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老姨离经叛道的爱情

2022-11-10 10:04裴颖
读者·原创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洗衣店姨父姥爷

文 | 裴颖

在长白山脉那无数纵横的支脉下,大山大河之间坐落着许多家工厂。它们大多是早年间由各地支援建设的,在计划经济时代,渐渐变成了一个个相对封闭的“世外桃源”。

我姥爷小时候跟随父兄闯关东,辗转在一个山区工厂的供销服务社做售货员,自此扎下了根。之后,他和我姥姥结了婚,一共养育了6个儿女。

转眼到了20世纪80年代,姥爷最小的闺女丽萍,也就是我的老姨,已经20岁了。她面庞白净,高挑俏丽,1.7米的大个儿挺招风的。正值改革开放,青春靓丽的老姨便格外追求绚烂多彩、恣意潇洒。她自己改喇叭裤,还抢姐姐的的确良衬衫穿,走出去谁都忍不住要多瞧她两眼。前院的王大娘同我姥姥讲:“这个老丫头可比她大姐二姐疯张(不稳重)啊。”

那时候,厂子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男婚女嫁大多在内部就能解决。家里有半大丫头小子的爹妈,看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们,心里早就有了一本账:谁家孩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谁家孩子的品行脾气好,谁家的家底厚……大家都擦亮了眼睛,打定主意要为自家儿女挑个好对象。

我老姨那时也搞对象,而且搞得轰轰烈烈,人仰马翻。她看中的男人叫钱泽中,长得高大端正。因为母亲去世得早,没人管教他,性子逐渐长野了,班也不好好上,天天打架斗殴,他爸、单位领导的管教都不听,甚至连厂里的保卫科都拿他没办法。

姥爷姥姥一辈子老实本分,小女儿这离经叛道的恋爱,自然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姥姥先让我妈和二姨去给她分析利害,但没有说通。姥爷平时沉默寡言,最后忍不住抡起笤帚打了老姨一顿,把她关在了家里。但平房的木门和窗户是关不住一个热恋中的叛逆女孩的,这段恋爱仍旧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最后还发展到要结婚的地步。

姥姥姥爷当然不同意,老姨便从家里偷出户口本,跑了。到了举行婚礼的那天,她烫了头发,穿上了红呢子西服,但姥姥姥爷都没去看一眼。相比两个姐姐,老姨的嫁妆着实有些寒酸,只有姥姥瞒着姥爷给老姨做的两床被子,还有哥哥姐姐们私底下凑的一点钱。

可不管怎么样,钱泽中都变成我老姨父了。

老姨婚后确实过了一段美满幸福的日子。

因为总旷工,老姨父被厂子除了名,干脆做起了山货买卖,往广州那边贩卖。那时他出手阔绰,时不时就会领老姨到南方游玩一圈,万把块钱的雅马哈摩托也是说买就买。

有一次,姥姥瞒着姥爷,带我和表弟偷偷去老姨家玩,我真是开了眼—在那个物质还不是特别丰富的年代,老姨家里到处都是从南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桌上摆着栩栩如生的木雕孔雀、晶莹剔透的琉璃金鱼、精美的玻璃相框。相框里放着一张合照,老姨和老姨父戴着墨镜靠在一起,笑得灿烂。他俩的视线同时看向左上方,似乎在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

半年之后,老姨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她怀孕期间,老姨父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那时的东北,冬天基本见不到绿色蔬菜,老姨父就让跑长途客运的司机从外地捎菜回来,用厚厚的棉花套子裹着,呵护着里面那嫩生生的绿色,就像他呵护着老姨和孩子。

老姨临产时,医生发现孩子太大,胎位也不正。那时厂医院做不了剖宫产手术,孩子憋得太久,生下来就不行了。老姨为此伤心了好久,老姨父也颓废了一阵子。

老姨休养期间,老姨父天天熬小米粥、做红糖鸡蛋伺候着,老姨的脸色比怀孕之前还要好。都说患难见真情,老姨父的表现一度让家里人对他们的婚姻放下心来。

可是好景不长,大概过了半年,一天傍晚,老姨慌里慌张地来找我妈,说派出所的人在找老姨父,具体出了啥事她也不知道。

我妈问钱泽中上哪儿去了,老姨支支吾吾地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好几天不回家你也不管?”

“他经常这样,过几天就回来了,这次我也没咋当回事啊。”

第二天,我爸托人去派出所打听,说老姨父是在外面犯了事,事还挺大。这时,老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有时她去派出所打听消息,旁人看着这个挺着肚子寻夫的女人,无不投去怜悯的目光。派出所所长甚至婉转地对她说:“让钱泽中回来吧,别跑了。”

老姨都要哭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要不我能挺个大肚子上派出所问吗?”

