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惊绿衣

2022-11-08 19:03别角晚水
花火彩版A 2022年7期

别角晚水

——阿桉,我想我错了……相隔山海,两忘烟水,五内俱焚,六识湮灭,都不是此生最痛。现在才是。

【1】

小木头:

输给我有这么丢人吗?至于小心眼成这般?好话说了一箩筐,哄得嗓子都快冒烟了,你也不肯理我一理。

诚然你是被金子、银子、雪珍珠细细娇养出来的小侯爷,生来便是瑶环瑜珥,上一等的学堂,拜一等的先生,若论起做学问,我这个打小跑江湖的孤女估计再活八辈子也赶不上。可我毕竟虚长你几岁,比你多些别的见识,知道些你不知道的小玩意儿,这也不足为奇嘛!

比如每次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绕到我身边,用肩轻轻擦过我的肩,用指偷偷抚过我的指,待我望过去的时候,又迅速别开眼,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端庄正经地咳上一声,其实我都知道。

可你却不知道,在你瞧见我而眼睛亮起来之前,是我先认准了你,是我专门跑到你跟前去,又故意不挨着你坐,这样,你才能有机会触碰我。

再比如,你甫一碰到我就立刻缩回去的手,你难以启齿时的胆怯,你惴惴不安的真心,我也都知道。

但你依然不知道,我笑声轻,不是因为和你在一起不快活,而是我有多快活,只想让你一个人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许多。

你不知道你已经躺在这张榻上七日了,唇色褪得几乎能融进月光里,惨白得只剩一团死气,浑身冰凉,我怎么焐都焐不暖。我戳你的颊,点你的额,揉你的脸,搂你的肩,把自己整个丢进你怀里,你就是不回应。

你不知道这一回我是真的生气了。我摔了一屋子的医书,我拼命克制,才没有在把那些庸医推到墙边的同时拧断他们的脖子。我就坐在你身边,问遍每一个来打扰我们的人,他们泪眼婆娑,说话的时候偏要带着抽泣。我忍着疼得快要裂开的头,好声好气地问你为什么还不醒,他们像看怪物一般地向我投来眼神,里头全是廉价又莫名的怜悯。直到你爹来了,他托住我的臂,抖得比我还厉害,他急促地喘气,说:“桉儿不是睡着了。”

他说得很慢,分开听每个字都是清楚的,可合在一起,我根本就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睡着了,那你这是怎么了?你合着眼,枕着我的膝,好说歹说都不睬人。我委实忍不住,起身顶撞了你父亲。我盼着你伸出手拦住我,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眉梢扬到我心里去,再浅浅地叹息一声:“阿莺,不得胡闹。”

可是你没有。你从我膝上滑落下来。我慌忙去接,你整个人都砸在我臂上。我们胸膛相抵,可我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杂乱无章的心跳。

在那一刻我想我是恨你的。

我漂泊惯了,无牵无挂,经历过太多是非浮沉,对许多事早就见怪不怪。我知道彩云容易散,明月不常圆,知道阳光未必会公平地洒向每个角落。如果胸膛里跳动着一颗滚烫的心,千万切记按捺住了,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要傻乎乎地交出去。所以我从来都很快乐,把颠沛流离当作常态,把严苛教习视为鞭策,哪怕出任务时沾上一身血气,是敌人或是自己的都无甚分别,直到遇见你。

你懂什么是江湖险恶?我同你说了一百遍,你还是赤红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盯着我的伤口,扰得我心烦意乱。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沒有半点儿魄力,不过是替我包个扎,手抖得比我还凶,连我早逝的娘亲都比你有力气。拜托,陆清桉,陆小公子,受伤的可是我!

