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道她的秘密

2022-11-08 15:11段风寻
花火彩版A 2022年7期

段风寻

盛大的焰火在十九岁的天空怒放,而她的青春,也随着降落的火花一起,寂然远去了。

楔子

四月份的濑户内海落英缤纷,陆梨抵达唐柜港时,岛上唯一的一辆出租车已经在等着她了。

她来丰岛,是为了寻找心音博物馆,不起眼的它就安静地立在孤岛上,虽是几十平方米的小屋子,却收藏着世界各地数万人的心跳声。

“纯音乐里虚化的心跳采样,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录下的。她现在不在我身边,但我还是想让她知道,‘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

三天前,陆梨最喜欢的音乐博主发了这样一段话,还有几张配图。即便背景模糊,她还是准确搜寻到了照片里的景点位置,然后就抛下论文,义无反顾地赶了过来。

当讲解员退出暗室后,几万颗心脏开始为她的心跳伴鸣。陆梨握着那张CD,仿佛倏然落入茫茫人海,周遭无数陌生的脸孔匆匆晃过,唯独她还孑身停在十字路口,等着他的回眸。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日色倾城的夏天,有人逆光站在琴房门口看向她:“我觉得你像一颗行星,有独属于自己的,他人不可改变的轨迹。”

那人递来录制着她心跳采样音乐的黑色CD,眼底笑意如缓缓流动的泉:“我也相信,你迟早会等到伴你左右的那颗卫星。”

1

陆梨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心目中最理想的A大——

即便坐上最慢的巴士回家,都只要四十分钟。

和周围一些想遍历四海的姑娘不一样,陆梨更像个沧桑的老人家,热衷戴着三百度眼镜待在家看书或吹口琴,连自诩“文青掌门人”的表哥都常笑她像块发酵的腐乳——头顶的霉有三尺厚。

陆梨觉得他太浮夸,她还是会更换自己的“据点”的。当时表哥在大学城旁边开了家书吧,装潢非常小清新,既卖咖啡又卖书,颇受大学生欢迎,她放学后无事,也常去光顾。

书吧的桌子大多是双人座,唯独最后靠墙的那排座位很长。陆梨每每都会选择最左靠窗的位置,而有一个男生和她完全相反,只偏爱最右靠书架的位置。

喝了三个月咖啡,其间的过客已换了好多个,甚至牵手成功了一对情侣,只有陆梨和他仍守在原座。

明明座位之间隔着最远的距离,陆梨想,自己能注意到他,大概是因为他认真的样子太迷人。

毛姆,凡尔纳,王小波……陆梨每次取书时,都会偷偷瞥一眼他手里的书。她发现他看的书很杂,古今中外都有;她也发现他的右耳后有颗小痣,侧身撑着下巴的时候才会露出;她还发现他的字很好看,他的签名遒劲有力,由此她偷偷记下了他的名字。

徐彦之。

但相遇和相知一样,都是两个人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陆梨都只是单方面注意着那位叫徐彦之的男生。通常他看过的书,她会再去找原书看一遍,这些事她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并且只要没被拆穿,还会一直做下去。

直到那一天。

文青表哥因为没能扛住世俗的威压,被家人强押着去相亲,她只好暂时替班。也是在这一天,陆梨和徐彦之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相遇。

当时她坐在收银台前看《独居的一年》,也是徐彦之看过的。正看到那句“当你找到爱的时候,就找到了自己”,眼前的光线忽地暗了暗,却是良久没有动静。

陆梨不禁抬眸看了一眼,没想到,眼前立着的人竟是徐彦之。

她第一次从正面看他——纤长的眉,清澈的眼,身影逆着阳光,如梦如幻。

“你看得很认真,所以我没敢打扰。”

他的声音低低的,弥漫在午后,有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柔。陆梨呆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等她结账,立马就端坐起来。即便垂着头,她也能感觉到他含着笑意的目光。

“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时间……”

虽然羞惭,但找零时陆梨还是不忘瞟一眼他的书的封面,上面的艺术字体龙飞凤舞,她怎么也辨认不出来。对面的徐彦之见状,便好心提醒:“是《牧神午后》。”

