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型写作”的媒介优势与困境※
——以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为个案

2022-11-17 01:3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潜水艇文学

李 静

内容提要:陈春成的处女作《夜晚的潜水艇》自出版以来收获了高度关注,但关于其媒介传播方式与网络批评的两极化却缺少专门研究。这部作品的创作方式、艺术特色与思想观念代表了一种可被命名为“内向型写作”的类型,此类型与互联网媒介具备极高的亲和性,其内蕴的藏匿美学更是切中了当代年轻读者的情感结构与接受习惯,同时也或多或少地代表着当下青年写作的共性。互联网媒介在为青年作家赋权的同时,也因为平台的商业化运作、注意力经济等政治经济结构的规定性,加剧了文学的景观化程度。“内向型写作”不得不在传播过程中变得高度透明化,进而走向其创作内核的对立面。海量网络批评的加入,也使得批评话语逐渐失序,与整体阐释水平的低效一道,对创作者产生干扰。这一分析路径有助于反思当前文学传播方式与批评话语场域中的普遍问题,从而为建设良善的文学生活提供镜鉴。

日记区与书评区的“两个陈春成”

“90后”作家陈春成的处女作——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2020年9月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以来,收获了远超同期多数青年原创作品的成功,一时间独领风骚。这部集子收录了九篇作品:《夜晚的潜水艇》《竹峰寺》《传彩笔》《裁云记》《酿酒师》《〈红楼梦〉弥撒》《李茵的湖》《尺波》《音乐家》。在这些故事中,钥匙被藏入碑下,人躲入洞穴,单簧管召出往日幽灵,废园午后连通童年黄昏,穿梭于不同时空的奇思妙想斩获了众多读者的青睐。

据其出品方“理想国”掌握的数据,截至2022年1月,面世近一年半以来,该书的纸质书销量已经达到30万册,并且数量还在持续增加中。①30万册的数据仅为正版纸质书销量,电子书与盗版不在此列。在此感谢曹凌志先生的帮助。这一数字虽无法与莫言、余华等著名作家的新书销量相比,但比起其他青年作家,已属绝对的“头部”流量。除去销量,《夜晚的潜水艇》的成功还体现在频繁获奖与对于业内好评的“收割”上。在其“豆瓣读书”条目的介绍文字中,一系列奖项赫然在目:《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说”、豆瓣读书“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TOP1、2021年“宝珀文学奖”首奖作品、2020年“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以及首届“Pageone文学奖”首赏,等等。作家如余华、阿乙、贾行家和史航也都不吝赞美之词。就这样,在出版方、评论界与媒体等多方合力的打造下,陈春成“驾着他的‘潜水艇’浮上水面了”②王德威:《隐秀与潜藏——读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小说评论》2022年第1期。。2021年10月,台湾麦田出版社推出台版《夜晚的潜水艇》,并将之收入颇负盛名的“当代小说家”丛书,由著名学者王德威撰文作序,使得该书有机会面向更大范围的华语文学读者。

对于新人新作而言,这份成绩单自是十分优异,亦为不少论者津津乐道。但在上述“文学场域”的描绘中,尚且缺乏对于媒介平台与读者大众的关注。对于考察《夜晚的潜水艇》这样的现象级畅销书来说,止步于讨论文本美学的层面恐怕是不够的。正如媒介史学者樊尚·考夫曼指出的,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化参与“可能矛盾地构成了一种新权威:网民权威”③樊尚·考夫曼:《“景观”文学:媒体对文学的影响》,李适嬿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页。。读者的能量不只体现在“30万册”的销售数字上,更在于通过社交媒体上的数字化参与不断输出自身的文学趣味,参与建构作家的形象,并作为“流量池”与“消费力”来切实影响文学市场的导向。

颇有意味的是,陈春成最初正是通过社交媒体与自己的读者相遇的。与小说出版后的高曝光度相比,在创作这些小说的2017年初秋至2019年夏天,陈春成尚且默默无闻,主要在其豆瓣个人账号“风速狗”的日记区与微信个人公众号“深山电报站”发布作品。每创作完一篇,他就会较快地发布至个人账号,在社交媒体的“算法奇遇”中邂逅自己的读者。在每篇日记下方的评论区中,一个个“文学现场”被铭刻下来,记录了最初一批读者的心声。这些日记区的评论几乎都是真诚的好评,直言阅读过程中的强烈代入感与美好体验。阅读这些评论,读者与作品、作家之间的认同感扑面而来,陈春成偶尔也会与读者展开互动。比如在同名短篇《夜晚的潜水艇》的评论区,许多读者表达自己与主人公陈透纳一样,年少时也曾是“幻想狂魔”,他们作为主人公的“同道中人”被吸引,被感动,甚至会“看哭”,产生了极致的共情体验。在社交媒体上的持续发布,使得小说集在正式出版前,便拥有了一定数量的粉丝。这些粉丝亲切地把作者唤作“大佬”“大神”“天才”,催他更新或结集成书。这在网友“茱萝纪”的心声中可见一斑:“在收到书以前就已经连续好几天晚上沉迷于看‘深山电报站’上的文章,终于可以理解网友说的会把他的文章打印出来看好几遍以及‘出书一定会买’的心情。”①语出自“豆瓣读书”《夜晚的潜水艇》条目中的短评区。对喜爱这些作品的读者来说,阅读早于出版,《夜晚的潜水艇》的结集出版反倒像是一次期待已久的“庆功宴”②“庆功宴”的说法来自青年出版人刘盟赟先生在接受笔者电话采访时的概括。。

