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 漱玉词中的文人情性

2022-11-01 04:22徐定辉
今古文创 2022年39期
关键词:闲情士大夫李清照

◎王 锐 徐定辉

(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恩施 445000)

艾朗诺在《才女之累赘——李清照的重塑与再造》中谈到“只因作者是女人,就必须解读篇中的声音为作者本身吗?”中国古代第一杰出女词人李清照的研究者们向来无法摆脱她的性别身份,惯于从女性的身份视角来观照词中意象或是情感,而对作者性别身份的轻微跨越,则多体现在对李清照词中“闺人作男音”、士大夫意识、丈夫气等男性气概的关注,总体来说依旧囿于性别写作之中。再回到艾朗诺提出的“必须解读篇中的声音为作者本身吗”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思考在李清照的创作中到底能不能寻找到一种对性别身份束缚的摆脱呢?答案是肯定的。

李清照在中国古代父系政权中,作为一名少有的女性词人,很自然地拥有了一个双重身份——女性文人。她对自己的才华有着十分自信的认识,自云“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在她以文人自视的背后,是对历代文人雅士人格精神、审美情趣的自觉承袭。她在闺中闲暇时常泛舟游湖、倚阑登高、饮酒品茶以及弄梅赏菊,其中透露的人格模式就是包含“雅”之特质的“闲情”。唐代诗僧皎然《诗式》中就曾道:“情性疏野曰闲。”而此“闲”正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贯穿文人创作以及文化生活的审美情性。作为美学范畴的“闲情”发展至宋代,也可以说是基本确立了,这便是漱玉词创作过程中对性别身份写作的一种超越,是对历代文人审美人格共性的生动体现。

一、“闲”之表现

“闲情”产生的原因在于“人禀七情,应物斯感”,且作词旨在抒情。吴慧娟在《唐宋词审美观照》中就将唐宋词的情感类型分为了“爱情”和“闲情”,并谈到“闲情多为唐宋间生活颇为安定的词人所抒发的由伤春悲秋引发的时光流逝之感。这是一份需内省、细细品味自己心灵感受才会有的情感。”李清照词作中蕴含的“闲情”则主要表现在对自然山水的闲赏、寄托酒兴的闲味、饮茶赏花的闲趣当中。

(一)乐于自然的“闲赏”

自然的本真世界作为政治社会生活的补充,失意于朝堂的文人们常转而在静谧的自然之中寻找自我的个体价值,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归园田居·其三》)的陶渊明,“走遍人间,却依旧躬耕”(《江城子》)的苏轼。而身处深闺的李清照也同样承袭了士大夫对山水自然的价值追求,或是容身于山河湖海之中,获取精神的自适,亦或是登高望远以寄托心志,又或是在惜花伤春之中感叹时光的易逝。

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曾记载“赵季仁谓余曰:‘某平生有三愿,一愿识尽天下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水。’”李清照也同样喜爱流连于湖光山水之中,正所谓“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山水的娱情总是让她忘了归家,似乎大自然才是她真正的归属,那人世间的凡俗攘攘是她不愿面对的忧愁,因此,只道“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她也害怕那游湖的小舟,难以载动自己深长的愁绪,因而“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她也常常记起“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的青葱岁月,粼粼的波光、招摇的荷花不知迷醉了多少文人雅士的心志。比如,晏几道就曾“闲荡木兰舟,误入双鸳浦。”(《生查子》)李清照同那些漫游山林的士大夫文人一样,于泛舟的独处之中,实现了与自然山水的交融,达到了超然名利、淡泊世情的精神之趣。

