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抗战小说的创伤后延性书写

2022-11-17 05:49慕江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抗战个体命运

慕江伟

内容提要:抗战小说从来不缺英勇悲壮的人物群像,但长期缺少抗战创伤后延性的文学表达,新世纪以来抗战小说作家从反思视角关注这一抗战现象,尽管个体创伤是抗战创伤中最小的、最脆弱的、最敏感的创伤单元,却承载着战争强加给国家/个体最沉重的伤痛。本文从身体之残、精神之殇与命运之痛等方面剖析抗战创伤后延性对个体的重塑,从战争对一个民族最为细部的侵害审视战争隐性、漫长且真实的痛苦。

“创伤”反应是“人对自然灾难和战争、种族大屠杀、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应”,因“创伤源于现代性暴力,渗透了资产阶级家庭、工厂、战场、性/性别、种族/民族等个体和集体生活的多层面,是现代文明暴力本质的征兆。它具有入侵、后延和强制性重复三大本质特征”①陶家俊:《创伤》,《外国文学》2011年第4期。。作为创伤的重要一支,战争创伤同样具备这三大特质,强制性重复本质使得战争创伤在战时入侵到每个参战个体内部,并一直后延至幸存者后来的生命轨迹中。抗战小说从不缺英勇与悲壮的人物群像,却长期缺少抗战创伤后延性的文学表达,该现象在新世纪抗战小说中获得重视,因为死亡可以让痛苦终止,但对于从战斗/轰炸中幸存下来的个体而言,战争留给他们的肉体创伤、精神创伤、命运创伤才刚刚开始,从战争书写角度看,写活个体战争创伤能够让抗战小说具有“丰富的审美功能和恒久的艺术价值”②段崇轩:《变革人物观念 创造新的形象——关于人物和典型问题的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有作家曾言:“许多日本兵回国后不愿谈论他们在中国的经历,他们不愿回忆这样悲惨的往事,有的生死之交的战友也不愿出来参加聚会。”①熊育群:《己卯年雨雪》,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387、362页。血腥的战争给侵略者曾经无比高傲的心理造成如此大的伤害,那么作为受害者一方的中国军民也承受了比之更深的伤痛,“结痂在他们生命之上的巨大疤痕与梦魇,终生在折磨着他们”②熊育群:《己卯年雨雪》,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387、362页。。

一 身体之残与无望的接受

身体之残是战争对个体造成的仅次于死亡的威胁,在战斗或轰炸中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与平民,虽未付出生命代价,却在残缺身体的重新接受中饱受心理煎熬和世俗眼光,容颜被毁与睡眠丧失成为他们余生的不幸。

士兵受伤的惨烈场景是抗战小说展示士兵血性的标志性书写,不过却少有作品去详述士兵走出伤痛的艰难经过,虽说身残志坚是军人的本色,但高扬的英雄主义依旧无法遮蔽身体之残给普通士兵带来的心理阴影。如果说写战争对士兵的身体伤害是对战争残酷的现实呈现,那么写士兵走出身残之痛则是对士兵军人气质的深度展现,小说《吾血吾土》用老兵视角讲述士兵赵岑从“炼狱”中涅槃的过程,再现士兵走出身残之痛的漫长与艰辛。

松山战役最后时刻,一个浑身燃烧的日本兵从暗堡中跑出来准备扑向督战军官李弥时,赵岑冲上去抱住“火球”滚下山坡,日本兵在滚动中拉响手榴弹给赵岑造成致命伤害。他记得医生对他伤势的最初描述,不过医生对伤情的描述并未给他造成心理压力,无望的情绪始于他第一次直面残缺的脸,尽管他知道脸上有伤,却没想到会是那样糟糕,所有的勇气瞬间化为乌有。绝望让赵岑拒绝鲍勃医生的治疗,更拒绝约翰博士的“战场心理辅导”,廖志弘阵亡的消息让他“比知道自己被毁了容更为悲恸”,也一度意识到“毁掉一张脸算什么,断一只手算什么,少一条腿又算什么,你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一部分没有了,那才是人生万劫不复的灾难”③范稳:《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1页。。接受残缺的自己却依旧无法接受现实命运,李弥军长亲自授予的四等云麾勋章非但没让他在心情愉悦中迅速恢复,反而因带来的“家书”触动他脆弱的情感让病情再次加重,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对现实的恐惧让他“不听医嘱,不吃东西,不说话”,还实施了一次不成功的自杀,逃避与怯懦的表现激怒了约翰博士,耐心的心理疏导最终变为激烈的言语刺激。近乎谩骂式的训斥“打败”了赵岑精心编织的虚荣心,让他“连跳起来像砸碎那面镜子那样打他(指约翰博士)一拳的勇气都没有”①范稳:《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5、204页。,最后在难言的羞耻中开始迎接全新的生活。约翰博士的“训斥疗法”悉数剖析赵岑伤残后产生的心理裂痕,每一句充满“挑衅”的言语都能感觉到对赵岑内心的撕裂,而其成功之处就是抓住军人对使命责任的绝对崇尚与维护,进而激发出伤兵内心深处不灭的战斗荣誉感。

