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位民主主义者?

2022-11-17 13:13刘训练
浙江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米克维利共和国

刘训练 王 巍

提要:关于马基雅维利是否、以及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位民主理论家(并且很可能是西方现代第一位民主理论家)这个话题近些年来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在现有的各种关于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的诠释进路中,麦考米克的“马基雅维利式民主”是颇具争议的一种进路。本文将延续和扩展麦考米克的“民主主义”诠释进路,从“武装人民”和“赋权人民”两个方面重述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思想,进而明确回答“马基雅维利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位民主主义者”这个问题。不可否认,有多种因素妨碍了人们对“马基雅维利式民主”的认知与接受,这些因素涉及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本身的诸多特征。

一、西方现代第一位民主理论家?

自从古代雅典的民主政治从西方政治文明的舞台上消失之后,在几乎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就连“民主”这个单词本身都不是常见的政治语汇,更不用说有人来为之辩护或践行了。事实上,在作为历史遗迹或政体范例偶尔被人提及时,雅典民主从来都是负面的样本,仅有的一点正面作用也只限于作为混合政体中的制衡成分而存在。当然,在名与实之间,所谓对民主的辩护或践行,除了作为整体运行模式的(雅典)公民大会式民主之外,“民主”还应当包括对发挥普通民众之政治力量的肯定与支持。在这个意义上,尽管罗马共和国和中世纪晚期意大利中北部的城市共和国在整体上绝非民主政体,但是它们确实都包含着民主的因素。(1)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作为马基雅维利灵感来源的罗马共和国和作为其现实观照对象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都不是典型的民主国。不但博丹、霍布斯这样的现代早期王权派思想家曾指出罗马与希腊在政制上并无实质性区分,而且晚近的历史学家也在有所保留的前提下对此予以认可。(2)例如,邓恩编的《民主的历程》(Democracy: The Unfinished Journey, 508 BC to AD 1993, ed. John Dun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便收入了罗马和意大利城市共和国的章节;《爱丁堡民主史指南》(The Edinburgh Companion to the History of Democracy,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也收入了关于罗马和威尼斯的专论。

从实践来看,西方现代民主的形成包含了一系列价值、观念与制度的组合和辐辏;在英国、美国和法国三场革命的催生之下,“民主”的内涵最终被置换,选举式代表制民主、立宪主义民主和自由主义民主等新的民主话语诞生,它们塑造了西方现代政治的典型形态。这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其间很难确定出“首次”“最早”这样的节点;因此,追问谁是(西方现代)“第一位民主理论家”或者“第一个民主主义者”也许并无必要。不过,从理论上说,认定哪一位思想家或哪一个思想派别较早地、明确地肯定普通民众的政治作用、支持大众控制精英的政治制度却并非不可能。

事实上,施特劳斯在《关于马基雅维利的思考》中就已经指出,“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发现,马基雅维里是以大众的名义,或者以民主的名义,向着古典哲学赖以立足的贵族偏见或贵族论证前提,发出质疑挑战的第一个哲学家。”(3)施特劳斯:《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申彤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186页。但他并未就此展开进一步的论述。马南因为马基雅维利一反古典作家鲜明的赞赏贵族、贬抑平民的态度,大赞贵族与人民间的“平衡”,而把马基雅维利称作“第一位民主思想家”;他还指出马基雅维利“对善的观念的贬抑与对人民观念的提升不谋而合”(4)莫内(马南):《自由主义思想文化史》,曹海军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页。。阿尔瓦热兹也宣称,马基雅维利是“第一个在民众之中而非在少数人圈子内寻求统治基础的政治哲学家”,“在政治哲学史上,马基雅维利第一个表示,多数人,或普通人,或大多数人,或人民(作者从来不用‘群众’一词)与出类拔萃的人或少数人,贵族或品德高尚的人相比,即便不优胜于他们,也不逊色于他们”。(5)阿尔瓦热兹:《马基雅维利的事业》,贺志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40、242页。进入新世纪以后,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甚至出现了一种“民主转向”,(6)Boris Litvin, “Mapping Rule and Subversion: Perspective and the Democratic Turn in Machiavelli Scholarship,”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 Vol. 18, No. 1(2015), pp.3-25.而在这一转向中最具影响力且构成范式性意义的仍然是麦考米克的“马基雅维利式民主”。他在其代表作《马基雅维利式民主》(7)John P. McCormick, Machiavellian Democrac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他的新著《阅读马基雅维利》(Reading Machiavelli: Scandalous Books, Suspect Engagements, and the Virtue of Populi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0)继续强化了这一命题。中强调,“马基雅维利最伟大的作品《李维史论》表明,马基雅维利比西方政治传统中的任何重要人物——包括更晚近而且可能更激进的平等主义政治理论家——都更尖锐地提出了精英问责的问题”。(8)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5页。