见老姨父总也不出现,我妈就把老姨接到我家照顾。1990年冬天,老姨生了个女儿,取名“玥玥”。孩子抱到身边,老姨盯着她好像看不够。出院后,老姨回到自己家坐月子。冬天,东北山里的气温降到零下30℃,要是遇到刮“大烟炮”(暴风雪)的天气,更是寸步难行。就在一个刮“大烟炮”的晚上,老姨父竟然骑着摩托回来了,他头上的狗皮帽子、脖子上的脖套好像和眉毛、眼睛都连在了一起,挂着细细的白色小冰碴。怕摩托冻上了打不着火,他就没熄火,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姨心惊胆战,红着眼睛说:“看一眼孩子就赶紧走!”老姨父低头亲亲那张小脸,孩子被冰得一激灵。他往小被褥下塞了一些钱,又看了一眼老姨,啥也没说,又走了。

听着摩托车的“突突”声渐远,老姨揪着的心松了些,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邻居大娘赶紧在旁边念叨:“坐月子可不能哭。”

玥玥3个月大的时候,老姨父还是被抓住了,一家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大家都心疼老姨和玥玥,为母女俩的将来感到担忧,可姥爷没吐口,谁也不敢提让她们回娘家的话。为此,姥姥着急上火,在炕上躺了几天,姥爷最终才默许她们进家门。

老姨没有正式工作,也没了丈夫,就得靠自己把日子过下去。她性格要强,不要哥哥姐姐的钱,玥玥还没满周岁,就把她留给姥姥带,自己出去干活了。

夏天,她起早去冰棍厂上货,顶着日头走街串巷卖冰棍,但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一根。有时候为了多卖一点,她要走到很偏远的地方去,一个夏天下来,皮肤晒得黢黑。冬天,她去糕点厂做炸麻花,热油把她的手烫起了水泡,总是这次伤还没好,下一个又覆盖上了。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都小,还不理解生活的艰辛,只知道放学后就盼着老姨早点回家,这样就能吃到她卖不完的冰棍,还有特地留下的麻花渣。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玥玥从小就不太活泼,性格有点闷闷的。舅舅、姨妈们都可怜她的身世,对她更加偏爱,只要自家孩子有的东西,从来不落下她的那一份。

每年过年,姥姥家都很热闹,大大小小将近二十口人把家里挤得满满当当。可这热闹的场景总会勾起老姨满腹的委屈和自卑—所有的孩子里,只有玥玥没有爸爸疼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玥玥的任何一点小淘气都会引得老姨勃然大怒,捶她几下。一次,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老姨嚷:“心情不好就打孩子,孩子招你惹你了?这孩子托生到咱们家算是倒了霉了。”

也许是这句话戳到了老姨内心深处的痛点,她顿时泄下气来。

1992年,工厂从山区整体搬迁到了城市,老姨也跟随姥姥姥爷来到城里安家。姥姥姥爷的年纪大了,玥玥还小,老姨发现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变大了。

经朋友介绍,老姨在一家洗衣店找到了工作。干一天活儿挣一天工资,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得请假,老姨几乎是全年无休。

我念的高中离那家洗衣店很近,有时中午没带饭,我就去老姨那儿蹭饭吃。每次去,老姨都高兴得不得了,要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一次无事可做,我就进到洗衣店后面的操作间转悠,这才知道老姨的工作环境有多么恶劣—洗衣机发出嘈杂的轰鸣声,熨烫机喷出的蒸汽发出“刺刺”声,不大的空间里雾气蒸腾,水汽弥漫,一年四季都潮湿极了。

老姨在这家洗衣店一干就是8年。身边不断有人劝她离婚。老姨长得好看,不乏追求者,干洗店旁边的一个小老板就看上她了,常买些好吃的送给她,只说是买给玥玥的。

干洗店老板也有意撮合,就把双方的情况明说了。小老板表示自己没孩子,也不介意老姨带着孩子,他只有一个条件:必须得是真离婚了才行。老姨迟迟下不了离婚的决心,久而久之,小老板就放弃了。

后来,老舅总说我们家就属老姨最傻了:“人家王宝钏也才苦守寒窑十八载,也不知道她在守个啥。”

为了爱情吗?好像也不是。在山区生活的那些年,老姨从来没有去监狱看过老姨父,连物品钱财都没有给过,甚至连一封信也没写。我猜,一来是她拉扯孩子没时间,经济上实在不宽裕,二来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老姨父。

搬迁到城市之后,我们离老姨父所在的监狱更近了。早年,老姨父的一个狱友出狱后帮忙带话,还送来了一个手工艺品,说是老姨父给玥玥做的。老姨收下之后,也没什么反应。

再后来,监狱里开通了“亲情电话”,老姨父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家里的座机号码,就打了过来。我无法知晓老姨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后来听她对我妈说:“我去了和他说啥?这么多年我们娘俩都过来了,我都恨死他了,一眼都不想见。”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老姨说“恨”。只是年少的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老姨恨了十多年,却还要维系着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

老姨终究还是去了监狱一趟。

她和老姨父见面的场景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她说老姨父在里面一点都不显老,还养得白胖白胖的—因为有一手好厨艺,他在监狱的厨房里帮厨。想来,他那种人大概在什么环境下都能适应吧。

