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王安石故事的颠覆、重述与文化成因
——以《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为中心

2022-11-15 08:00王祖琪
文艺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王安石东坡苏轼

○王祖琪

苏轼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位文化巨匠,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三教融合的丰富思想,豁达风趣的人格特点使得他成为了一个被不断书写、重塑的对象。所谓“大苏死去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1],自宋代以来,从文人笔记到民间传说,各种各样关于苏轼的轶事传说可以组成一个规模庞大的东坡故事群落。其中苏轼与王安石的交往故事是该故事群的子集之一,《警世通言》中的《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通过对前代材料的删改、重组与演绎,呈现出独一无二的面貌。

作为打破文体桎梏,沟通雅俗的研究新范式,文人故事研究已经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2]宁稼雨提出构建中国叙事文化学,强调“文体的视角同样也是屏蔽故事主题类型系统观照的障碍之一”[3],通过对不同文体的故事情节展开考察,可以对故事进行进一步的文化分析。本文以《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中的苏轼与王安石故事为中心,打破史传、笔记、方志、诗话、小说、戏曲、子弟书、民间传说之间的文体壁垒,从叙事与文化的层面对苏、王故事进行探讨。

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对苏、王故事的颠覆

苏轼的政治生涯中,王安石的影响甚大,《宋史·苏轼传》中数次论及王安石,而《宋史·王安石传》中却不见苏轼,可见正史中记载的苏、王二人的几次交锋是决定苏轼命运的节点,而苏轼对于王安石人生境遇的影响却相对较小。《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正话围绕苏轼与王安石的交往故事展开,其中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关系的描写,以及流露出的强烈情感倾向性呈现出与此前的苏、王故事截然不同的面貌,这是东坡故事进入民间叙事话语以后的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首先,是苏、王形象的颠覆。《宋史·苏轼传》多次涉及苏轼与王安石的交锋,通过叙述这些事件刻画苏、王二人鲜明的性格特点。如:

熙宁二年,还朝。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以判官告院。[4]

轼退,言于同列。安石不悦,命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5]

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6]

很明显,史传塑造的苏轼是刚正勇直又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忠臣,而王安石则作为衬托传主的反派出现,“素恶”“不悦”“滋怒”等用词使得一个刚愎自用、咄咄逼人、党同伐异的权臣形象跃然纸上。在后世的东坡故事中,王安石形象逐渐脸谱化,尤其是在体现冲突的戏剧作品中。如元杂剧《苏子瞻风雪贬黄州》,题目为“王安石执拗行新法,李御史举劾报私仇”,正名为“杨太守奸邪攻逐客,苏子瞻风雪贬黄州”,王安石念白道:

独翰林学士苏轼。十分与我不合……我欲报复……我已着御史李定等。劾他赋诗讪谤。必致主上震怒。置之死地。亦何难哉。[7]

被贬谪的苏轼念白道:

臣蒙知遇。欲竭愚忠。见王安石一心变乱成法。臣上万言书谏诤。今日反受谪贬。兀的不屈死忠臣义士呵。[8]

更加深化了二者的形象特点。

苏轼与王安石的交往除了朝堂之上的争锋,还有庙堂之外的交游,而这些更能体现二人的个性化,也是苏轼故事叙述者最关注而有所发挥之处。《宋史·苏轼传》记载苏轼路过金陵,见到王安石,苏轼劝王安石向朝廷进忠言,王安石却找了各种借口推脱。这段故事中的苏轼是心怀天下负有责任意识的正直臣子,而罢相后的王安石则明哲保身甚至可以说畏首畏尾,面对苏轼的义正言辞,王安石的“笑而不言”[9]与此前的咄咄逼人产生了鲜明对比。《宋史》的本段记载出自《河南邵氏见闻录》,事件真伪不可考,但是反映了苏、王形象的另一个层面,不仅仅是政治层面的忠与奸,道德层面的正与反,在言语交锋间还涉及智识层面的智与愚。