总体而言,我们认为麦考米克的“马基雅维利式民主”诠释是有说服力的,但正如下文将要揭示的,这种诠释并不是排他的。(9)至于说“马基雅维利式民主”在当代西方政治中的适用性问题,笔者将另文专论。不过,“马基雅维利式民主”能否得到马基雅维利文本的支撑,是一个先在的问题,多少会影响适用性问题的讨论。中文学界对麦考米克在诠释性问题上的一个批评,参见章永乐:《“马基雅维利式民主”还是“麦考米克式民主”?》,《政治思想史》2014年第1期。本文将延续并扩展麦考米克的诠释进路,特别是充分考虑他所强调的《李维史论》之进献对象的特殊身份(这一点为以往的大多数研究者所忽略),从“扩张型共和国”有必要在对外战争中“武装人民”(从而利用人民)、“民众共和国”有必要在内政事务中“赋权人民”(从而安抚人民)这两个方面对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思想做出重述与重构,进而回答“马基雅维利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位民主主义者”(以及他是否是西方现代第一位民主理论家)这个问题。(10)本文中马基雅维利原著的引文由笔者依据曼斯菲尔德等人英译本(Niccolò Machiavelli, The Prince,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2ded;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参照意大利“国家版”马基雅维利全集(Roma, Salerno)译出。

在探讨马基雅维利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位民主主义者之前,有必要做三点前提性的说明。首先,在术语上,马基雅维利在其著作中其实从未使用过“民主”这个概念,通常被译为“民主”的原文是“popolare/ stato popolare/ governo popolare”,而且主要出现在《李维史论》第1卷第2章对古典政体理论的复述中。(11)麦考米克在《马基雅维利式民主》中遵循马基雅维利的用法,使用了“popular government”(大众政体或民众政府)。按照他的说明,这种政体是“普通公民——而不仅仅是社会经济精英——可以通过下列某种方式参与政府治理的共和政体:大量使用多数决原则,参与具有广泛包容性的会议,担任通过抽签分配的公职;借助限定阶级的政治机构,比如专门为贫穷公民设置的行政长官或会议;以及在成年人普遍获得选举权的情况下,通过在频繁而真正的竞争性选举中为公职的候选人投票,实现最低限度的参政。根据这个定义,古代的斯巴达、中世纪的威尼斯和现代早期的日内瓦虽然都是共和政体,但并不是大众政体”(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2页注释1)。其次,在政体分类问题上,马基雅维利采用的是新近产生的君主制/共和制的二分法,而非传统的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的三分法。虽然他进而对共和国进行了再次分类,但他并没有像后来的孟德斯鸠那样又区分出贵族共和国与民主共和国从而与古代的三分法衔接上。更重要的是,在共和制与君主制问题上,他事实上采取了一种所谓“政体相对论”的立场,亦即并未在共和制与君主制之间进行抽象的比较,得出哪个更优越的简单结论。(12)参见韩金斯:《排他性共和主义与非君主制共和国》,董成龙译,《政治思想史》2016年第3期;刘训练:《西方古代政体学说的终结》,《政治学研究》2017年第5期。因此,关于马基雅维利是一位君主论者还是共和论者的传统争议,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要领的。再次,当我们认定马基雅维利是一位民主主义者时,既不必认为他是雅典式民主的支持者,也不应该预判他会像当代的很多民主主义者那样,对民主的肯定首先是基于其内在的价值,并且对民众始终持有正面的看法。相反,马基雅维利关于充分发挥普通民众之作用的主张完全建立在一种功利论或者说实用主义基础之上,这种功利主义与实用主义可能是基于政治共同体之公共利益,但也包含了对贵族派的劝谏与警告。同时,任何对马基雅维利的著作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惮于表达对人民(平民、多数人)的负面看法。(13)详见张家丹、刘训练:《作为群体心理理论家的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史》2019年第1期。因此,对于共和国内部贵族与平民这两种基本政治力量,他并不认为何者在本质上更具优越性和优先性。