2019年,时任“理想国”编辑的罗丹妮通过豆瓣联系到陈春成,双方最终签约,小说集隔年问世。据陈春成自述:“出版的过程中,这些小说几乎没怎么改动,仅稍加打磨(因为已打磨过多次)。”③陈春成:《潜水艇的秋日之旅》,豆瓣账号“风速狗”,2020年9月27日。引人注目的是,几乎完全一样的作品,在从“豆瓣日记”走向文学市场之后,从亲密的社群扩散至更广阔的文学人口之后,开始出现“两极化”的评价。这不难理解,读者数量的增加极易带来评价标准的多元化,而且社交媒体的舆论特征之一,本就是在“赞”与“踩”之间激烈摆荡。但《夜晚的潜水艇》所收获的两极评价,却比其他同类作品要更加显著、更为猛烈,甚至出现了一些对作者个人的攻击。为了说明这一情况,可以选取近几年同样具备现象级传播效应的两部小说集进行对比:截至2022年4月4日的“豆瓣读书”条目中,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共有25416人评价,其中5星占30%,1—2星占0.9%;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共有31724人评价,5星占26%,1星占2.1%;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共有38421人评价,5星占39.1%,1—2星占3.2%。显而易见,《夜晚的潜水艇》的好评与差评占比都更高,颇有种“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观感,堪为两极化评价的一个典型。

与作者豆瓣账号的日记区不同,在“豆瓣读书”的书评区(包括短评与长评)中,出现了不少言辞尖锐乃至刻薄的评价。书评区的评价对象也并非单篇作品,而是作为整体的小说集,因此围绕其创作中的模式化、幻想性与语言风格等层面也就有了更多的批评空间。如若综合对比日记区与书评区的评价,便会发现好评与恶评的生发点,往往指向同一种创作特质。比如,关于其作品与博尔赫斯作品的相似性,日记区的评论往往兴奋地指出小说令他们联想到博尔赫斯这位“作家中的作家”,以此彰显陈春成的水准与自家的品味;而书评区的批评意见则将之嘲讽为“碰瓷行为”,认为强行比附无异于“捧杀”。再如,陈春成的语言被日记区的评论赞誉为“美”“沉静”“有古风”,但在书评区的差评中,却被贬为带有“青春文学即视感”“雕琢有余”“矫揉造作”。还有,其作品的想象力在日记区被赞为“大师气质”与“最打动人心的品质”,在书评区却被有的读者批评“空泛轻浮”“脱离现实”……

大多数作品问世后,都会面临褒贬不一的命运,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日记区与书评区的“两个陈春成”现象之所以值得讨论,在于上述这些评价的分歧点,非常直接地呈现了当代文学基本观念、评价尺度的多元生态,同时也提供了认知当代文学生产机制变动过程的鲜活入口,因而也就具备将这种分歧问题化、学术化的基础。与双雪涛、班宇的作品背靠着明确的现实指向、厚重的历史脉络不同,《夜晚的潜水艇》所遭遇的两极评价与其“内向型”的艺术特征密不可分。这类相对稀缺的创作类型在当下文学场域中既面对着评价上的暧昧/分歧,挑战着读者对“文学何为”的认知,同时也与现实交织着隐微幽秘的张力。从《夜晚的潜水艇》的核心特质——“内向型写作”——出发,探究其产生条件、艺术特征、媒介境况与读者批评,不仅有助于揭示上述两极化评价的根源,而且有利于更新对于当代青年写作及其精神结构,乃至当代文学发展新变的相关认识。本文认为,在针对这部作品的文本细读已较为充分的前提下,将文本美学、传播媒介与读者批评统筹起来进行考察,叩问这一个案的症候性,已成为十分迫切的思考路径。“潜水艇”行进时激起的波澜,未尝不会搅动潮流的方向。

“内向型写作”与藏匿美学

《夜晚的潜水艇》能够大获成功,与它的“新颖性”与“稀缺性”密不可分。读者不难注意到其艺术特色:通灵万物的想象力、古典雅致的语言、层叠嵌套的结构与虚实相接的主题。尤其前两者,在当前文学创作中不算多见。围绕陈春成作品的想象力与幻想气质已形成共识,比如第四届宝珀文学奖授奖词指出其作品具有“强烈的幻想性”,评论家们则从各种角度赞赏其兼具狂欢性与批判性的想象力,目前也已出现专门评价该书想象力的研究文章。①参见陈培浩《想象力:通往共同体语言途中——读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可以说,“想象力”构成了陈春成创作的差异化标志。但本文不满足于将想象力视为一种文本内部的“创作要素”,而是试图将其典型化为一种创作类型,亦即“内向型写作”。所谓内向,自是与外向相对,既区别于始终占据当代文学主流地位的现实主义传统,又区别于时下流行的非虚构与社科类读物,是指以自我的体验、感受、想象与思想营造文本,以内向探索作为主要驱动力的写作模式。陈春成的写作过程便提供了生动的说明,据他描述:

书中收录的小说,写于2017年初秋到2019年夏天。当时我住在一个叫武夷花园的地方,临街有一处小广场,黄昏时我常在广场边的石凳闲坐。有时拿瓶黑啤,在渐暗的天光下慢慢地喝,开始胡思乱想。许多篇目在那里生成或敲定。那时语句在我脑中飘拂,四周的人群楼厦化为乌有,我浸在一种兴奋又迷蒙的状态中,渐渐窥见故事的脉络,乃至细部的词语。然后是漫长的散步,骤然的动笔,得意和不舍,修改和再次修改,纠结和纠结后的舒心,这几年中我经历了多次,我想那是我生活中最接近自由与狂欢的样式。其他时候,我只是极其平常地生活,经历平常的哀乐。今年状态不佳,久未动笔,我尤其怀念那个在石凳上发呆的青年。②陈春成:《潜水艇的秋日之旅》。

“脑中的语句”足以令“四周的人群楼厦化为乌有”,进入酒神式创作佳境。他的创作并非受到历史、政治、重大或特异事件等外部因素的刺激,而只是在“极其平常地生活”与“平常的哀乐”之外,在“脑中”狂欢,在“发呆”中创造。陈春成习惯在脑海中先把作品想得比较成熟,落笔成文时效率便会很高。这种创作方式与当代文学体制中向来主张的深入生活、扎根采风式的路径背道而驰,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需要被矫正的对象。但对于当前业余从事文学创作的青年写作者来说,这大概也是一种与其实际生活方式相匹配的创作路径。

