族家长大,因而能写贵族家的人情世故。

皇商孩子和贵族孩子,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差距大,旁观是看不明白的,除非是住进贵族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艺,部队大院子弟出了许多人才,外人觉得他们特质相同,实则因为各自家庭在级别、兵种、部门的不同,常出现“不带他玩了吧”的内讧。

贾宝玉属于必将丧失实权的一代,但会被朝廷“养起来”,不给权了,还给钱,受优待到宝玉儿子一代,之后走下坡路,走到平民阶层去。最终被抄家,是贾家下坡路没走好。

宝玉打小是个疯孩子,劣名远扬,非常符合贾家这一代的需要。这一代不能出人才,你家该衰落啦,却出了个人才,想干吗?会惹皇室猜忌。

贾敬还要借炼丹修道来装疯卖傻,宝玉天生疯傻,简直太好!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在官场广传,甚至都传到冷子兴这等市民阶层去了。市民怎能知道贵族家事?除非是贾政有意传播。

贾政心思细密。贾雨村重上仕途,偏偏在薛蟠杀人案的应天府,应是贾政安排,出道题测测贾雨村。贾政的长子是怎么死的?从后文看,贾政差点把宝玉打死。为家族安危,他对儿子下得了狠手,说儿子坏话,不算什么。

曹雪芹举了反证,甄家甄宝玉跟贾宝玉一样行径,但冷子兴不知道。贾雨村能知道甄宝玉的事,因为给他当过老师。同是贵族,甄家怎么没外露?

贾家一直对外宣称“宝玉不读书”,而黛玉见宝玉后,发现宝玉已读完“四书”,现进入遍读群书的阶段。宝玉过了十三岁后,天赋渐显,贾政看明白儿子是天才后,产生个奢望:按常规,宝玉这代该和光同尘,完成“走好下坡路”的家族使命。但天才能造出奇缘,万一宝玉能打破常规,让贾家在贵族圈多延几代呢?

贾政母亲的史家就是例子,史家是侯爵,至第三代该被削弱时,又一次封侯,延续兴盛。史家能“一门两侯”,贾家为何不可?于是违背原计划,又要求宝玉变得“有用”,这个人生急转弯,宝玉适应不了,因而造成父子冲突的悲剧。

不管宝玉有用无用,黛玉和宝钗都不是他的婚配人选。黛玉是堂妹,血统上不能婚配;宝钗是商人子弟,配不上宝玉。

宝钗进京,要争取陪公主读书的名额。能和公主成闺蜜,就此进入皇家视野,如能给某个小王爷当妾,该是宝钗最好婚配。

最终,宝钗落选。原本就没有入选资格,公主的陪读,规定得是贵族、高官家的小姐。妄想破格录用,贾政、王子腾该都帮不上这忙。

同理,宝玉的正妻,该门当户对,是位贵族小姐。宝钗不够格,什么时候,宝玉娶宝钗了,说明贾政对“一门两侯”绝望,确认贾家要水往低处流,娶个低身份的女孩,把下坡路走好。

皇商不长久,做一二代,皇家就要换人,免得“奴大欺主”,做久了,失去敬畏,该一心占主子便宜了。宝钗父亲挣够钱,他过世后,宝钗的哥哥薛蟠撑不住。

富二代失去业务能力,办不了事。奴大欺主的薛家也被奴大欺主,各省掌柜们纷纷贪污,侵占薛家资产。薛家已显败相,终会失去皇商资格。

薛夫人没了主意,带子女投奔姐姐王夫人(贾政妻子、宝玉母亲),想来了京城,眼界一开,就会有主意了吧?她是有病乱投医,对儿子没指望,指望女儿能盘活家业,先做了两个试验,宝钗能否做公主陪读?宝钗能否嫁给宝玉?