二、武装人民:战争社会背景下的军事民主主义

按照马基雅维利的政体二分法,世界上一切国家、一切政权,不是君主国就是共和国,不是君主制就是共和制。(14)Niccolò Machiavelli, The Prince,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2ded, p.5.在此前提下,他在《李维史论》中又进一步区分出两种类型的共和国,即“保守型共和国”和“扩张型共和国”:前者以斯巴达与威尼斯为代表,它们保持有限的领土和人口,封闭而稳固,但要杜绝一切扩张才能维系其存续;后者以罗马为代表,允许外邦人的流入与公民身份的扩展,并且需要依赖人民的力量以寻求对外扩张。(15)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17-23. 无论是作为历史事实,还是作为理论原型,罗马与威尼斯(以及斯巴达)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构成一种对照,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实上,罗马与威尼斯通常都被视为寡头共和国。

在西方的共和主义传统中,斯巴达、威尼斯与罗马都堪称共和国的典范,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同样如此(至于雅典,此时仍然被视为暴民统治或无政府状态的样本,尚未获得正名)。特别是威尼斯,长期保持自治共和国的独立地位,政治上的稳定与经济上的繁荣,使之尤其受到当时人文主义者的推崇和颂扬,形成所谓“威尼斯神话”。虽然马基雅维利并没有从本质上判定上述两种类型共和国的优劣,但他确实对威尼斯多有恶评与苛责。马基雅维利的批评主要集中于威尼斯在对外战争中的失败,他断言扩张事业对于这样一个“虚弱的共和国”来说意味着毁灭;(16)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22.作为一个不以扩张为目的的共和国,威尼斯并不是值得效仿的对象。

相比之下,马基雅维利更加关注以罗马为代表的扩张型共和国。他指出,既然对外战争的“必然性”意味着共和国不得不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那么共和国在组建之初就最好“遵循罗马的秩序,而不是其他共和国的秩序”;(17)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22.而要效仿罗马建立对外霸权,就需要增加人民的数量并给予他们武装。(18)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21-22.马基雅维利强调,共和国的扩张必须以发动人民、武装人民为手段,亦即在对外战争中只有利用主要由平民组建的“公民军”,才能推进共和国的帝国事业。不难看出,扩张型共和国才是他向《李维史论》进献对象(佛罗伦萨未来的统治精英)推荐的样板。(19)在军事方面,似乎很难指望佛罗伦萨真的能够成为一个扩张型共和国,但对于马基雅维利而言,这关乎“武装人民”这一基本主张以及佛罗伦萨国民军(militia)这一其终生不渝的事业。然而,在军事事务与帝国事业之外,马基雅维利对扩张型共和国的推崇以及“武装人民”的建议背后应该有更深层的考量。

