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文体学的回顾和展望: 历史沿革、研究方法和发展趋势*

2022-11-01 08:35金陵科技学院张松松东南大学陈美华上海海事大学胡晋阳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2年2期
关键词:文体学隐喻语篇

金陵科技学院 张松松 东南大学 陈美华 上海海事大学 胡晋阳

提 要: 文学研究于20世纪70年代发生了认知转向。认知语言学家将文学语言纳入研究范畴,认知文体学应运而生。本文通过综述和分析过往研究,明确而系统地阐述了认知文体学研究的历史沿革、研究方法和发展趋势。据此认为,认知文体学研究者们从认知的角度构建了一种系统的文学理论,将认知文体学研究纳入研究身体体验的神经学科范畴,能够更加全面地分析人物的认知方式,更为系统地阐释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认知机制。

1. 引言

认知文体学是语言学、文学和认知科学界面的研究,即从认知的角度研究语篇。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语言学、文体学、叙事学等领域顺应认知科学发展的趋势,纷纷出现了“认知转向”。认知文体学就是近年来发展较快的一个文体学流派。认知文体学和传统文体学一脉相承,二者都关注语言形式选择与效果之间的关系,但两者也有区别,传统文体学倾向于运用语言学理论和模型来解释或预测语篇解读,而认知文体学则侧重语言分析,并关注语言形式选择的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换言之,认知文体学要求人们抛开印象性的阅读和非精确的知觉判断,而主要关注文学解读和非文学解读之间的连贯性,它提倡从语言形式的认知特点出发,对文学作品进行更精确、更系统的思考。

经过近40年的发展,认知语言学的内涵和外延不断得以深化和拓展,并逐步建立了跨领域、跨学科、超学科的研究体系(文旭、司卫国,2018;张松松,2016)。认知语言学的基本理论和概念为认知文体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如概念隐喻、图形-背景、意象图式、概念整合、认知语法等在对文学作品认知过程的理解方面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从认知的角度去重新阐释文学作品成为文体学研究一个新的增长点。

然而,认知文体学尚未成型,其理论地位尚不清晰,研究方法与其他认知文学研究领域有所重叠,制约了其独立发展。本文拟从历史沿革、研究方法和发展趋势三个方面对认知文体学进行系统的科学论述和梳理,以期促进认知文体学研究在中国的进一步发展,并更好地为汉语研究服务。

2. 历史沿革

广义的认知包含情绪,而狭义的认知是相对情绪而言的。情绪或情感在文体研究中占据重要位置,通常指作者在语篇产出过程中的情感,或读者接受文学语篇的感受。情感意义或感受意义通常指由某些关键词引发的强烈效果。美国文体学家Stanley Fish倡导的“感受文体学”(Affective Stylistics)是认知文体学的另一发源。Fish是“读者反应批评”的代表人物,对文学语篇持有较为激进的态度,认为语篇是读者阅读的产物,读者的禀性决定语篇的意义,故同一类读者会对同一语篇作出类似反应(Fish,1970,1980)。Pratt(1982)批评该观点“主客体颠倒”,指出Fish本人在实际语篇分析中并未遵循所谓的读者反应范式(即逐字记录读者反应),而是逐行阐释读者对特定字词的反应。荷兰文体学家Michael Burke指出感受文体学实际关注的并非是读者的真实阅读感受,而是语篇在文学阐释过程中的作用(Burke,2006a: 127)。感受文体学虽存在诸多弊端,但对读者反应的关注逐步发展为认知文体学的关键议题,可将其视作另一来源(申丹,2009: 2)。

文学研究于20世纪70年代发生了认知转向。认知文学研究是一种跨学科研究,包括认知诗学、认知修辞学、认知文体学、认知叙事学等范式或流派,是一种文学文本的批评分析模式。该领域最早的具有影响力的学者是以色列学者Reuven Tsur,他于1983年明确提出“认知诗学”(Cognitive Poetics)术语,为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熊沐清,2016: 59)。Tsur探究了阅读过程对诗歌形式的制约,并尝试解释文学文本结构与感知效果之间的关联,强调认知诗学的目的在于运用认知理论去阐释文学,而不是使用文学作品去证明认知理论(Tsur,1992/2008)。