都显得鲁莽。

旁人看,是她丢了脸面。她无所谓,嫁到商人家后,已改了世界观。商业就是多成多败,屡次失手也不算什么,再试试,说不定一把都赚回来。

薛夫人心理强大,承担得起失误,甚至是个以鲁莽来办事的人,明知不得体,也要试一下,要赌“万一别人不好意思,反而顺着我呢”。

薛夫人拖家带口地来了,贾政、贾母不等王夫人安排,先都表态,请薛夫人一家在贾府住下。薛家要败,入住尚且兴盛的贾家,或许可以转运。亲戚就是这个时候用的,必须接待走背运的亲戚,让他来你家转运。

看《水浒传》,通报姓名、认做朋友后,吃一顿酒是不够的,得去家里住一段。不去,就拽住苦劝,梁山好汉的眼泪大半是这时候流的。有急事,也得最少住三四天。好汉们东住西住,非常耽误时间。

我小时候,住姥爷家,家里长年住着姥爷的亲戚朋友。大多不是为来京旅游或看病,出门少,就是天天住着。住到亲友家里,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老辈人以活在一起的方式,表达友情亲情,今人已难以理解。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那一代大学毕业时,还是此人情。同学里有刚毕业就结婚的,蜜月期是满屋人,家乡的同学亲戚得到他结婚消息,知道他或租或买,肯定有房了,于是寻来“住一段”。新郎新娘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度过一个“客厅、书房都睡人,天天给五六个人做饭”的蜜月。

住别人家,两月为限。超过两月,自己就不好意思了,执意要走,走时表达:“我还来。”——听说“八〇后”个体觉醒,终于杜绝了“婚房改旅社”的事。

不超过两月,不需要付饭钱,由主人承担。家务活,他们不帮忙。客人干活,不符合待客之道,主人没面子。因为拥挤,也不便看书,客人们就是看电视、聊天。

超过两个月,还住着,就要付伙食费了。但不分担房租,因为是“住在你家”。薛夫人携儿女、下人入住贾家,事先宣告,生活费用,薛家一切自理。摆明要久住。

林黛玉寄养贾府,一切费用由贾府派发。薛宝钗则是花自家钱,手头自由。二女的底气因此不同。

薛蟠五岁显性情,天生奢侈傲慢。书上说薛宝钗比哥哥“小两岁”,如按薛蟠十五六岁论,宝钗该有十三四岁,宝玉七八岁,她比宝玉大五六岁。等宝玉到了十六岁的婚配年龄,宝钗已经二十一二了。

只好把这个“小两岁”理解成是北京口语,“两”是形容词不是数量词,意思是小几岁。到底几岁?按照旧时代的婚配观念,宝钗最多比宝玉大一年零一个月少一天(旧时计算,过完次年的第一个月,算两年。这月差一天,就还是一年)。婚配问题上,女方大一岁可以,大两岁就难谈了。

女方大两岁和大六岁,是一样的,都要当成个问题来讨论。女子的成长速度比男子早两年,女子七年一个周期,男子八年一个周期。二八一十六,男子十六岁成熟,二七一十四,女子十四岁成熟。

如果二十一二岁的宝钗嫁给十六岁的宝玉,宝玉是二八,宝钗是三七,岁数相差的六年加上生理周期差出来的三年,等于宝钗比宝玉大九年。这就太大了,必得商讨。

从后文看,贾家讨论宝钗、宝玉婚配,年龄不是障碍,那就在天然许可的大十三个月少一天的范围里。

以上所言,不是查书,是生活经验。就当《红楼梦》里的京城习俗,在我年少时还未变。

梦见秦可卿——摘心去叶、背面敷粉

贾母是“性情中人”。此词往好里说,是按个人喜好办事,能超越金钱和成规。往坏里说,人的喜好一会儿一变,没有恒常标准。

第三回,黛玉读书盖过贾府女孩,惹贾母不快,外孙女和亲孙女区别大了。至第五回,曹雪芹特意交代,因为贾母安排黛玉住在自己房里,天天在眼前,贾母又偏爱黛玉,强过了三个亲孙女。

第五回,宁国府梅花盛开,荣国府女眷们受邀来喝酒赏花,宝玉也给带去了。小孩容易犯困,宝玉要睡午觉。宁国府的孙媳妇秦可卿安排了房,室内有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惹宝玉厌恶,要换地方睡。