从历史上看,古希腊城邦与罗马共和国都实行公民军制,公民和士兵在身份上高度同构,和平时期的公民在战时作为士兵服役,保家卫国;(20)参见A companion to the Roman army, ed. Paul Erdkamp, Chichester: John Wiley & Sons, 2007, pp. 45-59;Claude Nicolet, The World of the Citizen in Republican Rom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pp.89-110.在古代战争社会背景下,“武装的人民”凭借在军事上的重要性确立自身在政治共同体中的地位,从而奠定政体中的民主成分。“武装人民”不可避免的后果便是,在对外战争中征战沙场的平民大众由此获得在国内事务上的发言权(voice),他们能够以“退出”(exit)相威胁要求贵族满足其诉求,因此也就拥有了问责精英的资本(详见本文第三部分)。古代战争社会背景下的“军事民主主义”正是马基雅维利“武装人民”这一主张背后的政治意图。(21)“军事民主主义”(Military Populism)这个概念借用自波考克(J. G. A. Pocock, The Machiavellian Moment: Florentine Political Thought and the Atlantic Republican Tradi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33),但在他那里,这个术语仅仅意味着平民凭借其武装能够免于贵族的支配,即被动地维持现状。麦考米克当然注意到了马基雅维利将“武装人民”视作平民在国内事务中争取民主制度设计的先决条件(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49页),但他并未对此详加论述。温特在他的研究中使用了这个概念,并遵循麦考米克的思路,将其用来说明武装的人民是主动反制贵族的一股力量,但他主要用于解读马基雅维利的《战争的技艺》(参见Yves Winter, “The Prince and His Art of War: Machiavelli’s Military Populism,” Social Research, Vol. 81, No. 1, 2014, pp.165-191)。巴塔斯则指出了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倡导国民军背后的实际政治考量(参见Jérémie Barthas, “Machiavelli, the Republic, and the Financial Crisis,” in 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 ed. Nadia Urbinati, David C. Johnston, and Camila Vergara,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 p.258)。

事实上,公民军与民主政治的内在关联早已为古代的思想家所觉察。无论是雅典的民主政治还是罗马的共和政治,都深深地烙着战争社会的印记。(22)在“公民政治”的范畴中,这里所谓的战争社会仅仅指对外战争,战争不适用于国内政治,哪怕在内部阶级斗争非常尖锐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参见芬利:《古代世界的政治》第1章,晏绍祥、黄洋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在此背景下,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老寡头”等人虽然在不同程度上都对雅典民主提出了批评,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公民军是雅典民主的天然正当性所在。(23)参见柏拉图:《法律篇》(707b);亚里士多德:《政治学》(II 12, 1274a12-14; III 7,1279b1-2; V 4, 1304a18-26; VI 7, 1321b5-20);伪色诺芬(老寡头):《雅典政制》(1. 2)。当代的历史学家对此也有所揭示,他们特别指出了海军作战与雅典民主兴起之间的关联。(24)黑尔认为,雅典“彻底的民主政治”离不开海军的主导地位,因为“海军的建立有赖于大众的体力与汗水,这种传统必然导致民主的形成,即从海上强国演变为民主强国”(《海上霸主:雅典海军的壮丽史诗与民主诞生》,史晓洁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页)。在罗马共和国早期的“等级斗争”中,武装的罗马平民凭借“撤离运动”打破了贵族对政治权力的独占,迫使后者在社会经济特权方面做出让步,离开了罗马始终面临着对外战争的压力这一背景对此是无法想象的。(25)在罗马共和国最后的三百年里,罗马军队不在外作战的时间可能不超过十余年;在共和国最后的两个世纪里,任何一年中平均都有百分之十三的成年男子在打仗,有的年份甚至高达百分之三十五。参见芬利:《古代世界的政治》,第24页。关于罗马的平民撤离运动,参见徐国栋:《论罗马平民争取权利的非暴力不合作斗争——对平民的五次撤离的法律解读》,《清华法学》2003年第3期。萨卢斯特、李维这些罗马的历史学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历史记述为马基雅维利提供了基本素材。即使到了文艺复兴时代,无论是马基雅维利的人文主义前辈布鲁尼,还是他同时代的好友圭恰尔迪尼,他们在其著作中也都提到了平民作战与民众政府之间的联系。(26)参见布鲁尼:《论佛罗伦萨的政制》,郭琳译,《政治思想史》2015年第3期;Francesco Guicciardini, Dialogue on the Government of Florence, ed. and trans. Alison Brow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148.