宋代的康与之在《江城子》中曾道:“登临行乐慰闲情。”登高穷目,文人们在开阔的视野中求取心灵的豁达,杜甫于泰山之下曾抒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凌云之志,王安石登飞来峰也曾高唱“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也正如王之涣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亭榭楼台池苑的审美性因人们对自然山水的向往而至两宋更为突出,在城市经济发达、上层市民“崇雅”审美取向的背景下,上层士大夫对居住环境是否高雅尤为重视,故苏轼曾云“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於潜僧绿筠轩》)。李清照之父李格非更是于《洛阳名园记》中记录了19家私家园林概貌。试想,自视清雅的李清照怎能不受其熏陶?她看着春色渐浓的小院闲窗倚楼抚琴,只道“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她也会于春寒时节慵倚在白玉阑干上,轻唱“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念奴娇·萧条庭院》)。

在惜花伤春的诗家传统背后,是“花事”物理属性与人生命运之情感特性的连接与构建,亦是历代作家的一种思想寄托,在对时光易逝的喟叹之余,包含着社会与人生的深刻内容。李清照因为惜花,在宿醉初醒之时,关切地询问急风疏雨过后的海棠花如何,这才有“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之千古名句;又因怜花,而长叹道:“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多丽》)其“梨花欲谢恐难禁”(《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亦与晏殊之“无可奈何花落去”(《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同其蕴藉。怜花是李清照与历代文人对“花事”的共同关切,就像孟浩然曾云“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杜甫亦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曲江二首》)。似乎也只有那些花草才是身处寂寞深闺、永远都在等待良人归来的李清照的陪伴者,她道:“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多丽·小楼寒》)多愁善感的诗人们很容易因自然花草生命的逐渐消逝而联想到自身的命运,往往因此而不禁引起身心的怅触。

(二)蕴于酒兴的“闲味”

后汉曹魏时期,酒从政教、礼仪中基本剥离出来,而与贵族、文人的日常人生发生关系。在此前提之下,酒之于李清照可以说贯穿了她的全部生命历程,而作为一位女性词人,她在词作之中对酒如此丰富的表现,足见她对女性独立人格的自我肯定以及自觉追求,这也是从身体实践上对酒之于男权文化的一种反叛。同时,她也同历代文人一样,在酒中陶醉自我、抒发情感,其中之“味”主要有少时的乐味、中老年的愁味以及贯穿始终的诗家之味。

酒所带来的欢愉多体现在李清照少女、少妇时期,自由的闺中生活更多的得益于父亲李格非的宠溺,幸福的婚后生活则来自于丈夫赵明诚的宠爱。“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是她最美好的少女时期,“沉醉不知归路”大概是常有的事,酒对于那时的李清照而言还只是对文人喝酒以尽兴的模仿之趣、品赏之乐,正如她在《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中云:“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这都是她悠闲自视的自然流露。以及后来的“常插梅花醉”(《清平乐·年年雪里》),“煮酒残花”(《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酒阑歌罢玉尊空”(《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均是如此。

到后来赵明诚外出做官,酒就化作了李清照点点的相思泪,开始发挥其解忧、消愁的功用,如“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因半夜相思而“夜里沉醉卸妆迟”,又“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这酒中蕴含的是深长的相思之愁味。“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中对故人和故乡的怀念,但愿酒能帮助自己从无尽的相思之苦中解脱出来。

于少时欢愉的清浅、丈夫离去以及朝堂突变后悲愁的深长之余,还有李清照自身浓浓的诗家之味,其云“酒意诗情谁与共”(《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更有“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念奴娇·春情》)”。说到爱酒的文人,多数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白和陶渊明,但如众所知,李白是借酒来引发他的诗兴,其诗作多是于醉意之中所作,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就说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而蔡瑜则指出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以诗与酒作为文学主题的开创者,李清照在词中也表明了对陶渊明之隐逸淡泊的追求,她道“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

(三)饮茶赏花的“闲趣”

自北宋起,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就尤爱饮茶与赏花,李清照亦是如此,并在其中表现出高雅的品味与生活情趣。

