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地生长

2022-11-10 20:34严英秀
文学自由谈 2022年5期
关键词:静默西班牙疫情

□严英秀

这个夏天,我的城市再次被新冠肺炎疫情压下暂停键。原本诸多吃喝玩乐的暑假计划,突然就变成了似乎可以安静创作的大把时间。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空出来的,似乎只是空虚。除了现在,要对自己的一篇小说做一点需要的追述,竟已是不提笔太久了。

想起上一次被疫情阻隔的春天,仿若并没有这般的枯涩。《水边的阿狄丽娜》就是在那段日子开始创作的。当然,我写的很慢。那虽只是一个四万字的中篇小说,但写写停停,几经盘旋。初稿完成后,又搁置了好些日子,等再拿出来定稿投稿时,墙上的日历已是九月了。那些好不容易的春光,那个兀自繁盛的夏天,就那样被我虚掷了。与以往的经验不同,《水边的阿狄丽娜》的写作是个让人深深沉溺的过程。这期间,我不时会想起自己于2017年创作的中篇小说《悲伤的西班牙》。两个不同的故事,一群模样迥异的男人女人,但相隔四年,他们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静默地走到了一起,相视,微笑,像极了走过半世岁月再相逢的旧知故交。

之所以有如此感觉,是因为这两部中篇从出发到抵达,确乎是朝着大致同样的方向的。猛一看,她们就像是用同样缤纷衣衫包裹着同样隐痛心思的姐妹,而这“大致同样的方向”,便是我对孤独主题的执拗探索。没错,孤独,发自个体生命里纯粹的孤独。人的孤独。我知道,在当下语境中,孤独是个多少显得有点奢侈的话题。窗外的世界,疫情去而复返,旷日不散。我看到摆早点摊的中年女人,重新开张时几近感恩的笑容,我也看到楼下的发廊再一次关门时,那些年轻男孩们颓然的身影。这就是大地上的事情,多少人在为最基本的生计辛苦奔波,多少人因为无法辛苦奔波而陷入迷茫恐惧。人间疾患,时或遽然得让人来不及捂住受惊的双眼,时或沉重得让人无力负荷被口罩捂着的呼吸。被围困的生存之门,挣扎在泥淖里的烟火男女,他们没有时间孤独,他们不怕孤独,使他们沉陷于比尘埃更低的命运中的是另一些更坚硬的物质。

所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所以,在这样原应紧贴着泥土聆听众灵之声的时代,一个依然执着于表现纯精神的形而上的忧思,表现一类衣食无愁的灵魂疾患者的孤独宿命的写作者,你懂得,他其实是无力的。好在,文学对生活的表现,从来都是多种出口的。好在,有时候,我依然相信,人类的悲欢虽不相同,但在血脉最幽深最柔软处,有一些疼痛挣扎,有一些温暖感动,是相通的。

此刻,当我要对《水边的阿狄丽娜》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不由得再一次必然地想起《悲伤的西班牙》,再一次随着小说人物走到了那条衰老、疾病、疼痛的下坡路,再一次感受荒凉和枯败像箭镞迎面呼啸而来,而自己却脚步趔趄,无力躲闪丝毫。那是一篇悲伤的中年故事,“孤独”是它单曲循环的主旋律。那么,从2017年到2022年,从《悲伤的西班牙》到《水边的阿狄丽娜》,如影随形的孤独,那黑洞一般的虚无,是悄然褪了颜色,还是成了更浓烈醇厚的陈酿老酒?什么在潜滋暗长,什么在黯然退场?我笔下的人物,他们又走过了怎样一段新的不一样的路程,他们经历了什么?我,经历了什么?

五年,短暂得用“弹指一挥”来形容都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但分明,这五年却不同于我曾经历的任何一个五年的时段。疫情已经如此地改变了世界,而且更糟糕的是,这种改变尚未成为过去时。五年里,我从一个承欢父母膝下的“小女儿”,变成了从此无父无母、没了来路只剩归途的中年人。没有语言可以述说这期间我的心路。五年里,我亲人们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这么多势不可当的、拖拽着你下沉的力袭来。我得承认,现在的我更加熟谙五年前使用过的“妥协、放弃、认命”这一类词汇,我与它们已无丝毫隔阂。是的,我离衰老又近了许多步,近到我常常与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我陷落的黑夜又多了无数个,五年来我已经一天天地习惯与失眠和平共处。如此,今天的我,似乎更有资格再讲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比《悲伤的西班牙》更悲伤的故事了。

但事情不是这样。常常,在走过许多岔路、错路、伤心路之后,在似乎再无理由期盼峰回路转之时,却倏地发现,一条路的尽头总会生出另一条路。失而复得的也许不是最初的你曾紧攥在手心的那件至贵之物,但走了这么久,你终于懂得,没有谁愿意如此长久地沉陷于独守岸边的畸零。和解就那样发生了,救赎就那样降临了。事实上,那就是另一种意义的被丰盈,被壮大,被滋养。青春、欢乐、丰硕的梦幻与祈求,这些总是在煎熬着人的东西,以及更完整的幸福,像一群离散之鸟,一哄而起脱逃了你,但又在你的头顶呼啦啦扑闪着翅膀不肯远去。生活就是这样伤害着、辜负着,却又诱惑着、馈赠着,将雨露无始无终地撒下来,将伤口终于浇灌成大朵的太阳。

是的,事情在五年之后,有了另外的一种模样。黄河风吹过,一浪又一浪,去年萎凋的岸边苇,又长出了更加青葱挺拔的枝叶。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诵我喜爱的诗句,是发问,也是鞭策:“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就这样,口罩时代,我从历久弥新的怀念和创痛中抬起头,静默地前行,生长。我终于选择让《水边的阿狄丽娜》有一个不那么悲伤的结局。那些孤独成疾的男女,困于爱和表达中的常晓川,与自己博弈半生的柳萨,走不出原生家庭阴影的慕雨霖,在最后的最后,我让他们都得到了本该得到的人生的礼物。因为,他们华丽,坚硬,从不习惯让别人看见自己在黑夜中哭泣,但一直以来,他们不过是向生活讨一颗糖吃的孩子——和我们任何人一样。他们等待了太久,几近绝望,但“礼物是有的。虽然,有时候,礼物可能来得晚一些。”

感谢《文学自由谈》,两年前刊发了我关于《悲伤的西班牙》的创作谈《赤裸呈现的孤独》。所以,我今天再一次把这些细碎的话语说给她。感谢《清明》杂志,八年前,我自己特别珍爱的一个中篇小说《遇见》也是在《清明》刊发。多么巧,现在我可以以《遇见》的结尾诠释我今天的这部《水边的阿狄丽娜》了:“我不愿意你为了所谓的小说艺术性,再给她一个百折千回的结局,或者是你最擅长的那种没有结局的结局。我想请求你,给她最后一个简单、明白、完好的交待,好吗?一个女人,走过了那么多坏日子,等待了一生,寻找了一生,她当得起那样一个交待。你们写小说的人为什么认定一个绝望的尾声,一个模棱两可的结局,就一定比电视剧的大团圆更高明呢?”

是的,我不愿意再让我心爱的女人穿着黑裙子,走向暮色中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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