士兵身残源于一线战斗,而民众作为战争中的弱势一方,只能无助地忍受敌人对肉体的摧残,或在惊恐中等待死亡,或在悲痛中苟且偷生。对民众而言,被轰炸是一场未知生死的考验,日军对中国军民无差别的轰炸让民众被迫接受伤残事实。聚焦大轰炸伤残者后来生活则是对战争暴行的深度揭发,战争伤残改变了民众原有的生活轨迹,也让他们失去一切,卑微地活着成为他们后半生的真实写照。

《重庆之眼》写了一位大轰炸对日索赔团的重要人证李莉莎,八十高龄的她是一个把战争伤害浓缩成一粒深藏在脑袋里的弹片、侥幸地活着的受害者,通过在法庭上悲痛欲绝的陈述,轰炸造成的身体之残给她的命运赋予了悲剧色彩。日军轰炸酿成的重庆国泰大剧院惨案,让置身其中的她一瞬间失去双亲,自己全身也多处受伤。从救助医院回家后,孤苦无依的她在一个老奶奶帮助下稀里糊涂地成为童工,长到十六岁便跟老奶奶儿子结婚生子。半边脸破相的她虽又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却始终无法忘怀母亲曾对她的期望——“以后我们的小莎莎长大后要像爸爸一样,去英国留学。”②范稳:《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5、204页。与命运悲剧相比,身体之痛是困扰其一生的噩梦。从九岁进入工厂开始,她就时不时犯病,被同伴误认为有“癫痫病”,后又去精神病医院治疗,才能勉强睡两三个小时,不到四十岁就从工厂病退,过上拮据生活。病因误诊引发长久的“跨代创伤”③“跨代创伤”主要指“创伤的后果能够跨越代际;一件被一个个体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能够被传递,因此它的影响在另一个个体或更多的后代身上重演”。参看[美]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她“儿子到四十岁都说不上媳妇,女儿三十多岁了还嫁不出去。后来儿子找了个残疾人,女儿嫁到农村乡下”①范稳:《重庆之眼》,重庆出版社2017年版,第204页。。病因“谜团”直到她七十九岁时因一次意外交通事故才被破解,医生从X光片发现她的左耳朵背后有一块米粒大的弹片,与神经科医生会诊后一致认为,她得的不是“癫痫病”,困扰其一生的头痛与失眠的原因是那块弹片切断了她的睡眠神经。

惨死的双亲、剥夺的睡眠、误解的一生、不幸的子辈,以及迟来的真相,让李莉莎在法庭控诉中发出对法官和被告气愤的质问。质问之声不会改变李莉莎的生命轨迹,仅仅完成了长久以来心中愤怒的一次公开宣泄,而那块来自七十年前国泰大剧院被炸时留下的邪恶弹片,依旧折磨着她风烛残年的身体。

二 精神之殇与承受的差异

“精神创伤是在经历了创伤性事件后形成的破坏性的情感效应”,能引起精神创伤的创伤应激源多为自然灾难、技术事故和社会暴力,与前两者的破坏力相比,社会暴力引起的精神创伤危害最大,而社会暴力中的战争暴力又因“规模巨大,性质恶劣,持续长久,不可预期,无可逃避”等特性“导致的精神创伤最具杀伤力”②季广茂:《精神创伤及其叙事》,《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日军侵华期间制造的暴力事件因其无法预测的突然性和无法抗拒的灾难性给经历者造成强烈的精神冲击,具体表现为不安、脆弱、沮丧等。精神创伤者的这些心理反应在新世纪抗战小说中都得到充分重视,作家以此来渲染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恐惧感与无助感。