宋代士大夫饮茶休闲的具体形式大体有点茶、分茶、斗茶等几种。点茶主要是一种精致的泡茶方式,它对茶叶的鲜嫩、火候的掌握、水的多少都有极为精妙的讲究。李清照词云“碧云笼碾玉成尘”(《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就是点茶中的碾茶过程。分茶则是一种茶事技艺,在这一过程中充满了恬静儒雅的情趣,能够从中体验到美好的艺术享受。因此,苏轼《试院煎茶》中曾云:“贵从活火分新泉”,李清照又有“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之句,直至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中更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李清照酒兴之后亦爱喝茶,其云“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她把宋代文人士大夫闲暇时最爱的酒、茶、香熔于一炉,更加体现她对文人雅趣的追逐,以及富雅的生活气息和生活情趣。

宋人的赏花之趣,在海棠的富贵高雅,在梅花的清高孤傲,亦在菊花的淡泊隐逸。海棠花姿潇洒,花开似锦,自古以来是雅俗共赏的名花,到南宋尤甚,陆游曾有“为爱名花抵死狂”“海棠已过不成春”(《花时遍游诸家园》)之句。而梅花更是作为高雅人格的象征自古为历代文人所喜爱,李清照亦是如此,即使在睡觉时,也不忘要与梅花作伴,她在《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就说道“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此外有关梅花的词作如: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小重山》)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诉衷情》)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孤雁儿》)

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满庭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渔家傲》)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清平乐》)

范成大《梅谱·后序》中有云“梅以韵胜,以格高”,李清照在《满庭芳》中咏梅亦云“从来,知韵胜”,可见梅花的品格早已成为历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象征。除此以外,李清照也爱桂花和菊花,少女时倾慕于桂花迹远香浓的品格,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当年华褪去,两鬓生华时,她终日与桂花相伴,似乎早已心有灵犀、互诉衷肠,“终日向人多酝藉,木樨花”(《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当自己深陷于相思之苦时,会用菊花自比,云:“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而菊花亦有隐逸之象征,李清照赏菊之时总会联想到采菊东篱的陶渊明,如“东篱把酒黄昏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多丽·小楼寒》),“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

游赏自然、醉于酒兴、饮茶与赏花中都蕴含着高雅恬淡的生活情趣,而这些休闲活动也成为宋代而不止于宋代士大夫日常生活中的显著文化现象,集中表现了他们的闲情逸趣与美学追求。

二、“闲”之审美意蕴

唐宋时期,闲情文化真正作为文人的审美人格得到了完成,北宋统治者主张优待文人,鼓励市民享受生活,到了南宋统治者,依旧强调与民休息的施政主张,这无疑给宋代士大夫的“身闲”给予了充足的政治支撑,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游赏自然、饮酒品茶。与此同时,文人士大夫们凭借各自对审美人格、艺术的生命状态的自觉追求,从各类休闲活动中感受到了生活的诗意美、雅趣的自我陶醉之乐,进而上升到了对高尚人格的追崇。

(一)“风雅清脱”的情致美

宋代统治者鼓励享受生活、与民休息的政策,乐赏自然、独酌写诗、品茶赏花是文人士大夫对“休沐”时空闲时间的填充,同时也丰富了各主体的生活活动形式。而李清照作为女性词人,在男权政治文化下,就具有了实现“身闲”的性别优势,于上述所论及的雅化乐趣中达到了“心闲”的境界,也即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精神自然之闲。

宋代文人尤尚“风雅清脱”的生活情致,他们又于“风雅清脱”之中发现了生活的诗意美,从中找寻到了艺术化的生命状态,是对复杂政治生活的一种精神超越,也是对失意人生的一种消解。在悠闲静谧之中更容易对自我主体精神进行哲学上的思考,进而感悟到生命的真谛。这种主动构建与现实的距离感,寻找逍遥境界的无累状态,在历代文人中均有所体现,如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韦应物的“独怜幽草涧边生”等,这都源于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气度。李清照正是在独自寻找艺术人生的过程中,在物我的精神交流中,发现了生活的诗美性质,因此即使她“独上兰舟”(《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独抱浓愁无好梦”(《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她也能够安然自视,正如她自号“易安居士”一般。