遍览后世笔记小说,苏轼嘲谑辩难王安石的故事比比皆是。如《北窗炙輠录》载王安石疑扬雄投阁事为史臣之妄,东坡故意设问“西汉果有扬子云否?”闻者皆大笑。[10]又如《桯史》《高斋漫录》《鹤林玉露》《调谑编》都有论及苏轼调侃王安石《字说》事。《曲洧旧闻》《王直方诗话》《吕氏童蒙训》记载了东坡与王安石集句,安石接不住“巧匠斲山骨”的下句而出糗的故事。《能改斋慢录》记载了苏轼作假山诗嘲讽王安石的故事。《枫窗小牍》记载了东坡拆穿相国寺壁题诗为“青苗法安石误国误民”的故事。总体而言,无论是正史、文人作品还是民间传说,在苏轼与王安石的交往故事中,苏轼往往是正直诙谐,机智豁达的形象,王安石则是奸诈固执,呆板小器的形象,而《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则彻底颠覆了这一固有印象。《三难》中有三大核心事件:苏轼不知黄州菊花落瓣而肆意续诗嘲弄王安石;苏轼取下峡之水妄称中峡之水糊弄王安石被识破;王安石以“如意君”事与作对子接连考倒苏轼。苏轼屡屡犯错,而王安石在略施小戒后却能一一原谅,可见该故事话语中的苏轼是自以为是,志大才疏,弄虚作假的风流才子,而王安石则是一位学富五车,宽厚惜才的长者官员,这种人物设定在苏轼故事群落中是独一无二的。

其次,是二人关系的颠覆。政坛中的苏轼与王安石是针锋相对的政敌,这是二人最明显且广为人知的关系,上文的分析中可以明显看到这一点。抛开政治家的身份,苏、王之间又有文人的惺惺相惜。《西清诗话》记有苏、王互评诗之事:

元祐间,东坡奉祠西太一宫,见公旧诗云:“杨柳鸣啁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视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11]

可见苏、王二人对于对方才华由衷的赞赏。此类记载在文人笔记中俯拾皆是,如《西清诗话》又载,王安石对苏轼的评价“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又如《闲燕常谈》《潘子真诗话》载东坡作《表忠观碑》,王安石反复阅读,广示客人,众人皆答不出其奇处,安石指出似司马迁三王世家体,对此作表现出极高的赞誉,可谓是东坡知己。又如《侯鲭录》载人皆不知东坡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昡生花”之典,而王荆公道破:“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是使此否?”东坡赞叹:“学荆公者,岂有此博学哉!”[12]都可见二人为文学上的知音。

苏、王二人的关系在金陵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墨庄漫录》中便记载了王安石将治头痛的秘方传给苏轼的故事。据《潘子真诗话》记载,王安石甚至邀请苏轼与之结临卜居秦淮,二人诗文相和,东坡和诗云: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13]

如果说东坡在“从公已觉十年迟”的脉脉温情中流露出似有还无的遗憾,《后山谈丛》则巧妙地利用谐音表现了东坡对王安石的揶揄与埋怨,发出“你早作声,我不至此”的喟叹。而这种俏皮的表达方式,正体现了两位文豪的前嫌尽释。

《三难》中的苏、王关系既不是政敌间的针锋相对,也不是文人间的惺惺相惜,而是师生间的循循善诱,这在可考的以往苏、王故事中是从未有过的。《三难》将苏轼设定为王安石门下,称荆公甚重其才,在这种背景下,王安石贬谪苏轼就成为了对门生的历练与教导。正话中王安石作为长辈面对晚辈苏轼的多次轻浮之举施以教训,又终因惜才,一再原谅并启发,令东坡对其心悦诚服,以至逐渐明白谦虚为人的道理。《三难》对于苏、王关系的这一改写消解了二者尖锐的对立关系,使故事呈现出相对温和的冲突。

最后,是文本流露出的感情倾向的颠覆。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以往的苏、王交往故事中,苏轼往往作为理想型文人出现,在被塑造的过程中体现了作者的自我投射。作为政治上的被压迫者,东坡被同情、被理解,作为文化上的巨擘,东坡被欣赏、被歌颂。王安石则作为批判的对象。而《三难》却表现了对苏轼的贬抑,对王安石的褒扬。

作者的褒贬不仅体现在上文所分析的人物形象以及相关情节中,同时也以更直观的形式呈现在入场诗中。《三难》入场诗明白晓畅地表达了感情倾向,诗曰:

