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终结是现代主义艺术体制的终结
——论丹托的艺术终结论

2022-11-01 08:52◎肖
今古文创 2022年25期
关键词:布里艺术史语境

◎肖 浩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00)

一、艺术终结论缘起

艺术终结是丹托对自身所处的艺术环境的问题思考的结果,引发他提出艺术终结的最直接因素就是在1964年和安迪·沃霍尔展出的作品《布里洛盒子》的相遇。这个作品被他在日后的著述中反复提及,丹托从这个作品中遇见一个问题:为何这样的作品是一件艺术品?是什么让这个作品成了艺术品?这驱使丹托思考艺术的边界和艺术定义的问题。也是在这一时刻,丹托认为他领悟到了“艺术终结”的时刻。

在丹托看来,艺术的认定是由他此前提出的“艺术世界”来认定的:“艺术家没能(真正地、出于需要地)生产出一个纯粹的真实物。他生产出了一个艺术品,他使用真正的布里洛盒子只成了艺术家所掌握的资源的扩大,是对艺术家的材料的贡献,正如油画颜料一样或如制版墨一样。最终在布里洛盒子和由布里洛盒子组成的艺术品之间做出区别的是某种理论。是理论把它带入艺术的世界中,防止它沦落为它所是的真实物品。”丹托提出艺术世界这一概念,认为艺术和艺术价值的认定是靠艺术世界来完成的,艺术的定义问题最后成为理论的判定问题,而最后艺术也就会走上被哲学剥夺的道路。直到艺术认识到自身时,艺术也就终结了。这一思路其实是丹托延续了黑格尔所提出的艺术终结论的思路。

在黑格尔的美学演讲中,黑格尔提出了“艺术的终结”这一经典论断。黑格尔的美学属于他整个哲学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艺术终结”的这个说法是黑格尔从他的理论体系中推导出来的结果。

即绝对理念有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三个发展阶段。绝对精神又有艺术、宗教和哲学三个发展阶段。艺术、宗教和哲学都是对绝对精神的表现。于是,在黑格尔的体系之中,艺术是必须终结的一个阶段,艺术最终会因为不能完整地体现理念而终结,让位给宗教和哲学,而最终是哲学体现了绝对精神,在这里终结的意思是完成的意思,而不意味着艺术的死亡,而只是说艺术不再具有必需和崇高的位置。艺术还能继续存在,只是不再耀眼了。

丹托其实就是继承了黑格尔的理论,将其用于艺术界的理论之上,并在后面真正地让艺术终结这个话题甚嚣尘上。

二、丹托的艺术终结论

丹托在《艺术的终结》这篇文章以分析艺术史模式的形式来论证艺术的终结,在他看来要说艺术有一个终结那么就得认清艺术史的发展模式是怎样的,因为只有在历史的线性语境下才能去谈论“终结”这一话题。于是在文中,丹托分析了三种艺术史的模式。第一种是模仿的艺术史;第二种是表现的艺术史;第三种是艺术自我认识的艺术史。

在文章开头,丹托以谈论未来出发,并以各种例子说明当人们在谈及艺术的未来时,实际上还是在谈本世代的艺术。由此丹托认为艺术作品总是深植于“历史文化语境之中”在他看来艺术作品总是一种关于艺术界的东西,而一般的东西则不是。艺术作品总是对艺术史上已经过去的东西的回应,并基于这种认识而要求达到新的目标。他说:“未来是这样一面镜子,通过它,我们只能显示我们自身,虽然我们会觉得它是一扇窗,通过它,我们能看到出现的事物。列奥纳多惊人的名言‘每位画家画的都是自己’暗示了一种并非有意为之的历史局限,就像从列奧纳多本人想象的素描中能看到的那样,他们与他们所属的时代密不可分。”所以之后的艺术史模式分析在丹托眼里其实就是一段线性的发展历史,最后会来到艺术的自我认识阶段。

首先是模仿的艺术史,模仿的艺术史能很好地解释前现代的艺术画作,如《蒙娜丽莎》等画作。但是它有着致命的缺陷。这种艺术模式在丹托看来无法完美地解释叙述式的艺术,因为人们很难说语言的变化让我们对事物的描述越来越精准了。即丹托所说的:“从老子到现在,对语言不足之处,思想家有的哀叹有的赞美,觉得它在描述上有局限。因而无法表达超越这些局限的重要事物。但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用引入语言的新措词来说,扩展再现的可能性并不会改善这种形势,主要是由于抱怨针对的是描述本身,它实在太远离现实了,无法给我们带来现实本身提供的那种体验。”