陆梨惊了惊,又听他继续解释:“这本和之前的那些书不一样,是乐谱。不过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看一看。”

徐彦之话里的潜台词,陆梨想了整整一天才悟出来。表哥相亲空前成功,正满世界找乐谱想送给当音乐老师的女友,听到他提起那本堪称孤本的《牧神午后》,陆梨下意识地就从卡座上弹了起来,整个人像只熟透的皮皮虾。

自己在背后偷看了徐彦之那么那么久,原来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2

之后很久,陆梨都没有再去表哥的书吧。

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恰巧那段时间各大高校在联合举行音乐艺术节,陆梨所在的乐器社团改编了一场音乐剧《费加罗的婚礼》,以此应战隔壁P大的踢馆赛。她在其中扮演的是伯爵夫人,戲份很重,一个月里忙得像旋转的陀螺。

“欸,我听说隔壁音乐社的头牌也会来踢馆赛!”

“这哪还是踢馆,分明是拆房!我们胜率为负啊。”

……

在后台化妆时,陆梨不经意听到了几个学生会的吐槽,旁边的社员义愤填膺:“他们是肺活量过大,才把别人的牛皮吹那么大!”看着惴惴的她,社员们都开始炖“成功学”鸡汤:“我们陆梨的基本功这么扎实,一定可以应战的!”

苍白的鼓劲台词,预示了之后被打脸的结局。

对手改编的是《假面舞会》,前奏开始时气氛就已经被中庸的快板炒热,最后的手风琴独奏更是惊艳全场。虽然没有摘下面具,但陆梨从身边人的狂热里也得知,舞台中央抱着手风琴的男生,就是众人口中所谓的“头牌”。

只是不知为何,台上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屋漏偏逢连夜雨,被对手的实力碾压后,全社的人焉了一大半。轮到陆梨出场时,社里斥巨资买来的电音键盘还罢了工。面对观众席的唏嘘声,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游街的罪人,正手足无措时,舞台另一侧,清澈的风琴音缓缓淌了出来。

起初只有伶仃几个音符,之后越来越多的乐声飘了过来,陆梨受宠若惊地往台边的身影看了一眼,这才捏紧满是汗水的手心,轻轻开了嗓。

那幕戏,叫《你们可知道,爱情是什么模样》。

踢馆赛,最后A大还是输了,但他们都是心服口服。中途陆梨抱着零食跑去对方的休息室致谢,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她从男生的怀里抬起头,随即仿佛被吸入了一双旋涡般的眼。

“你是……徐彦之?”

她不确定地发问,可那人只是笑,并未回应她。她鬼使神差地想去揭那张蝴蝶假面,未料这一幕,恰好被后头正推门而入的P大社员收入眼底。

“美女,揭开了徐社长的假面,是要当我们压寨夫人的!”

吃瓜群众的起哄声此起彼伏。陆梨胡乱把零食往徐彦之怀里一塞:“我……我就是为了感谢你们刚刚及时的救场!”

借口天衣无缝,她一口气说完便立马转了身,跑回后台时,耳根还在火烧火燎。

再遇就是在俱乐部前的纪念广场了。

活动参与者都需要在广场前合影,陆梨也不例外,徐彦之刚好站在她身后,她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紧张,向来微驼的脊背也挺得直直的,像是怕失了气势。

僵硬地露齿笑,大声喊出“茄子”,她听到身后的他微微挪了步子,衣料窸窣作响。

“是陆梨同学吧,你的学生证刚刚落在休息室了。”

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陆梨觉得他的声音像在念诗。

可交集也就止步于此了。徐彦之待人的态度始终礼貌疏离,他似乎并不记得这个书吧里偶遇过的女孩,道完谢后,便和其他社员一起匆匆离了场。

和陆梨同行的室友见状立马起了八卦的心思,回寝后便逛起了P大贴吧——徐彦之果然是他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关于他的帖子比比皆是。