“精神创伤会导致创伤神经症(traumatic neuroses),而创伤神经症在于受害人对精神创伤的‘固着’(fixed)。受害人总是停留在某个时间点,永远无法走出过去,面对现实,走向未来。”③季广茂:《精神创伤及其叙事》,《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老战是《西征记》中一位记忆被定格的精神创伤者,突发性创伤事件给他造成巨大的心理打击,让他几乎失去全部记忆,只记得惠通桥被炸的那一刻,他的耳朵里萦绕着炸桥时的巨响。老战离开惠通桥后在永平医院做了一个守墓人,见人只会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从惠通桥来的”④宗璞:《西征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7、75页。,他恢复记忆只因媚护士一句认可的话——“你们是为国家立了功的”⑤宗璞:《西征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7、75页。。失去亲人却“立了功”的疑惑搅动了老战思绪,曾经无意识的创伤事件不断转变为意识层面的主动思考,在“我是谁?”“我的媳妇和儿子呢?”“我的家和梯田呢?”等的自我追问中还原了他当民夫的经历以及他精神失常的缘由。从回忆可以发现他患上“创伤神经症”主要由自责和目睹两方面造成:自责来自他对家人的疏忽,一家人随人流向怒江的惠通大桥撤离时他把妻儿弄丢;目睹家人死亡是击垮他意志的最后一击,妻儿落入怒江消失的情景让他无法接受突然发生的一切,进而过度悲伤导致失忆。

折磨老战两年多的失忆症并非精神创伤的真正缺席,而是一种非常态的情感表达,“它是以遗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记忆。也就是说,它的形式虽然是遗忘,但这种遗忘本身就是记忆的痕迹”①季广茂:《精神创伤及其叙事》,《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当失去的记忆被找回时,原本的遗忘就会变成更为明确的心理创伤,同时还会在恢复的记忆中寻找新的自责点不断加深自己本就不堪重负的承受力。当媚护士和丁医生为老战恢复记忆高兴时,老战的表现却让媚开始担心记忆恢复或许对于老战而言就是一个错误,因为有一天老战特地跑到小苍山山房告诉她——“那天早上,我打了她一下。”②宗璞:《西征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简短的话语暴露出老战敏感内疚与自我责备的心理,在妻儿惨死的悲恸外,他会想起更多自己曾对妻子的恶劣态度,然后在心中形成层层积累的精神伤痛。

突发性事件能否造成精神创伤,取决于个体心理素质,相同的创伤经历或许因个体抗压能力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心理反应。以失去家人为例,有人一触即溃,老战就是最好的例子;有人却处乱不惊,《劳燕》中的姚归燕就是坚强的例证。其父在茶园收茶时被日军飞机炸死,其母因伤心倒下,姚归燕接过亡父的责任,以惊人般的能耐张罗完采茶等事项并支撑起涣散的家。可以说,无论是脆弱接受,还是勇敢面对,精神创伤都是战争暴力留给中国民众无法弥合的心理伤害。

坚强地跨过父亲离去的悲伤,却没有躲过日军对她肉体伤害而造成的心理创伤,姚归燕与阿妈去给阿爸上坟时遇到日本兵,阿妈被杀,她被日军强奸。牧师比利的医疗救治让她迅速摆脱身体伤痛,却因村人歧视、亲人冷漠与流言传播进一步加剧她的精神伤害。伤痊愈后,她回到四十一步村就遭到村里人在背后议论,无赖瘌痢头更是想强暴她,认为“日本人做过的贱货,还装什么清白?”①张翎:《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0、98、149、340、181页。后来村里小孩在大人言语影响下也加入羞辱她的队伍,以命令式的口吻让她脱裤子,当牧师比利质问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日本人都看过了,我们还看不得?”“她就是破货,和谁都睡觉。”②张翎:《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0、98、149、340、181页。侵略者造成的伤痛没有打败她,仅仅一个月,来自同胞的侮辱就让她彻底从正常人变成一个精神失常者。其间来自亲人的冷漠也让她备受打击,在昏睡不醒的死亡边缘,她依旧用喑哑的嗓音呼唤着她的爱人刘兆虎,然而当刘兆虎从母亲那里得知她的遭遇后,来自母亲的劝阻让他在犹豫中放弃呵护爱人的担当。刘兆虎把自己和瘌痢头相提并论的说法让她看透刘兆虎嫌弃自己的内心,失落中说出一句异常坚决的话——“别再让我看见你!”③张翎:《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0、98、149、340、181页。经过牧师比利精心的照顾,她再一次用勇敢战胜脆弱并开始跟牧师比利学医,当精神创伤将要愈合时,她在月湖又见到刘兆虎。其实她心里的那扇门一直还为刘兆虎开着一条缝,彻底关闭始于有人在训练营里面散布关于她不幸的遭遇,而她把传言者误认为是刘兆虎,她“可以接受普通的弱点,却不能饶恕独特的恶行”④张翎:《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0、98、149、340、181页。。事实上流言是由牧师比利的厨师传出去的,流言让世俗的人们私欲膨胀,把别人的不幸遭遇当作攻击他人的“匕首”,“鼻涕虫事件”彻底把她逼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鼻涕虫偷袭毫无防备的她,面对警告,鼻涕虫说道“你那点烂事瞒天瞒地瞒不过老子”,她感觉“她在往下坠,越坠越深,一直坠到了地心”⑤张翎:《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0、98、149、340、181页。,以舍弃家园为代价的逃离终究没有流言传播得远。

