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喻·汉语性·元诗
——张枣诗论溯源与剖析

2022-11-17 01:39彭英龙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诗论暗喻诗学

彭英龙

现代诗歌的一大突出现象是诗论发达,且其中不少出于诗人之手。当代诗人如西川、欧阳江河等都写作了许多诗论文字,而张枣的诗论,以其深奥与精微,又迥出于众人之上。张枣诗论的独特魅力,在众多新诗爱好者乃至研究者的文字中历历可辨。一些青年学者解读汉语新诗的方式,受其诗论影响极深。而余旸、亚思明、钟鸣、李章斌等也对其诗论做了一定的探讨和辨析。但综观以往的研究,至少存在以下三方面的问题:渊源梳理不清(一些重要观念如“暗喻”的来源长期无人追究);未能把握其思想的整体(论者常以某一或某些论述为据做批评,这导致了种种误判);缺乏批判性(过分信从张枣本人的话,未能对其中的误导性成分保持警惕)。本文试图在这三方面有所改善:在追溯渊源的基础上,力求对其意旨做整体把握,同时对诸多言论保持批判的警觉。

从整体上看,我们不妨以暗喻、汉语性、元诗为三个核心概念,对张枣诗论作出剖析。其中“暗喻”和“汉语性”在张枣诗论的具体语境中含有针锋相对的意味:张枣一方面主张以西方的暗喻诗学超克中国传统诗学没有独立的美学世界的弊端,一方面又主张把握汉语性,回归传统的天人合一的诗学,超克现代主义的封闭与贫乏。这两方面各有其理论来源与现实指向,也存在独具匠心或故布迷阵的偏离:首先,张枣的“暗喻”观在很大程度上承袭自奚密和余宝琳,但为了彻底消除简单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影响,又将其史蒂文斯化了,即把马拉美一路的纯诗作为暗喻诗学的最终方向;其次,张枣接受了经典的现代主义诗学、哲学的危机与超克的图式,但以一种偷梁换柱的方式将其中国化了,亦即,他将现代主义诗学的内在矛盾置换成了中西矛盾,最终形成了以“汉语性”“天人合一”等治愈现代人精神荒芜的话语。这两种超克的目的分别在于为新诗争取独立的审美空间,和让新诗承担更广阔的人文价值。

至于元诗,毋庸置疑,是一个广受关注的概念。可以说,迄今为止探讨张枣诗论的主流思路是从其元诗概念或语言诗学入手。但值得警惕的是,考虑到“元诗”在张枣的话语里含义过于含混,直接从它入手反而容易误入歧途。这既导致了一些过于扁平的解读,也造成了一些过分简化的批判。有鉴于此,本文将在考察“暗喻”“汉语性”这两方面之后,回过头来重审张枣笔下的“元诗”的含义。

应特别注意的是,张枣的诗论带有自身的问题意识,如果我们不能对此作出反省,则难免为其所笼罩,无法辨别其中的洞见与迷思。这一危险是两方面的,它既引导服膺张枣者落入其话语的牢笼,也诱使批判张枣者未睹其实质。因此,本文拟在对张枣诗观作溯源与剖析的同时,也对此前研究和批评略加讨论。

一 “寻找暗喻”:在奚密与史蒂文斯之间

张枣的个人诗论对新诗的处境和性质做了一些判断,而这些判断存在自相矛盾之处。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他一方面主张新诗要向二元论的西方诗学学习,摆脱一元论的传统诗学的弱点,一方面又主张新诗要克服二元论的西方诗学的短处,从一元论的传统中汲取养料。两方面指向不同,逻辑也有差异。本节分析前一方面,次节分析后一方面。

张枣主张新诗应向西方学习的最集中表达是“寻找暗喻”。写作于1992年的《诗人与母语》一文中的一句话道出了张枣当时对新诗的总体判断:“‘五四’白话文学运动的最深层动机是寻找暗喻。”①张枣:《诗人与母语》,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62、161、162页。根据其整体语境,这句话意味着,新诗应当追求一种超越现实的维度,与常为政教因素困扰的传统诗学区别开来。而就其渊源而言,张枣对“暗喻”的理解,受奚密、余宝琳的中西比较诗学观念的影响,但最终又将其史蒂文斯化了。

张枣首先从写作者与母语的关系讲起。在他的笔下,“母语”的含义游移于“汉语”与“原初、诗性的语言”之间。最初,一切言说都是诗性的、匿名的。随后,产生了人的自觉,它爆破了匿名,于是导致了诗人的抒情个性的确立,和听者即读者巨人的出现。这构成了诗学的源头。但是,张枣讲到,正是在这一节点,中西诗学分道扬镳了。他说:

在古希腊,这个巨人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他们的倾听倾听到了人神隔离的尾音,存在本身逃遁后留给万物的空响;这个倾听是一场追问。于是诗的模仿说诞生。模仿谋求超越表象的世界而指向一个理念的世界,一种卓然独立于此种现实的另一种完美即绝对现实。……在这场纯系形而上的追问中,诗歌依靠那不仅仅是修辞手法的象征和暗喻的超度(metaphoric.transcendence)而摇身变成超级虚构。②张枣:《诗人与母语》,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62、161、162页。