20世纪末,认知语言学家开始将文学作品的认知机制纳入研究范畴(Lakoff & Turner,1989),并解释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认知方式(Turner,1996)。George Lakoff和Mark Turner于1989年合著的《超越理性思索: 诗歌隐喻实践指南》讨论了生与死的隐喻,提出了大链条隐喻,并具体分析了六位诗人的诗作。Lakoff & Turner(1989: xi)认为,隐喻是各种各样的思考,在想象和推理活动中是必不可少的,它以某种不能替代的方式帮助我们理解自我和世界。Mark Turner于1996年出版的专著《文学心智》将心理空间和概念整合理论运用于文体学研究,集中讨论了故事和寓言在文学和日常生活中的作用,认为故事是心智的基本原则,寓言是基本的认知准则。张辉和杨波(2008: 10)认为,概念整合理论结合意义构建的认知过程,特别适用于解释文体学等富有创造性的机制和过程。然而,这些对文学作品的研究仅侧重认知机制和认知方式,甚少关注和分析实际文学文体,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认知文体学研究,对此作出弥补的是文体学家Donald Freeman对莎剧《李尔王》与《麦克白》中概念隐喻的探讨(Freeman,1993,1995)。“认知文体学”作为术语最早出现在Jean Weber于1996年主编的《文体学读本: 从诺曼·雅克布森至今》,该书第八部分的标题便是“认知文体学”(Weber,1996)。Semino & Culpeper(2002: ix)将认知文体学定义为建立在语言学、文学研究和认知科学界面上的新文体学流派,它融合了对文学作品进行明晰、严格和细致分析的文体学传统,和关于认知结构与认知过程的理论考察,从而对语篇和读者反应以及阐释提供更系统和明晰的解释。认知文体学有新、旧两方面,既关注语言选择同语言效果的关系,又强调语言选择与认知结构和过程之间的关系。文体学是一种阐释语篇的方法,认知文体学是一种运用信息加工的语言风格研究范式。Burke(2006b: 218)对比了传统文体学、现代文体学以及认知文体学的研究范式。传统文体学(文学文体学)主要研究文学语言和体裁,对文学语篇进行清晰、严谨而详尽的语言分析;现代文体学受20世纪俄国形式主义和布拉格学派结构主义的影响,侧重文学语篇的形式研究,主要采取“自下而上”的研究范式,即细读文本、归纳数据、阐释文本效应;认知文体学则追求“自上而下”的研究范式,将认知的、情感的因素纳入语篇分析中,思考语篇生产和接收的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其关注重点是认知的因素在阅读步骤中描写、界定和解释的作用。例如,通过语义框架来凸显概念或者预设认知域之间的其它概念,从而在语言表征上达到形式和意义的自然匹配(张松松,2014、2016、2019)。

除了认知的因素,情感的因素也是认知文体学研究的重点。我们的行为和思维无处不涉及情感,情感对语篇的认知同样重要(张松松、胡晋阳,2018)。情绪对认知的影响是广泛普遍的,语篇内容反映作者的经验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情绪影响认知的结果。有关情感的认知文体研究始于Semino(1997)运用图式理论对诗歌和其他文学体裁的分析,而图式理论的广泛运用则和“认知诗学”(Cognitive Poetics)有关。

认知诗学研究从迅速发展的实证认知科学中得到启发,代表了一种经验现实主义的形式,而这种现实只能借助对感觉和认知机制的描写得以通达,这些机制和方式代表了认知诗学的发展轨迹——从认知心理学研究成果的文学运用,到对概念隐喻的探讨,再到其他文体学理论的具体应用,认知诗学融合了许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继而将文学研究的科学性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封宗信,2017)。认知文体学和认知诗学都是从认知语言学、认知心理学等角度出发研究文学语篇,从研究的理论框架到具体的方法论上并无明显差异,对于实际运用而言差别不大(Burke,2006b: 219,Burke,2010: 42)。认知文体学与认知诗学联系紧密,二者具有趋同性,甚至存在混用情况(胡壮麟,2012)。认知文体学和认知诗学的趋同性在于,二者主要以认知语言学的承诺、工作假设和原则等为基础,具体而言,认知文体学强调文本的语言分析,并系统地考察语言产生和理解背后的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认知诗学强调文本解读应当参照人类语言与认知的一般原则,并注重人类经验、认知与文本的互动(Semino & Culpeper,2002;Geert & Vandaele,2009)。

