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喜剧《仲夏夜之梦》的现代性改编探究
——以2016 年BBC版和2019 年英国国家剧院NTLive版《仲夏夜之梦》为中心的考察

2022-11-12 21:13朱彦霖
戏剧之家 2022年15期
关键词:仲夏夜原著

朱彦霖

(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000)

《仲夏夜之梦》作为莎士比亚最出名的喜剧作品,至今仍在被争相改编,《仲夏夜之梦》具有包容性的想象空间对作品的再阐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学术界对《仲夏夜之梦》的研究很多,但对《仲夏夜之梦》改编作品的研究较少,本文以此为切入点,以两部作品为例,考察莎翁作品在全新的“意义符号系统”下的创作特色,考察改编所体现出的现代主义魅力的“符号化想象力和智慧”。

一、现代符号:影、戏服化道的改编思考

(一)错乱时空的幻梦

无论是BBC 版还是Bridge Theatre 版的《仲夏夜之梦》,都既未像1999 年版一样直接改变时空设定,也没有如1935 年版那样配以古典服饰,更不似克里斯·怀特执导的国家大剧院版那样仅用假定性的结构和色彩来区分人物、划定阵营。在这两个全新的版本中,雅典依旧是雅典,雅典人的服饰便是现代人的服饰。然而这两个版本又有差别。在BBC 的版本中,Theseus 身着红色军装彰显其独裁者的形象,Egeus身着西装,Demetrius 以卫兵的装扮出场,与这三者对比强烈的就是Lysander 与Hermia。Lysander 一席毛衣搭配休闲裤,而Hermia 的装束则介于他们之间,衬衫搭配包臀裙。几人的权力对立关系在看似不伦不类的服装中被直观体现,军装、正装代表着君权和父权,卫兵则是军权的追随者和父权的认可者,Lysander 的着装显然与权威所认同的风格背道而驰,文弱版“哈利·波特”的形象或许就是促使处于传统与反叛中间地带的Hermia 出逃至魔法梦境的动因。

Bridge Theatre 的版本作为戏剧,人物的服化比之电影版更具抽象的象征意味,且表达重点由对君权、父权的反叛,转移到了两性权力关系的对立。开场中男性角色皆着黑色西装,女性皆身着黑裙、戴头巾,似修女打扮,女性话语被彻底压抑,这也为之后的权力关系反转及思想的自由解放作了铺垫。虽然两者表达侧重点不同,但都是以这样的服化处理构建了一个特殊的时间意识,将属于现代的人物形象移至名为“雅典”的空间内,以现代的符号包装古老的叙述,将故事构架于一个更为梦幻、荒诞、虚构的背景之中,使观众在其中既入戏又出戏。

(二)电子时代的寓言

BBC 的版本有一种看似荒诞的现代符号,即大量电子产品的使用。Hippolyta 在出场表达顺从的台词时,卫兵手持数码相机录像,Philostrate 则用手举着平板为其提词;Egeus 以平板中展现的监控画面控诉Lysander骗取Hermia 的真心,有意思的是,监控里记录的求爱场景与《罗密欧与朱丽叶》极为相似,或许有致敬之意;Lysander 用墙上的屏幕讲述出逃计划;Lysander 以屏幕中Demetrius 的写真表达爱意,同时通过Lysander留下的地图标识获知他们的私奔计划;手工艺人们集会时出现的多个电视,结尾处充当节目单的平板……这些电子产品的使用或许和1999 年版大量使用自行车的处理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在于:一是自行车的使用是符合其改编的时代背景的,而该剧的背景设定为雅典,宫殿亦为雅典式建筑,与电子产品的大量使用形成了鲜明而怪异的反差;二是电子产品出现时空界限明确,仅在雅典城中出现,而自行车在1999 年的版本中却成了Puck 的代步工具,符号的象征意涵便被削弱了。

BBC 版本中电子产品的大量使用,更像是创作者借助莎翁的故事塑造的现代寓言,象征着被电子产品统治、驯服的人类社会。剧中部分台词由于电子设备中图像的出现而被省略,表明当前以图像而非文字为文化“主因”的社会。Hippolyta 的台词是看着平板读出的,而非自己的意志,Theseus 用相机录制下与Hippolyta 的婚礼契约是“现在”,监控下Lysander与Hermia 爱情是“过去”,而Lysander 在屏幕上绘制的私奔路线则是“未来”,一切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记录者都是电子设备而非人类。手工艺人集会时,无数的电视屏幕显示Theseus 演讲的场景,暗示着电子信息对人类的控制,手工艺人们对电视上的Theseus 丢纸团,bottom 用力拍打电视,使之切换成《错误的喜剧》,这都是明显的反叛霸权的举动。多处细节的处理看似怪诞,却大有深意,且正是因为该符号与环境背景的格格不入,造就了更容易被感知的不协调。现代社会被电子产品裹挟的秩序将被颠覆,人的世界该由人自身的意志来主导,两种事物对抗之下,创作者发展了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思想,具体表现便是,结尾处所演绎的Theseus 在平板上将他不喜欢的手工艺人们打上红色叉号,妄图决断他们的命运,而他却被命运决断,人文主义的胜利得以彰显,这或许便是作者送给当前时代的古老寓言。