明知我是个野的,不但妄图把我带回侯府藏起来,还嘴硬地说要保护我……你拿什么保护我?小病秧子,你自个儿的小命还要我来看顾呢!瞧瞧,我笑得伤口都快裂开了,你却只是哭。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说只因未到伤心处,得嘞,左右没法同你讲道理。

我不恨从小师门加诸我的百般折磨,不恨身上大大小小的从未彻底好透的伤口,不恨风刀霜剑,阴谋诡计,可我是真的恨你啊。你偏要死乞白赖地跟着我,固执地教我有伤必须说,有痛不必忍。你自以为是地把我从满地泥泞里拉起来,还永不餍足,非要我长长久久地只与你在一起。

我无法像对待敌人一般地对待你,无法把你想象成嶙峋的骷髅或是冰冷的枯骨,无法在你用珍而重之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依然保持清醒与克制,于是我屈服了,你得逞了。可是后来呢?你让我对人世间有了希望,有了留恋,可当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时候,你擅自做主,把长宁侯府绝无仅有的灵药给了我,自己却像个木偶似的躺在这儿!

谁准你这样做?你不是最怕死、最胆小的吗?你这个自幼被父兄呵护,用金屋供着不知愁苦,平日里连喝个药都要哄上三回的小公子,怎么这会子阎罗殿都敢一个人闯?你既然知道伤口长在我身上你才会痛,如何就不懂将心比心?你不管不顾地两眼一闭,指望谁和你一样犯蠢,把别人的命瞧得比自己的还金贵?

他们一个个都束手无策,对你爹摇头,也对我摇头,摇着摇着,摆摆手,撂下一句:“还是准备准备吧。”

准备什么?

我傅莺时潇洒一世,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女侠,我是你的谁啊?我才不为你准备后事呢!

笨蛋,傻瓜,骗子!

你不是答应过我,在我压根就不敢期许有任何未来的时候,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地承诺过,要陪我去看天山的白雪,大漠的红花,你为什么要食言?

我恨你入骨,恨不得立刻替你好好死上一回,哪怕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也要把你这个糊涂鬼带回来。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看,你输得不冤吧。

【2】

小木头:

我要丢下你啦。

愿赌服输,你别怪我。

我实在不能再看见你了,一眼都不行。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起我们说好的,杏雨梨云、桃蹊柳曲、长河落日、孤帆远影……四时之景,各具奇美,值得穷尽此生,与君同看。

只要我们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你定是不甘心的,明明约定了要一起游历名山大川,现在却被我远远地撇下了。你让我别小瞧你,你身体再弱,也能做到每一步都走在我前头,能牢牢地牵住我、守护我……我只需要踩着漫山的云雾,穿过遍野的花海,在你时不时地回头看我的时候对你笑一下就行。

可是不行的,清桉。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再不甘心又能如何?我不想小瞧你,我想好好地瞧瞧你,描摹你的眉眼,目光巡过你的每一寸肌肤,但是你先做了逃兵,是你再也不肯睁开眼。

所以我决定离开你,一个人漫游天下。

世人会怎样指着戳着我的脊梁骨厉声斥责,我早有预料。我是多么卑劣的女子啊,骗了清贵无双的陆小侯爷一颗真心,累他赔上一条性命,如此尚嫌不够,还要在此时不辞而别,将他践踏到底,忘恩负义,狗彘不如。

小木头,你也会这样认为吗?你若有知,一定会原谅我的吧?毕竟你从来都不舍得埋怨我太久。

我常常想,你也没有那么重要。在遇见你之前,我不也一直都是一个人吗?你一声招呼不打,瓢泼大雨里,那样蛮横地闯进我的生命,分明已经奄奄一息,眼里的光芒却始终不肯熄灭下去。

是什么促使我在那个雨夜将你从山崖下救起?我事后好好地思忖了一番,同你斗嘴时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你固然君子如玉,仪态万千,可那日受困于乱石黄土之中,又逆着月光,纵使是天人临凡,冲击力也不过尔尔。后来这问题不了了之,你更在意日后我们的点点滴滴,于是我也就忘了告诉你。其实,比起你这张脸,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你仰头看我的样子,像是在看穿透乌云的一道光,虔诚得让我自惭形秽。即便生于尘土,长于淤泥,微眇如我,也仍有机会成为谁的光吗?