丰富的生活形式给予了历代文人宽广的视域,李清照也因对文雅生活的自觉承袭和追逐,而从狭小的闺阁走向了更加阔大的文人领域,对生活诗意美的发现弥补了她在实现人生志向上的情感空缺,并将对生活美的抒发带到了诗词文的创作中来。

(二)“陶醉慰藉”的趣味美

不论是游走于自然山水之间,还是饮酒品茶与赏花,都是文人士大夫们对个人趣味之雅、趣味之美的追求,而这种美又是对生活一般性乐趣的超越,是对自我心灵空间的一种陶醉之趣,亦是对苦闷情绪的发泄之乐。正如徐春林说:“从终极意义上说,休闲的目的是获取人生的快乐与幸福。但这种快乐又不仅仅指一般的生活中的乐趣,更指一种人格实现与完善中获得的宁静、安详、怡然自得的人生快乐。”

这里首先包含的都是自我陶醉的乐趣,即怡人的审美功效。不仅是对艺术化生命状态的自觉追求,也是对身心本然状态的一种实现,文人士大夫们于闲雅活动之中洋溢着自适、自乐、自由的愉悦。流连自然山水,是尚游传统的体现,《庄子·外篇·天道》曰:“以此退居而闲游,则江海山林之士服。”无闲则无游,在对自然山水的审美享受中找寻到精神的自由,在优美自然环境的陶醉之中达到忘我的境界,从而实现自我与客观世界的调和。同理,无闲则无品酒、无品茗、无弄花。酒既可独酌,亦可宴饮,而酒中之趣则是魏晋以后文人与酒最常见的情感关系。因而,《世说新语·任诞》引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酒蕴含着放纵恣意、显露天性的自然之趣,在沉醉之中获得艺术化的诗情,正如李清照云“酒意诗情谁与共”(《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她渴望那位与她把酒作诗的良人归来,也怀念过去同其饮酒、品茶、读书、作诗的美好往事。与酒不同的是,茶更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于宁静的饮茶之中获得体悟宇宙人生的理趣。在宋代士人看来,茶可醒人解乏,酒亦可醉人以解忧愁。戴复古《谢史石窗送酒并茶》中云:“午困政须茶料理,春愁全仗酒消除。”可见,无论是茶还是酒,都是宋代士大夫表达情思理趣的重要媒介手段,也是对休闲趣味的一种自觉追求,也正是这二者构成了宋人诗情画意而又儒雅风流的人生。这都是对私人静谧空间的主动述求,在对自我的陶醉与放逐之中进行审美发现、审美创造,以实现儒家所提倡的“诚意”“正心”“修身”的“内圣”文化。

除文人自我主体情感投入的乐趣,亦有发泄苦闷情感的慰藉。白居易《读谢灵运诗》诗云“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韵逸谐奇趣”,便点出了山水泄忧的功能。李清照“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点绛唇·寂寞深闺》),也是在与自然世界建立情感趣味中发泄伤春自怜的幽怨情怀。酒解忧与消愁的功能则更加表现了与文人多愁善感之特质更显著的接近性,正如李白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敏感多情的李清照何尝不是如此,将怀人之愁与家国之愁的消解寄希望于此,如“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而茶事的忘忧功能则是在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等诸多步骤的精巧之中得以实现的,在闲情逸趣中享受着审美创造带来的生理以及心理上的愉悦之感,并营造出一种快乐、典雅、美好的情境,由此展现他们的闲情雅致与风雅追求,诚如黄庭坚《品令·茶词》有云:“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三)“崇德尚雅”的人格美

纵观中国文学史,诗人词客们大致经历了一个从对艺术生活的自觉追求,到对个人文雅之趣的塑造,进而上升至对审美人格的自觉遵崇的过程。这就集中表现为文学艺术活动被赋予“德”之品质内涵,文人们便在这一德化的情感投入中获得了超越物质性感官享受的精神自适,也即士大夫们在对现实政治与功名利禄的疏离之中,进而寻找到纯粹的自我精神。而李清照则是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对深闺愁苦与女性封建道德的疏离。