当然,“内向”绝非一个新鲜的命名。为了凸显陈春成所代表的“内向型写作”的时代规定性与确切内涵,在此可以引入两组创作脉络进行对照,分别是黄锦树所命名的“内向世代”以及中国大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现的“私人化写作”。黄锦树在《内在的风景——从现代主义到内向世代》一文中,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出场的一批台湾作家命名为“内向世代”,包括黄启泰、邱妙津、赖香吟、骆以军、袁哲生、黄国峻、童伟格等。这里的内向是指“一种主观主义的世界观照。在那样的作品里,外部世界的参照功能被大幅降低;随着‘自我世界’的被放大,小说的世界会呈现出强烈的梦幻感、幻异感,它会溶蚀‘现实世界’的边界”。黄锦树结合他们的创作实绩,在文末总结了“内向世代”的三大特点:其一,强调文学的纯粹性,走向诗,更加抒情化。其二,“内在风景及调动的文学技术更为丰富也更为繁复;更深入自己,更深地挖掘自我存在之谜。和社会历史的关系仍以想象为屏幕”。其三,“内向世代的主体是脆弱的,在外在风暴里摇摇欲坠的”。①黄锦树:《内在的风景——从现代主义到内向世代》,《华文文学》2015年第1期。黄锦树总结的这三个特征对理解陈春成的创作内核具有很直接的启示意义。

陈春成是从旧体诗开启写作道路的,对于文字的完满性与不可移易有着很高追求,小说语言也颇具抒情诗气质,写作技法也体现出“现代主义之后”的新的综合,通过引入古典美学等资源进行技法上的探索。而他与现实发生关联的方式,也确乎以“想象为屏幕”。至于其小说中的主人翁,正如王德威的概括,“不是孤僻成性就是自我耽溺,他们过于纤细敏锐以致胡思乱想,他们都太废而不能让人放心”②王德威:《隐秀与潜藏——读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只不过与“内向世代”作品中极度脆弱乃至走向毁灭的主体相比,陈春成笔下的主人翁懂得如何“在美学中藏匿”或是“在弱势中占有美学”,以柔韧的弱者姿态,斡旋于无常、危机或强力,最终获得对自我的安顿。《竹峰寺》中的一段话,堪为本书神髓:

于是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的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放在这里,挨着那块隐秘的碑。……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直到天地崩塌,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①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50~51、28~29页。

小说中,“我”的老屋终将消逝于城市改造的雄心之中,而“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因此非常渴求安全感、秩序感,苦苦寻觅“生活的隐秘支点”。②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50~51、28~29页。保有历史与记忆的唯一方式,便是把钥匙藏起来,在如侦探小说般层层剥落的故事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钥匙的最佳存放点——象征着永恒艺术之美的蛱蝶碑下方。这是文明、文学之于现代性的隐秘胜利。《夜晚的潜水艇》一书的种种装帧细节,无不完美地具象化了作品的精神指向:蓝色封皮令人联想书中提及的深海与梦境,而揭下后便会看见一枚刻着“永安”二字的老屋钥匙。在物质载体的层面上,陈春成将自己的钥匙,藏在了书籍封皮之下,封存在自己营垒的文字世界之中。这是独属于创作者的极致浪漫,又何尝不是文学的无上骄傲?

可资对照的另一重脉络,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大陆的私人化写作,一般将陈染、林白、徐小斌、卫慧、棉棉等女性作家的写作视为代表,这种类型往往以私生活、身体经验为描写对象,充满了反叛、大胆甚至幽暗的气质。虽然如今看来,私人化写作的立场大于成就,但它确实开启了都市化、原子化、伦理价值观念重组等现实条件下的文学形式探索。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批评家吴亮曾在与李陀的网络论坛交锋中,专门谈及私人化写作的价值,并颇有预见性地指出:“……社会分化、以家居为基本单元、个人身份的模糊和重新确认的困难、移动性和陌生化、隐匿与公开、以信息作为经验的替代品、个人隐私在文学等级中的下等席位是否是一种伦理偏见……总之,这所有的问题都经由所谓的私人化写作,将我们引向广阔的社会视野。……逃避正是今天工商时代的次生文化之一,新职业的涌现、寄生状态、游牧式的生活类型、失败者和疏离人群的出现、信息终端的家庭化,都促成了目前遍布各个城市越来越凸显的个人本位现象,这既是严重的社会组织中的空隙,又是社会组织在变异中产生的新因子。……只有乏味的评论家才常常是教条或多数的化身,他们排斥私人化写作是因为他们经验的贫困,以及对人和时代变动的无知。”①《吴亮致李陀之二 论私人化写作的公共性及社会性》,李陀:《雪崩何处》,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页。

之所以详细引用吴亮的观点,是想指出他所罗列的广阔社会视野中的“新因子”,许多已在十几年后的今天蔚为大观。比如“移动性”“陌生化”“个人本位”等等,这些都已成为描述当今时代的基本参数。更不必说近年来网络上讨论热度极高的“躺平学”,不正是“逃避文化”的当代版吗?而关于个人隐私在文学等级中的位次,至今仍是评判文学价值时聚讼纷纭的议题。《夜晚的潜水艇》所代表的“内向型写作”,其描写对象并非“私人化写作”中欲望化的身体经验,而是聚焦在精神世界的充沛、优美与自由。但即便如此,也在“文学等级的位次”与价值评判上,受到不少读者的指摘。在文学价值谱系中,鲜明的、有着直接现实对应物的公共性与批判性依旧占据制高点,回归内在世界往往被指认为拙于行动的“逃避”行为,也被指认为以“煽情”姿态迎合中产趣味,因而错失了文学的“正道”。在理性牢笼与系统困局中,如何安放内在经验——勇于向外反抗抑或致力于向内安顿——成为青年写作者不得不面对的课题。

另外,与“私人化写作”相对比,陈春成的创作虽常以第一人称为视角,或有强烈的主观投射,但却不拘囿于自我的疆界,反而构建起“我”与万物、与永恒、与美的直接关联。故而,他的“内向型写作”也并非建基于内与外的强烈对抗上,亦即并非将“内部”作为战场或旗帜,反倒缓缓流淌出一套因应外部世界的生活方式,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有的读者从中觉察到某种人生哲学的意味。