我当然要救你。

我多喜欢昏迷时的你呀,不知自己情况凶险,乖顺地躲在我怀里哆嗦,任由我抓着手腕输真气。而一旦恢复意识,你就开始胡说八道,说自己是附近乡民,一时不慎,途遇暴雨滚落山崖,才为我所救。

你倒是好好地看看我的脸,上头那俩会发光的是眼睛,不是摆设!这里是大极皇城若清,而与你一道陷于山崖下的那匹白马背上的鞍鞯犹在,上面绣的可是千里之外照苍城特有的图腾。可见你是从照苍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的,加之气度雍容,怎可能是区区乡民。眼见瞒不住,你又开始用拙劣的演技假装失忆,可知我忍得多辛苦才没有在当下就笑出声来?

你不会从来都没说过谎吧?就没人告诉过你,你一说谎便手指蜷曲,不停地抠手心,眼神软绵绵的,不敢同人对视,只知一个劲儿地低头当鸵鸟吗?我觉得实在好笑,小声地说一句“别抠手”,你就心虚得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你太容易被人看透了。所以我岂会没有发现,你对我存了戒心,是因为当我试图将你背起时,你在我俯身的那一刻,窥见了那枚从我腰间垂落的青玉芙蓉佩。

那是由你的兄长,长宁侯府嫡长子陆之琮亲手打造的。尽管打造这块玉佩的技艺比起他及冠后名动天下的“十二琼佩”尚显稚嫩,可上头沁了朱砂写就的“景明”二字,却是放眼大极,再无第二人敢用,因为那是他的字。

你与他一母同胞,母亲因难产过世后,陆老侯爷未续弦,他便是你唯一的兄弟。其实,论及出生时辰,你早于陆之琮,原本你才应该是做大哥的,可因你自小体弱多病,他便将你认作弟弟,关怀得无微不至。陆之琮好静,喜玉石之性,琢玉技出神入化。他原不必涉足官場汲汲营营,但清闲散人既然让给你做了,他便再也妄想不得。有他负重前行,你才能过得不知愁苦,你们兄弟二人自然情谊甚笃。

可就在半旬之前,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彼时你正在照苍城中休养,闻讯后拖着弱不禁风的身体赶回来,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却只恨自己不够快。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是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呢……那你又为什么怀疑我和你大哥的死有关?仅仅是因为我戴着他的玉佩吗?

你偷偷放走马,丢弃干粮,宁愿拖着我一起滞留崖底,终日以野果充饥。你百般猜忌,千般试探,甚至在我疲惫不堪地假寐时,数次抽出袖中软剑……你一定忍耐了许久,才没有在以为我睡死过去的时候,用它刺破我的喉咙。

我半眯着眼,窥见你犹疑不定的模样,正想着是不是不该再逗弄你,那群野狼便不请自来,助了我一臂之力。

青面獠牙的野东西,对付起来不比人容易。但我出师十年有余,在江湖中好歹也混出了点儿声名,若非被你这小傻子暗中藏起武器,打退它们也不至于这般吃力。我手无寸铁,又要护着你,身上难免挂彩。荒郊野岭,左右也没旁人,叫你转过头去你偏不应,我便只好当着你的面处理伤口。你倒好,见我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像是被砸了一棍子般不知所措,褪下自己干净的中衣给我不说,还非要扑过来替我包扎。你哭哭啼啼地道歉,语气慌张,手也颤抖,害得我这个伤员还得反过来安慰你。

你说对不起,可心里实在太痛了。你说你哥哥对你有多好,为你抵挡风雨,像阿娘一般地照顾你。你如今也成人了,可他仍把你当作孩子,每每你喝完汤药,他都不忘递来蜜果。但现在,他死了。你必须查明他的死因,必须为他报仇。你的声音发涩,已经开始哽咽。唉,陆小公子,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这一点上,你我殊途同归?