八九岁的宝玉,已是个对文字极为敏感的人。明朝来华的传教士利玛窦认为柏拉图《乌托邦》中人类理想社会的设想,大多已在明朝实现。至于国人有何毛病?他挑了不少,比如没发明出小提琴——还有,太爱字了,诗和书法让这个种族在字上花费的时间过分,耽误了他们搞科学实验。

确实爱字,古籍线装书印刷得每个字都很大,难以一目十行,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玩味。儿童练书法,一个字是水杯的杯口大,接受单独字的刺激。

宝玉是个被文字开发了大脑的孩子,第三回中,初见黛玉,产生的是文字联想,给黛玉赐名“颦颦”,说出自《古今人物通考》。那是宝玉顺口杜撰的书,书不对,而字的典故是对的。宝玉的文字修为,已可自圆其说。

宝玉登场亮相,和贾母等人对话,不是贾母领着大家逗一个孩子玩,是这孩子耍大家玩。他见黛玉,张口向众人宣布:“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被贾母指明是胡说后,一般小孩就没词了,或者咬死是直觉。

宝玉则是转换概念,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这个水平,已可做文章了。文章的文法就是确立概念、转换概念的游戏。

宝玉跟黛玉的第一句话,是问读什么书。自己爱什么,才会问别人什么。宝玉的见识是“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

金克木先生言,古人经验,想遍读群书,先读“四书”是个捷径。以下举例,是我这代人中年恶补的经验,不读《论语》,看《庄子》《吕氏春秋》会困难,因为里面讲了许多孔子的事;读过《孟子》,再看《汉书》《资治通鉴》这些儒家观念的史书会容易;《大学》《中庸》,可通佛经——明代高僧藕益以禅理注释四书,便是作示范。

科举便是考“四书”,时间久,弊端丛生,没找到普选人才的更好办法,于是“四书”被功利化、庸俗化了。

宝玉厌恶的是“四书”成了考题,而他已读通“四书”,渡过河该舍船上岸了,就读别的了。让他停在“四书”上,以考场夺魁为目的,他是不干的。全书结尾,他决定参加科举,家人们觉得其心可嘉,可惜太迟了,天数上来不及,哪够看书?

结果他高中第七名,把正常准备的贾兰甩下一百多位。现准备,天数不够,宝玉是重温,童年早读通,拿到这把开门钥匙,开门去玩了。玩得忘乎所以,谁还在意钥匙?但突然要交钥匙了,他一时记不得在哪个衣兜里,但就在身上,翻几个兜便找到了。

今日文字泛滥,人们习惯一目十行的浏览,已对文字无感。古人看字,像听摇滚一样,生理刺激大。宝玉看对联,是恶心坏了,非要换房,可以理解。

六年前在某山区拍戏,猛然看到山峰峭壁刻了一个百米宽窄的“仙”字,且描上红漆。当地村民回答,说负责人读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陋室铭》),所以刻上“仙”字。

清朝人收藏墓志铭,墓里的东西放进书房,得描红,破一破晦气。风景名胜上的石刻书法,大吉大利,不需要描红。现今多是涂上红漆,为满足游客中远距离看清。看了,让人哭。曾经那么爱字的民族,对字不敏感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话宝玉讨厌,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术生也讨厌。梵高、塞尚爱人类,却不能跟人相处。画家的灵感,往往是放弃了常人感情,方能找到。玩字,也一样,李白放弃了大众逻辑,才有诗情。

当年我在美术院校好不容易特立独行了,学电影后,被告知“未学艺,先做人”。疑惑:我本是个人,为何还要学做人?