3. 研究方法

传统的文体分析借助系统功能语言学,侧重描述构建语篇的符号资源及其意义整合,而认知文体学主要研究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假设推理活动,以及它们如何影响读者对语篇的意义阐释,其基本假设是: 阅读是一个积极的过程,作者在建构语篇意义时起到了积极作用。语篇意义不仅存在于形式结构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读者借用已有的背景知识进行协调的结果。认知文体学自诞生至今,主要存在两类研究范式(Burke,2010: 43)。首批从认知语言学获得启发的学者采取“单一概念”的研究范式,主要运用概念隐喻、意象图式以及概念整合等,虽然间或采用两种概念分析语篇,但总体上仅将认知语言学视为一项研究工具,主要研究停留在单一概念上,如Hamilton(2003)从认知语法角度探究了维尔浮莱德·欧文的诗歌《医务船》,Tobin(2006)运用心理空间和概念整合分析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等。第二种研究范式被称为综合法,正如Semino & Culpeper(2002: ix)所言,认知文体学是文学语篇阐释与认知结构分析的结合体,应在已有的文学文体分析中融入认知的工具,换言之,综合性认知文体分析实为传统文体阐释的补充。Burke(2010: 45)强调认知文体学研究应重点关注读者在阅读中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认知与情感过程,并对该过程同语篇的互动作出阐释,并列举了前景化理论、其他文体学理论以及认知文体学理论等三类研究工具,旨在为文体分析提供综合性视角。苏晓军(2008)评述了认知文体学三类常用的理论框架,即图式理论、前景化理论以及语篇世界理论。张德禄等(2015: 130)则细分出三种研究模式,一为基本理论研究,二为认知诗学框架内的相关理论研究,三为广义认知科学理论和方法研究;并归纳出两种阐释路径,一条是从语言特征透视认知结构,另一条则是根据语言特征解释认知过程。申丹(2008: 4)归纳了认知文体学研究的四大特点,包括着眼点的转移,模式的更新,关注规约性读者反应,以及为现存阐释提供认知解释,其中关注规约型读者反应是指: 认知文体学不仅关注某个群体中读者所共享的基本阅读机制,也探究个体读者因身份和经历等因素导致的独特阅读反应。

自从认知文体学作为术语提出后,近年来涌现出一系列经典研究(Semino & Culpeper,2002;Lambrou & Stockwell,2010)。Elena Semino和Jonathan Culpeper于2002年合编的论文集《认知文体学: 语篇分析中的语言与认知》是最有影响力的认知文体学著作,奠定了认知文体学地位。全书十二篇文章,前三章探讨了认知语言学的核心概念,如运用概念整合理论解释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妇女城》中的隐喻、类比和讽喻,根据具身认知假设解读埃米莉·狄更生两首诗歌手稿中的思维风格,以及使用原型理论探究亨利·詹姆斯《地毯上的图案》中的歧义解读。第四到第八章介绍了语言学理论和其他理论方法的应用,如从指示语、句法结构、否定及概念隐喻分析弥尔顿的四首商籁体诗,用图式理论、概念隐喻和概念整合理论阐释路易·德·伯尔尼埃《战地情人》中的思维风格,以认知文体学假设为基础揭示斯蒂芬·金《它》中的空间概念与概念隐喻,借容器隐喻诠释虚构类与非虚构类语篇中自我分裂现象,以及鲍勃·迪伦《飓风》中隐喻变体同文体风格的关系。第九至十一章用认知语言学理论处理特定语言现象,如诗歌修辞结构、语言幽默框架和人物塑造特别是社会图式等。第十二章Tsur对诗歌韵律感知进行了认知分析。上述十二份研究均从认知语言学获得启发,而从其具体运用看,既存在不同的研究范式,又涉及不同种类的文学语篇。Marina Lambrou和Peter Stockwell于2010年合编的《现代文体学》是另一部认知文体学论文集。该论文集共二十篇论文,分为散文、诗、对话与戏剧三部分,展示了现代文体学一些热门的研究范式(如认知诗学和语料库语言学),研究内容广泛而多样,包括对心智风格的探讨,对口语叙事语篇的分析,对韵体诗视点的探究,对词汇意义的考察,以及对篇章世界意义和情感的研究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在该论文集中,之前较少关注的语篇类型如对话和戏剧语篇等得到了关注。在认知文体学的诸多经典研究中,诗歌分析是重要的一类。通过对诗歌前景化手段的分析,能够更为有效地揭示诗歌主题,并更加准确地把握思想。在诸多前景化手段中,传统修辞学中的转喻和隐喻不仅被视为偏离了日常语言字面意义但丰富了语言表达的前景化手段,在认知语言学家看来,转喻和隐喻还是人们概念化外部世界的基本方式。更为重要的是,转喻和隐喻还为表达情感的词汇语义提供认知理据,这样一来,我们便能将认知的因素和情感的因素统一在一个相对完整的框架下对诗歌进行进一步分析。目前,认知文体学框架下的诗歌分析主要有两类研究热点,即概念隐喻和概念整合。接下来便介绍著名文体学家Michael Burke以及Margaret Freeman运用概念隐喻和概念整合理论对诗歌的认知文体分析,借此展示认知文体学分析诗歌的基本方法。