其次,模仿的艺术史模式也无法解释20世纪以来的雕塑和绘画,这些雕塑和绘画完全背离了精准的模仿,如毕加索的画作。但是这种背离也不能解释为倒退,因为这不是由于材料或者技术的后退所导致的。除去模仿论不能解释这些印象派和抽象主义的作品,模仿也由于摄影技术的出现而失去了自身的意义,“1905年左右,从应用以来,几乎每一电影策略都已发现了,而正是在那时,画家和雕塑家开始提出(即便只是通过他们的行动)有什么能留给他们做的问题,因为火炬好像由其他技术举起了。”于是艺术特别是绘画艺术在这时调转了方向,放弃再现而转向去思考其他的目标。

模仿论的没落,迫使艺术家们重新思考有什么模式能概括艺术史的发展。于是表现的艺术史观出现了,在这里“知觉相等物不再标志着被艺术进步或艺术家制造假象的精湛技艺所遮盖的距离,而是存在于外化或客观化了的艺术家对表现对象的情感中。”艺术成为创作者的私人感性表现,这虽然能将文学、音乐等叙述性艺术包括进来。但是这种模式无法将艺术史连结为一个整体的发展历史,在这模式下艺术只能成为每个创作者特殊感情与表现形式的并置。而使“艺术成为每一独特艺术家的相对物。艺术史正是一个接一个艺术家的生平。”因此这种艺术史观也被丹托所放弃。

最后,丹托指出前两种艺术史模式都不是艺术史真正的发展历史,艺术的发展历史应该是艺术自我认识的历史。也就是艺术最终认识到自己是“艺术界”的产物,是理论解释的结果。一旦艺术认识到自己的本性,艺术发展的历史就走到了尽头,因为作为理论解释的艺术其实就是哲学,艺术最终在哲学中终结了自己的发展。

用丹托的话语就是:“认识实现之际,实际上也就不再有任何艺术的意义和需要了。艺术是某种知识出现过程中的一个过渡阶段。”在他看来这样的一种模式就像是一种以教育小说的叙事为范例的样式。艺术的历史是自我教育,自我认识,自我发展的历史。这种艺术的发展是放在艺术界的历史语境中进行的,而不是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

在丹托的理论中,艺术发展的历史语境是与现实生活实际相脱节的,因此在这种艺术的语境之下,艺术一旦达到对自我的认识,艺术也就终结了。即艺术达到了艺术定义的边界,认识到了艺术何为。既然艺术已经认识到艺术何为,那么之后的艺术实践也就失去了意义。就譬如在数学界中,如果一加一等于二的推导过程已经被推导出来,那么之后的推导就是无意义的。只是在重复数学界的已证明过程,充其量算是学习“历史”。从这一点来看,丹托的艺术终结观点就是这样的逻辑,艺术定义的问题在安迪·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那里已经被展现出来,那么之后的艺术实践只是重复着艺术史上的“艺术”,最多算是一种对历史的借鉴与致敬,并不会对艺术本身的意义产生什么推进和深化。

三、艺术的后历史阶段

当然,丹托也承认艺术并没有死亡,它还在继续出现。只不过,在他看来这已经是艺术的后历史阶段了。在这个阶段艺术发展的一个方向和另一个方向具有相同的意义,没有一个方向是正当的,艺术在这个阶段虽然继续存在但却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引申马克思的话:“你早晨能是抽象艺术家,中午能是照相写实主义者,晚上能是极小的极简主义艺术家。或者,你能剪纸玩偶,或者,你做非常喜欢做的事情。多元主义时代降临在我们身上了。你做什么都不再有关系,那是多元主义希望的。一个方向同另一个方向一样好时,方向概念就不再适用了。”

在这里,丹托引申后历史阶段的艺术仿佛是在为艺术的自由发展和多元平等提供理论支撑,但是从丹托在《艺术的终结》一文的最后的说法来看,他并不认为后历史的阶段是一个美好的阶段,因为他说:“生活在历史中是一种巨大的特权。”在他看来,艺术的后历史阶段由于没有了方向和历史意义,艺术也就成了无聊的事情。但是他没有看出,他所说的艺术终结是现代主义艺术体制的终结,他认识到了艺术界对艺术的剥夺,也认识到了艺术在这种终结之后进入了后历史阶段。但他把这个阶段看作是战争过后的废墟,是凄惨的“休养生息”。而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艺术的又一次转型,他在此前的文章中批判模仿与表现都是一种宏大的叙事模式,却没有意识到他自身提出的艺术史模式也应是众多艺术史叙事模式中的一种。而他认为的后历史阶段恰好规避了宏观叙事的桎梏,真正向取消宏观叙事的方向迈进了一步,这一步就意味着艺术的再次解放。

