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廷绘画的发展探析

2022-11-05 19:27张园园刘英俊江苏大学艺术学院
艺术评鉴 2022年14期
关键词:画风画院宫廷

张园园 刘英俊 江苏大学艺术学院

在中国艺术史上,明代绘画可谓星光灿烂、成就斐然,但很多明代宫廷画家的史料记载却语焉不详,甚至还有一些记载只停留在后人的猜测或民间传闻层面,明代宫廷画家的画法风格在一般文人画家心中,被视为“匠气”,这些画家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史传材料也较少。随着铃木敬、高居翰等学者对明代“院体”绘画的研究逐渐深入,“院体”绘画的价值被绘画界渐渐承认,明代绘画的面貌不再是逸笔草草的文人画一枝独秀,精工细作的宫廷绘画也引起了特别关注。

一、明代“院体”的初创

1368 年初,朱元璋称帝,国号大明,建朝之初百废待兴,朱元璋征召天下善画之士入内廷供奉。明初很多制度承袭宋代,在绘画方面也参照宋代画院,但明初所谓的“画院”,其编制、职称等均与“宋代翰林院”有很大不同。洪武年间属于明代画院初创阶段,画家职衔混乱,管理分散,有的临时召入宫,没有一定隶属;有的被授予官职,供奉于中书省和宦官机构。由此可以看出,明代初期宫廷画家的职务官衔没有定制,管理机制不如宋代翰林院完备和正规,但明代画院的雏形已形成。直至永乐时期,宫廷绘画管理机制才逐渐完善起来。

洪武年间,虽然明代宫廷绘画效仿宋代“院体”绘画,但由于没有正规的选拔考试制度,故在画法和画风上不能做到绝对的统一,宫廷中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并存,他们将元末以来的各种画风带入宫中,有的绘画样式延续了宋代“院体”画风,有的承袭元代文人画的绘画传统,没有形成一致的明代宫廷的独特画风。明初宫廷画家的地位较低,惩罚非常严厉,画家因为不称职被赐死的事经常发生,在皇帝的专职统治下,画家惶惶不可终日。

永乐时期,画院初具规模,进入发展高峰期,管理机制也逐渐完善,这一时期正式建立了御用监对画家的管理制度,确立了授予宫廷画家锦衣卫等职的制度。明成祖朱棣喜爱书画艺术,尤其喜爱布置茂密的绘画和浑厚丰腴的书法,皇帝的喜好使当时的主流画风迅速转变为宋代“院体”和“浙派”画风,萧瑟孤寂的元代文人画逐渐被冷落。大量继承了宋代“院体”绘画风格的画家也被征召入宫,这些画家大多来自江苏、浙江和福建,很有可能是南宋灭亡时流散在浙、闽等地的画院画家的徒弟和后代。洪武至永乐年间活跃的宫廷画家主要有赵原、朱芾、盛著、陈希远、孙文宗以及边景昭等人,其中,边景昭是明代有影响的宫廷花鸟画家,也是明代“院体”花鸟画的代表人物。边景昭,字文进,陇西人,永乐间被召至京师,擅长画禽鸟、花果,代表作品有《春禽花木图》《三友百禽图》等,边景昭擅长工笔重彩,他笔下的色彩妍丽端庄,禽鸟造型生动传神,色彩明丽雅致,承袭了宋代“院体”传统。除此之外,它还吸收了元人花鸟画风格,与宋代“院体”相比更具写意性,自成一格。

边景昭在《三友百禽图》中描绘了二十多只神态各异的禽鸟,有的低头捕食,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嬉戏打闹,画面中的白色梅花盛开程度也不一样,由此可见,边景昭作画十分遵循客观规律,且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三友百禽图》的“三友”指的是岁寒三友:松树、竹子和梅花,有着熙宁祥和的象征意义,画面的设色延续了宋代工笔重彩的传统风格,整幅画面色彩明丽却不显单薄,气氛热闹欢快,极具装饰性。边景昭的另一幅花鸟图《春禽花木图》也继承了宋代院体风格,画面描绘了山林中口鸟和喜鹊栖息在岩石和树枝上,李花、杏花争奇斗艳,竹笋破土而出,竹叶生机勃勃,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口鸟和喜鹊有的在整理羽毛,有的转项回首,神态各异,墨线气力十足,柔韧相宜,岩石则多用水墨皴染,用笔简放粗重,可以说是工写结合。《春禽花木图》与《三友百禽图》一样,画面布置茂密,工写结合。边景昭在继承南宋“院体”工笔重彩的传统上融入自己的理解,以其独特精湛的花鸟画技法开创了明代“院体”花鸟新风,并对明宣宗朱瞻基、林良、吕纪等人产生了重要影响,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二、明代“院体”的繁荣和衰落