“做人”容易理解成“夹着尾巴做人”,这句流行,让人想不起别的。是呀,电影剧组是集体合作,不会做人,将消耗在大量的人事纠纷上,寸步难行。有位老哥,传授过做人的基本功:

早晨买了三根油条回剧组,见人就热情地请人吃,别人不好意思,会推辞,你要更加热情地往前递。结果是,请了百多号人,油条没损失,还是你吃了,但百多号人都念你的好。

震惊。另一种人生观——对拍电影产生了惧意。

二〇〇一年,剧集《大宅门》是收视冠军,片头曲中有句台词“天地间大写的人”。怀疑,“做人”是不是这个意思?导演郭宝昌毕业于电影学院,电视访谈里,说他的带班老师田风为保护他而死。田风老师随自我的标准而生死,顶天立地。

哎呀,三十年前要知道“做人”是这意思,年轻的我该多高兴。

宝玉午睡,最终换到秦可卿的卧室,室内有一堆历史上著名美女的物品,说是秦可卿的摆设日用。没特别意义,并不是高抬秦可卿,是曹雪芹不想实写,觉得没意思,玩了把幽默。

宝玉对秦可卿,是少男对大女生生了好感,睡着后便梦到她——要这么写,就不是曹雪芹了。说评书吸引人,要处处留白。留白的基本技巧,一是不讲原因讲结果,二是不讲心理讲行为,让听众从结果推断原因、从行为品味心理。

一五一十、头头是道地说事,法庭陈述时管用,在说书场就挣不到钱了。电影导演修改剧本,要摘心去叶——是果树培育的术语,在树苗最初的成长期,把最高的枝条、最茂的叶子剪掉。用在电影剧本创作上,是把明显的故事走向、容易理解的人物心理,果断删除。

电视剧为了凑片长时间,没事找事的戏份多,起因、心态都要讲明白。上世纪九十年代,电影导演们害怕碰电视剧,认为拍上了手,会破坏自己多年修为。到了二十一世纪初,经济高速发展,导演们有了新说法,认为以前想多了,我们是专业人士,可以在两种标准里自由转换。

转换了二十年,例子多。导演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自我担忧,是对的。犹如跳水与游泳,电影和电视剧是两个专业。

第五回不写宝玉对秦可卿的爱慕心理,写秦可卿离开后,宝玉睡去,便梦到了她——这是剧本大纲写法,文学写法为:“惚惚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而去——”

其中“犹似秦氏在前”一句,是妙笔。现实里可卿走了,心上的她未走。不写好感,而全是好感。

下面,曹雪芹又一次摘心去叶,写梦中的可卿带宝玉来到一处美景。美景难写,曹雪芹就不写了,随手敷衍了两句“朱栏白石、绿树清溪”,转而写宝玉感慨:“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

这个观念,让读者觉得这片没写清楚的风景美极了。

风景名胜在大银幕上往往不动人。风景名胜之美,已被明信片、专题片重复几十年,即便大银幕的视觉效果强过明信片千万倍,观众也觉得没劲,眼睛兴奋不起来。

看电影不是看视觉,是看观念。

上世纪四十年代,日本导演发掘出瓦片屋顶的美,西方电影学者们认为跟荷兰冷抽象绘画吻合。一度以屋顶作片头,几乎是日本电影标配。

视觉效果会贬值,观众迅速无感。

一九九九年,大岛渚的《御法度》在影片中段拍了屋顶,没有任何视觉新鲜感的造型,焕发出震撼的美感。难道用了特殊的拍摄手法?

经过拉片,发现拍法简单,只是摄影机摇了一下。继续拉片,发现奥秘不是视觉,是人物内心独白造出效果,说了一句类似贾宝玉的话。

之前情节,主人公加入武士机构,一直陷入人事纠纷里,一日闲暇,突然被屋顶的美震撼。竟然一直以来从未真正看过自己的居所,他被屋顶震撼时,观众被他的沉重心机所震撼。

在这片“失了家也愿意”的风景里,宝玉和可卿遇上了警幻仙姑。曹雪芹写了篇赋,形容仙子之美。脂砚斋评价,赋并非作者擅长,写得不好,但在内容上有用,暂且留着吧。之前,他还评价过作者的诗也不好,用词俗,伤了诗的美感,胜在立意,对讲故事有用。