你是娘亲早逝,我呢,父母健在,兄弟俱全,偏偏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村里闹饥荒,我被爹娘用来和人贩子换了一袋粟米,由麻绳捆了带到城里。当然我也跑过几次,手脚都被打折了,那就等养好一些,接着跑,然后,我就遇到了你哥哥。那时,之琮少爷远不及你现在高,一举一动却已颇具威仪,比你可稳重多了。

他拦下追我的打手,替我赎了身,还差人送我去医馆疗伤。不瞒你说,我的确想过他是不是看上我了。毕竟我年长你们几岁,论相貌嘛,虽谈不上容色倾城,那句“清写芭蕉雪,秀盛芙蓉霜”可是你哥哥亲口说的,夸完还说他新雕琢的青玉芙蓉佩称我,直往我手里塞。

侍从小声地催促他该往照苍城去了。我想,那日他是急着要去探望你。于是,他只拍拍我的肩,像对兄弟,对亲友,对和他一样平等的人说:“姑娘,我予你玉佩,赠你盘缠,只因世道多艰,而你从不屈服。你不必自缚羽翼,以身相报,当继续无畏无惧,前方自有广阔天地迎你。”

是我看低了他。他若不承袭陆家爵位,大抵也会喜欢与我一般,肆意江湖,无所谓死在何时,死于何处,只为心中“义理”二字而死吧。

一别经年,我早就记不清你哥哥的模样了。我得知他的死讯,虽痛楚不及你之万一,但有一点坚持,却与你没什么区别,那就是无论如何,他绝不应该就这样死去。

我的小木头,现在明白了吗?跋山涉水,为他而来的,不止你一个。

【3】

小木头:

离开你已有月余。

没能和你同来大漠,确是此生憾事,毕竟距离你我再见之日,大概要等上一辈子。

这儿总是日月辉映,天地苍茫,足以同时容纳血红落日和皎皎新月。黄沙漫天,我寄居的客栈连门都关不紧。西北风没日没夜地吹,最容易偷懒的当数店小二了,反正无论怎么拾掇都难以将桌椅上蒙着的风沙清理干净,索性便撂开手不干了,由着风尘砂石先于客人一步享用食物,美其名曰西域特色。

幸好我最近嗜睡,一沾到被子就不愿出来,带的银两又多,店家也乐得殷勤,每日亲自将饭菜送上楼。我窝在房中用饭,门窗紧闭,倒不必和风沙争先后。

只是我免不得会想你。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年,我被你养成一个十足的废物,连穿衣洗漱都不用亲力亲为,何况吃饭?当年我们刚从山崖下逃离,我受了伤,手脚不便,你照顾我吃食尚且有几分理由。可后来我都好全了,你却变本加厉,我的一日三餐你从不假手于人,做好了,还要上手来喂给我吃,喂一口,再温温柔柔地唤我一声“阿莺”。

我臊得脸红,你恍若未觉,仍是不厌其烦地唤我,还必须听到我应声才肯罢休,我少应一句都不行,喊你“陆小侯爷”也不行。我问你这又是闹的哪门子脾气,你支吾半之天,才闷闷地答:“兄长在时,也曾是被人叫作陆小侯爷的。”

好家伙,搁这儿呷醋呢。我不就是说了一句“你承袭侯府后处事越发稳妥,颇有几分之琮少爷的风范吗”,有必要记到如今?

罢了,你不让叫便不叫呗。

叫你“小木头”,你也听腻了是不是?那喊你“阿桉”,你总该高兴了吧?那么,阿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我们果真心有灵犀,可以跨越生死,请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我希望你高兴。

我给你写了这么多的信,本就是想哄你高兴的,可是写着写着,连我自己都高兴不起来了。

我有什么资格恨你呢?我嘴上说着最舍不得让你孤单,可一次次把你抛下的还是我自己。我仗着你喜欢我,总是捉弄你,招惹你,一言不合就出走,连累你放着正经事不做,尽顾着哄我,寻我,等我……

阿桉,我真的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有骨气。我睡着了还在牵挂你,就连做梦都在后悔。

后悔在你倒下去之前,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还是在斗气。我明知你对国公府的小姐并无私情,与她踏青也不过是寻常交际,同你们一道去的尽是高门闺秀、世家公子,我不该疑你,更不该恼你。可是你信吗?自诩洒脱的傅女侠,至死都不愿承认自己在“情”之一字上也会自卑,但当她望见那位小姐绮丽如花,和她一样眼中只有一个你的时候,还是会慌,会怕,会止不住地想,那位小姐是不是与你更般配,是不是比她更值得你喜欢?

