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怀念

2022-11-05 14:07孙京海
连云港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苹果树妹妹女儿

孙京海

有时候,死亡说远也远,说近则是瞬间。在你毫无准备时,它突然悄悄地来了,不论你多么不相信不情愿,最终都得接着,没得商量。

三年前秋天的一个下午,父亲没来得及安顿好家里,连一个招呼都没打,突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之前看了很多的文艺作品,总觉得人的一生要怎样怎样,出生和去世应该有一个很隆重仪式。其实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只是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去,正如父亲。

父亲去世,我掉进深不见底的哀痛中,一段时间内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他,他在我哭过的每一滴眼泪里,在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手心里、眼底里、心尖上,我一直一直这样想着他。现在想来,如果父亲去世前,能让我与他说几句话,让我在他床前尽尽孝,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父亲去世三周年忌日一天天临近,我决定回一趟老家。

故乡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门口的菊花一如既往开得恣意旺盛,小院的菜园在母亲的打理下,仍然是一派生机盎然。我漫步于村东的小路,看见太阳从东山间冉冉升起,晨曦拂过绵延起伏的山梁沟壑,洒向果园和庄稼地,村民们已在田地里开始忙碌。小山村里白墙灰瓦的屋舍,飘起了袅袅淡淡的炊烟。啊!这片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留下过我多少汗水和泪水,我曾在这里挖过野菜,割过草,放过牛,割过麦……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熟悉。

回老家之前,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觉得我父亲没有死,而且还觉得我父亲自己也不以为他死了。直到此时,我才真真切切感到,父亲真的走啦,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父亲,永远没有了父亲,顿时悲从心来,热泪肆流。

父亲出生于1942 年的2 月的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那一年,日军占据着家乡,不分白天黑夜反复蹂躏着这个贫瘠的山村。日军来了,大人们就得跑,家乡话称之为“逃反”,跑得慢的被虏去,有的被立即杀掉,有的被慢慢折磨死。那个时代,人们都活在恐惧中。

一次,日军来了,爷爷和奶奶“逃反”啦。返回家时,看到房子正在燃烧,他们赶快灭火,总算没完全烧掉,房子还能遮风挡雨。没多久,就在这个没有被烧完的屋子里,父亲出生啦!

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但爷爷和奶奶不准备养活他。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那个兵荒马乱、饥寒交迫的年代,大人们每天都面对着生死抉择,活命都成问题,哪能顾得上孩子。本打算按照传统溺婴的方式处理掉父亲,奶奶的婆婆,也就是父亲的奶奶一把抢过父亲,把他藏起来,才让父亲有了生的机会。但是父亲出生于哪一天,没人往心里去,包括奶奶。哪有心思记着一个拟处理掉的孩子生日呢?因此,父亲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有生年和生月。

我上高中后,学费和生活费骤然增加,家里拿不出来,这是一笔“巨款”!父亲作了难,千方百计筹集“巨款”,他种了许多别人不种的薄地,除了种地,还打短工……给我凑学费,然后含泪把钱给我。他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

我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那天,父亲难得的豪爽,一口气买了好几瓶啤酒,喝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念叨,儿子出息了,考上大学了。告诫我要好好学,以后就不用回来了。那时父亲的表情很是复杂,有骄傲,有不舍,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父亲还亲自送我上大学报到,他返回时,我来不及送。他在电话里再一次对我说:“要好好学习,给你爸妈争气。”说在我宿舍的枕头下面压了些钱,“你拿着去买几件衣服,农村孩子,吃穿不要太寒酸,被别人笑话。”他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听得我鼻子酸酸的。

直至多年以后,自己也成了父亲,也有了送儿子上大学的经历,才懂得父亲当时那种复杂的情感。只不过父亲比我更早更清楚地认识到罢了。

我上大学,妹妹就退学啦。倒不是妹妹学习不好,而是家里经济负担不起。父母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假若他们也有点偏爱的话,他们应当偏爱妹妹。妹妹退学后就帮父母一起下地干活,成为父母的左右手。妹妹要出嫁啦,但是父母知道这左右手必须割去,他们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车来到我家门外的时候,父亲的手就和冰一样凉,脸上也没有血色,还流着眼泪,看花车徐徐地驶去。没让妹妹继续读书成为父亲后半辈子最大的遗憾,他常常念叨此事。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际,父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说了句:“以后您可以少种点地,不要去打工啦!”他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参加工作后,每年春节我都返回老家,但是时间都很短,三天左右,当我要返回单位时,父亲总是责备和埋怨,你不能多住一段时间?到我该走的时候,他大包小包塞满我的行李箱。那期间我常常给父母些钱,可是父亲舍不得花,留着放着,等我回家时,他们又把钱给了我的孩子。后来,我就不给他钱了,而是把钱给妹妹,让妹妹给他买些吃的用的东西。每次,我离开时,热泪都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年的慈父。那时过年,自己也没有特别紧迫的事情,为啥不能在家多待几天呢?