字里行间,传递的信息是,这些诗词该删掉。能不能好好讲故事?诗词是文人趣味,别在小说里玩。

我的童年,活在有一家报社的大院里,小学同学、邻居家里多有《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一书,一九七九年出版。不管父辈看不看,是书柜的必备书。时代发展,又出了多部诗词曲赋摘出单讲的书。

曹雪芹的诗词水平应该很高吧?否则不值得出这么多书。

脂砚斋颠覆了我的童年印象。如果他是虚伪的,则好理解,又批不出来了,于是说不好,来逃脱。

可,万一他是真诚的呢……

没法判断,我这代人错过了诗词。中小学语文课本上的诗词,早自习朗诵,是读字,不是念诗。诗词是有韵的,哪字长哪字短;诗词还是有调的,民歌小调一般,吟诗是低调的唱。这些,没人教,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师们教我们的是飙高音朗诵高尔基《海燕》。

不单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人,生于十九世纪的人已大多不懂。看前辈书画名家,还遵循旧传统,认为诗、书、画、印,诗排第一,爱说:“我最好的是诗。”结果看了他们的诗集,发现是顺口溜。

西方也一样,诗人地位高于画家。上世纪二十年代,毕加索成为“活着的大师”后,曾短暂放弃绘画,改为写诗。自信一百年后,历史筛选,人们将忘记他的画家身份,只会记得“诗人毕加索”。

当然,头脑发热的时间不长,他又画画了。

诗词歌赋,是传统文化的核心。而我这代人大多不会,只能遗憾地说,《红楼梦》这段我不知好坏,批不出来。万般无奈,信任了脂砚斋。

北方俗话“宁在大伯子腿上坐,不在小叔子眼前过”,女子嫁过来,大伯子是丈夫的哥哥,已婚多年,开得起玩笑。小叔子是丈夫的弟弟,情窦初开,虽然喜欢同龄女孩,但对有过性事的女子更好奇。

此种人情,是事件底色,还要“背面敷粉”才成故事。此词来自壁画,将底稿挪到墙上的术语,在底稿背面敷上粉,几乎贴墙,按压底稿正面的线条,粉就印在了墙上。

金圣叹批《水浒传》前,少有人研究小说,小说缺乏术语,只好东借西借,向文章、绘画、音乐取词。壁画不能直接往墙上画,要通过背面敷粉,小说也不能直接描写,要通过转换来升华。

宝玉爱慕秦可卿,直接写,乏味。秦可卿在宝玉梦中变身三次。一次是真人模样,有她陪伴,宝玉才觉得风景美得“失了家也愿意”;警幻仙姑出现,可卿便莫名消失了,因为升华为警幻仙姑;第三次变身为警幻仙姑的妹妹,跟宝玉婚配。

妹妹字可卿,跟宝玉一起初是美梦,忽成噩梦。宝玉梦中惊叫“可卿”,被现实的秦可卿听到,奇怪宝玉怎么知道自己的隐秘小名。

曹雪芹点题,说明梦中三女,本都是秦可卿。

“少男爱大女”的情况,人人都懂,便要反向变化,搞得读者不懂。秦可卿化身为警幻仙姑后,不再温柔,一再冷笑。变化不能是变本加厉,是性质改变。

秦可卿变成一个招宝玉讨厌的人,她受了宁国公、荣国公亡魂的嘱托,要点化宝玉。宁荣二公认为宝玉是后代里唯一人才,要从政当官,挽回家族衰运。

宁荣二公的理念十分唐朝,认为看破红尘才能当大官——武则天的政治遗产吧,之后的王安石、苏东坡、刘伯温、文天祥、王阳明、顺治、雍正都自称看破红尘,当大臣当皇帝,都是在做梦,但因为看破了,所以能带着天下苍生做个好梦。

什么是看破红尘?