终归你不仅仅是我的阿桉,你现在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小侯爷了,你不该囿于儿女私情。可自私如我,又无耻、卑微地期望,不管身处何等境地,你都能坚定不移地选择我。

你做到了,于是我更加后悔。当我得知陆之琮之死另有隐情,我们当时以为的政敌倾轧不过是冰山一角,背后之人不仅掌握着滔天权势,还与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悬魂门勾结时,我竟一时意气,不曾同你商量,便自恃有武功独自前去。仇是报了,可我自己身中剧毒不提,还害得你猝不及防,匆匆赶来,为护我而经脉尽断,重伤垂危……

是我托大,有如此结局本是咎由自取。可你不同,你本该如松风水月,仙露明珠,点亮尘世,为天下苍生计,不该像个纸人一般轻飘飘地落在我怀里,我稍稍一动,鲜血就从伤处涌出来,又凶又急……我让你千万别睡,你还真就听话到底,濒死昏迷之际,呼吸脉搏都停止了,眼睛还勉力睁着,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掰都掰不开。

你不在,没人替我掩住耳朵,于是我听得清清楚楚,长宁侯府声浪滔天的哀号声里,他们肝肠寸断地问,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是啊,他们说得对,死的那个人,可以是我啊。

【4】

阿桉:

今日我闹了个笑话。

连着发了三日高烧,可算清醒了几个时辰。店家端了一碗粥上来,我瞧它炖得烂烂的,多少能养些胃,因此虽无酒菜,也将就着喝了。谁料刚喝一口,我就被齁得直翻白眼。这玩意儿哪里是粥,原来是一碗芝麻糊。你知道我不喜芝麻,更不喜甜。若你在我身边,单就这口芝麻糊,我非要讹上你十顿八顿的珍馐美馔才勉强算完。

你一定猜得到吧,我的眼识和鼻识都已经不大好了,黑的认成白的,芝麻和粥的香味也分辨不出来。我破罐子破摔地想,还不如再等等,等我的舌识也罢了工,还能少些罪受。

痛觉倒是早早地鸣金收兵,在这次发烧之前,它就放过了我。最近一次痛觉发作,还是我刚从天山下来,赶往大漠的途中。痛楚毫无征兆地将我击倒,吞咽变得十分困难,总觉得喉嚨里热热的,又带了点儿腥,大概是血。但咳是咳不出来的,那时的我连喘息都是碎的,身上没有伤,只是痛,一碰到哪里,就会骤然把身子蜷成一张弓,冷汗和青筋争相恐后地往外冲,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该怎么向你解释这一切呢?我师承断霜阁,江湖中鲜少有女子在我这个年纪就能学全门派要法——以一当百的,羡慕吗?拿命换的。断霜阁并非什么名门正派,如何肯对一个半路弟子倾囊相授?我是被喂了百八十种毒药,丢进密林七天七夜,活着爬出来之后,才被按着脑袋磕头拜了师。

我能活下来,是老天爷都懒得收我。身上那些毒素纠缠不清,竟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直到被你喂下那粒药……我怎么忍心告诉你,你舍弃自己的性命,却只是将我往黄泉路上推了一把——体内平衡被打破,衰败之势如摧枯拉朽,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我也曾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陆清桉,他不重要;傅莺时,你该习惯一个人来去。即便那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他的陪伴,暗无天日,诡谲莫测,你都要一个人撑下去,你可以的。

但其实不是的,我不可以。阿桉,我怕得要命。每当午夜梦回,我望见奈何桥上残影重重,鬼门关前凄风苦雨,有罡风撕扯我的血肉骨骼,有铁狗和夜叉追着我咬……我多么希望前头能有一个你,我可以一头撞进你温热的胸膛,告诉你我不坚强,我不想死。我舍不得太多东西,舍不得尘世繁华,舍不得人间烟火,最舍不得的就是你。

幸好,六识逐步衰弱,渐渐地,我也不会再做梦了,日与夜,于我而言,都不分明,都不重要。

但是记住你的样貌很重要,我想带着对你的记忆去死。可就在这几日,我惊骇地发现,你的轮廓,你的眉目,通通变得不再清晰。我该怎样做才能把你留住?描摹一千遍你的模样够不够?写一万遍你的名字够不够?你救过我许多次,再救救我行不行?

