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六祖分支史学新探

2022-11-05 17:08张未娜
中国民族博览 2022年10期
关键词:部族分支彝族

张未娜

(西安文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引言

洪水和六祖分支的记载在彝文典籍中屡见不鲜,《中国彝族通史纲要》中论述,“彝族历史上的洪水传说以及六祖分支是可以相信的,它已经成为了今天西南地区彝族人民所共同追认的历史事件。而且,各地所传洪水故事,其情节也大体相同”。学界对于彝族洪水与六祖分支的研究热度主要集中在神话及创世史诗比较研究、祖先崇拜、迁移路线这三个方面。黄瑾、肖雪、敖行维、郭丽、杨参等用比较学的方法论证了彝族创世神话的特点,并通过创世神话佐证了彝族文化认同的历程。对于六祖分支原因的分析,有部分学者因创世史诗中洪水和六祖分支相继出现而将其归结为洪水,也有学者因《西南彝志》而将其归结为战争部族恩怨。基于此,通过对彝族史诗的深入比对,厘清洪水、人地关系、战争、六祖分支之间的因果关系是本文的写作意义所在。

一、洪水和迁移

在《勒俄特依》《西南彝志》《梅葛》中均有对洪水和六祖分支的记载,但详略不一,偏重各倚。在《勒俄特依》中,洪水的起因是人间勇士和天神的冲突导致天神降下洪水,结果是却布居木的小儿子居木武吾躲避在木柜子里躲过洪水得以幸存。大水退后,武吾“智取天婚”生下汉、藏、彝三个民族的祖先,后又生下彝族六祖。在《梅葛》中,洪水起因是天神创造的第三代人人心不好,懒惰又糟蹋粮食,所以天神要求把这代人换一换并要求武姆勒娃堵水漫山川。结果是兄妹二人躲在葫芦里逃过灾难,成婚后又生葫芦,葫芦再生九族。在《西南彝志》《梅葛》《勒俄特依》记载中,虽然洪水的起因和结果稍有出入,但共同指出了洪水和六祖分支之间确实存在一个时间段,就是《梅葛》中记载的葫芦生九族,或《勒俄特依》中记载的居木武吾“智取天婚”后生下的汉、藏、彝三族的时间段。至此,我们了解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洪水之后彝族并未直接迁移,从洪水至六祖分支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中间时期”。

那么为何彝族先祖在洪水后没有迁移呢?这个问题的厘定当借助云南地区的考古资料。首先,彝族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应该回到祖先的发祥地,也就是回到六祖分支的地方,而现存18部《指路经》终点大多指向了滇东北地区,故六祖分支发生地应在滇东北地区。在滇东北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考古中发现,“其中石器百余件,有斧、锛、刀、网坠。陶器较完好者 20 件以上,分罐、瓶、钵、碗、壶、杯、勺等。其他尚有骨、贝、玉器,以及陶片数百”。滇东北地区出土的斧、锛、刀作为生产工具,罐、瓶、钵、碗、壶、杯、勺等则为粮食的储存器具,为农耕文化的萌芽提供了生产资料的支撑。另外,在《勒俄特依》的流传地四川凉山和云南小凉山普格县内发现了一处新石器时代的彝族先民活动遗址,出土了大量骨器、贝器、陶器和石器。除了项饰、海贝、罐、瓦、杯、条形板斧外,还发现了石镰和石凿。石镰和石凿是典型农耕文化的产物,虽然很多学者认为彝族先祖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但是从考古学资料来看,早在新石器时代,彝族便萌生了农耕文明的生活方式。至洪水时期彝族社会内部已经产生奴隶和奴隶主的社会分级。土地作为生产资料被私人占有,即使发生洪水,等待洪水过后,又回到原地或附近也合乎当时的社会形态。

对于洪水之后彝族先祖并未直接迁移这一论断,从彝族先祖的“灾害观”也能得到佐证。如《梅葛》的“创世”篇中记载“试天天开裂,试地地通洞。天开裂要补起来,地通洞要补起来”,面对打雷和地震这样的自然灾害,彝族先民的做法是补天补地。同理,《雪子十二支(一)》中记载“远古的时候,天庭祖灵掉下来,掉在额吉阶勒山,变成烈火在燃烧,九天烧到晚,九夜烧到亮,白天成烟柱,晚上成巨光,天是这样燃,地是这样燃,为了人类起源燃,为了祖先诞生烧”。彝族是居住在半山腰上的民族,所以山火频发,对于火灾,《勒俄特依》中数次提及,但最后的结果并非迁移,而是“自适”。在文献记载中,古彝人对洪水、地震、雷电、干旱暴晒、火灾这些自然灾害的处理方式并非首选“迁徙”而是“改天造地”和“自适”,所以洪水过后,彝族先祖没有直接迁移,也是理所当然的。