二、现代精神:传统规训的倾覆

(一)审美挑战

两部作品呈现出的最直观的现代性精神对传统审美标准构成了直接挑战。改编作品在人物选角、服化道以及场地布景等方面,都毫不在意观赏者的审美习惯。如原著设定中,Helena 的身高高于Hermia,BBC 版中就选择了极为高挑的凯特·肯尼迪饰演,将Helena 的身高夸张化。Lysander 则被塑造为一个唯唯诺诺的柔弱形象,与传统审美标准大相径庭。由于角色外表对比强烈、特点突出,四人站在一起时画面的平衡被打破,使整部剧的荒诞和讽刺意味加重。包括Bridge Theatre版在内,大多数角色的选取,严格来说并没背离原著的设定,但是却打破了1935 版甚至是众星云集的1999 版《仲夏夜之梦》中单一的传统审美标准,显得更具多元性。这种改编方式便如同杜尚创作的《带胡须的蒙娜丽莎》,即由内容走向形式,由具象走向抽象。前文中提及的诸多现代符号,皆是加诸于蒙娜丽莎脸上的胡须,同时,创作者将形式鲜明化、夸张化,去除了外表的华美,从传统客观、理性、有序的具象表达转为现代主义下非理性、主观、无序的抽象表达,瓦解了所谓“崇高”“高雅”的惯例,模糊了美与丑的界限。看似是在丑化“高雅”的经典,实则却是在用表象的幽默极致化了《仲夏夜之梦》本身的喜剧性和狂欢色彩,这种做法是后现代艺术思想在戏剧改编中的重要体现。

(二)性别置换

近年来,女性主义运动的再度高涨也在两版改编中得到了体现。其中,最妙的设计便在于Bridge Theatre 的版本对Oberon 与Titania 的改编。该片极具创造性地将两个角色的剧本互换,在二人出场表明身份及夫妻关系后,将原著中仙王的台词交由Titania,使她代表的女性形象成为这条感情线中的主导者,仙界王权的胜利者由原著中的仙王变成了仙后。更巧妙的在于,该片中的Theseus 与Oberon,Hippolyta 与Titania 亦是分别由一人扮演,二人在公爵和女王身份中的权力关系,在仙王与仙后身上被倒置。台词分配上,性别的置换不仅使剧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人性的转变更加耐人寻味,也使该剧更具有现实隐喻色彩。

三、现代哲思:现代人文主义的回归

在BBC 和Bridge Theatre 两个版本中,有一对角色不约而同成为改编重点,也因此成为剧中最富现代人文主义关怀的人物形象,使得莎翁的剧作在经典之上发展出独属于当代的对人的哲学思考,那便是Theseus 与Hippolyta。

(一)独裁者的建构、死亡与重生

BBC 版对Theseus 的改编很大程度上已然脱离原著。Theseus 被塑造成为希特勒式的独裁者形象,无论是其衣饰装扮、演讲时的影像画面,还是黑字白圈红底的雅典标志,都是对希特勒形象的有意戏仿。导演通过这些鲜明的符号和其他角色的反馈,将Theseus 由原著中的霸主塑造成一个彻底的独裁者。正是因为强化了其负面形象,结尾处Theseus 的死亡便成为了喜剧圆满结局的一部分。电影对其死亡的描写也很特别,将Theseus 的死亡与Bottom 在尾声中所饰演的Pyramus 的死亡通过蒙太奇的方式剪辑到一起,形成两条死亡线的交织。原本无厘头的戏中戏在Bottom 的自我意志的发挥下开始真情流露,台词的蹩脚已经无法阻碍人性最真挚的情感的流露,不管是Bottom 身为底层人民却始终乐观真诚的表达,还是戏中戏中Pyramus 与Thisbe 感人至深的爱情,在Theseus 孤独地走向死亡时都消弭殆尽,Theseus 和Pyramus 死亡线的交织,使得独裁者的死亡与手工艺人结束演出后的“复生”形成鲜明对比。