“内向世代”与“私人化写作”,虽与本文论述的“内向型写作”没有创作脉络上的承继关系,但在思想史的意义上,却都处于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安顿与表达“自我”的文学脉动中。它们都试图在文学形式中突破现实桎梏,以丰沛的心理/情感能量书写“心之所见”。这些创作类型绝非“反现实”的,反倒是在时代背景、主体状况与文学探索等多重力量交织下的“现实产物”。对陈春成这代创作者来说,这种合力的结果,可以被概括为一种藏匿美学。再一次回到《竹峰寺》中的自我剖析:“藏东西,是我惯用的一种自我疗法。”①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第31页。在石碑下藏好祖屋的钥匙,可以对抗现代化对故乡的抹除;洞穴中的钻研,可以对抗制度化对人的裁剪;弥散于艺术之中,同样可以发挥美之于权力的超越作用。总之,藏于恒久之物,耽溺于知识与技艺,沉浸在美好事物之中,似乎是抵抗存在焦虑与日常危机的唯一方式。而文字之美、修辞之精细,正是这种精神取向的形式表征。最终,美好的想象力,凝结成尊严与理想的庇护所。

陈春成出生于1990年,成长于中国经济快速增长时期,与此前代际相比,未曾经历剧烈的历史变动。“经济增长在当代青年群体的观念层面导致了两方面的结果,即个体化与物质基础上的精神追求。”②付宇、桂勇:《当丰裕一代遭遇资产社会——解读当代青年的社会心态》,《文化纵横》2022年第4期。在物质条件极大改善的承平时代,个体意识走向高涨,精神追求亦是自然而然。但当这代青年步入社会,成为中坚力量时,便会发现个人奋斗之于阶层跃升的有效性迅速降低。他们身处高度固化的社会结构中,同时也时刻面对危机与不确定性的挑战。独生子女政策、核心小家庭模式、高强度社会竞争,以及移动化、信息化的线上生活方式,使他们很容易遭遇来自精神追求与现实条件之间的落差。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理解自我与社会、如何安顿身心构成了常谈常新的话题,也成为当前青年写作的现实母题。

在此背景下,便可理解陈春成作品中的想象力其来有自。当人们过于关注想象力的自由、奇幻与个性时,很容易忽略作者以想象力为界面与现实展开的对话,同时也忽略这种想象力能够被人理解的民情基础。不断逼视《夜晚的潜水艇》中的想象力,便能够发现在与现实的深切交互下所产生的一种安全体面、成本较低的生活方式。身处同样境况的读者,借由文字体验此种生活方式,可以获得深深的疗愈感。不管是在读者的阅读体会中,还是在学者的研究文章中,都可以发现《夜晚的潜水艇》提供了很高的情绪价值与疗愈作用。①陈春成的小说“为心灵打造一个坚实而密闭的空间,此种心法暗合了当代千万小资的自我疗愈之道”。见陈培浩《想象力:通往共同体语言途中——读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陈春成用人的内心生活来替代外在现实,却也在随心所欲的幻想中暴露了人们特别是青年人漂泊无依的精神状况与时代症候”,因而形成了“有意味的形式”。见杨毅《想象自我的“可能性”:读陈春成的小说》,《长江文艺》2021年第9期。在2020年疫情期间问世,更是进一步放大了作品的疗愈功能,有利于其进一步传播。

需要明确的是,陈春成是“内向型写作”的一个典型,其他同代作家虽没有如此鲜明的幻想气质,却也与他有很多共性。根据励依妍的概括,在沈大成《花园单位》《漫步者》、陈志炜《夜晚的船》、郑小驴《可悲的第一人称》、孙频《我们骑鲸而去》等作品中,都出现了躲避、出走这类叙述模式。“躲避、出走母题的反复出现,使得逃逸的姿态成了最为常见的写作装置之一,而相关小说的畅销似乎也证明着读者对这种姿态的迷恋,背后反映的则是当今社会的情感结构和阅读趣味。”②参见《“面孔”或“格套”——关于当下青年写作的一次讨论》(金理等,《文艺报》2022年4月8日)中励依妍的发言。躲避、出走的写作装置,是“内向型写作”的重要特征,而整个社会的阅读土壤也在持续培育这种装置。

如若放开视线,在更广泛的青年写作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些“内向型写作”的特点。对此可以引入另一重例证。2019年,《中华文学选刊》向目前活跃于文学期刊、网络社区及类型文学领域的35岁以下青年作家(1985年及以后出生)发去调查问卷,提出了10组问题,共有117位作家参与了本次调查,陈春成也是其中之一。③参见《当代青年作家问卷》,《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5、6期。这为我们了解当代青年作家提供了重要资料。其中问题八为“是否认同历史感、现实感的匮乏与经验的同质化是当代青年作家普遍面临的问题?你认为自己拥有独特的个人经验吗?”作家们对个人经验的评估有所不同,但基本也可看出这代人的公共经验相对稀薄,更善于在个人经验中深挖。从问卷中也可以看出,这代青年作家的阅读经验十分广泛(主要集中于外国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以及1980年代后的个别经典,而1950—1970年代的当代文学几乎全然隐去)④这延续了“断裂问卷”中“60后”、“70后”作家们的阅读立场,参见朱文整理《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北京文学》1998年第10期。,高度重视写作技法与艺术创造,更加在意小圈子的认可。这些也属于“内向型写作”所表征的代际普遍性:高度重视自我经验,并通过丰沛复杂的想象力、艺术技法或语言锻造来推进形式探索;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之后,高度重视“为自己”与“为同好”而写。或许可以说,“内向型写作”必然降临,这实际上与当代青年的现实境况互为表里,他们施展想象的尽头何尝不会连接现实,而自我的世界又何尝不在承受着时代的重重挤压?