“他出身音乐世家,不仅长得帅、绩点高,人品还好,有不少人在里头感谢他帮过自己的忙。”室友一边浏览着网页,一边啧啧感叹,“只可惜啊,小梨子,你怕是没有机会了。”

原本趴在床上装淡定的陆梨听到这句话后再也按捺不住,直起身急急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室友把手机递上来,屏幕前,身着白裙的女孩笑容明艳。

“徐彦之呀,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3

其实陆梨很难想象,徐彦之那样的人,喜欢上一个女孩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她按捺不住好奇,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的社交账号,才发现他是一个音乐博主,常常会给ID名为“筱面团子”的钢琴大咖留言,寥寥几条动态,除开独奏,都是那位女孩演出的动向或视频。

女孩粉丝百万,竟也会同他互动。陆梨从那些简短的文字里,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叫作“暧昧”的味道。

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轻易扼杀了陆梨心中那份春芽破土的悸动,她删掉了自己的访问记录,不敢再在这份不属于她的甜蜜里沉溺。

之后社团组织去给福利院献爱心,一心想忙碌起来的陆梨也报了名,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个高校的乐器社,一时间,原本冷冷清清的院子立马热闹非凡。

陆梨长相甜软,最招小朋友喜欢,奈何她没有任何带娃经验,如今被这么一堆“粉面团子”围着,一时便慌了手脚。有顽皮的小男孩摘来蔷薇,硬要插入她发间,周遭看客见状纷纷大笑,她哪里招架得住,慌乱之间,有人及时出现替她解了围。

那人白衣黑裤,手里握着只蓝色的千纸鹤,口中像模像样地念了个咒语,再张开手,纸鹤就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糖果。小朋友们倍感新奇,纷纷朝那“魔术师”围了过去。

陆梨松了口气,看清他的脸后,她忽然生出了一种无力的沮丧感,上苍似在与她作对,在她以为就要将徐彦之忘记的时候,偏又把他推到了她的世界来。

“你脸色不好,需要休息一下吗?”出神间,徐彦之已来到身前,盛满关切的一双眼仿若黑曜石,照得她无所遁形。陆梨惊了惊,赶忙扯出个借口:“我……是低血糖。”

他眼中忧虑不减,张开掌心,上面躺着几颗爱心形状的巧克力。

“那可以吃点糖,应该会好受一些。”

他语气和刚刚哄小孩的如出一辙,但那几颗糖她到化了都没舍得吃。 哪怕到很久以后,看到那些斑驳的糖纸,她还是会忆起最初相识时他的一颦一笑。

那阵子徐彦之恰好也加入了志愿者行列,帮扶路线和陆梨几乎重叠,所以常常会和她碰面,一来二去,两人才终于熟稔起来。

没了距离的滤镜,陆梨发现他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高不可攀:他也爱开玩笑,会趁人走路不注意时从背后拍肩膀搞恶作剧;他还讨厌吃大蒜,通常志愿工作一忙起来,常常忘记吃早餐。

陆梨注意到他随身携带着一盒法莫替丁片,于是之后买早餐,她总会为他多带一份,他推辭,她便佯装生气:“这些我都吃不完,那就只得扔掉了。”

可徐彦之始终会把早餐钱转给她,似乎不愿和她产生哪怕多一分的羁绊。陆梨怕心思被戳穿,便也只能收下。只是他的胃病已成了痼疾,某日给孤儿院送完爱心物资,他忽然半跪在台阶上,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陆梨原本还在给孩子发放图书,见此情景,跑了好几里路买来药,却被其他志愿者告知,人已被急救车送往医院了。

二人也算是朋友,去看望是理所应当。陆梨这么安慰自己,抱着熬了两个小时的小米粥,轻轻推开了徐彦之的病房门。

将近二十年的光阴里,这算得上是陆梨最后悔的一个瞬间。

她看到素来稳重矜持的徐彦之正紧紧握着一个女孩的手,眼里满是戏谑:“之前还说不担心我,现在又来看我。”

这位名叫杨筱的女孩,陆梨曾在照片上见过无数次。二人正调笑,猛然被她这位外人打断,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陆梨,你怎么来医院了,是有哪里不舒服?”