但我们母语中第一个听者的耳朵却没有朝向虚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对远古诗歌的阐释一笔勾销了它的匿名性而使其获得他本人意识形态的签名。诗歌变成尧舜周道的直接传声筒进而构建了“超稳定性”封建中心话语的核心。诗歌“兴、观、群、怨”,它化下刺上的社会功能和经验主义导向无法再使诗指向诗本身。……作品中的“我”不是那“虚构的另一个”,经验之我与抒情之我被混为一谈。……中国古典诗歌没有寻找、追问现实,也没有奔赴暗喻的超度。我们的母语是失去了暗喻的母语,我们的民族是没有暗喻的民族。③张枣:《诗人与母语》,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62、161、162页。

也就是说,西方诗学从其源头上就指向了一个形而上的理念的世界,而中国诗学从一开始就被政教的观念所笼罩,“失去了暗喻”。“暗喻”在此不仅仅是“修辞手法”,而更是一种世界观,一种认识现实的方式。张枣将摹仿说直接与某种形而上学的诗学理念联系起来,虽然不免突兀,且有片面之处,但也自成一说。张枣继而褒奖了西方诗学而对中国诗学大加贬斥。在张枣的论述里,传统的汉语诗学无疑走了迷途,而西方诗学才是正道,白话诗就是要告别传统的迷途,而回归到正道上来。而这一点的最突出体现便是“寻找暗喻”。

就将“暗喻”(metaphor)与一种二元论式的、区分超验与现实的世界观联系起来而言,奚密、余宝琳早有论证。1987年,奚密在国际刊物《比较文学》上发表了《暗喻与比:西方与中国的诗学》(Metaphor and Bi: Western and Chinese Poetics)一文。奚密对西方诗学中的“暗喻”与中国诗学中的“比”作了对比,发现二者强调的重心有细微的差别,而这一差别的最终根源是中西文化本体论模式的歧异。概而言之,奚密认为西方诗学中的“暗喻”(metaphor)是基于二元论的世界观的,而中国诗学中找不到其对应物。在中国诗学里,一切事物(包括人)都从属于同一普遍原则,分享了同一本体论现实,而这是“比”这一手法成立的基础。我们将文中的一些关键分析摘出:

暗喻具有一种从意象到观念、从感性领域到智性领域、从可见物到不可见物、从具体到抽象、从表征到真实的转换结构。我的讨论到目前为止涉及的是内在于暗喻这一概念、且对其存在极其关键的张力,这也是一种深深嵌入西方思想之中的两个不同的现实领域之间的张力。①Michelle Yeh,“Metaphor and Bi: Western and Chinese Poetic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Vol. 39, No.3,1987, p.245;p.252.

西方对张力、歧异、不谐的强调是与暗喻和诗歌的认知功能不可分割的,最终,它与一种二元论的、超越的思维方式相联系。与此相反,中国对事物和范畴的本体式亲密、和谐的肯定是以中国文化的内在的、有机的世界观为基础的。②Michelle Yeh,“Metaphor and Bi: Western and Chinese Poetic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Vol. 39, No.3,1987, p.245;p.252.

余宝琳于同年出版的《中国诗学传统中的意象解读》(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一书以更翔实的材料和更详尽的分析表达了一种类似的见解。③Cf. Pauline Yu, 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pp.14-32.吴伏生《汉学视域》对此书作了评析,认为其对西方隐喻特点分析的要害在于超越表面语言现象而“从更大的文化与哲学成见方面来考察它”①吴伏生:《汉学视域:中西比较诗学要籍六讲》,学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页。。余宝琳强调西方的诗学背后是柏拉图式的二元主义,隐喻是两个异质领域间的跳跃,而中国诗歌的意象之间则以同感的和谐为基础。吴伏生对余宝琳的这些论断的极端之处作了细心的批驳,还介绍了张隆溪的针锋相对的见解。

张枣对奚密、余宝琳的观点无疑是熟悉的。他在博士论文中,就将奚密和余宝琳的著作和文章列入参考文献,正文中也一再征引。②Cf. Zhang Zao, Auf die Suche nach poetischer Modernität: Die Neue Lyrik Chinas nach 1919 [D], Universität Tübingen, 2004,S.27, SS.69-70, S.106, S.111, S.113, S.265.而他所说的“寻找暗喻”,自然是指寻找一种超越现实之上的价值维度。

