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城南的海吗

2022-11-08 15:11梦星潮
花火彩版A 2022年7期

梦星潮

易淮说她是一个勇敢的人,许暮荷想,那她就再勇敢一次。

Z大体育馆内,体育学院新生篮球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眼下虽是九月,天气却还和盛夏一样燥热,许暮荷到体育馆时,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此刻馆内熙熙攘攘,有一半观众和她一样,是非体育学院的学生。许暮荷在室友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众人皆是一阵诧异。没人想到她会来,毕竟大家多是奔着帅气的体育生而来的,而在跟许暮荷相处的这一个月里,她表现得不像是会对此感兴趣的样子。

然而许暮荷不但来了,还拎了一袋子瓶装水。给室友们一人分了一瓶后,她手里还剩下两瓶。一个室友随口问了句“怎么多买了一瓶”,许暮荷笑笑没说话。

但她很快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中场休息时,许暮荷拿起剩下的一瓶水径直走向场边穿着红色球衣的队伍。她找到背后印着数字“7”的人,抬手欲拍他肩膀。与此同时,一个女生跑到他面前,向他递出了水。

“易淮!”在他伸手接水之前,许暮荷轻声叫住他。她的声音很小,但易淮还是听见了。众人明显看到,他的手就那么僵直地顿在半空,而后他不敢置信地转身,看到原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许暮荷的面容还是一贯的不动声色,似乎她真的只是碰巧路过这里:“去年运动会欠你的水,现在给可以吗?”

两人明显认识,那个送水的女生闻言识趣地走开了。易淮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喉头动了动,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在一群人好奇的注视中,他们无言对视良久,直到裁判一声哨响,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易淮最终没有接过许暮荷的水,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接下来的比赛里,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之前还攻势迅猛、得分不断的人此刻频繁失误,最终他烦躁地揉一揉脑袋,申请下场换人。

下场后,易淮进了休息室,许暮荷跟过来,却发现对方锁了门。她敲敲门,又在门外叫了几声他的名字,均没有得到回应。许暮荷心里一沉,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锁的大门,双唇抿紧,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去。

回去的路上,她遇见了刚刚给易淮送水的女生。许暮荷注意到女生偷偷打量了自己很久,而后终于开口叫住她:“同学!”

她拿出一个皮质钱包递给许暮荷,略带落寞地一笑:“这是我之前捡到的,本来打算亲手还给易淮的,现在看来,还是你来给比较好。”

许暮荷疑惑地接过,不明白女生为什么让她还,难道仅仅因为中场休息时她说的话吗?直到她打开钱包,两张照片滑落出来。

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女生正在学习的背影,她穿着白衣蓝裙,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瓶栀子花。另一张照片里,女生的正脸得以显现,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笑意盈盈地望着镜头。

照片被打印得很小以至有点儿模糊,但若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出,女生不是别人,正是此刻拿着照片的人。

易淮总说自己一上高中就认识许暮荷了,但对于许暮荷而言,与他相识却是因为一次次偶然事件。

第一次偶然事件的发生是在高二时的一节体育课上。那天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后,许暮荷边走边思索着上节随堂测的最后一道大题,一不小心入了迷,走上了橡胶跑道。

直到一声“暮荷快让开”,她的思绪被拉回现实。许暮荷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道身影正以一種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她飞奔而来。她意识到自己误入了体育生们的训练场地后,试图闪身到跑道之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戴着黑色发带的少年猝不及防地与她撞到一起,两人一起跌倒在地。许暮荷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牙磕在了他的额头上,而后才感觉到脑袋下面枕着一个柔软的东西。她反应过来,那是眼前男生的手。

男生在看清她的脸后似乎有一瞬的惊诧。他的额头被磕出了一个小血印,但他第一反应不是责问许暮荷为什么突然挡住跑道,而是问她“有没有事”。

许暮荷摇摇头,他才长舒一口气。两人从地上爬起来,他取下发带,用手碰了下额头上的小血印,而后眉头轻轻地蹙起。

许暮荷见状歉意更甚,她说着“对不起”,男生却笑了:“不用说对不起,是我撞的你。”