实际上山水的价值性早在崇拜礼祀文化中就得到了人们的认同,如祭天、求雨等神秘性仪式,同时也是在自然崇拜这一非审美性的过程中,建立了人与自然的情感联系,以致后来外化为比德的形式,如孔子在《论语·雍也》中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在“德”之中隐含着主体对山水价值性的肯定,直到魏晋六朝的文人们发现了远超比德所能涵括的真美。在对自然山水的回归中也包含着尚隐的传统,正如赵树功在《闲意悠长——中国文人闲情审美观念演生史稿》中说道“中国古代文人的尚隐传统自始至终与山水密切相关,至后汉尤甚,这种志趣的发展在魏晋六朝时期促进了隐逸向闲逸的置换,闲逸的人生情趣由此更推动了文人对山水的情感投入。”

对比德的构建还体现在茶事的拟人化和梅格当中。苏轼赋予茶叶以充实的生命内涵与良好的德性品格,如其作《叶嘉传》。而对梅花的赞赏则体现了历代文人对清雅、脱俗、超逸、高洁这一价值理想的认同与追慕,同时,梅花在很大程度上也成为了宋代士大夫风雅精神与审美情趣的象征,如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陆游也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咏梅》)因而,李清照也说“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满庭芳》)。

这种情感投入在后来多表现于文人投身自然的自觉性与主动性,旨在于政治社会之外找寻到一种超越物质性官能享受的澡雪精神,从非功利追求中获得一种实际性的自适。正如苏轼在《前赤壁赋》中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文人们在江山湖水之中实现了与自然的容与,又在这种容与之中驰骋心胸。李清照也同样在于自然山水、花草的亲近中,找到了可与之诉情的对象。

饮酒、品茶则是对生活中自身栖息地的主动寻求,以实现内在的自由。酒起初脱离于政教与礼节时表现出放纵与酣饮,曹植在《酒赋》中就曾说:“于是饮者并醉,纵横欢哗。或扬袂屡舞,或扣剑清歌,或颦蹴辞觞,或奋爵横飞,或叹骊驹既驾,或称朝露未晞?于斯时也,质者或文,刚者或仁,卑者忘贱,窭者忘贫,和睚眦之宿憾,虽冤仇其必亲。”他们在酒意的熏染中,表达对礼法的叛逆,在人格精神上追求“越名教而任自然”。文人士大夫更是在对饮茶及其技艺的讲究中获得精神的愉悦与放松,以此实现美的享受,形成随遇而安、随缘自适的生命观念,进而形成“物我合一”的崇高境界。

李清照以女性身份饮酒无疑是对封建名教的叛逆,在这种叛逆中体现的是独立自由的人格精神,同时也是超越性别走向的文人以酒引发诗兴的情性特征。品茶赏花则都是李清照对崇高人格美的自觉追求,不论是孤傲的梅花,还是迹远香浓的桂花,还是隐逸的菊花,既是李清照对高格的个性追求,亦是历代文人的共性追求。

三、结语

李清照从深闺这一空间上的“闲”,走向了时间绵长线性之上的“闲”。因为“闲知日月长”,所以需要借助诸多事物来寄托这百无聊赖的闲情,而在这漫长的空闲时间中,李清照对审美人格的追求并未呈现出低俗化、刻板化的状态。

她在对历代文人情性的继承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雅化的闲情追求,她渴望在山水花草之中寻觅到无累的逍遥之境,又渴望山水自然能够帮助她消解这无尽的愁思,因此她又于酒中放任自得,将解忧消愁的愿望寄托于酒中,但同时她又因酒引发了无限诗兴,从中感悟到了自我陶醉的人生之美,而品茶赏花则是李清照审美人格的象征,是她对艺术化生命状态的自觉追求。正是在这诸多雅化之闲情的追求当中,她跨越了性别写作的局限,而走向了文人情性之共性的写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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