甚至就“暗喻”与新诗的关系而言,张枣也可以说是步武奚密。奚密写作的《现代汉诗:1917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Modern Chinese Poetry : Theory and Practice since 1917)一书将现代汉诗的兴起置于中西比较诗学的宏大背景下考察,而《暗喻与比:西方和中国的诗学》一文的观点构成其部分讨论的基础。该书第三章《意象,隐喻,跳跃性诗学》指出:“尽管现代汉诗对隐喻的强调,似乎和富于意象的中国古典诗有明显的联系,但在精神和实践两方面,现代汉诗与西方现代主义之间可能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后者主要包括象征主义、意象主义和现代主义高峰,也涉及其他先锋流派,如超现实主义和未来主义。”③奚密:《现代汉诗:1917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奚密、宋炳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5~76、86页。“有鉴于隐喻背后所隐含的世界观的差异,与中国传统相比,现代汉诗中的隐喻观较接近西方。”④奚密:《现代汉诗:1917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奚密、宋炳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5~76、86页。张枣的博士论文《对诗学现代性的追寻:1919年以来的中国新诗》第一章论及徐玉诺的诗作《诗》时,也提及奚密的解读:“如奚密指出的那样,徐玉诺是第一个将诗作为仪式的观念赋予表达的,这见于一首题为《诗》的、富于仪式气氛的作品。”⑤Zhang Zao, Auf der Suche nach poetischer Modernität: die neue Lyrik Chinas nach 1919 [D], Universität Tübingen,2004,S.16.新诗的不少意象确实更接近西方诗歌,这也直接或间接地将西方式的超验之维带进了汉语的世界。

但是,在张枣诗论的整体语境里,他的“暗喻”观与奚密、余宝琳仍有差异。最大的区别在于,张枣更多地将对“暗喻”的追求与纯诗的观念结合起来。在他的笔下,朝向虚构的西方诗学最终走向的是“真正的纯文学”,而白话新诗没有坚持这一方向,陷入了迷途:“但是由于缺乏马拉美将语言本体当作终极现实的专业写作态度,由于不甘心扮演现代恶魔诗人(Poète Maudit)的角色,作家的创作主体便在社会现实的演变中逐渐让位于作为经验之我的知识分子社会良心、道德表率的正面形象。珍贵的边缘地位被放弃,不可多得的天才和时代被浪费。”①张枣:《诗人与母语》,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第163页。这段文字把马拉美设为典范,接着又化用了史蒂文斯《双簧管上的旁白》(Asides on the Oboe)中的诗句“在千万个钻石中总结了我们”,原文作“Who in a million diamonds sums us up”。这是史蒂文斯虚构的一个形象,是其诗作中某个持久主题即“诗人-英雄”(poet-hero)的变体。②Cf. David M. La Guardia, Advance on Chaos: The Sanctifying Imagination of Wallace Stevens, Hanover: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1983, p.81.由此,马拉美、史蒂文斯的纯诗主义是暗喻诗学的最终指向。张枣还曾把史蒂文斯的部分诗论译出,所有的“metaphor”均被译为“暗喻”,如:

暗喻创造一个新的实在,而原物显得不真实起来。③华莱士·史蒂文斯:《最高虚构笔记》,陈东飚、张枣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0、269页。

现实是陈腐的,我们通过暗喻逃离它。只有在暗喻的王国,我们才变成诗人。④华莱士·史蒂文斯:《最高虚构笔记》,陈东飚、张枣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0、269页。

这些话更足以说明“将语言本体当作终极现实”的境界。在史蒂文斯那里,写作的终极乃是“至高虚构”。如此,张枣笔下的“暗喻”是奚密式的中西比较诗学和史蒂文斯式的现代诗学的糅合,其共同指向则是为新诗的审美自主性赢取空间。在张枣的叙述里,新诗在发展中曾出现重大迷误,而这是因为它与传统的政教诗学纠缠不清。儒家对远古诗歌的阐释就已将文学的存在基础抽离,并把政教观念纳入写作的中心,而新诗写作要达到彻底性的话,就必须对这一古典诗学传统作充分的反思。张枣在后来的多篇文章和访谈里也反复强调这点。

二 “把握汉语性”:现代主义的本土化

然而,另一方面,张枣在提出“寻找暗喻”之后,却又在多段文字里谈到了重视“暗喻”的西方诗学的缺陷,并主张向“汉语”或者说古典诗学乃至古典文化回归。也就是说,“暗喻”在张枣的诗论中,既被充分肯定,又被否定(或者说指出局限性)。这构成了张枣诗论中的一个令人困惑之处。与“寻找暗喻”相对的这一面,我们可以简括地称之为“把握汉语性”。《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的结尾突出了这两方面的矛盾:

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对元诗结构的全面沉浸,不但使其参入了诗歌写作的寰球后现代性,也使其加入了它一切的危机,说到底,就是用封闭的能指方式来命名所造成的生活与艺术脱节的危机。它最终导向身份危机:依照“词就是物”这样的信念固然可以保持一个西方意义上的纯写者姿态,并将语言当作终极现实,从而完成汉语诗歌对自律、虚构和现代性的追求。……同时,如果它寻求把握汉语性,它就必然接受洋溢着这一特性的整体汉语全部语义环境的洗礼,自然也就得濡染汉语诗歌核心诗学理想所敦促的写者姿态,即:词不是物,诗歌必须改变自己和生活。这也是对放弃自律和绝对暗喻的敦促,使诗的能指回到一个公约的系统中,从而断送梦寐以求的可辨认的现代性。①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第199~200页。

这里的观点可谓与《诗人与母语》遥相呼应。如果说,《诗人与母语》所称“寻找暗喻”是正题的话,这段话重点提出的“把握汉语性”就构成了其反题。二者对传统的态度也恰好相悖:“寻找暗喻”一说包含对传统的政教诗学的弃绝,而“把握汉语性”却意味着,新诗必须在某种维度上对接伟大的传统。我们该如何理解张枣诗论中这与“寻找暗喻”相反的一面?