社会现实如同电子游戏的过关打怪,优胜劣汰,是个等级世界。如果认为过关打怪是个障眼法,我们被一块电子屏幕给玩了,其实万事万物一切平等,便是看破了。

儒家在根源上,是看破的,《论语》的精华是解释“大同世界”,圣人和凡人平等,贵族和农民平等,人人平等。这就是千古正传的帝王术,犹如小学的学生守则,简单明了。

到武则天时代,帝王术被印度文化包装,换了新词,成为“华严十玄”的哲学,普及官宦阶层。五台山是唐皇室的家庙,也是讲“华严十玄”的大学。

明朝万历年间,西方传教士、科学家利玛窦来华,论战南京华严哲学的代表人物雪浪洪恩——四字之名是尊称。关于造物主,雪浪说:“我,以及在座的诸位,跟造物主是一样的。我们都是造物主。”

利玛窦反问:“你说你是造物主。这屋子里有火炉,请你证明你的话,现在就变个火炉出来。”

雪浪认为利玛窦的素质不行,停止辩论,转而跟在场的南京名士们谈了。利玛窦认为自己战胜,在笔记里留下雪浪“不懂逻辑”的差评。

雪浪说的,便是武则天的政治遗产,换了新词的帝王术。当今年轻人上班,受“办公室政治”的困扰,太难受了,查历史书求解,发现不少下流损招,学来应付生活,误解帝王术是阴谋诡计。

宝玉七八岁,还没经历够红尘,怎么看破?宁荣二公未免心急,太难为警幻仙姑了。

警幻仙姑说有办法,文学就是这个时候用的。经历不够,拿文学补。她带宝玉入了太虚幻境,说存了天下所有女子的档案,既有过去,又有未来。宝玉好奇,看了“薄命司”的档案。

薄命,才有故事。幸福,就没曲折了。

薄命,不是卖惨。惨状成不了故事,薄命是心与愿违。做故事大纲,先要找出失衡的点。下面是曹雪芹的举例:

一、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才华高、出身低,按个人水平能办成的事,因身份办不成。《大红灯笼高高挂》便如此,女主是上西式教育的女学生,为给家里平债而给地主做妾。

她为救父母而牺牲自我,有道德荣誉感,还掌握先进文化。拒绝迎娶的俗套,自己拎个手提箱就来了,以完全看不起这家人的态度,走进了这个家。

结果,高傲没用,她还是陷入了封建家庭的游戏规则里,玩残了自己。

二、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舞台上演大富大贵,生活里没有福气。《教父2》便如此,男主模仿自己父亲的事迹,学着当帮会老大,最终发现学不成,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叛逆、浮躁的大学生。

三、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己个人能力很棒,却孤单无助。《秋菊打官司》便如此,女主为丈夫出头,对抗村长,走上起诉之路。她越努力,越众叛亲离,甚至丈夫都反对她。

四、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好东西丢在野地里。具备高贵、高才,却犯了大疏忽,高贵、高才没用了。《疤面大盗》《巴格西》都是讲一个犯罪天才,在事业鼎盛时,因疏忽而毁灭。疤面大盗杀了某个黑帮的小人物,没想到那个黑帮因此灭了他这个大人物。巴格西建起座赌城,他的情人背着他贪污黑帮公款,他以往的历史,让黑帮头子们认为是他主使,而被冤杀。

五、二十年来辨是非……虎兔相逢大梦归——双方争得不亦乐乎时,一场意外让争斗没了意义。

《梅兰芳》上半部便如此,梅兰芳和十三燕唱对台戏,争夺新一代京剧界头牌。梅兰芳终于赢了,十三燕却告诉他:“咱们是下九流。”下九流的头牌,还是让人看不起的戏子。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六、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才华惊世,但是于事无补。

一九六八年版《山本五十六》便如此,海军司令山本有古代名将之风,接受的命令却是“日本必败于美国,你只需要打一场胜仗,为日本在投降协议上争取点话语权”。这一场胜仗,他苦求而不得,最终坐姿端正地死去,在这一点上符合了古代名将的标准。