马基雅维利指出,作为保守型共和国典范的威尼斯之所以能够维持稳定而不产生骚乱,是因为历史上取得地位的“绅士”对平民严加控制,“不在他们可能夺取权力的事情上使用他们”。(27)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20-21,21,21,96-97.这里“可能夺取权力的事情”指的就是在对外战争中利用平民——商业发达的威尼斯依赖雇佣军作战,这是贵族在共和国中的绝对主导地位得以维持的原因。因此,威尼斯是一个贵族-寡头共和国,它之所以能够稳定地维持少数人的统治,靠的就是“消除导致扩张的原因”,(28)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20-21,21,21,96-97.即解除人民的武装。尽管斯巴达也实行公民军制,但它在对外作战时只需要依赖少数重装步兵,这就意味着斯巴达的公民资格仅限于少数人,因而其他人失去了反制统治者的手段,使得“城邦的官职只及于少数公民,远离人民”。(29)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20-21,21,21,96-97.相比之下,罗马的平民之所以能够要求分享统治权,正是因为他们“在战争中承担了更多的风险”(30)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20-21,21,21,96-97.——罗马通过武装大多数的人民,使得大人物被迫从属于公民共同体,在国内政治中对人民做出让步。因此,虽然马基雅维利从未将罗马视为民主政体,但他显然认为罗马是一个比斯巴达和威尼斯更加“民主”的共和国。(31)马基雅维利虽然与众不同地称赞了雅典,但终究并未将其当作一个值得仿效的例子,其原因似乎如他提到的:雅典是单一的民主政体,而非混合政体。此外,马基雅维利也没有推荐因其军事特征而具有某种民主性的瑞士模式,这很可能是因为瑞士模式无法吸引其呈献对象。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63-64,115-119,129-133,13;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90-91页。

问题在于,马基雅维利如何说服作为其劝谏对象的佛罗伦萨青年权贵接受自己的建议,仿效将平民武装起来的罗马而不是其他类型的共和国呢?也就是说,他如何劝诱他们节制压迫平民的欲望,转而追求武装平民的帝国事业呢?麦考米克指出,马基雅维利始终强调平民(人民)与贵族(权贵、大人物)之间深刻的阶级差异,二者为截然不同的“脾性”(umori)所驱使:大人物有着永无止境的压迫欲和攫取欲,而平民的首要欲望就是不受大人物的压迫。(32)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6-11、86页。《李维史论》的两位呈献对象科西莫(Cosimo Rucellai)和扎诺比(Zanobi Bouondimonti)出身于佛罗伦萨的贵族世家,自然也保留着大人物压迫平民和攫取财富的倾向,其阶级属性促使他们本能地偏爱保守型共和国。既然如此,那么如何才能说服他们放弃先天的偏好来武装平民——它将成为平民反制贵族的手段?马基雅维利深知贵族的攫取欲,因此在劝说时,除了指出对外扩张具有的“必然性”之外,他还反复强调扩张能够得到物质和非物质的利益,向这些青年贵族许诺帝国前景带来的财富和荣耀,以此将他们的攫取欲引向共同体之外。(33)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6-11、86页。罗马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它获得的丰厚财富和不朽荣耀远超斯巴达、威尼斯这类保守型共和国;贵族要想获得帝国事业带来的好处,就必须考虑接受罗马为达到这一目的所采取的手段:在对外战争中利用人民、武装人民。

然而,人民一旦被武装起来就可以像罗马平民那样,在内政中拥有了抗衡大人物支配的资本——当罗马贵族过分压迫平民时,平民就会以撤离运动作为回应;贵族为了抵御外部攻击,不得不在某些事务上对人民做出让步。从根本上说,武装人民为实现内政事务中的“精英问责”和“大众赋权”创造了可能性。(34)“军事民主主义”显然属于古代战争社会背景下的命题,而在现代商业社会背景下,民主将以何种方式获得稳固的基础仍然是一个有待探讨的话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马基雅维利是现代第一个“民主派”,但绝不是第一个“现代民主派”。

三、赋权人民:内政中民主的政治制度方案

与武装人民、对外战争和帝国主义等话题相比,麦考米克更加重视内政事务中赋权人民的制度安排。他在卷首一开始就指出,所谓“马基雅维利式民主”包括如下三种监督和控制政治-经济精英的宪制措施:禁止最富裕公民参与的公职或会议(亦即设置专属于平民的职位)、抽签与选举相结合的官职任命程序、普通公民做出裁决的政治审判(以及参与审议、决定法律和公共政策);这些制度构成了精英问责(elite accountability)和大众赋权(popular empowerment)模式。(35)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前言”第1-3页,第13、141、159页。