综观张枣的各式言论,不难发现,“把握汉语性”的要义在于对抗“危机”:不仅包括“诗歌写作的寰球后现代性的危机”(生活与艺术脱节)和“身份危机”,还包括更加广泛的现代性的危机。“危机与拯救”的图式一再出现在张枣的话语中。如他在采访稿《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中说:

只有在危险的地方才有拯救,这就是“危机”。转机只有在危险的地方才有意义。所以说,在绿色大片大片、成吨成吨地失去之际,艺术和人文情怀会试图保留和呈现绿色的记忆、绿色的意识和绿色的美满,会教导我们去植上永远不再被砍伐的树林。我时常在我的诗中幻想那样一幅美景:“植树的众鸟齐唱:注意天空!”幻想的就是天地人神好好地相处在美满的绿色中。①张枣:《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书信访谈卷》,第178、182页。

而对汉语性的重视也是拯救这一危机的药方。在这篇采访稿里,他对“汉语”的特点作了深情的描述:“我认为汉语是世界上唯一自然的一种绿色的高级诗意语言。”“汉语的‘甜’是一种元素的‘甜’,不是甜蜜、感伤,而是一种土地的‘甜’、绿色的‘甜’。”②张枣:《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书信访谈卷》,第178、182页。“把握汉语性”自然意味着发掘其中潜在的人文价值。

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大来看,不难发现,危机与拯救的图式正好构成了不少现代主义诗学论说的重要特点。张枣所喜爱的德语诗人荷尔德林在其名作《帕特摩斯》中就说:“哪儿有危险,哪儿就来了营救。”这种危机与拯救的图式,准确地说,常常包含三个阶段:首先,是和谐的完美世界;然后,是完美的破缺,世界产生了裂隙;最后,是通过某种途径弥合裂隙,重返和谐。张枣以上的话中提到的和谐之境“天地人神好好地相处在美满的绿色中”更是与德语现代诗学的诉求相通。如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将希腊文化设为理想,在其中人与人、人与万物乃至人的内在诸功能都处于和谐的关系中,此后,随着理性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细化,精神危机来到了现代人中间,而唯有审美可以弥补这一切。荷尔德林的作品中也一再出现对理想境界的丧失的哀叹,并召唤和期待理想境界的重返。海德格尔借助对荷尔德林作品不无问题的阐释而形成的诗学-美学,也大体遵循这一图式。但张枣的特点在于,他将这一图式中国化了。他不仅把拯救的药方替换成了中国传统诗学文化,还将该图式设定的原初的和谐之境与中国的上古诗歌相联系。就此而言,“把握汉语性”意味着现代主义的本土化。这点在倡导“寻找暗喻”的《诗人与母语》一文中就已初现端倪(“母语”的含义之一就是“汉语”)。该文的理论来源极为混杂:一方面,如前文所述,是奚密、余宝琳的中西比较诗学和马拉美、史蒂文斯的“至高虚构”的结合;另一方面,却是以荷尔德林为代表的德语现代主义诗学。该文对汉语诗歌的原初之境做了动人心魄的描述,而在结尾处又回归荷尔德林:

“太初有言。”母语第一次逼视并喊出“山,水,鸟,人,神”的时候,古致翩翩,令人神往。词与物欣然交融,呼声中彼此相忘。真理同我们共同午睡。我们的神话以奇异的抒情方式开始:“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通过这一短促、自信、精确并且余音袅袅的口吻,我们那些早已失传的诸神在阳光朗朗的匿名的自叙中同时向我们昭示了我们诞生的秘密,大地、粮食、祖先、君王与我们的生存关系,并承诺了“百禄是何”那露珠般来自天空的祝福。我直觉地相信就是那被人为历史阻隔的神话闪电般的命名唤醒了我们的显现,使我们和那些馈赠给我们的物的最初关系只是简单而又纯粹的词化关系。换言之,词即物,即人,即神,即词本身。这便是存在本身的原本状态。①张枣:《诗人与母语》,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第160、163~164页。

但真正的诗人必须活下去。他荷戟独往,举步维艰,是一个结结巴巴的追问者、颠覆者,是“黑暗中的演讲者”(北岛语);他必须越过空白,走出零度,寻找母语,寻找那母语中的母语,在那里“人类诗篇般栖居大地”(荷尔德林语)。②张枣:《诗人与母语》,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第160、163~164页。