七、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拥有财富,没有亲情。

《大人物》翻牌自韩国电影《老手》,其中反一号是个富二代,享受父亲的财富,却受父亲的贬低漠视。内心的压抑,让他以凌辱别人来发泄。

八、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追求目标,实现后发现目标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教父3》便如此,教父终生努力,要洗白家族,当他终于进入主流社会高层,却发现跟黑帮一样。

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恩将仇报的人,总是对受的恩惠,感到是受了侮辱。

《宾虚》便如此,反一号将宾虚一家对他的友谊、资助,都当成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自己接受是忍辱负重,当官后立即对宾虚全家人展开残酷的报复。

十、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最有条件享受生活的人,却看破红尘了。

《樱桃的滋味》便如此,一个开着高级轿车的商人,没有任何生活压力,却对生命厌倦了,一心求死。

十一、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大家给予厚望的一个人,他却带着大家走向灭亡。

《柳生一族的阴谋》便如此,柳生旦马守深得子女们的敬仰,认为跟着父亲,能开创一个新朝代,结果父亲牺牲掉子女们的生命。

十二、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努力做的事败了,无意做的却成了。

这是侦探片的常用套路,查案的线索断了,绝望中却发现另有线索,原来的线索根本不对。《东方快车谋杀案》便如此,火车上发生凶案,经过彻查,每一位乘客都没有作案条件,一筹莫展时,侦探突发奇想,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凶手呢?他们是集体谋杀,互作伪证。

十三、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冰嫉妒水,水嫉妒冰,其实冰水是一个东西。人们结怨相杀,但细究闹翻的理由,其实并不成立。

《坏血》便如此,一个男子被一个女子背影打动,尾随入了胡同,一度跟丢,终于在个窗口里发现了她。男子认为找到了爱,女子是个犯罪分子,男子为她而死。其实那晚找错人了,他跟踪的女子不是她。

十四、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别觉得荣国府劣迹多,其实宁国府劣迹更多,但只轻轻点一笔,让读者想象。这是黑色电影的套路,终于破解了一个大案,观众以为一了百了,迎来光明,结局却说此案是沧海一粟,社会早败坏。

《唐人街》更甚,表面的胜利都不给,侦探只是确定了凶手,搞清了案情,却结不了案。凶手扬长而去,点出政界已全面腐化。

光读诗,宝玉未能觉悟。警幻仙姑加码,命歌姬清唱昆曲《红楼梦》,共十二支。宝玉觉得唱得好,对词无感。警幻仙姑叹“痴儿竟还未悟”,看来自己“文学可以替代经历”的想法,有些托大了。

得给这个孩子增点经历,于是安排宝玉结婚。婚配对象是仙子妹妹,形容是“既像宝钗又像黛玉”,之前这词是用来形容秦可卿的,此处直接说像秦可卿不就行了?不行,那样就不符合“背面敷粉”的原则了,看诗听曲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掩盖“宝玉爱慕秦可卿”的底牌。

脂砚斋屡次说曹雪芹狡猾,真如此。

警幻仙姑对宝玉说:“我欣赏你,因为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吓坏宝玉,忙说自己童真,担不起这词。警幻仙姑解释,常人是行淫,你是意淫。你高明。

艺术便是意淫,陶醉自己。男女情致,也可变为艺术。你过了这道关,就能把个人生活里的一切都艺术化了。你别怕当官,从政也可变为艺术。你的天赋不只是谈情说爱,善待女子,你还能治理社会,善待天下人——

嗯,警幻仙姑太能说服人了,不负宁荣二公嘱托。宝玉听懵,成婚了。

梦中的时间,是过了两日。宝玉和仙姑妹妹出门游逛,不意间走到一处深万丈的黑水旁。警幻仙姑赶到,说黑水叫“迷津”,快回头。

这是把“指点迷津”一词,形象化了。

梦境以此结束,强调警幻仙姑之前讲的“看破红尘,变红尘”之法,就是指点迷津。《红楼梦》结尾,宝玉离家出走。走后,干吗?

你以为他一走了之,人不在了,其实红尘里处处都是他,他变了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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