他嗓音温润,让许暮荷记了很久。

第二次偶然事件的发生是在一周后。那天她走在走廊上,几个同学打闹间不小心撞到她身上。许暮荷身子一歪,手中的明信片不慎飞走,缓缓地向楼下飘去。

她一惊,急匆匆地跑去一楼,却什么也没找到。许暮荷有些失落——她还没来得及看上面写了什么。

她心烦意乱地回到教室,而后看见刚刚消失不见的明信片,此刻却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桌子上。明信片背后写着两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暮荷,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话的末尾写着“钟乔”二字。

“我刚刚在路上捡到的。许暮荷同学,这是你的吧?”一道男声突兀地响起,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座位旁还站着一个人。

说来奇怪,他们明明只是那么匆匆而尴尬地见过一次,但此刻再见到他,她就是能瞬间想起当初那个从跑道上飞奔而来、又在摔倒时小心护着她后脑勺的身影。

许暮荷在学校里算是比较出名的学生,因而不太意外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忙向他道谢,对方笑眯眯地答道:“不客气。钟乔是谁啊?”

“一个……学长。”许暮荷含糊其词,心想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易淮点点头,手随意地撑在她的桌子上,“对了,还没自我介绍过呢。我叫易淮,容易的易,淮河的淮。”

时值五月,深春与初夏交汇,窗外杏子青涩,少年的笑容似阳光般明媚,故事在此刻萌芽。

自认识易淮后,许暮荷好像总是能在校园里碰上他。譬如在食堂吃饭时,譬如上体育课时,又譬如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时。

两人一同出现,处境却毫不相同。易淮正在接受年级主任严词厉色的批评:“你说说,这是你这学期第几次迟到了?”

他辩解道:“今天公交车上有个奶奶坐过站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我就带她下车重新等公交车,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主任听罢,不为所动:“上次是救掉进水沟里的猫,上上次是帮人拍跟日出的合影,这次是给人带路,下次是什么?怎么就你能有这么多奇遇呢?”

许暮荷在一旁等着老师找到试卷,闻言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少年的身影此刻在她眼里增添了几分奇幻色彩。许是她嘴角扬起的弧度过于明显,主任把目光转移到了她身上。他看一眼易淮,又看一眼许暮荷,最后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

“唉,你们要都像暮荷这么让人省心多好。人家周末还坚持去图书馆自习,你看看你呢?”

易淮闻言眨眨眼,懒洋洋地道:“是吗?那我这周末也去图书馆学习。”

在场的听众对他这句话有反应,他们都认为他只是在敷衍主任,许暮荷也不例外。

因此当周末他的身影真的出现在图书馆门口时,许暮荷难掩眸中的诧异。见她来了,易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早上五点就起了。”然后就赶过来,一直站在这等她。

许暮荷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等她,但总归两人都进不去。因为图书馆大门上贴着告示:“馆内翻新装修,本周暂不开放。”

易淮歪歪脑袋,眼珠一转:“我知道有家书屋环境很好,很适合自习,去吗?”

他的样子太过殷切,以至于许暮荷有一瞬怀疑他是不是想把自己拐走。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最终点头同意了。

易淮带她坐上公交车。许暮荷拿出耳机戴上,他见状有些好奇:“你听什么歌呢?”

她没回答,易淮索性伸手去拿其中一只耳机。他的手腕从许暮荷的脸侧擦过,她一愣,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头。

易淮戴上耳机,正念着英语的女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嘴角一抽,又默默地把耳机还给许暮荷:“还是你自己听吧。”

许暮荷咬着嘴轻笑起来。她看向易淮,眼神里带有几分戏弄。易淮见了却一愣,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直看得许暮荷尴尬地收起上扬的嘴角。

他挠挠脑袋,眼神真挚:“许暮荷同学,你笑起来真好看。”

之后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氛围中。公交车一路绕过林立的高楼,进入城南的老城区,一幢幢略带历史痕迹的老式房屋出现在眼前。

待真的到达目的地,许暮荷才知道,原来易淮所說的书屋就是他们家开的。书店名叫“拐角书屋”,看起来很是古朴。屋外还有一个别致的小院,一棵梧桐树的树冠遮住了近半个院子,院内放着许多许暮荷叫不出名字的盆栽,有几只鸟正停留在院内,它们见了人也不慌,仍旧慢悠悠地觅着食。