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强中自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14]

显然,故事的主人公苏轼便亲身演绎了自满招损的下场。

他聪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时,留下花锦般一段话文,传与后生小子恃才夸己的看样。[15]

可见说话者的感情批判倾向是非常明确的。同时,与此前的故事相比,《三难》的感情批判色彩也是相对温和的,因为故事叙述的侧重点是文人相交,而淡化政治立场的冲突,所以作者的批判只是针对性格,而不关乎道德与大义。

二、《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故事的重述策略

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称《三言》:

而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暢之,得若干卷。[16]

冯梦龙的工作不仅是对前代通俗小说的搜集整理,还在于将雅正的文人文言变成通俗语体,将经史文化背景的作品改造成市井细民津津乐道的故事,这就注定了其资料来源的复杂性。《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作为文人轶事类话本,不同于《三言》其他利用巧合与道具制造悬念构建情节的文本,其正话并不是叙述首尾完整的一个故事,而是由若干子故事构成,本身就可以看作一个苏轼故事子集。《三难》的重述策略包括三个方面:

第一,在主题统筹下对前代苏、王故事进行删改利用。其一,对于符合本故事主题思想的前代流传的故事,冯梦龙直接继承下来,比如本文中苏轼调侃王安石《字说》的情节,已广泛见于《桯史》《高斋漫录》《鹤林玉露》《调谑编》等文献材料中。其二,继承了前代故事的叙事模式,但巧妙进行了裁剪拼贴,避重就轻。比如《三难》中提到两次王安石为惩罚苏轼将其贬谪。这两次贬谪的原因以及结果与前代故事都不同。《咸淳临安志》《宋元通鉴》《林希野史》记载了王安石诬陷苏轼丁父忧期间乘舟载卖私盐的故事,《苏子瞻风雪贬黄州》中有王安石指使李定等人弹劾苏轼赋诗讪谤的故事。《三难》在这些故事的启发下进行了大幅度删改,淡化了王安石诬陷苏轼的情节,强调了贬谪的结果。其三,对前代故事细节进行改写,使之情节丰满。《三难》的重要情节之一是苏轼拜谒王安石不遇,续咏菊诗。其本事实际上为:欧阳修见王安石“黄昏风雨满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诗,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传语诗人仔细吟。”王安石强词夺理回答说“永叔独不见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17]此处是为批判王安石的牵强附会,进而对其变法行为进行贬斥。元杂剧《东坡梦》《苏子瞻醉写赤壁赋》已经开始对这个故事进行改写,在元杂剧中,咏菊诗事件的主角首次从欧、王演变为苏、王,《三难》将此故事丰满细化,增加了苏轼续诗的前因后果以及诸多细节,最终定型。《曲海总目提要》对该故事进行过溯源,认为苏、王咏菊花诗的故事始于《三难》杜撰,实际上忽视了元杂剧的过度,也可见《三难》对该故事的改写影响之深远。

第二,对其他不相关的故事资料进行挪用与嫁接。《三难》中强调王安石才气压过苏轼,为此作者创造了相关故事情节,比如王安石出对联“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苏轼不能对。又出苏州、润州对,苏轼又不能成对,谢罪而出。在这个故事中,苏轼对出的对联“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实际上出于《尧山堂外纪》载唐伯虎之对联,是冯梦龙对文人典故的挪用。除此之外,还有苏轼承王安石之托取水,以下游水伪作中游水呈王安石,被王安石识破的故事。本事始见于《中朝故事李赞皇轶事》,记李德裕命人取扬子江中零水,取水人因为醉酒忘记,便于石城下取水,李饮水后察觉此水颇似建业石城下水。《太平广记》卷三百九十九将此故事进一步改编,记李德裕于过路楚僧携带的书中看到一则故事,唐太宗时期,李季卿遇处士陆鸿渐,命军士取扬子江南零水烹茶。陆鸿渐认出水虽是江水,但不是临岸水。军士尚狡辩,陆鸿渐倾一半水后,说这才是南零水。取水者大惊,承认了到岸边补水。前故事的主人公李德裕变成了见证者,可见该故事流变过程的巧妙置换。冯梦龙为了凑足“三难”这一民间叙事模式,采取移花接木的手法,取该故事的主要情节,改编为苏、王为主角,进一步丰富了苏、王故事群落。