阿桉,我想我错了……相隔山海,两忘烟水,五内俱焚,六识湮灭,都不是此生最痛。现在才是。

我相信,哪怕我成了一只冰冷的鬼,你也不会嫌弃我半分。可我永远都不能让你知道这些。从头到尾,我都不怪你。岁月有时尽,我遇到了这样好的你,足够让我笑着去想象下辈子。算算时间,我大抵还能活两个月,你呢,一定会长命百岁,说不定下辈子,等到我们重相见,我仍是乌发红颜,而你也依然是我的此间少年。

我从未写过遗书,不知这封到底算不算。但落笔的时候,除了你,我便想不出别的还有什么值得写了。可能是人之将死,到底眷恋红尘,我变得婆婆妈妈的,一点儿都不像江湖儿女……可是阿桉,我还是想好好地嘱咐你,不要伤心,不要自责,不要生病……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去年七夕,月老祠中,我许了什么心愿吗?

我愿我的阿桉,我的如意小郎君,一生如意,逢凶化吉。

【5】

陆侯爷:

清桉今日安否?

您一定记得告诫医师,那枚金针是用来护住清桉心脉的,无论做什么,替他擦身也好换药也罢,都千万不能擅动。否则金针一旦稍有偏移,他被吊住的这口气立时便散了。

多谢您的信任,允我在如此焦灼的关头离开。寻药之路艰辛,所幸不负所托,我已觅得天山雪灵芝、大漠驼血散,配上从悬魂门抢回的护心丹,再以我这个毒人的一管血为引,他定会挺过去的。

烦请您见信后速至我处。我不能拿清桉的命去赌,救命之物,万不敢托于驿使,只得劳您大驾,亲自来取。

我当竭力撑到与您相见之日,但生死之事,从不由人。近日我越发频繁地陷入昏迷,醒转艰难。我唯恐彻底失去意识时您仍未至,因此不得不将心中牵念尽数写下,望您不要见怪。

若您亲至西域之时,我已身死,不必理会我的身后之事。我会将清桉治病所需之物藏于床下暗格中的秘匣之内,此机关由我亲自设计,断无第三人知晓,您尽可放心。

清桉伤重,纵有灵药,疗养仍需万分小心。我并非质疑您的爱子之心,只是事无巨细,总想着能替他多考虑些。他天生根骨不好,积弱已久,加上一身伤病,用药切忌过猛,用药后更需仔细看顾,片刻不得离人。

重伤之人时睡时醒,心律失常也非异事,遇上失温更是凶险万分。此时您万不可强行将他唤醒,应着人常燃暖炉,保持屋内温度,有节律地抚摸他的后脑,必要时教他将淤血咯出便好。

陆侯爷,虽我接下来所言实为不敬,但仍请您务必立誓,此生决不与陆清桉谈及我信中的只言片语。您如何杜撰我的去处都可以,说我刻薄寡恩丢弃他也可以,总之,决不能让他知晓真相,更不能让他恨自己。要恨,要怨,都只冲我一人来便好。

也请您……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告诉他我已不在人世。人死如灯灭,头七送别或是清明祭奠,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陆清桉好好活下去才是有意义的。

日前大意,相思難耐,写过许多书信,皆以火漆封缄,同置于床下秘匣中,我心志不坚,迟迟不忍销毁,劳烦您代之。

伯父,昔日我与阿桉情意正浓之际,他总想着带着我与您好好叙叙,他说,迟早要拜高堂的,却不承想,我原也没这个福气。此刻,您愿意受我一拜吗?

傅莺时敬上。

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