易淮的奶奶就是店主,她欢喜地招呼着许暮荷坐。易淮笑道:“我爷爷觉得家里的书太多,没地方放,退休后就跟我奶奶开了这家店。”

此时他奶奶端着杯茶走了过来:“家里书太多,就是没有你看得进去的。”她把茶杯放到许暮荷面前,“平时来这儿的都是老人,店里没奶茶,给你泡了杯花茶。”

许暮荷道谢接过,易淮还想说什么,但奶奶一把拉走他,嘴里还念叨着“不许打扰小姑娘学习”。

许暮荷目送他们离去,眼底流露出几分笑意和艳羡。

书屋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看书的老人,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这里萦绕着一种静谧而充满温情的氛围,许暮荷很是喜欢。

日头将落,她放下手里的笔准备回家,易淮在此时出现。他送许暮荷去公交站,在等车时问她下周还来吗。他目光恳挚:“奶奶说店里好久没年轻人的气息了,她非常希望你常来。”

许暮荷眼望天际,小声道:“再说吧。”

上车后,她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车子还未发动,窗外忽然传来他大喊的声音:“许暮荷,你下周来,我带你去看城南的海好不好?”

她扭头,看见易淮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风吹起他的发梢,让他看起来很是恣肆。她没来得及说话,车子已经发动向前驶去。许暮荷想,城南的海难道和城北的有什么不同吗,不都是海。

然而易淮还是看见了,车窗边那个扎着高马尾的脑袋,缓缓地点了点头。

后来许暮荷成了易淮家书屋的常客,对这周围的一切越来越熟悉。她逐渐知道店内挂在墙上的各类照片都出自易淮爷爷之手,她学习时的背影、院里的梧桐树、易淮晨跑时的身影……都被定格在此。

易淮不是一直待在书屋里,但在许暮荷离开前,他一定会出现。他或是抱着个篮球,顺手把路上买的栀子花插进她桌前的瓶子里;或是拎着玻璃瓶问她要不要喝橘子味汽水。

她偶尔会对易淮的生活状态感到艳羡。他好像可以随心地做很多事,总是生机勃勃的,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们也的确去看了城南的海,在某个余霞成绮的黄昏。不同于城北的海边,这里还未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三三两两的渔民正在收网。暮色笼罩着海浪,他们坐在沙滩上看粉红色的日落,波涛声掩盖住彼此深深浅浅的呼吸声。许暮荷想,原来城南的海真的不一样。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又或许,只是她的心境不同。

偶尔有海鸥自空中俯冲向海面,瞬间又腾空而起,让许暮荷无端想起了初见时飞奔在跑道上的易淮。她指着海鸥笑道:“看,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像这海鸥一样。”

易淮反手撑在身后的沙滩上,双眸十分明亮:“是吗?”

“许暮荷同学,”他忽然挺直身子,然后凑到她面前,“你不会真以为,在那天之前我不认识你吧?”

许暮荷的眼里现出几分困惑。易淮目光放远,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可酷了。”

其实刚上高中时,易淮就知道许暮荷了。毕竟她作为入学成绩第一的新生代表发言,还长了一张高冷但漂亮的脸,周围人都在讨论,他想不知道都难。

但这些都不是易淮所说的“第一次见你”,他心目中他们第一次遇见是在高二时的一个下午。

那天他刚训练完,正沿着校园漫无目的地散步。走到树林里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易淮走过去,只见一个瘦弱的女生满脸泪水,她身后的男生正拽着她的马尾,脸上挂着嚣张的笑。

易淮眉头深蹙。他正要走过去,一个不小的石子突然砸到男生的脚边,而后一个女生从旁边走了出来。易淮认出了她——许暮荷。

她走过去把被欺负的女生拉到身后,而后冷冷地盯着眼前的男生:“老师过来了。”

许暮荷面无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男生莫名地有些发怵,恶狠狠地甩下句狠话后跑了。他走后并没有老师过来。许暮荷递给女生一张纸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易淮目睹了一切,第一次对这个离他很遥远的学霸产生了好奇。他曾听很多人说起,她因为成绩好而很是心高气傲,但此刻他知道,她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

他有些好奇,真正的许暮荷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天之后,他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她,知道了更多有关她的事情。譬如她曾被人质疑因为有一个在学校当老师的妈妈而得到了“市三好学生”的称号,她便拿着入学以来的成绩单和各类奖状拍到那人面前,让对方哑口无言。