浓情蜜意的时刻被打断,徐彦之并无不悦,反而关心起了她的状况。陆梨把提着保温桶的手藏到身后,只慌张答道:“来看望室友,走错了。”

她的借口太拙劣,可她也知道,他肯定是看不穿的。

本来就不在乎,又如何看得穿。

4

那之后,再见到徐彦之,陆梨都会有意避开。

唯独有一回,她带着小朋友们打羽毛球,东风吹得猛,那球便挂到了树梢上,她踮着脚尖去够,却跟个笨拙的企鹅一般次次落空。徐彦之恰好路过,他走到她背后,略一伸手,轻而易举地取下了那只羽毛球。

陆梨攥着被羽毛蹭得微痒的手心,垂着头向他道谢。他点点头,少见地主动开启话题:“有些问题,我需要向你请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答。”

明知道继续深入他的世界,自己只有伤心的份,但陆梨还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而向来落落大方的徐彦之,脸上竟罕见地出现了大男孩的羞涩。

“你们女孩子,一般喜欢什么礼物?如果告白的话,最期待对方说些什么话?”

陆梨心里了然,压住喉头泛起的酸澀,她故作八卦地哈哈一笑:“原来徐大社长竟然也春心萌动了呀,我当然乐意当你的军师啦!”

她其实也没有谈过恋爱,但为了他能抱得美人归,也查阅起了《恋爱三十六计》那类不靠谱的攻略书。室友看她这般魔怔,一度很惊恐:“陆梨啊陆梨,你怎么开始研究起追女孩的法子了?”

陆梨笑笑,却不敢回答。只是没想到,她的那些歪点子竟真的有成效,不过一个月,她便看到徐彦之的朋友圈里,晒出了他和杨筱牵手的背影合照。

评论区一片祝福之声,陆梨也随大溜地在下面评论了一句“99”,徐彦之发来消息,她惴惴地点开,才发现他不过是在向她道谢。

“你们本就是双向奔赴,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的作用实在微乎其微……”

陆梨打了好长一段文字,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删掉了,只简单地回了句“不客气”。

多说是错,她的心事注定只能用缄默隐藏。

聊天界面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行提示,半晌,他才发来一句:“有空的话,能请你吃顿饭吗?”

那是陆梨记忆里最冗长的一个夏天。徐彦之高她两届,如今他的毕业季已经到来,很快就要奔赴远方。

陆梨也是到场后,才发现他邀请的并不只有她。

一帮年轻人聚在天台烧烤,见到的是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热闹非凡。徐彦之牵着杨筱的手,俨然是当中最亮眼的一对。有人提议玩大冒险,陆梨玩不来,只能在一旁观战。

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她看到徐彦之紧张而又明显的小动作,看到和他抽到相同花色卡牌的杨筱微红的侧脸,也看到他吻她时,温柔又坚毅的眼神。

边上有人正弹吉他,唱的是杨宗纬的《洋葱》,曾一度是她最爱的歌,现在她仿佛成了歌里的主角: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众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没人发现她这颗黯淡的尘埃。趁众人不注意,陆梨躲到天台漆黑的角落,眼泪这才敢放肆地滚落下来。

盛大的焰火在十九岁的天空怒放,而她的青春,也随着降落的火花一起,寂然远去了。

5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再见过徐彦之。

生活庸碌,他的账号已经不怎么发表演视频,但陆梨猜想他过得不错——家境优渥又自带光芒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如鱼得水。只是放学后,她还是会去初遇的书吧里,习惯性地看他看过的书,坐他坐过的位子。

表哥已步入婚姻殿堂,宴席上新娘扔来捧花,她仓皇地接住,大家都笑言她的缘分将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他离开的时光里,不是没有人追她,有的男孩甚至在举手投足间都和他很相像,可她还是一一拒绝。对方也是玲珑心,只叹息着讲:“陆梨,你太恋旧了,人还是要向前看的。”

对于陆梨来说,忘记一个人并非不可能,只是耗费的光阴要长了那么一点。

大三那年,她因为绩点靠前拿到了本校的保研名额。为了准备申请材料,她忙得焦头烂额,在网上搜寻资讯时,偶然发现了天才钢琴师杨筱的消息。

女孩的音乐路一帆风顺,甚至有不少综艺节目邀她录制,一时人气高涨。只是当娱乐记者采访她的感情生活时,她却避而不谈,只坚持说自己仍是单身。

曾用整个青春爱过的人,终究抵不过现实里的功名利禄。

室友劝她:“你不要冲动,说不定人家已经不记得你了,大老远的何苦白跑一趟?”