张枣在这些文字中描述的图景,与荷尔德林的《存在,判断,情态》(Seyn, Urteil, Modalität)等文章颇有相通之处。对荷尔德林来说,Sein(存在)是一种先于主客分立的原初状态,而Urteil(判断)则如其词语本身所示,是一种Ur-teil(原-断),是主体与客体的分裂。诗人之致思便是试图由主客分立的世界回归存在的整全。③Cf. Johann Kreuzer (Hrsg.), Hölderlin Handbuch:Leben-Werk-Wirkung, Stuttgart · Weimar:Verlag J.B.Metzler, 2002,S.136.荷尔德林的不少作品,如《恩培多克勒之死》,主题便与此有关。张枣写到“存在本身的原本状态”,与荷尔德林笔下“原-断”之前的纯粹存在的状态相当,而张枣论及的随着这一原本状态而来的“我们对我们自身的觉悟”,则与荷尔德林所说的随着Urteil(判断)而来的主客分立相当。一切“自觉”都伴随着某种“原-断”(Ur-teil),是对原初的主客不分、浑然一体的境界的背离。在荷尔德林那里,这一“原-断”是必然发生的,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危险,即与原初存在的关联的丧失,而作诗,就是要对抗这一危险,召唤那原初的和谐。

如此,《诗人与母语》糅合了两种现代主义诗学,一种是马拉美、史蒂文斯一脉的纯诗主义,它确保了文学的自律;一种是荷尔德林式的拯救诗学,它把写作跟更广大的人文价值相联系。①李章斌注意到海德格尔和荷尔德林对张枣诗论的影响,却将其糅合进马拉美式诗学的论述之中,未能深入一步,揭示多元影响造成的话语的裂隙。参见李章斌《走出语言自造的神话:从张枣的“元诗”说到当代新诗的“语言神话”》,《文艺研究》2021年第6期。此外,此文还将荷尔德林式的诗学在一定程度上本土化了,这在“母语”一词的丰富内涵上有所体现:“母语”既是汉语,又是人类言说的原初之境,还是写作指向的终极目标(这想必直接导向了后来的“汉语性”之说)。这两种现代主义诗学存在指向上的矛盾,正是其内在的张力,导致张枣后来作出了更为激进的反思。

张枣此后的诗学文字中,最令人迷惑之处在于,他并没有直接采取荷尔德林式的拯救诗学,而是将其中国化了,还在一定程度上偷梁换柱地把现代主义诗学的内在矛盾转换成中西矛盾来表述。在他后来的叙述里,西方诗学的最终指向是“只有纯唯美之美”的纯诗写作,而本国言志的诗学正好可以治疗其弊端。如讲稿《艾略特的一首短诗:Morning at the Window》说:“中国诗歌有言志之美,而西方诗歌中间,尤其是西方的现代诗歌中间,没有言志之美,只有纯唯美之美,这种美指的是文本之美。”②张枣:《艾略特的一首短诗:Morning at the Window》,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第13页。同时,张枣还将荷尔德林式拯救诗学中的原初和谐境界置换为中国传统中的“天人合一”。张枣由此发明了一个治疗现代性之弊、超越二元对立的汉语诗学传统。

张枣的激切话语常常掩饰了其观念的实际来源。准确地说,张枣反对二元对立的真正源头是启蒙时代之后的反思理性的思潮。自浪漫主义以来,此类思潮在西方就从未绝迹。如斯特芬尼·罗斯(Stefanie Roth)在《荷尔德林与德国早期浪漫派》(Friedrich Hölderlin und die deutsche Frühromantik)一书中就说,荷尔德林、施莱格尔、诺瓦利斯等“都努力试图解除自我与世界、主体与客体、内在与外在、艺术与生活之间的二元论,达到一切与一切相关联的综合”①Stefanie Roth, Friedrich Hölderlin und die deutsche Frühromantik, Stuttgart: J. B. Metzlersche Verlagsbuchhandlung,1991, S.6.。这一诉求还常导致某种乌托邦想象。西尔维奥·维塔(Silvio Vietta)在《文学的现代》(Die literarische Moderne)中概括道:

文学的现代——尤其是自荷尔德林和浪漫派以来——更是超越了这一批判,与理性化现代的单一性针锋相对,借助文学的乌托邦导向了另一种思想。在文学的现代的乌托邦中,爱的思想代替了理性化现代的控制观念,人与自然的相处代替了对自然的征服,普遍的和谐代替了个人中心主义,主体被安置于万物中,而非以自我的立场试图掌控万物。②Silvio Vietta, Die literarische Moderne, Stuttgart: J. B. Metzlersche Verlagsbuchhandlung, 1992, S.28.

类似的思想出现在张枣的各式文字和访谈中,也在其《大地之歌》等作品里留下了印记。所谓绿色的、天人合一的“汉语性”更无非是此类乌托邦设想的中国化。甚至张枣的对话诗学也未必与此无关。诺瓦利斯与荷尔德林都强调了“爱”(Liebe)的重要性,“爱”使我们不再是孤独的个体,这与超越原子化的个人的对话诗学异曲同工。