再譬如,她因为常年没什么表情而被人说孤高,但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只是不善表达。她从来不会对前来请教问题的同学不耐烦;身为风纪委员,对课间操时偷偷躲懒的同学也会假装没看见……

讲到这里,易淮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勇敢又有趣。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认识你,真正地、成为很好的朋友的那种认识。”

许暮荷听罢感觉一阵恍惚。她一直觉得自己十七年来的人生无聊透顶,按部就班地长大,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每日除了学习再找不出第二件可以度过光阴的事情——不会在上学路上碰见掉进水沟的小猫,也没有一个可以在梧桐树下乘凉的院子。

可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也能是有趣而勇敢的吗?

两个原本不太可能产生交集的人,就这样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因为易淮,许暮荷逐渐体会到别人所说的“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意味。他总是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带着招牌式的笑脸和她想不到的惊喜。

譬如她明明答应会在运动会上给他加油,却因为临时被老师叫走而爽约。他自己生了五分钟闷气,最后被她一句“我不来也知道你是冠军”给哄好,然后把自己得的金牌挂到她的脖子上,说是给她的礼物。

譬如除夕夜里,他穿着大红棉袄给她打来视频,在知道她没有放烟花后皱眉念叨着“这可不行”,而后从身后拿出一个仙女棒点燃道:“这个是专门给你放的。”

烟花燃尽的那一刻,少年嗓音低柔,目光澄澈:“新年快乐,暮荷。”

有雪花滴落在他脖子上,又很快化为冰凉的水。可他似乎感觉不到冷,许是因为他的心此刻如仲夏般炽热。

高三,日子转瞬即逝,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变少,大家很快迎来了百日誓师的那天。易淮在早自习结束后来许暮荷班上找她,她从教室走出来时,眉眼间是藏不住的笑意。

易淮有些奇怪,许暮荷很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他好奇地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许暮荷笑而不语,只问他找她做什么。易淮拿出一条围巾给她:“奶奶给你织的。”

许暮荷一脸惊喜地接过。红色的围巾针脚细密,乍一看和易淮脖子上此刻戴着的一样,只是她手里的多了一朵小小的荷花。

她感动之余又有些内疚。高三太忙,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易淮家的书屋,也没有见过他奶奶了。

易淮把围巾给她戴上,笑着说:“那就这周末吧,来嘗一尝奶奶新研究出的花茶。”

没想到许暮荷听罢立马答应了。他微微诧异,看来今天她心情是真的好。

待下午的誓师大会进行到一半,易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许暮荷从早上开始就笑得那么开心。

他看一眼台上正分享学习经验的“优秀毕业生代表”钟乔,又看一眼不远处奋力鼓掌的少女,心底无端生出一股烦躁。

他知道,许暮荷一直和钟乔有来往。她珍视着他送的每一样东西:钢笔、书籍,甚至他寄来的信件和明信片。

誓师大会结束后,易淮又看见许暮荷跑到钟乔面前,两人融洽地交谈着什么。此刻少女的脖子空荡荡的,早上他给她戴的围巾此刻不知去了哪里。

易淮双手紧紧地攥成拳,最后沉默不语地离开。

许暮荷是一周后才发现易淮情绪不对劲的。那天是周末,她难得地偷懒晚起了,而后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好像答应了易淮今天要去书屋。

她一个电话打过去,道歉说自己今天可能去不了。手机那边沉默了很久后,传来一声硬邦邦的“嗯”。

许暮荷一愣:“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我有一周没来找过你了,你没发现吗?”誓师大会后,易淮莫名其妙地独自生了好几天闷气,然后郁闷地发现许暮荷对此毫无察觉。此刻她主动打来电话,他再也忍不住了。

许暮荷恍惚想起,他好像是有几天没有在她面前晃悠了。

“那个钟乔,和你什么关系啊?”易淮向来有话直说,这个问题能在他心里放这么久,已是非常难得了。

许暮荷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到了钟乔。钟乔比她大四岁,也是她妈妈学校一个老师的孩子。他们同住在教师公寓,所以从小就认识。他上大学以后,两人也一直保持着联络。