媒介优势及其景观化困境

在明确了“内向型写作”的实质内涵后,便可以追问这种创作类型与互联网媒介到底有何关系。互联网媒介是否有利于这类创作的传播呢?上文述及,陈春成最初发布作品的平台是豆瓣网和微信公众号,而非传统的文学期刊。他自述最初也曾尝试投稿,但杳无音讯,直到2018年之后他的作品才陆陆续续见于纸刊,其中《音乐家》一篇还入选《收获》2019年度文学排行榜。显然,他借助网络才变得可见,进而比较顺利地获取了发表与出版渠道,得到文学界的关注与认可。而这种出场方式也已成为不少青年作家的选择。

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青年写作的位置有所不同。“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当代文学机制的基本结构就是以文联、作协为核心,以各级文联、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为基地,这是一个与国家行政级别和计划经济体制严格配套的网状结构。”①邵燕君:《传统文学生产机制的危机和新型机制的生成》,《文艺争鸣》2009年第12期。在这样的网状结构中,“青年”是具备相当政治资本的,是没有历史债务、纯洁可靠的新生力量。各类各级文学期刊承担着发掘与培养新人的重要使命,对于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如今,“青年”所拥有的符号资本不复往昔,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一个等级森严的文学秩序中变得可见,如何在边缘处获得持续写作的动力,等等。新的入场渠道,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被开掘。随着专业/业余、严肃/娱乐等二元对立项的消融,“大量的青年作家正在从社会的各个阶层、各行各业走到文学写作的道路中来”,“他们走上文坛的方式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不少作家是先在网络平台上初试身手、聚集人气,而后才走进传统文学视域并为更多读者和评论家所关注”。②纳杨、聂梦:《当前青年作家生态分布状况分析》,《文艺报》2018年9月7日。尤其是随着互联网媒介对日常生活的全方面接管,随着“90后”、“00后”逐渐成为文学市场上的重要消费群体,互联网便成为一些青年作家成名的“逆袭”通道。虽不宜过度夸大网络平台的助推作用,但网络平台确实成为文学期刊之外的一个重要选项。正如何平所言:“你可以发现豆瓣的作者是很容易就转场到传统文学期刊脉络上去的。它有点像一个年轻作者的集散地、文学自由市场,出版社也到这个市场上去挑人,期刊也去挑人。”①潘轩:《后文学期刊时代:新一代写作者如何登场?》,《南方周末》2022年1月13日。

虽然网络与体制很容易合流并轨,但不得不承认,网络平台“已经在事实上独立成为和传统文学期刊具有审美差异性的文学空间”②何平:《青年的思想、行动和写作》,《批评的返场》,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61页。。关于审美差异性,在此可以通过对比传统文学期刊与豆瓣网来具体呈现。文学期刊包括文学编辑在内,曾在当代文学发展史上至关重要,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先锋文学等文学潮流的兴起,严肃文学逐渐与大众脱节。视听文化大潮来袭,加剧了文学受众的流失。加之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下的“断奶”政策,世纪末的文学期刊经历了艰难的转型期,其中的一个重要转变正是重回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他们‘自自然然’走下来的‘路子’,是他们‘直面现实’,密切注重读者反馈、‘与时俱进’的结果”③邵燕君:《倾斜的文学场——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9页。。为了赢回读者,文学期刊需要在选题上尽可能地贴近社会现实潮流,这样才能吸引读者的关注。总之,当代文学期刊通过分层分类、自上而下的方式运转,生产方式是相对封闭的。在市场化的冲击下,它需要不断地校准锚点,明确定位,努力寻找与读者的契合之处。

相比之下,豆瓣网的生产模式是开放的,属于web2.0时代的UGC(User-Generated Content)模式,用户兼为生产者与消费者。平台不必再挖空心思寻找与用户的契合之处,只需激发用户的创作热情。豆瓣网代表的是一种更新颖的商业模式,它提供“数字化的基础设施,使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群体能够进行互动”④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0页。,本质上是一个交互的中介。网站创始人杨勃(网名“阿北”)曾在北京豆瓣胡同附近的咖啡馆撰写源代码,故将网站取名“豆瓣”。名称的由来,透露了它的内在气质:这是互联网技术与分享文化相互结合的产物。2005年3月6日,豆瓣网正式对外开放注册功能,并逐渐发展出以图书、电影、音乐的交流与小组讨论为核心功能的一整套服务。豆瓣兼具数据库、分享协作、社交陪伴等多重属性,豆瓣网友(“豆友”)在此可以分享艺术品味、表达个人观点、发现优质资源,因而对网站的黏性极高。豆瓣对自家“调性”的定位——“我们的精神角落”——非常精准地点出了豆瓣之于豆友的不可取代性。豆友们在现实中很可能是陌生人,但彼此却拥有强烈的精神羁绊,在“灵魂雷达”的驱动下找到彼此。这代表了信息化时代人际关系建立的典型方式,“媒介化刺激了基于弱社会联系的软性个人主义(soft individualism)的发展”①施蒂格·夏瓦:《文化与社会的媒介化》,刘君、李鑫、漆俊邑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1页。。与家庭、集体、职场等强社会关系不同,豆友之间的弱社会联系更为纯粹、自在、安全,且充满趣味性,陈春成日记评论区中的状态便属此列。这也就凸显了豆瓣提供的精神价值,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与交流中为豆友们构筑了一处乌托邦。因此,与体制内的、更易倾向于现实主义的文学期刊不同,豆瓣与“内向型写作”的契合度显然更高。互联网带来的去中心化、高互动性的模式显然更符合年轻读者的“惯习”,进而不断冲击着传统文学场的既有规则与自足性。

但若停留在这里,那就只是在重复关于互联网的乐观想象,实际上这种美梦时刻都处在破碎的边缘。豆瓣除去是“我们的精神角落”,同时也是需要变现与发展的商业平台,必须不断在品牌独特文化与商业化之间作出抉择。日记区与书评区所呈现的,亦是豆瓣的“两面性”,它既可以聚合温情脉脉的小共同体,但同时也是文学摊位的“集成体”,参与调控文学市场的总体样貌。《夜晚的潜水艇》的出版,既是粉丝们的“庆功宴”,当然更是一次商业行为,需要符合当前文学市场的一般规则。