如果说在对外战争中,贵族阶级及其领袖为了从帝国的事业中获益(不管是获得财富、个人荣耀,还是维护整体的统治特权)需要利用人民而不得不武装人民的话。那么,何以在内政事务中,贵族需要对平民做出如此重大的让步?这里涉及非常复杂的罗马政制与历史事件的史料厘清和多重诠释问题,(36)正如麦考米克注意到的,马基雅维利所重构的罗马,与李维所描绘的罗马,实际上存在着许多重要的差别(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116-117页);但马基雅维利在多大程度上背离了罗马的实际情况,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对此,我们仅做粗线条的概括和总结。

首先,禁止最富裕公民参与的公职或会议,指的是在选举中限定候选人的阶级,规定特定职位只能由特定类型的人担任。在马基雅维利关于赋权平民的制度设计中,居于核心位置的便是专属于平民阶级的行政长官——人民保民官。(37)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前言”第1-3页,第13、141、159页。保民官由选举产生,但只有罗马平民阶级出身的人才有资格当选,这种限定候选人阶级的方法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贵族在选举中的影响力。从西塞罗到孟德斯鸠的贵族派共和主义思想家大都对保民官制度持批判态度,认为它不仅将政府开放给傲慢自负的人,而且还煽动了国内的冲突和叛乱。相反,马基雅维利则高度赞扬保民官对于共和国政治的关键作用。保民官最重要的权力是否决权,他们可以否决由贵族及其代言人提出的损害平民利益的立法等;与平民的被动脾性相一致,保民官的权力也是回应性的而非主动性的。但麦考米克提醒我们注意,要想牵制手握资源、本性上倾向于压迫他人的贵族,平民的行政长官必须在单纯消极的约束之外,采取更多积极维护自身权力的行动。(38)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前言”第1-3页,第13、141、159页。

同样是为了降低贵族对选举的影响,确保更广泛的公职分配,麦考米克在马基雅维利那里还发现了把选举与其他类似于抽签的随机方式结合起来的行政长官任命程序。由于贵族比贫穷公民拥有明显且持久的政治优势,仅仅以选举的方式任命行政长官,实际上就意味着贵族对政治职务的垄断。(39)参见曼宁:《代议制政府的原则》,史春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43-163页。因此,当马基雅维利在《论小洛伦佐去世后佛罗伦萨的政务》中为佛罗伦萨共和国建议一部宪法时,他非常巧妙地在其中嵌入一个类似于保民官的职位,即监察官(proposti)。按照他的设想,在监察官缺席的情况下,由权贵组成的执政团不得处理任何事务;监察官只能从十六人构成的“人民旗手团”——它本身便来自普通公民阶级——中通过抽签产生。(40)参见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全集·政务与外交著作》(下),徐卫翔等译,吉林出版集团,2013年,第997页。马基雅维利并没有解释为什么监察官必须通过抽签的方式从人民旗手团中产生;麦考米克给出的理由是,抽签可以防止上级议事会中的权贵提前获知到底是哪些人民旗手团成员将要作为监察官出席他们的会议,从而防止他们贿赂或者恐吓监察官。(41)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前言”第1-3页,第13、141、159页。抽签任命的方式使得监察官不容易受到权贵们的强迫、渗透和腐化。(42)由于罗马的保民官可能被贵族贿赂或者胁迫,因此,(通过抽签产生的)佛罗伦萨监察官可以理解为对(通过选举产生的)罗马保民官的一种改进。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160页。

麦考米克从马基雅维利那里总结出的第三种制度安排,是由普通公民做出裁决的政治审判。依据马基雅维利的看法,任何罗马公民都可以公开指控行政长官的腐败、背叛或渎职,并在民众预备会议上举行听证,或者在正式的投票会议上进行审判。(43)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289.由于人数多和匿名化,大型审判机构的成员不必担心来自被定罪者的心怀不满的盟友的报复。(44)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179、120页。相比之下,这类问题在佛罗伦萨由一些小型的委员会(如执政团)来处理,而小型的委员会要么是表达最具影响力的有权势公民的利益,要么是在惩罚这类人的时候太怯懦,很容易受到威胁、腐蚀或自身利益的左右。(45)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39-40,15,244-245,23-24,23-24,115-119,85-91,45-47.对民众裁决政治审判的信任,意味着马基雅维利比其他思想家更加相信人民的政治判断能力,因而赞同赋予他们在任命行政长官、创制法律等方面更具参与性、实质性和审议性的角色。(46)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179、120页。