坚强的她最后选择以一种失望的心情和凝重的语气在训练营所有人面前公开自己的秘密,每一句真相的诉说,都是她化蛹为蝶的精神蜕变。主动撕破流言,姚归燕就像去做一场犹豫很久却最终不得不做的“手术”。创伤事件两年间被反复提及并加重精神折磨让她意识到躲避不是结束精神伤痛最好的办法,直面才能结束流言,才能重新开始。

三 命运之痛与改变的人生

个体与战争的紧密交织使得“战争在改变社会历史进程”⑥张鹰:《历史的选择与选择的历史——中国当代战争小说五十年之反思》,《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的同时,也给个体带来潜在的命运创伤,虽没有战争造成的身体之残和精神之殇来的迅猛,不过因其滞后性特征而产生的伤痛也是抗战小说呈现个体多变命运与审视战争内在危害的一种方式。

战后三十年把党派和政治意识形态作为解读抗战的重要标准,对于一些老兵而言,参军抗战经历由人生亮点即刻变为“人生污点”。这是作家新世纪通过抗战老兵回望抗战遗产时发现的一种较为特殊的由抗战历史政治定位而引发的战争命运创伤问题,这是一种完全异于战争直接导致的命运创伤,不过其问题根源并未脱离抗战历史,因此在这里可将它视为一种特别的“抗战命运创伤”,作家何顿与范稳对这一问题有着系统思考。

《抵抗者》以老兵黄抗日战后遭遇讲述战争“罪责”的延续以及对后辈的波及。国军老兵黄抗日及家人命运随着“文化大革命”发生而彻底改变,在此之前他一直用拒绝提拔过平淡生活来保护自己,只因他感觉那段历史迟早会被人翻出来,但小心谨慎地做人也在劫难逃。运动中别人举报只是把他逼到斗争旋涡边缘,而他主动交代让自己完全跌入斗争深渊。坦白从宽的诱导,他和盘托出那段灰暗且已被人忘记的当国军排长的历史,交代材料让审查者莫名兴奋,他们抛开他的共产党员身份和游击队经历不论,只以曾经国军身份就将他定为军统特务。随后被单独关押写检查,十几万字的交代材料、严厉粗鲁的审问、长达一年之久的羁押,摧毁了他的意志并引发精神失常。他的叛徒身份让全家人活在旁观者嘲弄的语气与目光里,屈辱与愤怒让妻子李香桃在绝望中选择死亡,两个孩子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为避免被斗争他在精神病痊愈后继续装病,这让风雨飘摇的家躲过新一轮危机。

范稳在《吾血吾土》中用被遗忘的远征军老兵口吻回顾起伏的命运。老兵赵广陵1967年受到新一轮审判,与前两次审讯不同,这次审讯者从他私藏的四等云麾勋章、抗战胜利勋章、青天白日勋章等抗战遗物入手,进而否定他在抗战中的功勋表现。他被无情地殴打,疼痛、难过与愤怒让他吼出失望的心声——“难道你们非要我承认杀日本鬼子是我的罪行吗?”①范稳:《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89页。一切的解释申辩都未起到任何作用,半年后作为拒不主动交代历史问题的死硬分子,他被再次判刑十二年,在去松山劳改农场服刑时,他说道:“在哪里得到的勋章,就在哪里交还回去。”①范稳:《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96、237页。漫长的刑期让他刚刚恢复的家庭生活又面临破碎,对他冲击最大的当属妻子舒淑文在他关押一年零七个月后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妻子的离婚诉求让赵广陵“震惊”,不过信中最后那首汉乐府诗让他读出了满纸荒唐言语背后妻子的无奈。他用私藏的火柴在禁闭室中一句一句地读完离婚信,像读晦涩难懂的古文那样慢,一盒火柴提供的微弱而又短暂的亮光,让他看到“自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穷途末路”②范稳:《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96、237页。。