第三,在史实与前代故事背景下展开合理想象,大胆虚构故事情节。《三难》的故事关键转折处,皆为作者虚构。这些虚构的情节左右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但是又不是无中生有,是在苏、王交往故事的大背景下作者的合理虚构。比如苏轼从黄州回,欲往王安石处就菊花诗谢罪的情节。在以往的苏、王故事群落中,未见此情节,但是《墨庄漫录》《冷斋夜话》《西清诗话》《侯鲭录》《苏诗王注》等文献资料中都记载了在苏轼自黄州过金陵时,与王安石的关系非常融洽,出现了一系列二人密切交往的故事。冯梦龙便在这一时间背景下创设苏轼向王安石谢罪求和的情节,虽出于虚构,然合情合理。又如故事的结局:王安石惜才,出于教育苏轼的目的将其贬谪以后,又奏过神宗,复苏轼翰林学士之职。这固然出于大团圆模式的惯例,但也有所依。周紫芝《太仓稊米集》记载了王安石为苏轼求情免死的故事。《续通鉴纲目》《河南邵氏闻见录》等资料中亦有记载王安石之弟王安礼于乌台诗案中对苏轼的美言,《河南邵氏闻见录》载:

方苏子瞻下御史狱,小人劝上杀之,安礼言其不可。[18]

王安礼虽不能代表王安石的立场,然完全有理由让人联想到王安石本人的惜才态度,因而关于此情节的虚构也就顺理成章了。

由此可见,《三难》作者在文本的生成中发挥了极大的主观能动性,他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整理者,而是在对前代所有雅俗文本扒梳的基础上,再创造出一个人物熟悉而又陌生,情节更加丰富多样,形式新颖独特的全新文本。从叙事模式本身来看,《三难》作为说话艺术的书面表现,具有自身的特点。陈平原提出“同一个故事,在文言小说家笔下,可能是倒装叙述、限制叙事;而在白话小说家笔下,则只能是连贯叙述、全知叙事。”[19]《三难》的书写策略是在一个主题的统筹下系统完整地进行,各情节之间不是割裂的,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所有的改写都是彼此照应环环相扣的。同时,在这个新的有机故事系统中的每个子故事又不是凭空出现,而是经过作者的有意干预,在文本主题与本事流变的双重限定下生成的产物。

三、苏轼、王安石故事的文化成因

美国人类学家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eild)提出了“大传统”与“小传统”概念[20]。“大传统”代表官方意志与主流思想,“小传统”则反映了普通民众的文化趣味。苏轼、王安石故事的各种版本都是在“大传统”与“小传统”的互动中生成。

首先,略论大小传统对不同文体的影响。

大传统主导下的正史以及文人笔记,主要体现了官方与精英文人的意志。熙宁变法后,王安石的口碑一落千丈,后世理学家猛烈抨击王安石的内在道德,认为王安石的“外王”建立在错误的“性命之理”上[21]。朱熹称熙宁变法为“一世祸败之原”[22],罗大经称:“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23]将王安石看作为秦桧之流的罪人。扬苏抑王的观念到南宋高宗、孝宗二朝达到顶峰,甚至上升到了国家意志。宋孝宗《御制文集序》开篇称赞苏轼曰:

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立天下之大节,非其气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孔子曰:“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欤?”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24]