樊尚·考夫曼在居伊·德波相关理论的基础上,集中讨论了文学景观化的问题,对理解当下的文学市场具有参考作用。考夫曼认为在文化产品过于饱和的前提下,能否争取到注意力与公众关注度成为作家作品成败的关键,亦即关键在于能否打造出令人驻足的文学景观。如他所说:“在打造作者的过程中,存在一种或多或少的媒体‘参数’意识。”②樊尚·考夫曼:《“景观”文学:媒体对文学的影响》,第10页。如今编辑、媒体人等更加熟悉媒介运转规律的人,越来越容易脱颖而出。在2018年一项关于青年作家分布状况的考察中,“有工作单位的作家中,在报刊、出版社当编辑的占了近一半”,而没有工作单位的作家中有近四分之一是媒体人。①纳杨、聂梦:《当前青年作家生态分布状况分析》,《文艺报》2018年9月7日。关于媒体参数意识,青年出版人刘盟赟提供了另一重观察视角:“目前的趋势是像做新闻一样做书。”②语出笔者的电话采访。是否掌握媒体传播规律,能否调动足够多的媒体资源,俨然成为重要的竞争力。

与其他新书的宣传一样,《夜晚的潜水艇》出版之后,陈春成频繁在媒体前曝光(尽管在出版方看来相关活动还不够多)。作家的个人经历、阅读谱系、创作过程都被反复追问,甚至他的高颜值也成为媒介传播中的巨大优势。考夫曼将此概括为“坦白式文化”或是“自传性文化”③参见樊尚·考夫曼《“景观”文学:媒体对文学的影响》,第89页。,对照现实,真是令人心有戚戚。对于景观化的文学传播来说,作者的个人形象越真实生动,便越有助于攫取流量。因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何许多关于陈春成的报道,都会特别点出他“不善言辞”的性格特点。其实细究起来,陈春成的表达是言之有物且比较准确的,但正因为他没有那么强烈的输出欲望与表演性,便会被“景观制造者们”归入不善言辞的一类。“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同样在经历着一轮轮的“内卷”。

但在注意力争夺战与公众知名度的打造过程中,反噬的后果也极易出现。2020年,因新冠疫情等因素影响,图书市场出现了近20年来的首次负增长,倒逼各种图书营销手段出现。④“2020年可谓是新营销方式百花齐放的一年,但我们可以看到新品表现并不突出,这说明新书的驱动力以及内容供应的有效性其实在下降,这点值得行业深思。”参见《开卷发布:2020年全国图书零售市场规模首次出现负增长,同比下降5.08%》,“北京开卷”微信公众号,2021年1月7日。甚至2020年也被戏称为“图书直播元年”,身居幕后的图书编辑们不得不亲自上阵,甩出链接,期待着屏幕那头的一次次加购下单。许多读者正是在多管齐下的宣传渠道中得知《夜晚的潜水艇》的,而当阅读体验与预期不符时,便会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许多豆瓣一星评论都由此而来⑤因为“一星运动”、水军进场等原因,近年来豆瓣评分的公信力屡被质疑。,由此也产生了关于“图书营销”的争议。平心而论,在这样一个文化产品过剩的时代,要求创作者和出版人依旧遵循布尔迪厄式“输者为赢”的逻辑显然是脱离实际的,那么如果图书营销是必由之路,景观化的发展趋势必将越来越稳固。这一趋势对文学的影响,必须被认真思考。

对《夜晚的潜水艇》这类“内向型写作”而言,它诞生于作者的幻想与玄思,内核是精致的藏匿美学,但它的传播与接受却走向了反面,即必须将自己与作品尽可能地透明化,条分缕析想象力的谱系。播客节目“随机波动”对陈春成的采访便很有代表性,陈春成在与主播的对话中坦言对于频繁自我剖析的不满,认为这对创作并无多少好处:

对于自己的写作受了什么影响,我觉得如果能保持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是最好的。在出书后接受一些采访时,我挺怕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就是×××的来源是什么、你是怎么想的这类问题,这些是我自己没有想到过的。

我觉得这点像张大千胡子的问题——他原来睡觉睡得好好的,有一天别人问,你睡觉的时候把胡子放在被子里面,还是放在被子外面?他回答不上来,但再睡觉的时候就睡不着了,好像把胡子放在被子里面和外面都很奇怪了。这种问题如果自己想太多,或者谈论自己太多,确实会弄得我在以后写的时候不太自在。

这本书只有9个短篇小说,说实话不值得这么多的谈论。对我也确实会有一点影响,无论是赞美和批评,有时候觉得像在看弹幕。我自己在之后构思的时候可能会想到这些事情,当然过一阵子就不会记那么清楚了。①《陈春成:让我躲在书的后面,忘掉张大千的胡子》,“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微信公众号,2021年10月27日。

这段话很真诚地说明了过度自我剖析带给作者的影响,呼应了《传彩笔》一篇的主旨。这篇小说讲述了创作者面临的抉择:到底是选择写出绝顶的文字但不被世人看到,还是选择被别人看到却让渡出一部分主动性与恣肆的才华?小说带有陈春成的个人映射,他人的关注让他确证自己的写作不是海市蜃楼,但在获得满足感的同时,也难以避免地承受相当的干扰。这是文学景观化时代的“元问题”。到底是选择超越于媒介传播规律,自由自在地创作,还是选择加入媒介竞逐战,让渡一部分创作的自由?对于“内向型写作”来说,这一困境尤其突出。陈春成的成功,离不开媒介的赋权与加持,但是否真的能够如宝珀文学奖的祝词——“愿你道路悠长”,还有赖于能否处理好文学景观化带来的挑战。其他类型的创作者同样也面对着一场场残酷的媒介竞逐,毕竟“当代文学领域不再建立于陈旧的,关乎商业成功和同行认可的二元性辩证法,而建立于通过不同策略捕获而来的注意力”①樊尚·考夫曼:《“景观”文学:媒体对文学的影响》,第34~35、204页。。在一个信息极度饱和的环境中,人与书的“浪漫”相遇,不得不经过重重精密计算。而这正是当代文学正在经历的、无法忽略的巨大转变。