二、六祖分支原因

既然洪水过后,彝族人并没有直接迁移,那么造成六祖分支的原因更可能是随之而来的人口小高峰。而伴随着这次人口小高峰的是逐渐加剧的人地矛盾以及因争夺生产资料而引发的战争和部族恩怨。

(一)洪水前的人地确权行为

早在大洪水之前,彝族先祖就已经确定了疆域观的概念。在彝族文献中,关于彝族疆域观的最早的记载来自《封疆化域》,“有了乾天的规律,才兴起了君民,有了坤地的运历,才产生了政权,有了政权才有疆界,有了疆界才有尊卑地位,乾天君称策举主,封疆化地域,依山脉划分”。“以山封域,以水划界”的疆域观是古彝人对土地这一“部落(族群)私产”进行确权的表现之一。到笃慕俄(《西南彝志》称“笃慕”,《勒俄特依》称“居木”与《华阳国志》中杜宇为同一人)时期,“以山封域,以水划界”的疆域观已经形成。在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的年代,各部族疆域内的物产能满足其生存需求则相安无事,一旦“人地矛盾”加剧,战争、迁移将变得剧烈而频繁。

在大洪水之前,彝族社会已经进入奴隶制社会时期。在《勒俄特依·石尔俄特》中,石尔俄特(《勒俄特依》中大洪水前标志性人物)要找到父亲,需先回答约木杰列地区兹阿地都家的女儿施色几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解决祖灵又该送何方的难题”。这处情节给了我们以下信息。首先,约木杰列地区兹阿地都家的女儿知道如何实现“生子见其父”,可见约木杰列地区已经过渡到了父系社会,而石尔俄特居住的地区(部族)没有过渡到父系社会,地区(部族)在社会形态上存在着严重的不平等发展。其次,解决祖灵送何方的问题后娶妻配偶才能实现“生子见其父”。这里的祖灵安放地不是部族的聚居地,而是自家屋壁。之后又记载了“起灵之后插在屋壁上,念经之后供在神位上,超度之后送到山岩下”的完整祭祖仪式。此处祭祀场所从“氏族”到“家族”变化是私有制经济发展到高级阶段的重要表现。同时,石尔俄特找父亲时带了九个随从者、九把银匙子、九把金匙子、九驮银粉末、九驮金粉末。在这段记载中,金银汤匙和金银粉末以及随从都是作为石尔俄特的“私产”而带上路去买父亲。可见此时私有制已经确定,并且以“随从”为代表的奴隶阶级也已经出现。石尔俄特作为大洪水之前的标志性人物,其所处的历史时期,由于经济发展的不均衡,导致并非所有部族同时实现母系到父系的过渡,社会形态、贫富差距明显。另外,部分地区以家族为单位的经济积累模式使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对包括土地资源、家族人口在内的私产进行“确权”的行为随处可见。

(二)洪水后的“人口小高峰”

洪水作为自然灾害,无疑对彝族先祖的生存环境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这一时期人口减少,生产力倒退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在洪水消退后,人种灭绝。洪水不仅冲走了之前已经确权的人和地,而且冲击了原有的社会制度。在这一阶段,人口减少的社会问题,甚至凌驾于阶级、贫富以及道德成为社会主要矛盾。为了缓解这一矛盾,社会秩序发生了变化,甚至发生天地通婚、兄妹成婚这两个有悖伦理纲常的故事。

天地通婚的故事同时记载在《西南彝志》和《勒俄特依》中。据《勒俄特依·洪水漫天地》记载,洪水后,居木武吾与天神幺女进行了天地通婚,天神恩体谷兹从开始的“主奴绝不能通婚”到后来的“苦命女儿在夫家,成天用手撕枯柴,所以我恨她”。显而易见,作为“天”的阶级十分反对“天地通婚”这样违背原有社会阶级秩序的事件。这种主奴不通婚的习俗,是与他们所处的社会意识形态相吻合的。洪水作为自然灾害,直接导致人口锐减并冲击了原有的社会等级体系,为保证社会生产力的继续发展,“天地通婚”才变成了可能。《勒俄特依》中天地通婚后居木武吾和妻子生下藏、彝、汉三个民族的祖先,又娶了三位天女生下彝族六祖。不管是藏、彝、汉的祖先,还是彝族六祖,都是天地通婚的结果。可见,在天地通婚后,被洪水破坏的生产力得到了恢复,并产生了一个人口小高峰的时期。