帝王之尊以孔孟二圣之论赞其气节,可谓是至高赞誉。因而,正史、文人笔记中的苏、王交往故事,存在明显的尊苏贬王的倾向。

而民间话语受大传统的影响较弱,在保证主题不偏离官方意志的基础上,拥有较大的自由发展空间。通观整个苏轼故事群落,最迟至南宋时期,民间话语就开始了对苏东坡的塑造,甚至可以说,东坡形象的流变基本伴随着通俗小说的生成过程。与官方话语不同的是,通俗视野中的苏轼故事关注点往往在于其风流韵事与离奇传说。《三难》以前的苏轼戏曲小说如宋话本小说《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五戒禅师私红莲记》;金院本《佛印烧猪》(已佚);元杂剧今存吴昌龄《花间四友东坡梦》、无名氏《苏子瞻醉写赤壁赋》等,这些文本都凸显了苏东坡恃才放旷,无视礼法,甚至流于轻薄的一面。这真实反映了民间的审美趣味,较之骨鲠正直的政治斗士,曲高和寡的风雅文人,悲壮决绝的放逐忠臣,市井细民更喜爱贴近日常生活,有血有肉的世俗化苏东坡。因而,虽然有些文本也提到了王安石贬谪苏轼的情节,但是政治色彩不断被淡化,也并不作为主要故事情节展开,这些通俗文本可看做《三言》生成的过渡。

其次,就《三难》以及《三言》中的其他涉及苏轼与王安石的故事作具体分析。

一方面,大传统的影响。明代商品经济发达,传统伦理道德受到市民文化的冲击,加拿大学者卜正民在《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中提到:“农业的庄严安定逐渐为喧嚣狡诈的商业世界所排挤”[25]。面对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社会现实,冯梦龙编纂《三言》有匡救时俗的目的。

绿天馆主人于《喻世明言·叙》中“史统散而小说兴”[26]点出了小说继史而作的特性。明清小说家有意将小说作为给士大夫读书人阶层以外的市井百姓传播经史大义的重要手段,特别强调了小说的教化功能,这种认识承袭中国古代官方话语体系中正统小说观而来。

“大传统”视域下,稗官小说在学术上一直有一席之地。《汉书·艺文志》曰: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27]

当然此处之“小说”意义与《三言》话本小说并不一样,但是“小道可观”以政教为中心的大传统一以贯之。如凌濛初提到:

宋元时,有小说家一种,多采闾巷新事,为宫闱应承谈资,语多俚近,意存劝讽。虽非博雅之派,要亦小道可观。[28]

宋元明人对于宋元话本小说的认识基于“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29]。《三难》是标准的劝世训诫文本,作者将儒家道德体系下“温良恭俭让”俗语化为:

强中自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30]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31]

得便宜处欣欣乐,不遂心时闷闷忧。不讨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32]

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33]

又通过苏王交往的具体故事加以讲述。在对抽象的社会伦理,道德修养的具象化演绎过程中,民众的审美趣味与道德标准得以彰显。

另一方面,小传统的影响。冯梦龙是一位精明的职业写手,《三言》自诞生便有明确的受众指向。《喻世明言·序》曰:

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畀为一刻。余顾而乐之,因索笔而弁其首。[34]

可见作者深谙民间心理诉求,他对苏轼的降格处理是为拉近市井细民与几百年前那位大文豪之间的距离。结合《三言》中的另外的几个苏轼相关故事来看,《明悟禅师赶五戒》讲述苏轼前身五戒和尚淫污红莲,此生被前身为明悟禅师的佛印点化的故事。《佛印师四调琴娘》讲述了苏轼欲将琴娘嫁给佛印,令其还俗,后被佛印感化的故事。哄骗和尚娶亲已是离经叛道,威逼利诱琴娘勾引佛印更是轻薄猥琐。但是正是这种有悖于常理的荒诞故事更符合大众的口味。《明悟》与《佛印》都是佛教宣传故事,受变文影响甚大,表现了官方意志主导的儒教与受小传统影响较大的佛教思想并存的局面。《苏小妹三难新郎》的主角为苏轼之妹,是民间话语杜撰出的人物,现实中苏轼只有一位早夭之姐。这个故事是最受民间喜爱的才子佳人大团圆的模式,苏轼在其中客串一位有成人之美的才子大舅。王安石也客串了一位为儿子婚事操心的老父亲。在这个完全虚构的故事中,虽然苏、王二人没有正面对手戏,但是因小妹这样一位远离政治话语的女性形象聚合在一起。以亲缘关系,姻亲关系取代了政治关系与文人关系。在《三言》苏轼故事群落中,虽然每个子故事都有不同的主题,但是苏轼在各个文本中的形象都是贴近民间的。