宣德至弘治年间,经济繁荣,宫廷画院也达到了鼎盛时期,这一时期宫廷画家的管理机制逐渐完备,供奉内职的宫廷画家大多隶属于仁智殿和武英殿,所授职衔较明初期有所提高,这一时期有成就的宫廷画家,多被授予锦衣卫的武职,少数画家为各部、司、院下属的小官吏,地位更低的称为“画士”“画士官”之类。宣德至弘治年间明代“院体”独特的画风逐渐形成,呈现出了取法南宋院画兼师北宋名家的面貌。

明宣宗朱瞻基和明宪宗朱见深十分喜欢诗文书画,宣宗广泛征召民间画手,这两位皇帝的喜好极大地促进了院画的昌盛,宣宗和宪宗偏好雄峻、浑厚、茂密、活泼的风格,着意追求民俗趣味,宣宗本人的画十分具有代表性。宣宗所画《戏猿图》,现藏于我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画面左下角描绘了母猿将幼猿怜爱地抱在怀中,雄猿攀援在画面右上角的树上,幼猿伸出手想要拿雄猿手上的一串小果子,使它们在画面中有了联系,构图也更和谐,猿猴和乐融融的三口之乐跃然纸上,这幅《戏猿图》题材吉祥,风格朴实,有着极其明显的民间艺术特色。在皇帝艺术取向的影响下,宣德至成化年间的宫廷绘画也流露出繁密、生动和活泼等因素的平民品味,民俗事象成为宫廷绘画中常见的描绘题材,宫廷画家们经常创作二十四节气、寿诞风俗、打渔狩猎以及祭祖祀神等表现民间习俗的绘画,在取材时也十分喜欢选择松树、仙鹤、金蟾、牡丹和寿桃等有象征意义的题材。吴伟的《溪山渔艇图》,又名《渔乐图》,是一幅典型的打渔狩猎题材绘画。吴伟(1459—1508 年),明代著名画家,字次翁,又字士英、鲁夫,号小仙。今湖北武汉人,画院待诏,孝宗时授锦衣卫百户及赐“画状元”的图章,吴伟一生有着从宫廷画家转为职业画家的经历,在他是职业画家时,经常与市民生活在一起,吴伟喜欢描绘渔乐、农耕等取自劳动人民日常生活的场景。《溪山渔艇图》表现了朴实自然的渔家之乐,画面近景是一片乱石岸滩,枝干虬劲的几颗古树长在石缝中,岸边停泊着三艘渔船,每条船上都有渔夫坐在船尾,中景的渔夫有的在闲聊,有的在备炊,具有浓郁的民俗气息,十分有趣。画面呈“s”型构图,远、中、近景清晰明了又富有层次感,远景云雾缭绕,山脉连绵不绝,景色宜人,境界超然。吴伟用亲切自然的用笔描绘了湖山相接、环境真实的港湾景象,极少文人隐逸画中的理想化色彩,表达了作者对普通人民恬静生活的向往。

宣德至弘治年间的宫廷画家人数众多,有戴进、周文靖、李在、吴伟、孙隆、马轼、谢环、林良和吕纪等人,可谓是名家云集,这些宫廷画家各擅一体,著称于世。例如,谢环山水宗荆浩、米芾;马轼,宗法郭熙;取马、夏之法者最多,有周文靖等人;还有兼宗两宋的画家,代表画家是李在。李在,字以政,原莆田(福建省)人,后迁云南昆明县,宣德朝被征入直内廷仁智殿。《画史会要》卷四记载:“评者云:自戴文进以下一人而已。”戴进被排挤出宫廷后,李在堪称宫廷画手第一,他的艺术风格继承宋代“院体”,法度严谨,笔墨精妙,是一位高水平的宫廷画家,如今,李在传世画作多为珍品,为中外博物馆馆藏。其中,《渚畔晴岚图》《夏禹开山治水图》《松庵论道图》《山村图》《阔渚晴峰图》等均为故宫博物院收藏,《琴高乘鲤图》为上海博物馆收藏,《溪山云阁图》和《山水图》为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雪景山水图》为日本小川家藏。这几幅作品中山水画都是典型的兼习郭熙、马夏的风格,人物画都是在技法上采用梁楷的简笔画法,李在擅于博采众长,在复古两宋“院体”画风的基础上兼收并蓄,取北宋全景式大山大水的构图,创造出山脉夸张扭曲、强劲豪放的景致,形成了苍润淋漓、笔墨精妙的独特画风,李在作品中劲健的笔墨也反映出明宣宗、明宪宗等皇帝的艺术取向,他的作品不仅影响了明代“浙派”画家,还通过与雪舟的交流影响了日本的水墨画风,成为明代不可忽视的宫廷山水画家。