兄妹成婚的故事主要记载在《梅葛》中。据《梅葛》记载,洪水淹了七十七昼夜,天神慌了神,下凡来治水。洪水消退后,人种也跟着灭绝。面对人种灭绝的困境,幸存的兄妹二人认为他们是同胞父母生,不能结合。但在天神的帮助下,“属狗那一天,哥哥河头洗身子,属猪那一天,妹妹河尾捧水吃,吃水来怀孕”,怀孕之后,妹妹生下一个葫芦,天神用金、银锥凿开,生出九族,彝族地区人烟才兴旺起来。由于《梅葛》没有文字记载,千百年来,它一直是靠彝族人民口耳相传得以保存,从史诗的笔法来看,其时间跨度大、文学性强。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天神从葫芦里能锥出九族这样的故事情节了。《梅葛》中对九族的记载,与现代西南地区各民族的居住地、生活方式、民族特色相符,可见这一时期形成的九族对后期西南地区各民族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关于九族的传说,亦可见西南地区白族等少数民族的历史记载中,有学者认为这是早期西南地区各民族互相发生联系的体现。笔者认为九族问题的探讨应建立在洪水之后的时代背景下,洪水对原有社会关系的冲击,形成了凌驾于阶级、贫富以及道德之上的人口小高峰,九族的详细描写正是人口小高峰之后新的部族产生的体现。

对于笔者提出的人口小高峰的猜想,在《西南彝志》中也得到了印证。“天仙尼君之女,骑着神鸟飞来,与笃慕俄同住,就开辟彝族创世纪,这样分析判断,有了父母必有后裔,天上星星数不清,地上繁殖的人数不清。武即是慕雅枯……笃慕的六个儿子都是天星下凡,子孙多的像树干上的枝叶,发展像海水盈溢不竭,六祖当初的繁衍,就是这样的。”

综上所述,洪水之前,西南地区的人民已经完成了对人口、土地的确权行为,形成了相对平衡、稳定的人地关系。洪水作为外部干预条件,打破了原先等级社会人地关系的平衡。社会各阶层为了抵御洪水灾害造成的生产力破坏,放松了“阶层、贫富、道德”的制约,至六祖分支前期,终于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人口小高峰时期,以此缓解了因洪水而引发的人口锐减、生产力破坏的社会矛盾,并形成了“九族”“藏、彝、汉”这样新的部族。

(三)战争对六祖分支的催化

《西南彝志》在记载六祖分支时,对各部族迁移的路线及始末记载翔实,为后期学者研究六祖分支的原因时,形成“以争夺土地,财产及部族恩怨为导火索,引发的战争直接促进了迁移”这一观点提供了依据,对于战争因素在研究六祖分支原因中的重要性,因前人成果颇丰,故不在此赘述。

战争和迁移在彝族文献中总是伴随出现的。如“施阿纳的子孙,聚居在东部,到朵阿武这世,举朵娄底这地方,是武吕四子聚居,他们相延了九十世,贾喜地方十五寨,沙吐建了九个城,彻彻和鲁旺,这两座古城,被武家占据了,白天一开门,看见城里很漂亮。此时赫遮住的地方,被东部武家割据了,他只得去谷慕朵底居住”。因洪水而受到冲击的阶级、贫富、道德等秩序,使原先的社会结构变得不那么稳固,大的部族不断分裂,新的部族产生。部族之间因抢占人口土地而引发的社会矛盾再次激发,待九族分化之后,战争变得剧烈而频繁。《西南彝志》在记载六祖分支的过程时随处可见因贫富分化而导致的战争以及迁移。

三、结论

部分学者将洪水作为六祖分支直接原因的观点忽视了史诗这种特殊体裁只传唱英雄事件和重大事件的叙述特点。民族史学者在研究的过程中,如果不对其进行探源,直接将六祖分支的原因简单归于洪水则容易以讹传讹。洪水至六祖分支并非简单的直接过渡,而是一个动态递进的演变过程,首先,洪水作为外部干预条件,打破了原先社会各阶层人地关系法则,社会各阶层为了抵御洪水灾害造成的生产力破坏,放松了阶层、贫富、道德的制约,至六祖分支前期,终于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人口小高峰时期。其次,伴随着人口的恢复、生产资料的积累,又形成了新一轮的人地确权行为,许多新的部族(民族)因此产生,九族、藏汉彝这些新的部族(民族)的出现,不仅是西南地区各民族融合发展的体现,也是这一时期人口加速发展的体现。当彝族“疆域”内物资无法满足自身发展需要时,因此而产生的部族恩怨、对外的掠夺战争及迁移都成为缓解人地矛盾的良策,最终形成六祖分支这次大型的人口多线迁移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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