《〈普洛弗洛克情歌〉讲稿》中的一个说法道出了此中的逻辑:“中国虽然没有上帝的信仰,但是我们在20世纪同样失去了古代的那种传统,留下了空白,这是同构。”③张枣:《〈普洛弗洛克情歌〉讲稿》,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第43页。“同构”意味着,中西诗人面临的危机具有相似性,那么,一个合理的推论就是,西方诗人应对危机的方式也可以为中国诗人带来启发。张伟栋《当代诗中的“历史对位法”问题》一文就注意到张枣与荷尔德林应对方式的“同构”:“张枣与萧开愚、欧阳江河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不和这个历史的‘当下’直接周旋,他不寻求在这个‘当下’的俗世性与引导诗人的‘唯一者’之间的均衡……在这一点上,张枣与荷尔德林有着一致的相似性,正如我们前面所讨论的,荷尔德林在面对时代的困厄时,他试图将自己放置于时代之外,借用古希腊‘充满生机的关联和灵巧’的白昼法则,来勘探‘诸神远离’的空白……”④张伟栋:《修辞镜像中的历史诗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页。张伟栋的这一观察尤其能证明,理解张枣的关键不在传统诗学文化本身(传统诗学并不以这种方式处理历史),而在于现代主义的本土化和传统诗学文化的现代阐释。这两方面是一而二、二而一的。①余旸已意识到张枣的“汉语性”概念与“中国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进程”关系密切,但其文章文对张枣的不少话语过于信从,批判性不足,以至于未能看出其中的关键乃是现代主义的本土化及传统诗学文化的现代阐释。参见余旸《文化帝国的语言:诗人张枣的“汉语性”概念阐释》,《文学评论》2018年第4期。

张枣关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论述的片面性也可以放在这一视角下理解。为了完成其对现代主义诗学的本土化的目标,张枣选择性地无视了西方现代主义本身就矛盾重重这一事实,其不少表述甚至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西方诗学早已走入死胡同,只有汉语传统诗学才能解救这一困局。但我们应将此类表述看作张枣克服“影响的焦虑”的尝试,而非径直视之为实情。

三 “元诗”诠解及相关批评问题

此前许多论者的思路都把元诗概念、语言诗学等作为张枣诗观的核心。但“元诗”一词语义极为含混,有必要加以清理。这一问题极为重要,因为它不仅涉及对张枣的解读,也涉及其接受,亦即,涉及我们如何消化张枣的诗论与创作的遗产。例如,关于张枣的一种常见批评是,他沉醉于元诗的游戏,是一个语言的享乐主义者,缺乏现实关怀。但这就既无视了“元诗”概念的复杂性,也对张枣的作品做了过于扁平化的解读。

不少学者都注意到,张枣的元诗概念与象征派的“纯诗”并不一致。如亚思明在《译后记》里设专节探讨了“‘元诗’与‘纯诗’的异同”,她的解释是:“但张枣之所以弃‘纯诗’的既有框架不用,另起炉灶建构‘元诗’理论,是因为他想接续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现代主义者的探索,从改变语言结构入手应对现实生活,既要避免陷入绝对之诗的虚无主义困境,又要在权力的渗透面前保持纯粹。”②亚思明:《译后记》,《现代性的追寻:论1919年以来的中国新诗》,亚思明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73页。李章斌则视之为纯诗主义加上某种形而上学的产物。③李章斌指出了元诗与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等的关系,而并未意识到,荷尔德林绝非马拉美式的为艺术而艺术主义者。然而,正是在此处,蕴含着“元诗”概念的问题。但这些解释都并不充分。问题的关键在于,在现代主义诗歌史上,对语言、写作进行反思的并非只有马拉美一路。上文的分析已经显示,张枣所受现代主义诗学的影响并不单一,至少包含马拉美一路的纯诗主义和荷尔德林式的拯救诗学两种。这两种现代主义诗学自有区别,但也存在一些共性:荷尔德林等人虽非纯诗主义者,却也对语言、写作等问题有着透彻的反思,而这帮助张枣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严格的纯诗主义。以下且稍作分析。

“元诗”概念产生的背景是现代文学中反思性的不断增强。如瓦尔特·兴克(Walter Hinck)发现,带有艺术的自我反思性的诗歌文本在古代、中世纪也存在,但只是在现代,它所占的比重才变得越来越大。他认为,其原因跟黑格尔《美学》导论中提到的“我们时代的生活的反思塑造”(Reflexionsbildung unseres heutigen Lebens)①Walter Hinck, Das Gedicht als Spiegel der Dichter, Opladen: Westdeutscher Verlag, 1985, S.10.有关。正如其书的标题所示,对现代诗人而言,“诗是诗人的镜子”(Das Gedicht als Spiegel der Dichter)。关于这种作为“诗人的镜子”的“诗”,在德语诗歌批评中,存在一个专门的概念,即“言诗之诗”(poetologische Lyrik)。桑德拉·波特(Sandra Pott)《诗学:从诺瓦利斯到里尔克的言诗之诗、诗学及美学》称:“对言诗之诗的内涵性解释源于这样一种考虑:通过将文本理论道出并应用于自身,言诗之诗指向了自身。”②Sandra Pott, Poetiken: Poetologische Lyrik, Poetik und Ästhetik von Novalis bis Rilke, Berlin ·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2004, SS.12-13.波特主张,诺瓦利斯的许多诗作可以视为现代言诗之诗创作的肇始,而荷尔德林《诗人的天职》等作品都是重要的代表之作。事实上,自浪漫派以来,言诗之诗写作在整个欧洲都极为盛行。③应当说明的是,古典汉诗研究中有一个与“言诗之诗”极为接近的概念“论诗诗”。张伯伟《论诗诗的历史发展》发现:“以韵文形式论文谈艺,并不限于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如古罗马贺拉斯曾以诗体写成长信给皮索父子,谈论诗和戏剧等问题,后人署为《诗艺》;十七、十八世纪法国的布瓦洛仿其形式,撰成《诗的艺术》,阐述了古典主义的创作原理;其后,英国的蒲伯(Alexander Pope)以诗体写成《批评短论》(Essay on Criticism)三卷,继承并发扬了布瓦洛的思想;这些都是西方文学批评上的著名而又重要的文献,但这种形式毕竟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运用得最为广泛灵活。”见张伯伟《论诗诗的历史发展》,《文学遗产》1991年第4期。Sandra Pott也将“言诗之诗”上溯至贺拉斯《诗艺》,这表明“言诗之诗”与“论诗诗”存在共通之处。但二者在内容、手法上又有很大的分别,如中国的“论诗诗”中的一大部分都在评价他人的作品,而“言诗之诗”则并非如此。鉴于这一问题过于复杂,本文将仅使用“言诗之诗”这一概念,不触及背后的中西比较问题。