现在的问题在于,马基雅维利的进言对象——手握统治权的贵族——有什么理由要为平民设置专属的行政长官?又如何说服他们相信,普通民众的指控和审判符合他们的利益?对于阶级专属的保民官(以及监察官),麦考米克指出,马基雅维利先是论说保民官对于贵族的好处:保民官不仅参与共和国的行政管理,同时还充当贵族与平民之间的中间人,(47)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39-40,15,244-245,23-24,23-24,115-119,85-91,45-47.通过与保民官协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稳住人民不生骚乱;更重要的是,保民官事实上也是贵族内部的中间人,调节着贵族之间的矛盾:当元老们或执政官们不能达成一致时,他们会邀请保民官来斡旋。(48)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102,237-238;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141页。然而,保民官的权力会不会过大,以致威胁到贵族的统治地位?马基雅维利保证说,大人物在这场政治交易中会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不仅保民官相互之间的否决权使得他们内部很难达成统一,不足以构成威胁;而且保民官很容易受到控制,被贵族胁迫、贿赂或者分化。(49)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39-40,15,244-245,23-24,23-24,115-119,85-91,45-47.

那么,如何说服权贵们相信,普通公民裁决的政治审判与审议也符合他们的利益呢?马基雅维利说,罗马人民的政治审判除了可以威慑和惩处个别行政长官和权贵之外,还为阶级对抗所产生的社会怨气提供了“减压阀”,使人民和大人物之间的怨气通过支配着公开指控和政治审判的常规法律加以规范,(50)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39-40,15,244-245,23-24,23-24,115-119,85-91,45-47.从而避免非法的、制度之外的冲突所导致的派系暴力的升级甚至共和国的毁灭。马基雅维利特别论述了罗马人民反抗著名统帅科里奥拉努斯的案件:由于保民官赶在人民发泄怒火之前启动了正式的审判程序,公开指控科里奥拉努斯,才避免他在平民的暴怒中被杀死,平息了一场潜在的内战。马基雅维利的年轻显贵读者有可能从中学到这样的教训:限定平民参加的指控程序以及包含民众的政治审判实际上可能会挽救他们的生命;毕竟如果没有这样的制度安排,科里奥拉努斯就会死于他试图压迫的、愤怒的人民之手。

为了打消贵族的疑虑,马基雅维利不仅声称人民具有优于贵族的判断力,(51)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39-40,15,244-245,23-24,23-24,115-119,85-91,45-47.还反复强调人民的“顺从”脾性:人民通常并不会对杰出公民个人感到畏惧和怀疑,而更多的是对他们对共和国的贡献表示感激之情,并且倾向于回报他们以荣誉和官职。(52)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 64-67, 287-290.除了十人立法委员会首领阿皮乌斯这样暴虐对待人民的极端案例,(53)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39-40,15,244-245,23-24,23-24,115-119,85-91,45-47.事实上交付给人民裁决的政治审判极少付诸死刑。

此外,马基雅维利还一再警告说,如果贵族顽固地坚持自己的压迫欲和傲慢,拒不对平民做出妥协和让步,那么就会将平民推向潜在的僭主,甚至可能会激起平民的报复性反抗;对此,他举过两个例子,一个是赫拉克勒亚的僭主克利尔库斯为了满足人民的报复欲杀死所有的贵族,(54)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39-40,15,244-245,23-24,23-24,115-119,85-91,45-47.另一个是科西拉的平民派以极端的方式处决贵族。(55)麦考米克在其早期作品中颇为强调平民的“狂暴”特征,并多次使用“狂暴的民主主义”(ferocious populism)这种说法,但在《马基雅维利式民主》中他却较少提到这一特征。参见John P. McCormick, “Machiavellian Democracy: Controlling Elites with Ferocious Populism,”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95, No. 2(2001), pp. 297-314;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132页。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论证策略无非是要提醒贵族,与其两败俱伤让第三者得利,不如赋予人民合法的、规范的渠道来表达和捍卫其诉求,并对此做出积极回应,从而形成双赢的(实际上是继续保持贵族优势的)局面。

四、为什么“马基雅维利式民主”容易被忽视?