自从探监回来以后,老姨就再也不提找对象的事儿了。我妈说老姨这是铁了心等着,让大伙儿都别操心了。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人在二十出头懵懂的状态下,因为爱情选择了那个终生相伴的人时,其实有可能并不懂什么是爱情。而等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爱情的时候,岁月忽已晚。

几年之后,每家的条件都好了些,兄弟姐妹们就凑钱给老姨盘了一个洗衣店,她终于结束了给别人打工的日子,自己做老板了。

没有爸爸的陪伴,玥玥也长大了。老姨对她的学习抓得很紧,她也算争气,一路考进大学,没让老姨太操心。

难得的是,相比小时候,玥玥的性格开朗了很多。从小到大,她都没问过爸爸的事,仿佛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我们曾在私底下问玥玥为啥从来不问她爸的事,她看着我们,无比真诚地说:“我身边没有他,没有概念呗。我有我妈,我有姥姥、姥爷,再说还有咱们这一大家子,我感觉挺好的。小时候不懂,长大懂了,也想不起他来了。”

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老姨父减了刑期。他刑满释放的时候,玥玥已经24岁了。得知这个消息,老姨和玥玥一时间都有些不适应。

那天,老姨去火车站接刚出狱的老姨父,在出站口乌泱乌泱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老姨父留着板寸,短短的发茬已经花白了。

夫妻俩久别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仿佛只是一个妻子照例来接远行的丈夫回家。在路上走了好久,老姨才扭头对身后的老姨父说:“玥玥没在家,她现在做导游,出去带团了。”

一进家,老姨就给老姨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还陪他去办了身份证。看在老姨和玥玥的面子上,家里人都真诚地接纳了老姨父,包括一直不喜欢他的姥爷。见到老丈人,老姨父面露愧色,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一个劲地保证:“回来我一定好好过日子。”

在监狱里面待了20多年,老姨父不可避免地跟社会脱节了。刚出来那会儿,他看啥都觉得新奇,说话做事中规中矩,处处透着拘谨。可时间一长,他就感觉自己摸到了些“门道”,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那段时间,老姨父参加了几次朋友聚会,过去那些朋友现在大多在社会上混得不错,吃得开。出于客套,他们对老姨父还挺尊敬,恍惚之中,老姨父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做“大哥”时叱咤风云的感觉。

老姨父回家3个月后,老姨来找我妈,说要离婚。

我妈吓了一跳,连忙问发生了啥事。老姨说:“他还是不着调。这一阵子,烟酒又都捡起来了,天天和那些人吆五喝六的。说实话,现在有他没他都一样,我可不想老了还得供着他胡吃海喝。”

我妈有点担忧。可过了一段时间,这场离婚风波居然偃旗息鼓了。据说是因为玥玥找老姨父谈了话:“如果你想和我俩好好过,就靠谱一点。要不然,这么多年你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你老了我也没有养你的义务。我还是和我妈过,你自己出去过!”

老姨父被女儿噎得说不出话来。事后他偷偷对老姨说:“她随了我,性子狠起来,真能干出来啊……”

此后,老姨父收拢了乱七八糟的心思,终于和老姨过起了正常的日子。因为在监狱里一直练着厨艺,家务老姨父几乎全包了。老姨苦尽甘来,终于在50多岁时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每天早上,他们一起骑着摩托去菜市场买菜,晚饭后,又一起下楼去溜达。看着他们形影不离的样子,外人都觉得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2018年,玥玥要结婚了。这些年,老姨总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每次买之前都挑来拣去的,恨不得一件衣服穿个十年八年。趁着玥玥结婚,大家都劝她买几件好衣服,可她在商场里挑花了眼,一直拿不定主意。

在商场的试衣镜前,老姨的身材仍然高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穿喇叭裤、花衬衫的时尚美女的影子了。她选来选去,最后长叹一口气,感叹自己穿衣服最好看的年龄早就过去了:“年轻时候的腰身哪能回来啊!”

在玥玥的婚礼上,老姨父牵着女儿缓缓前行,亲手把她交到了女婿的手里。到了致辞的时候,在家里准备了好几天,头天晚上练了十多遍的老姨父,刚一开口就说不下去了。他一个东北大老爷们儿在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大哥”的霸气。我四处搜寻着老姨的身影,只见她头发盘起,穿着米色风衣、小西裤、高跟鞋,正热络地招呼着亲朋好友,脸上全是喜悦和平静。

后来,做了外婆的老姨,眉目变得愈发温和。她抱着外孙哄睡觉,附近的桌子上,还摆着那个老式的玻璃相框。里面的一对年轻男女戴着墨镜,相互依偎着,笑容依旧灿烂。

猜你喜欢
洗衣店姨父姥爷
不放洗衣设备的洗衣店
我敬佩的一个人
姨夫贪闲
“让你的生活靓起来”
肩膀上的爱
我想你了!姥爷
我的“作家”姨父
姨父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