四、后历史阶段暗示的艺术解放

丹托生活在流派众多的艺术环境中,他意识到越来越多的艺术需要理论去确定它为艺术。如《布里洛盒子》,而以这种叙事模式界定的艺术的边界就是哲学,一旦艺术的界定需要以哲学去确定后,哲学就完成了对艺术的剥夺。这样,艺术当然是终结了,所以《布里洛盒子》的出现在丹托看来就是艺术的终结时刻,在这个时刻,哲学取代艺术成为这个作品的核心。不过他的这种观点却还是在艺术界内得出的。他所提出的这种艺术史模式也只是一种模式而已。我们可以问,是什么艺术终结了?显而易见,是丹托所说这种自我认识的现代自律艺术终结了,终结的是这样一种艺术史的叙事。而一旦认识到这种叙事的不可靠后,艺术便迎来了后历史的阶段——没有方向的艺术史阶段。

丹托依据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运动来讨论艺术终结,他最终也没法从后历史阶段中看出艺术的解放,而依旧认为在后历史的阶段中的艺术创作是无意义的游戏。他让人们适应这种状态,让人们觉得艺术的使命已经完成,艺术变为了哲学。他满怀惋惜地说:“生活在历史中是一种巨大的特权。”但他没有看见他自己所说出的没有方向的后历史状况却恰恰是艺术自由的体现,艺术本身就是自由的,就应该在没有方向的历史中前进着,唯有如此它才能避免走向终结。人们又可以问,在这样一种仿佛什么都可的历史状态下,艺术是否失去了它的独特性,这是否意味着艺术的另一种方式的灭亡呢?不是的,在这里艺术才挣脱了哲学对其的剥夺。艺术获得了前进方向——没有方向。正因为没有方向它才获得了自由,才避免了线性艺术史叙事带来的终结困局,也就是说在后历史的艺术阶段,没有什么人、机制或是机构来界定艺术了。在这里,没有人能说什么绝对是艺术,但每个人都有了说什么不是艺术的绝对权力。

总之,丹托所说的终结,是现代审美自律艺术的终结,只不过他本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却认为在这套叙事的最终即布里洛盒子出现的时刻,艺术终于实现了自身的目的,完成了对自我的认识而走向了终结。他所看见的后历史状态是失去了艺术自我认识的无意义状态,他没看见的是,这种无意义只是没有哲学意义,因为在他看来,艺术的哲学意义已经在布里洛盒子那里实现了,后来的作品只不过是无味的重复罢了。而实际上,艺术终结之后是“多元主义”的降临,这不是相对主义的困局,而是在一个自由平等环境中的艺术的自由展开。

因此,丹托的艺术终结论最终导向的是艺术的解放,这种解放是说:后历史状态下的艺术不再是宏大叙事的从属,而应该是“微型乌托邦”中共同体的自我认定。

“微型乌托邦”由伯瑞奥德在《关系美学》一书中提出:“社会乌托邦和革命精神让位给日常生活的微型乌托邦。”他又说:“艺术不再追求描绘乌托邦,而是建造具体空间。”

从微型乌托邦这一概念出发看待后历史状态下的艺术,人们可以看出艺术在这里重新回到了与人紧密关联的日常生活中,而逃离了“艺术界”对艺术的整体界定,在这里艺术的界定一定是以这一“微型乌托邦”中的个人以自身在地性和语境化的生存经验来进行界定的,艺术获得了语境化的自由与实存,它不是从属于微型乌托邦的另一种叙事,而是从组成微型乌托邦的共同体的生存经验中生发出的自由艺术。艺术的意义并不需要向艺术史的艺术前作索取,而是植根于现实,植根于生存世界。

在生活世界之中,艺术从属于人本身,甚至可以这样说:人存在一天,艺术就会存在一天。只要还存在感性刷新的瞬间,艺术就存在一瞬间。艺术归根结底是人的艺术,是人感性的发明与创造,对人感性的打动与击中是艺术不可回避的使命,而丹托的艺术终结论是狭隘地将艺术的锚点抛在了偏理性的一方,而忽视了感性的核心力量。他抛弃了感性的生活而推崇理性的深思,即使到最后就快触摸到感性生活的时候,却以理性的思辨将其拦在门外,不可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不可能考虑不到生活世界的感性打动对于艺术的意义,但是他在自己的理论王国中“游戏”时被理论绕了进去,推导出了一个从理论上说十分正确但却又违反常识的结论。

因此,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后历史阶段的艺术不是无意义的状态。后历史阶段艺术的意义就在人们在地性与语境化的生存经验之中。这阶段应该是意义爆发的时期,所有的意义都有了自己存在的理由,而不用被什么奇怪的规矩束缚。在此可以重申前文所说的话:每个人有了说什么不是艺术的绝对权利,这就是后历史阶段艺术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这里的历史文化语境指艺术史单独的历史语境,不是现实生活的历史语境。

猜你喜欢
布里艺术史语境
纸的艺术史
毛扎扎艺术史
狮子与西方艺术史 下
狮子与西方艺术史 上
每个女孩都是公主
语言学习中语境化的输入与输出
跟踪导练(三)2
论幽默语境中的预设触发语
西西里意面
话“径”说“园”——来自现象学语境中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