她匆匆地收拾行李,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看看他。”

她搁置了申请保研的事,在徐彦之公司门口徘徊了三日,才终于和他“偶遇”。对方西装革履,俨然有了成熟男人的棱角。

陆梨捧着咖啡和他错肩相撞,他绅士地出手扶住,垂眸看向她时,才不确定地开口问:

“是……陆梨吗?”

陆梨强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勉力在脸上挤出一个从容平静的笑:“徐师兄,好久不见。”

天知道,她为这场重逢排演了多少遍。

为了“师出有名”,陆梨谎称自己是为考H市高校研究生前来踩点的。徐彦之不疑有他:“我正巧认识几位H大的导师,不介意的话,可以为你引个路。”

他在当地电视台当音乐监制,人脉广,而陆梨正巧学的是声乐专业,有他引荐,自然有不少导师向她伸出橄榄枝。二人走在栀子荼蘼的校园小径上,徐彦之感慨:“好像又回到了在学校的日子。”

陆梨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怀念,便安慰道:“毕业了起码可以随时去见想见的人,也挺好的。”

徐彦之微笑着摇头,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开:“并不好。我可要说你没良心了,离校后就没了你的消息,给你送祝福都不理人的。”

他这玩笑话里带着丝委屈,陆梨心说不是那样的,她的手机丢失过,换了新号码后,她曾给他发过“生日快乐”的短信,只得到一句“你是哪位”的回复。

不打扰是最后的温柔,陆梨想到他美人在怀,便决定当他通讯录里的陌生人。

她在H市待了七天,始终没听徐彦之提起过杨筱。作为东道主,他带她逛了不少景点。当时正撞上庙会,二人在护城河边放花灯,陆梨瞟到他写的愿望,一横一竖都满是虔诚:望筱筱岁岁无忧。

只这一句话,便扼杀了陆梨心里所有旖旎的肖想。

6

二十二岁的陆梨,又做了一件疯狂的事:她放弃了本校的保研机会,决定冒着落榜的风险,考取让一众音乐生望尘莫及的H大。

导师恨铁不成钢地痛批了她一顿:“多少人想被保送都没有名额,你为什么要犯傻去挤那座独木桥?”

可陆梨铁了心,就这样开始了三点一线的备考生活,复习疲累时,她会听一段《费加罗的婚礼》,她始终记得那双藏在蝴蝶假面下,如海般深邃的眼睛。

徐彦之和她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数是给她分享考研资料和导师信息的。临考前一个月,他甚至不远千里回到了A大。

陸梨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为了她才赶回。果然,看到在机场等候的她,他笑着同她解释:“回来参加母校的校友会,顺便给你鼓鼓劲。”

他不是说说而已。那是下着暴风雪的十二月,他竟瞒着她,只身去往城北的寺庙求来了一张金榜题名符,只是回来的途中遭遇后车追尾,陆梨赶到医院的时候,只见到他俊逸的脸缠了几道纱布,哪还有之前轩然霞举的模样。

“这个东西只是拿来唬唬人的,你这又是何苦呢?”陆梨关心则乱,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地流出泪来。徐彦之赶忙递来纸巾,轻声哄着她:“不好意思,以后不会害你担心了,但希望你上岸的心是真的呀。”

他语气温柔,陆梨这才止住了泪,为他话里那个似是而非的“以后”。

命运没舍得辜负她。放榜那天她不敢查成绩,是远在敦煌排演的徐彦之帮她输的信息。得知自己被录取的那一刻,陆梨喜得直在床上打滚,后来意识到手机那端还有人,她才慌张地收了声。