Burke(2005)将认知维度加入菲利普·拉金《离去》的诗歌阐释中,主要运用图形/背景区分、意象图式和认知隐喻说明该诗的前景化手段。作者开门见山提出三个研究问题: 该诗开头主要的关注点是什么?该诗头两节的图形和背景分别是哪些?何人正在离去?该诗开头着眼于“离去”一词,形成一个路径图式,离去一词仅暗示了起点与轨迹,并未提示目的地,可视为前景化手段之一;在第一节,黄昏为图形,原野为背景,诗中的黄昏“走来”与整首诗“离去”的图式相反;第二节,黄昏由远及近、沿着膝盖和胸膛蔓延,这种上升的方式偏离了读者对“上为好”隐喻的认知,第三节以消极的认知结构“下为坏”隐喻结尾,偏离了读者在读此诗开头时的预料。诗人通过省略和颠倒图式结构以及偏离隐喻认知来达到前景化效果。该诗被命名为“离去”,而包含的意象图式却是“走来”,全诗描绘的很可能是作为黄昏的死亡正在临近,言者的生命正在离去。作者认为,诗人用词语提示诗歌主题,而其潜在的认知却暗示另一个主题,将认知维度加入文体分析的工具箱,能够把握诗歌的隐含思想,从而为传统文体研究增添价值、拓展深度、提高质量。接下来,Burke(2007)作了类似研究,他运用认知工具发现爱德华·埃斯特林·卡明斯的诗集《郁金香与烟囱》中存在大量路径图式。作者首先从偏离、排比和重复、对偶和半押韵三个传统文体分析角度佐证了部分文学评论家的观点,再解析诗集中独特的概念隐喻,如“城市是女性/城市是空间”、“灯光是男性/灯光是旅者”等,最后归纳其上位隐喻为“生命是旅行”及其变体“生命是循环”。作者认为,将语言和文体延伸至认知领域是一个拓展文体分析框架的机会。

概念整合是目前认知文体学的热门议题之一。Margaret Freeman对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作《申请人》的概念整合分析被誉为期刊最受欢迎的论文之一(申丹,2008: 5)。Freeman(2005)试图描述读者阐释该诗的策略和步骤,认为概念整合不仅是基础的概念化手段,更是基本的诗歌建构与识解的认知过程。作者首先评价了语篇理论、可能世界理论及图式理论,认为概念整合理论具有更强阐释力,因为“最优限制”将帮助读者探索看似反常的一系列概念隐喻的内在连贯。随后,作者借助理想化认知模型,通过回顾诗作的社会历史语境,从手、身体和头三类主要意象中分离出若干复合心理空间,如采访空间、婚礼空间、套装空间等。分析发现,诗人通过整合婚姻和销售框架,形成“婚姻是商品”、“女人是玩偶”等概念隐喻,用以讽刺消费社会的虚假价值,折射出诗人的婚姻观。Barbara Dancygier选取乔纳森·雷班的几部旅行叙事作品进行概念整合分析,以游记的语篇形式和词汇特征为线索,详细分析了视点建构的各种心理空间操作。Dancygier(2005)分类讨论了概念整合中的视点压缩类型如角色、空间、时间与变化等,指出作者常用自身经验和他者故事构建独特的心理空间,并图示了三种基本的视点压缩情形。整合与压缩操作拓展了叙事研究空间,这些空间不仅产生全新意义,还表征不同视点,进而丰富作者个人体验。小说家利用概念整合这一文体工具创造了复杂意象,引发了多层阐释,并产生了美学价值,展示了心理空间结构和视角选择策略的紧密联系。