“你不是说以前没什么朋友吗?我看你和他挺熟的啊。”易淮听她说完又问道。

“他不算是朋友吧。”许暮荷有点儿起床气。她刚刚睡醒,脑袋还不太清醒,也不太想说话。

不算朋友,那算是什么……易淮在心里想着,却终究没有问出口。他“哦”一声后挂断了电话。

许暮荷皱皱眉,没太在意地起床洗漱去了。

许是时间越来越紧张的缘故,百日誓师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易淮也很少再在晚饭时间来找许暮荷,他体考结束后便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化课的复习。

直到黑板上的数字变为“1”,高三学生迎来了他们的毕业典礼。大家纷纷在彼此的校服上留下自己的签名,易淮也找到了许暮荷。他看着她垂落到腰际的发尾,这才恍然发觉,他们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他指着校服衬衫第二颗纽扣旁的位置给她看。那里靠近左心房,在一众签名中突兀地被留出一大片空白。易淮把笔递给她:“你签在这里。”

看着她接过笔,工工整整地写上“许暮荷”三个字,易淮的笑意浮上眉梢。但在发现她的校服上已经没有可下笔的地方后,这笑容随即消失。

他有些不高兴:“你怎么这么受欢迎啊,也不知道给我留一个位置。”

许暮荷笑眼弯弯,说了句“你等等”,然后跑回教室拿来自己的日记本。她翻开扉页,指指空白的地方:“你写在这里吧。”

这里一片干净,除了“许暮荷”三个字再没有旁人的名字。易淮心里一动,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他提笔写下“易淮”二字,和她的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

毕业典礼就快开始了,他们一起离开教室走向操场。校园里的栀子花香气弥漫,提醒着大家这是一个属于离别的季节。

“我这几个月成绩提升了很多。”易淮忽然开口。

许暮荷脚步一顿,她扭头,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有浅浅的笑意,还有对未来的期冀:“我听老师说,你想去Z大,留在本市。现在的我,应该也可以试一试。”

“暮荷,”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声,易淮目光坚定,“我们还去一个学校吧。”

虽然钟乔的存在让易淮的心里感到烦闷,还泛着点儿酸,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对于许暮荷而言应当是不一样的。所以他努力提高文化课成绩,他想,只要能和她去一个学校,他们的故事就可以继续。

直到高考结束后的几天,他从别人口中意外得知,许暮荷要出国留学了。

他给她打电话,少年的嗓音低沉而沙哑:“你要出国,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许暮荷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之前是因为还没有做好决定,到了毕业那天,面对他充满期冀的双眼,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在高考前一天告诉他这件事情。许暮荷咬咬唇:“我打算过几天就告诉你的。”

“钟乔也在那个学校吧,”易淮盯着一片虚无,只觉得有人在拿针扎他的心脏,“我还以为……算了。”

他还以为,毕业那天她的不语是默许,或许她也是想和他上一个学校的,或许……她也是喜欢他的。

许暮荷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已经挂了电话。那天之后,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联系。

直到某个夜晚,她收到易淮的短信:“你之前有本书忘在书屋了,我给你放教师公寓楼下的花坛边了,有空来拿一下吧。”

他不叫她“暮荷”,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冷淡。许暮荷出门时,电视上正播放着大风黄色预警。她下楼时没有见到易淮,只有一本书孤零零地躺在花坛边。周遭的花草被大风吹得一片狼藉,就像此刻许暮荷的心情一样。

回去后,她烦闷地盯着与易淮聊天的对话框,想找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把字输入了又删,最终什么也没发出去。

易淮让他下楼拿书的短信,成为这个夏天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信息。

然而许暮荷最终还是没有去留学。暑假里她的妈妈忽然在办公室晕倒,住进了医院。为了照顾妈妈,她最终放弃了留学的机会,到底还是报了Z大。

她知道易淮也被Z大录取了。但自还书以后,他没再找过她,尽管抽屉里的奖牌、衣柜里的红色围巾、日记本上的签名……她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提醒着他的存在。

没有易淮在耳边叽叽喳喳说话的日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开学后,许暮荷照常上课、自习、吃饭,只是某天走在校园里,秋风送来了一股桂花香,许暮荷忽然想起了去年易淮奶奶给她泡的桂花茶。