电波的另一头风声潇潇,衬得男人的声线越发低沉惑人,他说:“恭喜小梨子高中了。”

她错觉般地从这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宠溺。

后来开学,徐彦之也帮了她不少忙。得知陆梨睡不惯学校发的被褥,他特地驱车去当地农家买来柔软的蚕丝被。帮她整理东西时,新同学羡慕地拉住她搭话:“这是你男朋友呀?可真贴心。”

陆梨看着男人忙碌的背影并未否认,她有私心,仿佛这样他就真的是属于自己的了。

研究生学业忙碌,彼时徐彦之接了个大型演唱会的项目,二人联系渐渐少了起来。陆梨不敢打扰他,只得一头扎进学习里。她住的是四人寝,矛盾避无可避。有时自习回来,她会发现自己各类护肤品要少上一大半。

都说女寝“甄嬛传”,陆梨没想到这种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好私下和室友一一沟通,谁知被指认的那个不但不肯道歉,还反咬她一口,说她偷了自己的手链。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警察。徐彦之接到电话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只看到脸上印着一个鲜红巴掌印的陆梨正窝在长椅上啜泣,那委屈的样子,让人一下联想到了受伤的兔子。

“别害怕。大不了让警察提取手链上的指纹,只要你没碰,就可以自证清白。”

他这话把贼喊捉贼的女孩都吓住了。最后真相水落石出,可陆梨在寝室也住不下去了,只是大学城附近的公寓租金高昂,最后还是徐彦之帮她在外头找了间房。

新房子租金低廉,家电齐全,关键是地段离徐彦之的住所就隔了一层楼,陆梨也是交房当天才知道,房东就是他自己。

“原本买来,是给筱筱住的。”提起往事,徐彦之脸上波澜不惊,“但现在已经用不上了,空着也是空着,租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

他和她原来曾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吗?陆梨看着书房里那架落灰的钢琴,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咫尺天涯”。

7

那大概是陆梨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

白日她跟着导师做项目,夜里回来,偶尔会在楼道碰到加完班的徐彦之。他爱吃樱桃,每回手里都会拎一大袋,见到她,必然要分给她一大半。

陆梨蹭多了水果也不好意思,借着道谢的名义要请他吃饭,他不肯选贵的,只在附近挑了家物美价廉的火锅店。

二人在人声鼎沸的小店里聊过往,聊未来,雾气氤氲,都是陆梨在梦里才敢设想的场景。

那日恰逢店里活动,情侣用餐可以打五折。陆梨喝了几口含酒精的果汁有些晕乎,当服务员来到他们这桌做推销时,她大脑一时死了机,拉起徐彦之的手便喊:“我们就是情侣,是不是可以打折了?”

话一蹦出口,她就清醒了一大半。陆梨心虚地借余光瞥向徐彦之,他竟很配合地同她演起戏来:“是的,我们是男女朋友。”

之后两人一起散步回家,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反倒劝慰起她来:“我明白的,你一个学生,自然能省一笔是一笔。”

他解释得那么清楚,没有给她一点自欺欺人的机会。

第二学期,院里举行大学生音乐节,陆梨也是组织者之一。她没有策划经验,只得请教徐彦之。

那时的徐彦之,已经策划过好几档炙手可热的音乐节目,应付这些自然不在话下。他教陆梨写策划书,编排节目顺序,甚至还会抽空亲自来看彩排现场。

当时有个键盘手,因为和主持人在后台发生矛盾临时罢了工,陆梨正忙得焦头烂额,眼看要开天窗,边上的徐彦之卷起了衬衫袖子安抚她:“我来吧。”

那首歌是李健的《贝加尔湖畔》,主唱的声音再动听,却还是吸引不了观众的视线。大家都只顾着欣赏旁边的徐彦之,男人侧颜如画,长睫下的双眸如贝加尔湖面般清澈深邃,惊鸿一眼便如过万年。

陆梨看着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的手指,一曲终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知道,他和她一样,都在思念一个人。