龙应台在《亲爱的安德烈》里写:“父母亲,对于一个20 岁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栋旧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为你遮风挡雨,给你温暖和安全。但房子就是房子,你不会和房子去说话,去沟通,去体贴它、讨好它。”他们静默无声,只是守在那里,等待着你偶尔的一次回头。父母的爱之所以动人,大抵是因为,他曾奋力托举你的未来,送你远行。又在余生中宁愿在思念与牵挂中孤独度日,也不想连累你分毫。“所谓父母,就是那个不断对着背影既欣喜又悲伤、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无论飞得多远,记得时常回头看一看。

父亲生前很喜欢狗,家里养着高高矮矮几条土狗。那些狗们整天陪着父亲,父亲走到哪里,它们也跟到哪里。父亲下地干活,它们跟着下地,卧在田边的草丛里吐舌头。父亲干完农活,它们又跟着回来。晚年的父亲,狗成为他很好的伙伴,给过他很多慰藉。有一年,一只狗误食了鼠药,不吃不喝躺在院子里很多天。为了救活这只狗,父亲将流质的食物用针管推到它的胃里,把那只狗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就是这只被救回来的狗,在父亲去世的10 多天后,也死了,而且是死在父亲的坟头。狗也随父亲去到另一个世界。我感动着狗的忠诚。

早年,父亲身体好的时候,能抽烟能喝酒,也喜欢喝茶,有了好烟、好酒和好茶,我舍不得吃,留给父亲,再后来,父亲因病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我有了好茶就给他留着。父亲去世后,我有了好烟、好酒和好茶,也不知道送给谁去。

父亲生前,每年冬季,我都给他买件棉衣。父亲去世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突然降温,我被冻醒,恍惚里还想着该给父亲买件暖和的衣服。待清醒过来,又宽慰着自己,父亲在地下的新住所里,应该很暖和吧。

父亲最大的特点是一生不曾脱离过劳动。虽到老年,仍然热爱生产。到七十多岁还非耕田不可。问他为什么,他说不耕田就会生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他总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驴圈是旧的,鸡舍也是旧的,大门扣也是,院子里的一洼地是小的,可是经他的手都整整齐齐,残破的门扣发着光。门前的几盆花与一些树,永远会得到父亲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秋天果实累累。驴们、鸡们都得到很好的照顾。

父亲生前,有一年春节来我家,带来了家乡的苹果,女儿说好吃。父亲与女儿就把苹果核取出来,用软纸盖起来,撒上水,放在碟子里,让它发芽。若干天后,苹果芽长出来,父亲与女儿又把它移到花盆里。

又过了若干天,花盆里长出五六棵小苹果树,等长到约尺把高的时候,他俩又把小苹果树移植到小区院子。可惜,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棵。

父亲回老家后,我和女儿精心呵护着唯一的小苹果树苗,如果长时间不下雨的,我们就浇水。过期的牛奶,我们也会当作肥料施给小树,小苹果树茁壮成长。

有一年的夏天,小树长虫子啦。我和女儿每天捉虫子,可是捉不胜捉。后来,我们喷花露水,不管用;再喷灭虫剂,结果虫子死了,小树的叶子也掉了,停止了生长。整个秋天和冬天,我和女儿都提心吊胆的,常常去侍弄它,有时一日都能看三回,不敢再大意。第二年春天小树又吐枝发芽开始成长啦。

在我和女儿的精心呵护下,那棵苹果树渐渐长大,而父亲却在衰老,体力也越来越差,父亲再也没来过我家。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苹果树结了果子。果子虽然不大,但吃着很脆很甜,有家乡味道。我想起了父亲的样子,眉目清晰。我到底知道了,一些物上是附着着一些记忆的,物在,它便在。哪里有真正的消亡呢?消亡只是相对的一个词。

父亲去世,家里只留下母亲。我把母亲接到我家住。跨过年的春季,母亲说想家了,要回去。我问母亲想什么?

母亲说想家了,要回去。

父亲已去,家里人去房空,我问母亲想什么?

母亲还说想家。

母亲说,谷雨前后种瓜种豆,院子里的小菜园该翻土了,该浇地种菜籽了;果树该灌根了,不然得长虫子;家里的被子和衣服要晒晒了,不然会发霉;家里的米面不吃该长虫了;冰箱里的东西该过期了……

母亲惦记家里的一切。

我一直觉得母亲跟着我住是舒心的:不用操心吃穿,不用干活,有病赶紧住院,没病时带着母亲遛弯、闲逛,爱人和孩子也都孝顺她。在小区,母亲又结识了很多老太太,天好就出门聊聊天逛逛超市。

但母亲还是想家,想那个她和父亲住了很久的家。

我明白,那个家,我们谁都无法替代,那里有众多的亲人亲戚乡邻,生活更自由更热闹,那里才是她自己真正的家。那种感情,是日子一天天累积出来的,是岁月的痕迹,谁也抹不去。

于是,我送母亲回老家。母亲没坐过飞机和高铁,因此我特意安排她体验一下,在飞机上,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兴奋,时而看看窗外,时而转头和我说说看到的蓝天、白云和大地……母亲是村里第一个坐过飞机的人,一段时间以来,这成为她骄傲的资本。

这两年疫情反复,母亲基本都在惶然与期盼中度过。我能精准地接听到母亲的电话,她尤其关心我工作地的疫情,从电视里或街坊邻居们那里一听说些风吹草动,就打电话来向我求证。疫情紧时她心情也紧,并进一步推想:暑假期间,估计你没法带着爱人和孩子回来了。

我心里深知她非常希望我暑假期间回家一趟。但眼见得疫情拖延反复太无常,后来,母亲渐渐也就不提这事了。

最近一次是中秋节,亲戚家的儿子带着新媳妇去看她,带了好多礼物。母亲在电话里一一向我描述礼物。

橙子个头不大,但水多也甜。

柚子个大是红心的。

有一盒巧克力,个数不多,但觉得好……

父亲虽然走了,但我还有母亲,有母亲惦记,我的心是安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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