政治赋予抗战的命运创伤是时代演绎的政治创伤,而战争本身所制造的命运创伤则由侵略者野心造成。十四年抗战考验着一个民族的决心与信心,也可以重塑一个人的命运与性格,尤其是天真烂漫的孩子,时间足以让他们走上罪恶的人生轨迹,抑或走上战斗的人生道路。

被强行扭曲的罪恶命运是卷入战争的孩子无法躲避的。《我的狼剩儿》塑造了一个被日本文化完全同化的中国孩子“狼剩儿”,他不满四岁就被两个假扮成“风水先生”的日本人从河浦塆拐走,日本人用十三年时间将他变成一个准日本人,除中国血统外,他不仅有日文名字伊藤,还有着日本士兵应有的残暴。他早已忘掉儿时的一切,在铁冶军营糟蹋了儿时伙伴二丫,甚至把寻找他的母亲也当作新的“猎物”去糟蹋。他有失伦理的粗暴举动让“细婶儿”发出绝望地呼喊:“……狼剩儿,我是你的娘啊,你不能啊!”③刘晓然:《我的狼剩儿》,《芳草》(小说月刊)2015年第10期。“细婶儿”的呼唤没有唤醒已被“日化”的儿子,反而激发出他的征服欲和兽欲,从抽刀到刺向她的胸膛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战争是狼剩儿命运悲剧的根源,而日本人把他拐走则是他命运重塑的开始。如果没有日本入侵,他也许会是河浦塆一个普通人,绝不会成为暴虐的“敌人”和杀母凶手。“细婶儿”临死前拿出他儿时玩具,拨浪鼓让他产生朦胧记忆,清浊相辅的鼓音让记忆更加清晰,他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留下眼泪。故事结尾似乎是他命运转折的起点,其实并不是,因为他并未离开日军军营,他的命运依旧被战争局势无情地推着向前走,日本战败后他也许会被当作战俘遣送回日本。

小孩子人生轨迹较强的可塑性在战争中因所处环境不同会有多种可能,其中另一种就是成长为反抗斗士。《音乐会》塑造了一个原想学习音乐后因抗敌梦碎的朝鲜女孩金英子,进入音乐学校是她一生的梦想,梦想的转折始于母亲金顺姬因参加抗日活动在格节县被叛徒出卖,失去家人让她失去追梦基础,而梦想的终结是在格节游击队长秋雨豪率众进山后为她就读音乐学校进行的两次失败尝试之后。她的音乐梦在密林无止尽的生活中消失,却在躲避敌人中开启属于她的战斗生涯,突破敌人围剿让她一次次承受住直面死亡的考验并不断成熟。战争让她迅速成长为一名英勇的战士,她用战士的眼光感化了战俘松下浩二,用战士的视角理解了王大海娶她的原因,用战士的经历见证了抗联艰苦卓绝的斗争,用战士的内心感受了游击队对诺言的坚守与对革命的忠诚,更是用战士的身份带着抗联十六军军旗活着走出了林海雪原。密林抗敌斗争改变了金英子的音乐人生,清脆的枪声与美妙的音乐所产生的迥异的感官刺激并不能在她的生命中共存,枪声没给她机会去享受现实的音乐会,却让她在“幻听”的“音乐会”中饱受肉体与精神的折磨。战争造成的命运创伤让她在离梦想最近的地方停止了追梦脚步,战后她走进梦想的音乐学校,然而“幻听”已严重阻碍她追梦音乐的可能。

小 结

“战争不可避免地带给人类极大的灾难和情感上的痛楚”①倪乐雄:《战争与文化传统:对历史的另一种观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页。,个体的肉体创伤、精神创伤与命运创伤虽都是抗战创伤中最小的、最脆弱的、最敏感的创伤单元,却承载着战争强加给一个国家/个体最沉重的悲痛。十四年抗战影响了无数个体的生命轨迹,所以抗战小说对抗战创伤的思考如若未深入个体的身体之残、精神之殇与命运之痛,则必然不会触及战争对一个民族最为细部的侵害,也就不会让对抗战历史的思考进入一个全新阶段去展现“痛苦的真实”②顾骧、石一宁:《关于抗日战争文学创作问题》,《南方文坛》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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