后来节目圆满落幕,徐彦之捧着数把观众送来的鲜花,有些不好意思地同陆梨解释:“我已经很久没碰钢琴了,还好没出丑砸你的招牌。”

陆梨注视他良久,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你还爱着她,那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徐彦之被她问得一愣,神情竟恍惚起来,而这一回,他难得没有逃开话题:“她非池中金鳞,我又如何舍得困住她,倒不如放她高飞。某天她若是愿意,还是可以回来找我的。”

那天的徐彦之像打开了话匣。他跟陆梨聊起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他是如何在日本遇见杨筱,如何为她的才华和美丽折服,如何亦步亦趋地追逐在她的身后……他远比看上去的要执拗许多。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丰岛心音博物馆,她刚巧也在那里观光。”徐彦之双手按在琴键上,一段婉转音乐缓缓流出,“这是我初遇她时录下的心跳声,后来我按心跳频率改编成曲谱,却没有机会弹给她听。”

陆梨看着眼前的男人,莫名地感到心酸,可她深知自己对他的悲伤无能为力。

那晚陆梨借用了医学院的听诊器,按同学教的方法录下了自己想念徐彦之时的心跳。虚化完采样后,她把频率改编成曲谱,在那架落灰的钢琴上弹奏出来,才发现旋律和他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和他一样,都是回忆的守夜人,心跳旋律撒不了谎。

辗转反侧的这夜,陆梨踌躇再三,最后还是把那段音乐发给了他。

8

直到很久以后,陆梨想起自己的莽撞,都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后悔。

徐彦之何其聪明,听完那段音频,他并没有直接表示,只在第二天找到她的教室,送来一张原声CD:“我觉得你像是颗星球,有独属于自己的,他人不可改变的轨迹,你迟早会等到伴你左右的那颗卫星。

“而我,根本不值得你改变自己的轨迹。”

他的语气温柔依旧,可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割肉不见血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陆梨的心脏。

尽管预知到了结局,可她还是不甘心:“我真的没有一点可能吗?”

他摇摇头,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哭闹着要糖吃的小孩子,带着理解和悲悯:“对不起,时间会让你忘记的。”

可徐彦之不會知道,爱上他的这些年里,陆梨曾与时间抗衡过那么多次,统统以失败告终。

那之后,两人的关系降到冰点,徐彦之似乎在有意躲她。陆梨自然也不会多作纠缠,某日和导师做项目,同行的师姐偷懒刷视频,她才发现天才钢琴师杨筱又到了风口浪尖。

只是这回她的状况并不好,有网友指出她平常的直播是假弹,讨伐声铺天盖地,只有少数几个人敢站出来为她发声。

其中,也包括近年风头正盛的音乐策划人徐彦之。

那天她回得很晚,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何故坏了,她借着手机的微光上楼,却在拐角处撞见一对熟悉的男女。

是杨筱。她紧紧抱着徐彦之的腰不愿松开,语气里满是悔意:“我就知道的,我就知道只有你愿意等我。”

女孩阅尽千帆,如今终于回头,找到了唯一能依靠的岸,这故事多么圆满。

只是,她为什么还是想哭?

陆梨在小区绿化带的长椅上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便收拾东西搬了家,只留下一张字条:莫待无花空折枝。

离别心照不宣,她和他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

就这样,又是几年匆匆过去。陆梨毕了业,在大城市打拼一段时日,最后因为母亲身体有恙,又辞了职赶回故乡的小镇。医院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娱乐频道,讲的是当红音乐人大婚的消息。

母亲拉着她的手,指着荧屏上那对她再熟悉不过的眷侣:“你看人家,还真是郎才女貌。你年龄也跟他们差不多大了,怎么不见你带一个给妈看看呀?”

陆梨为母亲剥着橘子,垂眸掩饰眼中的泪:“再等等吧。”

要等多久呢?其实她也不知道。窗外繁花似锦,有人说,春天离开的速度,是每秒北上二十三英尺。

而在那么短暂的春天里,在她的心里,他的影子消逝得太慢,始终不肯从她的回忆里撤离。

芳草芊绵数十里,尚忆离人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