无论是概念隐喻还是概念整合,上述研究都是为了从认知角度说明文学作品的前景化手段。认知语言学研究已将研究重点从词句层面转向语篇层面,除了基于图式理论和前景化理论框架的研究,还有一类有关篇章世界理论的研究,其中最具代表性理论之一是由Paul Werth于20世纪末提出的“篇章世界理论”(Text World Theory),其基本前提是话语的加工和理解离不开人类大脑的心理表征,交际双方用其构建共同背景,即篇章世界,可分为指示性次世界、态度性次世界和认识性次世界等三个概念层次。Gavins(2007)结合自然发生的真实情境,对该理论进行了分析和阐述,探究了记叙文和隐喻的篇章世界,并在话语层面重新审视了隐喻。该书结合了理论及其实用性分析,提供了有效的研究方法。

4. 发展趋势

认知文体学关注文本型式同读者反应之间的关系,而认知语法可解释文学文本阅读过程中经验的组织、减弱以及模拟。将认知语法的核心概念和理论拓展为分析文学文本的工具并将其运用到文学作品阐释中,是认知文体学的一大发展趋势。认知语法的文体学应用更关注主观性、个性、人物理解与感受,以及同一阅读群体和同类文学作品的共性,这点同文学情绪反应研究一致。Harrison et al.(2014: 13-15)阐述了认知语法为文体学研究带来的五方面启示,即虚拟模仿、基调、主旨与意识性、陌生化与再熟悉化,以及责任与归属。虚拟模仿指读者对外部世界的具身经验作为百科知识的一部分储存在心智中,为理解文学语言表达,读者须在一定程度上模拟作者的心理体验,激活可比性经验。具身经验随时间不断减弱,其丰富程度依赖于作者的文体选择和读者的个人经验与性格。语篇基调和作者语气共同决定了文学体验,读者通过指示投射、移位、视角和视点安排等方式构建虚拟心智,认知语法能对阅读体验中有意识、无意识,以及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过程作出合理解释,其总体原则是心智的无意识性。认知语法还能解释文学作品的原型效应,比如读者一方面对虚构类作品有陌生化需求,另一方面又试图基于体验建立熟悉的世界观。该论文集是第一本将认知语法的基本概念和理论运用到文学作品阐释中的著作,代表了认知诗学领域的前沿成果,但其中多数论文停留在理论分析和建构上,缺乏令人信服的实证分析。束定芳(2016: 6)指出,为建构新的文学理论,甚至从认知科学角度证明文学理论的可行性,还需要大量具体的案例描写和实验分析。为了探究“真实”读者对篇章的认知,Harrison(2017)进一步探究了当代文学小说的风格和不同读者的反应。作者选取了五篇英美后现代文学作品作为研究对象,除了文本分析外,还创造性地提取网站评论进行分析,以“识解”(construal)这一重要的认知能力为纽带,既考察了读者反应、认知和文本的互动,又描写了认知结构和认知过程。作者将文学形式和读者感受纳入一个分析框架,展现了认知语法对文学研究的可扩展性,并以此为基础,对有关概念和范畴进行了重新评价,构建出一种系统的文学理论,即“认知篇章语法”(Cognitive Discourse Grammar)。

认知文体学是广义认知科学与文体学的结合,认知语言学、心理学以及神经科学的发展为文体学研究带来新的研究范式,即实验方法。张德禄等(2015: 100)总结了三种主要的实验方法,即语篇变化检测法、阅读时间实验以及眼球追踪和延续实验等,其研究重点是叙述文本中文体特征的认知,除此之外,还涉及体裁、文学性判断、情感研究以及语音感知等多个领域(张松松、汪少华,2016)。