《三言》中还有《拗相公饮恨半山堂》一篇,就排在《三难》之后。浦江清在《谈〈京本通俗小说〉》中推测此篇原本《拗相公》出绍熙以后元以前人,所以本文非常能反映宋元时期人们对王安石的态度。该篇讲述了告病还乡的王安石因新法一路引起的各种訾骂,最终在自我悔恨中吐血而亡。这个故事表现了对王安石的贬斥,那么,与前一篇《三难》是否矛盾呢?细读之下就会发现,该篇主题强调的是远离政治,入场诗后两句云:

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茶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35]

作者的塑造的王安石是一个发心不恶而做错事的可怜人。按照大传统,这种情况是可以饶恕的。《后汉书·霍谞传》云:

《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故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36]

所以,作者对王安石寄托的更多的是同情,与《三难》的人物设定以及感情倾向并不相悖。而从叙事本身看,《三难》的故事模式是聪明人出糗,《拗相公》的故事模式是肉食者鄙,登高跌重,将作为大才子的苏轼和作为大政治家的王安石拉下神坛,是世俗消费的取向,体现了小传统的影响。

需要注意的是,在极大的商业利润驱动下,明代出版业竞争非常激烈。而在充斥着低俗趣味与粗疏描写的通俗文化市场中,以《三难》为代表的《三言》作品仍然能保持相对的雅趣与细腻,是大传统与小传统在冯梦龙的笔下的交融汇合。作为一位沟通雅俗文化的使者,冯梦龙身兼知识分子与出版商两重身份。他一生仕途不畅,57岁补贡生,61岁才被选任为福建寿宁知县。因而他对知识分子精英群体的调侃带有自我解嘲的意味,同时,他又自矜于自己的文人身份,有足够的信心掌握资料,重写故事,以平衡大传统与小传统之间的矛盾。

结语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立足于前代丰富的资料,在传播儒家正统思想“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的大传统下,渗透着民间道德伦理与审美趣味,在世俗价值体系下对经典故事的颠覆与重构,是小传统对大传统的挑战。正是因为通俗文本受更少的大传统制约,苏轼故事才有更多发展的可能性。《三难》作为苏轼故事群落中的重要子故事,本身亦是一个子集,在解构经典的同时,也在创造经典。一方面提供了丰富的故事素材,一方面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故事模式。综上所述,该文本在中国小说史与文化史上都有重要意义。

[1]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36页。

[2]其中,苏轼故事流变研究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类。如王昕《论苏轼神异出身故事的渊源及其文学性影响》[J],《浙江学刊》,2019年第5期;朱刚,赵惠俊《苏轼前身故事的真相与改写》[J],《岭南学报》,2018年第1期;张国培《苏轼故事在明代通俗小说中的流变》[J],《平顶山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黄守正《〈明悟禅师赶五戒〉中苏东坡的前世今生——从传说、话本到小说的寓意探讨》[J],《有凤初鸣年刊》,2012年第8期;郭茜《东坡故事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D],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等等。

[3]宁稼雨《故事主题类型研究与学术视角换代——关于构建中国叙事文化学的学术设想》[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4][5][6][9][元]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802页,第10804页,第10808页,第10809—10810页。

[7][8]隋树森《元曲选外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56页,第357页。

[10][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M],王根林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5页。

[11][13]颜中其《苏东坡轶事汇编》[M],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96页,第95页。

[12][宋]赵令畤《侯鲭录》,《笔记小说大观》第八册[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97页。

[14][15][30][31][32][33][35][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秋古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页,第21页,第21页,第20页,第21页,第30页,第42页。

[16][28][明]凌濛初《拍案惊奇》[M],石昌渝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41页,第741页。

[17][宋]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18][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0页。

[19]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1-262页。

[20][美]Robert Redfeild,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M],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56.

[21][美]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0—12页。

[22][清]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92页。

[23][宋]罗大经《鹤林玉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

[24][宋]苏轼《经进东坡文集事略》[M],郎晔选注,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第1页。

[25][加]卜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M],方骏、王秀丽、罗天佑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页。

[26][34][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许政扬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第2页。

[27][汉]班固《前汉书》[M],[隋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8年版,第584页。

[29][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82页。

[36][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唐]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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