画史上对李在的评价是毁誉参半的,大部分画史都称赞其画技高超,功力深厚,在承续传统方面有着重要作用,例如,《福建通志卷二二四》 中评价李在:“笔气生动,江浙间贵其尺缣。”但是也有少部分评论家认为李在的绘画过于重视摹古,也许因其宫廷画家的身份必须迎合皇帝的喜好,没有形成个人独特的风格,新意不足,技艺方面也比不上两宋“院体”的精致入微,反而受到当时画坛最流行的“浙派”绘画的影响,显得外露、粗率、单薄,同时,这也是明代所有宫廷画家的共性。

继边景昭之后最有名气的明代宫廷花鸟画家是吕纪,吕纪早年花鸟画学习边景昭的工笔法和林良的水墨法,林良的水墨花鸟画比其他宫廷画家更加灵动,他常用笔墨粗放、挺健潇洒的水墨技法画大型禽鸟,为明代中后期水墨花鸟画的进一步发展做了铺垫。吕纪在学习边景昭和林良的绘画技法之后,临摹唐宋各大名家,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吕纪多画鹭、老鹰、仙鹤之类,也擅长用南宋院体画风绘制人物、山水,但其花鸟画风在当时的影响甚大。吕纪花鸟画绘画风格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用笔豪放的淡彩水墨画;第二类,设色艳丽的宫廷装饰花鸟画。后世普遍认为,吕纪的两种不同绘画风格是为了迎合皇帝喜好,成化皇帝与弘治皇帝的喜好不同,使吕纪的画风从用笔豪放的淡彩水墨画转为色艳丽的宫廷装饰花鸟画。其代表作品有:《桂花山禽图》《秋景珍禽图》《秋鹭芙蓉图》等,传世最著名之作为学吕纪画风的《残荷鹰鹭图》,描绘了一只苍鹰转头俯冲正要搏击白鹭的扣人心弦的一幕,笔锋清劲,画面中的残荷和莲蓬表明正值秋季,空中苍鹰凶狠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猎物,仿佛下一秒就要俯冲下来,白鹭仓皇地扑腾双翅,想要窜入芦苇丛中。画面中随风摇荡的干枯芦苇,还有下方惊恐逃窜的小雀、野鸭和水鸟,都恰到好处地表达出画面动荡不安的态势,很好地烘托了主题。整个画面中枯败的荷叶、水草用错落的湿笔画出,墨色淋漓,增加了画面动荡不安的情绪,体现了作者高超的控制画面的能力。

明代画院的录取制度主要有征召制、荐举制、选入制和荫袭制这四种,其中,征召制和荐举制最为常见,吴伟、赵原、上官伯达、朱芾以及王仲玉等人都被征召入宫廷中,也有不少画家被荐举入宫廷,例如,孙隆、林良、吕纪、茹洪等人,但荐举制的弊端也十分明显,有不少人接受贿赂荐举行贿人,明代著名宫廷画家边景昭就曾经因受贿而获罪。选入制和荫袭制在明代运用的很少,通过荫袭制录用的人才可以忽略不计,其中,有明确记载的画家是周鼎荫袭其父亲周文靖入宫供奉。选入制是指通过考试选拔优秀的画家,但被选中的人才极少,对画院的影响微乎其微,由于考试制度在选举画院人才时起到的作用很小,大部分画家都通过征召制和荐举制进入宫廷,所以在明正德年间及以后,皇帝不能把握朝政时,就让很多投机取巧者混入宫廷画院,导致画院中人才水平参差不齐、鱼龙混杂。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具有一定的规律性,繁荣过后难免会走向衰落,明代宫廷绘画的发展也是如此。正德以后,各种社会矛盾日渐尖锐,朝廷日趋腐败,画院机构中有很多滥竽充数者,内阁首辅大臣刘健曾进言:“画史工匠,滥授官职者多达数百人,宁可不罢”由此,画院开始逐渐退居为虚设部门,“浙派”也因过分追求狂放、流于草率、作品程式化等原因衰落。由于宫廷绘画的御用性质,中国历史上不同朝代宫廷绘画的发展都会受到帝王好恶的影响,正德之后的几位皇帝对绘画艺术都不感兴趣,皇帝对宫廷绘画的支持力度逐渐减弱,当皇帝对画院建设漠不关心时,作为主要为皇帝个人服务的画院走向衰落也就不可避免,而由文人、士大夫创作,用以抒情寄兴、托物言志的文人画逐渐成为画坛的主流。