莎士比亚的原著受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较多,原著的故事结局也表达着人文主义对抗中世纪封建思想的胜利,然而“这一场胜利只不过是霸权、王权、父权和男权的胜利,是建立在女性和他者的抗争最终被镇压而不得不妥协和屈服基础之上的胜利。表面的欢笑和谐遮掩住了深层的、无所不在的权力冲突和强权镇压下的苟且。”但在电影的改编之下,君权灭亡了,父权在最终的团圆下是被否定和缺席的,较之原著,我们或许可以将其视作是更彻底的人文主义的回归。而在Bridge Theatre 的版本中,Theseus 并没有被毁灭,却因着在森林中与Bottom 相恋的潜意识,从恪守规训的独裁暴君变为富有人文主义关怀的温和绅士,这种人性自然转变的前提条件必然是仙王与仙后互换剧本的创意,以及一人分饰两角带来的呼应,使得仙王、仙后在意义层面对应神性的公爵与女王,在更浪漫而理想化的角度使独裁者在现代意识的推动下完成了重生。

(二)被缚的希波吕忒和解放的希波吕忒

原著中的Theseus 与Hippolyta 之间的“爱情”虽然也是Theseus 用武力豪夺强取的,但Hippolyta的不甘是含蓄的,她的屈服是在被动境地中的主动行为。但两个版本不约而同地将Hippolyta 的屈服转为强硬的绑架与囚禁,她的出场以更加压抑的方式呈现,BBC 版的Hippolyta 是被绑缚在推车上,而Bridge Theatre 版则是将其关在长方形的玻璃体中。在身体的限制之外,二人都处于全然失语的状态。前文有提及,BBC 版中的Hippolyta 是被强迫朗读平板上的提词,且话语被相机录制成为不可逃脱的誓言;Bridge Theatre 中Hippolyta 是拍着囚禁她的玻璃叙述的台词。这种处理使得君权、男权的残酷性、欺骗性和征服性以更强烈的方式展现,既为之后的反转作了铺垫,也达到了更有力的揭露与讽刺。

所以,在两个版本中,创作者们为Hippolyta 的解放作出了两种不同的改编。BBC 中的Hippolyta 被塑造为与仙后一样的精灵而不是原著中的亚马逊女王,她拥有飞翔的翅膀,属于社会规训之外的理想世界。Bridge Theatre的改编则使Hippolyta在理想世界中掌握主动权,他们都以被缚的女性形象强调男权对女性的压制,使女性在脱离社会现实之外的梦境森林中获得权力。可这权力终究是无力的,剧中唯一对女性明确表现出平等与尊重的男性角色就是Lysander,区别于Theseus 不容反对的求爱,他给了女性平等的选择权。

四、结语

近年来,对经典的诠释和改编愈发大胆。2016 年BBC 版和2019 年Bridge Theatre 版本的《仲夏夜之梦》,在戏剧符号、戏剧精神和戏剧哲思中都展现出了强烈的现代主义精神,这两部改编作品虽然具有颠覆性,但仍然尊重且发展了莎士比亚原作的故事核心。在台词方面,BBC 版由于时长限制和影像特征对台词删减较多,有少量的几处调序,其余皆与原著一般无二。在布景方面,Bridge Theatre 版本虽然不能如电影一般将戏剧环境全然塑造成绿色的森林世界,但是却利用绿色的移动舞台营造出莎翁笔下的“森林世界”,把握住了莎士比亚喜剧的基本色调:绿色。在故事内核方面,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本身就呈现了一个在现实与梦境、人界与神界间不断变化、颠覆着的世界,充满着想象的狂欢。正如bottom 在剧中的台词:“如果有人想要解释这个梦,他便是个蠢驴。”

显然,这些看似颠覆的改变,实质上并不是在诠释崭新的仲夏夜之梦,而是在还原现代人从古老的文本里对它怀有的极致想象。怀抱经典的核心,高扬现代真实生活着的人的精神,或许这便是卡西尔在《人论》中所说的:“戏剧艺术从一种新的广度和深度上揭示了生活:它传达了对人类的事业和人类的命运、人类的伟大和人类的痛苦的一种认识,与之相比,我们日常的存在显得极为无聊和琐碎。我们所有的人都模糊而朦胧地感到生活具有无限的潜在的可能,它们默默地等待着被从蛰伏状态中唤起,而进入意识的明亮而强烈的光照之中。不是感染力的程度而是强化和照亮的程度,才是艺术之优劣的尺度。”

猜你喜欢
仲夏夜原著
读原著学英语(四)
读原著学英语(三)
驯烈马
漂流瓶
拔牙
仲夏夜之梦
仲夏夜之梦
寻觅仲夏夜精灵
《仲夏夜梦南柯》剧照
海滨仲夏夜比基尼的终极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