批评生态与文学理想的构筑

开篇论及的日记区与书评区的“两个陈春成”,其实质是由情感共同体走向公共场域时发生的作家形象变迁,其中网友的参与正是塑造这一“文学景观”的重要力量。互联网平台为读者提供即时便捷的反馈渠道,鼓励他们进行各种形式的内容生产。这些内容同时也被均质化为“信息”与“数据”,构成平台的商业价值。由此催生出体量巨大的网络批评,正在逐步改写当代文学批评的图景,比如已有论者关注到“豆瓣读书评分”对于“另一种维度的文学史”的重要建构作用。②参见刘诗宇《互联网中的当代文学史“隐文”——从豆瓣读书评分说起》,《长江文艺》2020年第23期。而考夫曼的看法则比较悲观,话锋直指网络批评带来的“失序危机”,话语失序或将导致文学史的消失:

如今,把关人因互联网和社交网络上出现的各式各样的点评而渐渐消失:比如,亚马逊的商业平台评估,众多专业平台上的建议和反馈,尤其是社交网络上的“个人”点评,还可以再加上出版社或作者的官方网站里的点评,等等。所有这些新形式的点评,很难与简单的广告区分开来,它们直接调动了网络用户的积极主动性,并且让他们按照一定的习惯用语来评判。这些新形式的点评特点,是不再具备组织机构的特征,它们具有包容性和兼容性,而不是排他性。于是出现了一种过渡:从往昔的“话语秩序”过渡到了一种好像“话语无序”的东西,或者说,从规范化、体制化话语的专业化过渡到了一种非专业化。……在市场和数码技术的冲击下,如同组织机构的文学解体了,被分解成无数的“各取所需”。这种“各取所需”,一方面脱离了一切共识性和一切规范性,另一方面也脱离了一切记忆和历史。③樊尚·考夫曼:《“景观”文学:媒体对文学的影响》,第34~35、204页。

“把关人”是指批评家、研究者、书评人等专业人士,但专业人士的声音在如今的文学市场中多少显得有些曲高和寡,声量有限。反而是“很难与简单的广告区分开来”的声音,最容易博取关注。比如小红书、哔哩哔哩、豆瓣等网站上近年来出现的“读书博主”,许多是小有名气的新晋网红。不少博主对于图书的分享与点评,时常难与广告植入区分开来,但却借由生动的介绍与亲切的人格魅力,产生了远比专业人士/“把关人”大得多的市场影响力。正如何平的观察:“在文学批评学院化和学术制度化大背景下,中国现代文学的批评家介入青年文学出版的传统日渐式微,其结果是能够熟练运作和操纵大众传媒的出版人和作家往往成为新作家和新审美的定义者,进而文学批评家也只是给大众传媒背书。”①何平:《当下青年文学的出版版图》,《文艺报》2022年4月1日。

而且,当人人都可以用“赞”(五星)或“踩”(一星)来表达态度,彰显品味,那么这些海量评价很容易就将文学价值化约为“赞”或“踩”的比重,变成受关注程度的数据。于是,考夫曼的理论就不再是杞人忧天,规范化、体制化、专业化的批评话语秩序如今已走向了极度的多元化,换言之,便是某种“话语失序”。文学作品的功能性被强调,读者从中“各取所需”,已有标准也变得“无可无不可”,这一切都有可能将共识、标准、记忆、历史从文学生活中剥离出去。

考夫曼的批评意见虽略显古典,带有强烈的怀旧意味,却也不无犀利地点明了思考当前文学场域变动的基本前提。《夜晚的潜水艇》的评价分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学批评的门槛较低,也印证了文学观念与批评话语上的滞后性。可以说,对如何理解“内向型写作”,相关理论与实践是十分不足的,“偏见的幽灵”似乎永远埋伏在四周。回顾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传统,基调是“感时忧国”,即便是个人故事也往往承载着“民族国家寓言”。个人与集体、社会、国家之间的连接、组织,有着一套正确规范的叙述方式,个体声音是需要被改造的领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当代文学开启所谓“怎么写”的转向,并引入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世界文学资源。但正如上述文学期刊的现实转向一样,先锋文学难以为继,只能以“新写实”承接文学发展的使命。马原在《小说百窘》里如是发问:“公众对纪实类文学的偏好是否会最终将小说的虚构本质推翻?越来越多的小说家转向非虚构创作,虚构小说的前途已经岌岌可危了吗?”①马原:《小说百窘》,《文艺争鸣》1992年第2期。这何尝不是今天的写照?非虚构文学、社科纪实类图书的销量更有保障且口碑更好,原创虚构类文学则越来越小众,而且面对着较为挑剔的眼光。对《夜晚的潜水艇》的差评,很多虽颇有洞见,但也不乏一种高高在上的“审判感”,背后其实仍带有对以个人经验为基础的“虚构”的某种轻视。对许多读者来说,好的文学作品需要在种种分寸间拿捏适度:既要写出超越感,又不能“不及物”;既要拥有高雅的文化品格,又不能丧失生活实感;既要作出理性判断,又不能无视生存之复杂;既要保持文学本体的独立性与审美价值,又必须肩负起时代的社会使命……在这个庞杂的坐标系中,一旦滑向某一边,便会相应地产生激烈的批评意见。

比如关于《夜晚的潜水艇》中的想象力问题,要么高度肯定其自由瑰丽,充满代入感,带来良好阅读体验;要么指责其空泛无物,脱离现实。关于虚与实之间的关联较少提及,在这个意义上,余华的评价切中要害:“他比较厉害的一点是,既飘逸又扎实,想象力非常丰富,写现实的部分又很扎实,转换和衔接都做得非常好,很老练的作品。”②语出“豆瓣读书”中该书目的介绍。其作品虚实相接的特质,很少被深入讨论,这本质上依然是将文学作品视为某种功能性的产品,或将之作为“美文”消费,或凭此占据俯视他人“幼稚”审美的制高点,所欠缺的,正是对创作者主体状态与精神结构的真正理解,不情愿或者没能力成为作者的“同时代人”。