三、明代“院体”与“浙派”的关系

宣德年间宫廷绘画快速发展时,除了朱瞻基和朱见深两位皇帝对宫廷绘画的大力支持,浙江画派的崛起也对宫廷绘画产生极大影响,“浙派” 主将戴进、吴伟等人曾任宫廷画家,造成明代“院体”画家与“浙派”画家互相汲取养料的局面,画坛十分活跃,明代“院体”的时代特色逐渐形成,明代“院体”绘画也在宣德年间达到了鼎盛。“院体”和“浙派”是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两种画派,从地域上看,宫廷画家大部分来自江苏、浙江和福建,注定了“院体”和“浙派”有着天然的联系。“浙派”的创始人戴进和主将吴伟都曾是宫廷画家,虽然最终成为职业画家,但在传统渊源上与“院体”相同,都是主宗南宋马、夏和“院体”。“浙派”的创始人戴进在宫廷中得益,形成了在南宋马远、夏圭秀润精简的风格中融入纵意雄强的笔意的个人画风,当时对院内外画家都有较大影响;但在戴进出宫后,又发展出全新的绘画体系,于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不照搬守旧,宫廷画家反过来又从“浙派”画风中汲取养料,“院体”和“浙派”在风格上并没有严格的界限,两者的关系可以说是脉脉相通的。

虽然明代“院体”和“浙派”具有同步性且渊源相同,但两者的艺术特色又有明显区别。由于明代“院体”服务于皇家,画家在创作上缺乏自由,题材单一,只能绘制皇帝喜好和需要的题材,画面与浙派绘画相比更加公谨严整,用笔不敢过于放纵,重视摹古,缺乏新意和变化;“浙派”画家大部分都是职业画师,在创作题材上不受拘束,大部分职业画家长期接触劳动人民,对市民生活往往更有感悟,作品中更具“市民烟火味”,情感表达也比宫廷画家更加大胆,浙派画家所创作的绘画大多风格简劲豪放,运峰挥毫都更有运动感。宣德至弘治年间,“院体”绘画和与其息息相关的“浙派”绘画占据画坛的主流地位,直至明代中期以后,吴门画派崛起,文人画才重新占据画坛主流。

戴进(1388-1462),字文进,号静庵,钱塘人,其开创的浙派在明前期影响极大,戴进宣德年间被征入宫,但他供奉宫廷的时间并不长,后世普遍认为原因是同僚进谗后离开了宫廷。戴进离开宫廷后仍留在京城十多年,与当时的权贵交往十分亲密,所以戴进的绘画受到了明代宫廷绘画流行的两宋画风影响,画面中经常出现淋漓水墨、斧劈皴等典型的南宋马远、夏圭的形式特征,也受到了文人士大夫绘画中格调淡雅画风的影响,兼收并蓄,将南宋浑厚沉郁的风格转变为了雄健挺拔、遒劲苍润,代表作品有《三顾草庐图》。《三顾草庐图》描绘了三国演义中刘、关、张到草庐中请诸葛亮出山的场景,是一幅经典的君王求贤的历史题材故事,戴进在这幅画中将人物面部刻画地十分精致,人物动态也十分传神,画面中出现的斧劈皴也可以看出戴进继承了南宋马远、夏圭的画法。戴进的《雪景山水图》延续了北宋李、郭创立的“寒林平远”样式,用笔粗旷洒脱,山石皴擦布不拘形式,连绵不绝的山脉具有强烈的动势,画面中的行旅人物冒着风雪,行走在桥上和城楼前,画面采用全景构图,用笔灵活但不杂乱,在继承宋代笔意的前提下加入自己的理解,表现出了北国冬天寒冷景象,用笔苍劲雄浑,展现出豪迈气势。但追随戴进、吴伟的浙派画家的绘画大多向着粗放纵逸的方向发展,渐渐失去了文人画家推崇的精简含蓄之美,笔墨甚至横涂竖抹,到了明中期浙派绘画被理论家蔑视,甚至被指责“徒呈狂态”,之后浙派渐渐被吴门画家取代。

四、结语

明代宫廷绘画总的倾向是走向了多元化,与元代相比,画坛更加活跃,同时,由于皇帝的喜好,宫廷绘画更偏向于民俗审美趣味。除了个别大家形成了个人风格外,大部分宫廷画家都只摹古,新意不足,明代院体绘画的影响也远不如宋代院体,但明代山水、花鸟、人物都有进步,明代院体绘画仍在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值得我们深入探究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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