波特将荷尔德林也纳入“言诗之诗”写作者的谱系,这提示我们,言诗之诗是一个比马拉美式的“纯诗”更广的概念。罗马诺·加尔迪尼(Romano Guardini)就曾指出:“荷尔德林的诗作与现代涌现的作品并非同类。这些作品——不管其意识明确程度如何——都建立在艺术自治,即艺术源于创造性的才能冲动这一观念上。艺术作品的有效性取决于体验的真实,眼睛的纯粹,结构的力度及准确性上,通过这些,体验与想象从一开始就指向了相关的词语-躯体(Wort-Leib)。这一观念对荷尔德林的作品并无效用,因为它并非产生自‘艺术家’的创造,而是产生自预言者的观察与战栗。”①Romano Guardini, Hölderlin: Weltbild und Frömmigkeit, Leipzig: Verlag Jakob Hegner, 1939, S.11.加尔迪尼认为荷尔德林的诗歌与后来主张艺术自治的诗人的作品并非同类,这在相关研究者当中近乎共识。荷尔德林并非张枣所说的“西方现代意义上的写者”(以马拉美为突出代表),但其诸多作品仍可视为“关于诗的诗”。荷尔德林甚至也对语言的功能作了大量思考,据学者的研究,其作品中的语言观复杂多样。其中一端是一种神话式的理解,相信“语言内涵着巨大的、改变世界的力量”及“语言可以创造秩序与和谐于世上”。②Pablo Mendoza Casp, Die Implizite Sprachauffassung in Ausgewählten Werken Hölderlins, València: Universitat de València Servei de Publicacions, 2008, SS.183-184.荷尔德林诗中对词语、写作等的反思最终有着更广阔的精神指向。窃以为,正是此类因素的影响,使得张枣的“元诗”观念多少偏离了马拉美,而有了更多的人文内涵。其对柏桦等人作品的分析,由此也能切中肯綮,不至于沦为单一的“强制阐释”。

而仔细考察张枣留下的各类文字,也可以发现,他对“元诗”的使用并不十分严格。他把鲁迅《野草》读成了元诗文本,而在其博士论文里,又将《野草·题辞》与雪莱或韩愈的“诗辩”相提并论。他说:“我们在此并不同意一直以来的解读方式,它试图在生平与创作的对应的意义上对文本的象征内容进行现实的解释。我们把《题辞》首先看成一种诗学的(poetologischer)、论证的自我辩护,如雪莱或韩愈的‘诗辩’一样,在其中提出了创作的独特理论。”③Zhang Zao, Auf die Suche nach poetischer Modernität: Die Neue Lyrik Chinas nach 1919[D], Universität Tübingen,2004,S.37.雪莱的《为诗一辩》与马拉美式的为艺术而艺术相去甚远,韩愈的“诗辩”所指不明确,很可能是“不平则鸣”这类观念,它跟马拉美式观念更是有天壤之别。这实在证明张枣运用诗学概念时的粗疏和不严谨。

考虑到以上种种因素,对张枣以“幽闭”为关键词的批判就值得重新审视。这类批评假定了,“元诗”写作必然导向某种幽闭的审美空间。然而,这既不符合“元诗”概念的实质,也不符合张枣的创作的实情。从概念上讲,张枣的“元诗”界定并不严格,而是游移于纯诗主义与其他类型的反思性诗学之间,其中荷尔德林一路的诗学恰恰主张写作应承载广阔的人文价值。而从具体诗作上来讲,张枣的《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等作品也写到了大量历史情境,我们不可因作者在某些地方对语言、写作做了反思就将其历史的一面抹杀:茨维塔伊娃是一个生活于特定历史年代的人物,其困境是具体的;同样,写作此诗的张枣也生活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其困境也是具体的。组诗第二首写到的“革命”种种并不仅仅是譬喻,也是历史事实,第四首写到的流亡、孤悬海外是茨维塔伊娃和张枣共有的经历,第七首写到的“回到莫斯科”之后“生活的踉跄”更是不可遗忘的沉痛历史的一部分,这最终导向了第九首诗,它并非沉醉于元诗写作的“幽闭恐怖症”①见李章斌《走出语言自造的神话:从张枣的“元诗”说到当代新诗的“语言神话”》,《文艺研究》2021年第6期。的证明,而是一个自杀者的心曲(茨维塔伊娃死于自杀),在一连串问号中也道尽了历史与生存中的恐怖、荒谬。此外,对现代性危机的反思和超克在这首组诗中也有所体现,该诗的不少语句都在书写一个纯粹商业化的当下世界:

等你/再回到外面,英雄早隐身,只剩∥非人和可乐瓶,围观肌肉的健美赛,/龙虾般生猛的零件,凸现出未来。②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歌卷》,第119、123页。

永恒像野猫,广告美男子踅到/彗星外,冰淇淋天空满是俏皮话……③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歌卷》,第119、123页。

正是在对这些历史情境的书写的基础上,组诗最后一节中的连续追问才能得到理解。如“此刻各自的位置,真的对吗?”一句,这里的“位置”,除了指“某个新室内”的摆设方式之外,恐怕另有深意。而结尾“该怎样说:‘不’?!”中,“不”这一否定词所否定的对象,也应理解为造成历史和现实之乱象的诸种因素。综合来看,张枣在这首组诗中对历史和现实的处理,并不比同时代的西川、欧阳江河等被公认为与历史之巨兽搏斗的诗人更弱。

我们还可以用《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中关于柏桦的一段话来佐证以上的解读: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柏桦在下文中将“言说的困难”这一主题引入对宇宙本原、人生基本价值(如爱、生与死)的一系列本体追问中,这表明中国当代诗歌的元诗结构常常将“写”与广泛的其他人文题材相关联,并使“写”作为他物的深层背景,不仅使作品增设了形形色色层面,也丰富了诗学解读:万象皆词;言说之困难即生活的困难。①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第185页。

这就明确地道出了张枣诗观中的一个关键所在:“写”不只是“写”,它还常常与广泛的其他人文题材相关联。这段话最后的两个小句中的“皆”“即”两字更是表明了一种置换的辩证法:一切困境都可以置换为写的困境,相应地,写之困境及其超克,也可置换为生活的困境与超克。由此,醉心于“写”绝不意味着仅仅“沉浸于‘美’以及语言之秘密”,反而常常是对现实、历史的提问与深刻的质疑。

由于元诗概念界定不清晰,内涵混杂,在某种意义上,舍弃它反而能让我们对张枣本人的创作产生更直接和清晰的认识。②张伟栋曾表达了一个类似的看法,称张枣“提供的诗歌解释,有时只会误导我们”,并特别把“元诗”理论作为例子。参见张伟栋《修辞镜像中的历史诗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2~103页。我们只需意识到这一事实即可:张枣综合了多重诗学资源,马拉美式的纯诗主义只是其中一端,除此之外,至少还包括荷尔德林式的拯救诗学、现代阐释下的传统汉语诗学等。正是这种多重影响,使得张枣写出了其最饱满也最均衡的作品,它们的最大特色便是意义的多层次与多维度,而远非扁平之作。我们不妨以组诗《云》中奇妙的一节来作一个总结:

一片叶。这宇宙的舌头伸进

窗口,引来街尾的一片森林。

德国的晴天,罗可可的拱门,

你燕子似的元音贯穿它们。③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歌卷》,第142~143页。

张枣所采择的多种诗学资源相互之间不无冲突,以至于他常常作出彼此矛盾的论述。但神奇的是,在这一节诗里,这些冲突却似乎消弭于无形了:我们可以将其视为马拉美式的纯诗主义的表达,“舌头”和“元音”都是诗歌写作的自我指涉,是语词造就了奇迹;我们也可以将其与荷尔德林的拯救诗学联系起来,张枣把“一片叶”与“宇宙”贯通,正好类同于荷尔德林诗中大地之产物既受人力和地力之惠,也是上天之恩赐,如《饼与葡萄酒》说“饼是大地的果子,然而是受了光的福,/而葡萄酒的喜乐来自霹雳的神”①《荷尔德林后期诗歌》(文本卷),刘皓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当然,荷尔德林的这些诗句还有神话学的背景,此处不赘。;我们还可以用传统诗学“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的尺度衡量它,张枣以精简的语句道说出了“人之境”与自然、宇宙的和谐。最终,是多种诗学资源充满紧张的合力,使得张枣写出了其最具价值的作品。

无论如何,一个复杂的、多面向的张枣才是真实的张枣,单一的张枣只是人们因对其诗论及诗歌的片面理解而形成的幻象。这一幻象在当代诗歌批评和研究中已经盘旋良久,是时候打破它了。这也就意味着:张枣的维护者和批判者的片面性,都必须被超越。只有在那时,我们才能真正迎来消化张枣在理论和创作上留下的全部遗产的时刻。

猜你喜欢
诗论暗喻诗学
背诗学写话
冰与火
论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中戏剧服装色彩的作用
诗评诗论
关于“嵌入式”暗喻的思考及其在翻译上的应用
英语词汇修辞运用之浅谈
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学习毛泽东诗论思想指导旧体诗创作实践
开阔的视野 创新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