对其想象力的不同评价,关涉文学这门古老艺术在当代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如果我们从‘需求’或‘用途’的角度来看,甚至从使用者的理性角度来考虑,虚构并不是必需的。没有虚构,我们照样可以生活(幸存),就像没有爱,我们也可以生活(幸存)下去一样。此外,这也说明了在需求之外,虚构、独特性和欲望存在着一种关系,而虚构又和主观性是分不开的。”③樊尚·考夫曼:《“景观”文学:媒体对文学的影响》,第226~227页。在一个景观化的社会中,人们可以对真人秀节目之类的“虚构”抱有极大耐心,甚至还能从中“脑补”出所谓的真实感,以此弥补现实情感需求的匮乏,却对虚构文学越来越失去耐心,这也意味着无功利的、向内探究自我的意愿日渐走低。在视听艺术如此发达,二次元文化已深入青年一代精神结构的当下,何为(好)的文学想象力变成有待回答的问题,答案也将越来越分众化。

相比起视听艺术呈现异次元的超凡能力,文学作品的想象力与主体性、私密性密切相关,它召唤着来自主体能动性的回应。换言之,陈春成作品的想象力之所以对有的读者有效,有的则无效,关键在于能否调动与打开读者本人的觉知。“内向型写作”需要读者高度代入,沉浸到笔力所营造的世界中。网友“幽草”的描述就很到位:“读陈春成的小说,要打开身体里藏匿的触角,和被高楼大厦所麻痹了的视觉,潜入那些深境。”想象力的翅膀,不只靠作者扇动,而必然是一个与读者共同起飞的过程,如网友“dodo”所说:“最迷人的不是文字充满想象力,而是引发了读者的想象力。”①两则读者评论均来自陈春成豆瓣账号“风速狗”的日记区。成功唤起读者的共情,是否就等于陷入了“煽情”的创作套路?也许不必过于武断,也不必过分低估读者的能力。文学能否担负起找寻出路的使命,依赖于诸多条件的促成。对于青年写作来说,在想象力中铭刻精神印记,唤起一些读者的觉知,已是迈出了宝贵一步。而当关于“想象力”的问题开始成为广告噱头、舆论战场时,它就已偏离文学本身太远,而又距离这个景观化的时代太近。

批评话语失序也与匮乏、低效的状况有关。如果没有出现足够有力的阐释,也势必会带来许多无谓的争端。关于《夜晚的潜水艇》的评论,同样显示出批评语言的匮乏。“中国的博尔赫斯”,“希区柯克的后窗,王维的山林,和博尔赫斯的迷宫”,这些描述在首次提出时很有创见,也可以在感性层面上帮助读者快速定位创作特色。但是在传播过程中,却也带来了思维过程的简化,乃至简陋化。但这种分类学式的、口号式的短句,恰恰是互联网媒介最青睐的表达方式。许多争议由此而起,比如关于陈春成“碰瓷博尔赫斯”的相关言论,价值不大却又消耗了大量精力,造成了批评阐释上的低效。对于新人新作,如果不过于着急地将之回收进已有话语与分类体系中,还能找到有效的批评方式吗?这是摆在当下的一道难题,也是批评匮乏的现状。

一边是批评思维上的滞后与匮乏,一边却是批评数量的超载,这种现状不容乐观。《夜晚的潜水艇》已被一轮轮地考量过,大量的关注点是重复的,作者对此的回应也是重复的。在播客节目“随机波动”对陈春成的采访中,两位主播在与他的问答中产生了一些困惑,因为陈春成显然已经对过度的自我剖析有所抗拒。两位主播在采访结束后的真诚反思,逐渐逼近问题的核心,即“批评的限度”。从本文的视角来看,这也是《夜晚的潜水艇》这一个案的公共价值所在:“内向型写作”及其创作者,在面对文学市场与广大读者时应当如何调适状态?而批评在“索解”答案的过程中,是否应自觉秉持一定的限度?在一个极度透明化、剧场化的媒介生态中,(青年)写作者如何既保证自由的写作状态,又能内化一部分“媒体意识”?这些也许将成为未来作家生存技能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想见,在坚持与妥协之间的抉择必将一次次上演。

青年写作者能否拥有“道路悠长”的前景,与批评质量不无关联。值得庆幸的是,与这些青年作家一道成长的,还有青年批评家。作为“同时代人”,他们是这些作品的理想读者,具备真正走进这些作品的优势与能力。《“面孔”或“格套”——关于当下青年写作的一次讨论》一文便体现出青年批评家对于当下青年写作的深入思考。其中关于《夜晚的潜水艇》的分析,指出不及物的“抒情性”带来了文学上的“逃避”,因而缺少与公共生活的连接与互动。这些评价与他们对“文学为何/何为”的理解高度相关——“我们期待文学能够对既成的价值秩序进行反思与批判,乃至提供另一种想象和实践的方式,但这绝不意味着滑入对现实人生的逃避”;“在当下的青年写作中,我期待看见更多从美丽、轻盈、寂寞的青春型写作转向更为成熟、宽广、强劲的写作”。①参见《“面孔”或“格套”——关于当下青年写作的一次讨论》中李琦、励依妍的发言。这是对文学理想型的真挚期待,而接下来需要思考的,则是差异化的文学形态是否应该、是否能够得到必要的尊重?文学与现实的关联强度是否可以更具弹性,关联方式是否可以更为多样?又该如何构筑有利于青年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条件呢?在此意义上,本文对《夜晚的潜水艇》的学理探讨正是朝向当下现实的,在努力理解当代文学观念、当代文学生产的诸多新变的基础上,试图为建设理想中的文学生活做一些点滴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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