前景化手段的实证研究为文体学和心理学的交叉应用,是认知文体学实证研究的热点之一。Emmott et al.(2006)在深度加工的心理学研究基础上,采用语篇变化检测法探究了句片和微型段落与读者反应的关系。该研究讨论了这两类语篇碎片的文体功用,作者假设语篇碎片化能吸引读者注意,并通过心理实验考察了语篇碎片是否会改变读者对文本细节的敏感度。研究表明,特定句法结构能突显或掩盖反常语义现象,使读者更关注语篇的特定部分,如分裂结构使读者聚焦错误信息进而提升识别概率,而主从复合句由于结构复杂,读者便难以发觉反常语义成分。实验准备了36段短文,根据语篇碎片化程度将其改写为三种版本,每种12段;24位受试分为3组,每组8人。受试每次阅读一段语篇,然后用之前一半的时间再读一次,或阅读仅有一字之差的语篇。实验结果显示,读者对三种语篇碎片的敏感程度具有显著性差异,当语篇以句片或非常短的句子结尾时,读者对差异的识别率会提高。可以推测,对于短小的独立成分,受试会有更谨慎、更深入的心智加工,这就验证了之前有关碎片化的假设。从文体角度分析,句片能吸引读者注意,非常短的句子也具有类似效果。这些研究发现不仅补充了现有心理学关于嵌套信息与深度加工的研究,对文体学研究也有所启示。读者浅层加工现象意味着复杂句法结构能掩藏嵌套信息,而语篇碎片研究能挖掘语篇中的隐藏信息,揭示广告和新闻的前景化手段,体现语篇可读性等等。

神经科学的文体学应用是认知文体学实证研究的另一热点。Gallese & Wojciehowski(2011)用镜像神经理论解释读者对文学人物的移情,提出基于具身模仿能力的神经叙事学研究范式。镜像机制在语义理解中起到关键作用,是从运动行为的视觉描述到执行该行为的直接映现,换言之,从感知觉到执行,不需任何推测,读者便在此基础上进行具身移情,对各种非语言表达进行模拟。具身模拟可分为视觉意象与运动意象,与之相关的认知活动依赖并取决于大脑感知运动区域的激活,如视觉意象相当于模拟真实的视觉体验,同理运动意象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模拟真实的运动体验。作者根据具身模拟理论讨论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长篇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和但丁1295年的早期代表诗作《新生》,发现具身模拟不仅帮助读者识别文学人物身份,截然不同的模拟体验更能提供多种镜像反应解读。具身模拟为读者联结感知体验、记忆和抽象概念,产生独一无二的心理表征,是文学叙事的关键机制。Burke(2011)提出意象图式的神经基础,读者基于感知觉反应产生的身体经验被固化下来,由于意象图式具有同构性,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用意象图式关联以往的具身体验,继而产生情感和认知。张德禄等(2015: 172)认为,认知文体学的很多理论都以意象图式理论为基础,意象图式的神经学发现能帮助揭示认知文体学其它理论的认知理据。

5. 结语

认知文体学隶属广义的认知文学研究,是语言学与文学研究深度融合的一项积极尝试。但由于起步较晚,且迄今为止尚未有一本学科层面的理论专著对其进行明确定位与指导,其研究范式和内容与认知诗学、认知叙事学、认知修辞学等有所重叠,制约了其独立发展,因此认知文体学尚未定型,甚至有被认知诗学取代之势。认知文体学研究者们要考虑文学语境,掌握文学批评的方法,进行有价值的研究。

在吸收和完善前人认知文体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我们认为,为了将文体分析扩展到研究身体体验的神经学科范畴,并力求构建一种系统的语篇研究范式,认知文体学应当拓展其研究“工具箱”,重新审视已有理论和概念、整合分析框架、优化认知阐释机制。此外,研究者除了关注文学文本的阅读过程和探讨阅读理解的心智运作或认知机制外,还应该探讨文体学的基本理论,如文学概念、性质、原理、功能及价值等,并将认知文体学研究纳入研究身体体验的神经学等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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