奶奶说,那些花是易淮前一周给她摘的,他挑了一下午,又亲自洗净晒干,还叮嘱奶奶只能泡给许暮荷喝。

只是因为她那天在学校里随口提了一句,到该喝桂花茶的季节了。

许暮荷恍然间意识到,她好像有些想他了。

她依旧和钟乔保持着往来。某天他问她,上大学后有没有喜欢的男生?许暮荷的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张戴着黑色发带的脸。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回答道:“没有。”

“是吗?我记得你从读高二开始,就常和我提起遇到了个有趣的朋友,那段时间你人也开朗了许多,”钟乔开玩笑说,“我还以为能等到什么后续呢。”

许暮荷听完却愣住了,像是忽然被人点醒。她终于意识到,或许很久之前,在她忍不住和信任的人讲起易淮的故事的时候,他在她心目中就已经不一样了。

她头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而后明白长久以来她究竟为什么会产生无名愁绪。她喜欢易淮,却与他没了联系。他们之间或许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易淮说她是一个勇敢的人,许暮荷想,那她就再勇敢一次。

她打听到这周末会有体育学院的新生篮球赛,于是放弃自习来到了体育馆,却被易淮拒之门外。就在许暮荷打算离去时,她看见了易淮钱包里的照片。

许暮荷很疑惑:他不理她,又为什么要留着她的照片呢?于是她再一次来到休息室,这次她才敲了一下,门立马被打开了。

许暮荷的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道:“你不是不开门吗?”

易淮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有些气恼地想,他不过就是心情没缓过来,她敲门就不能再多敲十秒,不,五秒吗?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可气的是他的心绪还完全被她牵着走。

“你来这干吗?你们还没开学吗?”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波澜起伏,声音故作冷淡。

许暮荷向他解释了一遍缘由。易淮听罢脸色低沉:“所以你是走还是留,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对吗?”

許暮荷闻言有些委屈:“你一个暑假不和我讲话,摆明了不想往来的态度,我怎么和你说?”

易淮的耳朵一红,他眼神飘忽地道:“你都……拒绝我了,我还天天往你面前凑吗?”

许暮荷很是疑惑:“我什么时候拒绝你了?”

“那你那天为什么没来?”

见许暮荷一脸茫然,易淮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不可置信地道:“你那晚拿到书,不会没翻开看吧?”

然而许暮荷不但翻开了,还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那你看到里面夹着的东西了吗?”易淮问道。

许暮荷瞬间双眼瞪大,她摇摇头:“什么东西?”

易淮有些傻眼:“你没看到?那我的信去哪了?”

许暮荷愣住了。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那天的场景:“你把信夹在书里?那天的风连电动车都能吹倒。”吹走一封轻薄的信,更是轻而易举。

此刻易淮心情复杂,原来他一个暑假的难受、纠结,最后归结于一场风。

很久之前,易淮就察觉了自己的心思——他喜欢许暮荷,所以想和她上同一所大学,想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她。就算她可能喜欢钟乔,就算她背着自己决定出国,难受完、生气完之后,还是觉得好喜欢她。

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坦露了自己的心意。他在信的最后说:“暮荷,我足够喜欢你,所以不怕我们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明天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我们再去看城南的海好吗?”

他给足了她思考的时间,最终却在第二日失落离去。他以为,这就是许暮荷思考后给出的答案。

许暮荷听完一脸愕然。他的想法、他做的事情,她统统不知道。

“谁说我喜欢钟乔了。”她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是说,他不算是朋友吗?”易淮想当然地以为,许暮荷说钟乔不是朋友,是因为他是她喜欢的人。

“不算朋友,算亲人呀,他就像我的哥哥一样。”许暮荷理所当然地道。

易淮愣住了,眨眨眼,心里一阵欢喜。好半晌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我呢?我算什么?”

尽管今天许暮荷主动来找他已经预示了什么,但问出这个问题后,易淮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许暮荷的眼里浮上笑意,她递出手里的水:“反正我只给喜欢的人送水,一年前是,一年后也是。”

而后,易淮那颗躁动不已的心,在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终于得到了安抚。

窗外秋意正浓,他们之间好像错过了一个夏天。但没關系,往后的每一个季节里,春风、夏蝉、秋月、冬雪,他们都将携手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