在诠释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的各家各派中,相比于其他学派和诠释进路,麦考米克的“马基雅维利式民主”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激烈的争论。这主要是因为“民主主义者”的形象与以往关于马基雅维利思想的定位构成了较大反差:且不说“马基雅维利主义”这样的流俗标签,即便是晚近的剑桥学派也仅仅是将马基雅维利纳入所谓共和主义传统,而不是将他视为民主主义者。(56)麦考米克对剑桥学派共和主义的反驳,参见《马基雅维利式民主》,第14-20页;《马基雅维里反对共和主义:论剑桥学派的“圭恰尔迪尼时刻”》,郑红译,刘训练校,载应奇、刘训练编:《共和的黄昏:自由主义、社群主义和共和主义》,吉林出版集团,2007年。他对其他激进主义进路的评论,参见《马基雅维利式民主》,第5页注释2。那么,到底是什么妨碍了人们对“马基雅维利式民主”的认知与接受呢?

首先对此造成障碍的是马基雅维利思想的统一性与一致性问题。这个问题又牵扯到他的两本代表作《君主论》与《李维史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是君主论者还是共和论者的古老争论。然而,认真审视就会发现,这两本著作仅仅是视角上的或者说因为进献对象不同而产生的差异(由此二者可能反倒构成某种互补关系),在基本主张方面并不存在矛盾和对立,前后并无变化和不一致之处。

麦考米克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君主论》其实也包含着有利于人民(平民、大多数人)的建议,(57)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31-34页。但他并未就此展开论述。(58)“虽然马基雅维利并没有把这两本书呈献给人民,但我将表明,这两本书都是为人民而写;每本书都旨在减轻人民所受的压迫,这些压迫来自人民两大穷凶极恶的政治对手:僭主和寡头,也就是独夫(the one)和少数人(the few)”(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55页)。不过,笔者以为此处的论据(即认为《君主论》暗含着诱导君主犯错误的策略)并不牢靠。事实上,无论是在《李维史论》中还是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都明确主张“武装人民”:如前所说,他在《李维史论》中的思路是,扩张型共和国要想获取霸权,(贵族)必须发动平民、利用平民,并对平民的诉求适当予以满足;而他在《君主论》中强调的是“自己的军队”相对于雇佣军和外来援军的可靠性。(59)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The Prince,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2ded, pp.25-33, 48-53, 54-57, 83-84.二者更重要的一致之处在于,同《李维史论》主张赋权人民相类似,《君主论》最基本的建议之一是“结好于人民”:“新君主”必须善待人民,应当以人民作为自己的统治基础;对于贵族、大人物则要加以提防、打压,必要时甚至加以清除、消灭。(60)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The Prince,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2ded, pp.39-40, 74, 86-87, 96-97.因为这一建议是从“新君主”夺取、维护和巩固其统治权的角度提出的,所以或许可以称作“民本主义”,以此对应《李维史论》中的“民主主义”。

不过,对于理解和认识马基雅维利的民主思想真正构成障碍的主要来自另外两个因素:一是马基雅维利的民主思想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它与西方现代主流的民主观念形成了对照;二是马基雅维利思想本身的“复调性”造成了人们认知上的困惑。

马基雅维利的现实主义当然可以从多个维度加以探讨,就“马基雅维利式民主”而言,他的现实主义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其一,马基雅维利的“脾性论”譬喻(61)Niccolò Machiavelli, The Prince,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2ded, p.39; 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16, 18; Niccolò Machiavelli, Florentine Histories, translated by Laura F. Banfield and Harvey C. Mansfield, Princeton: R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64, 105.以及他对“阶级不和”与内部冲突一反传统的肯定,(62)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10-14, 16-17.强化了政治生活中的对抗及其永久性。也就是说,他从不试图抹煞或否认阶级之间的分化、冲突与斗争(以及由此产生的阶级意识)。当然,他并没有由此鼓吹敌我关系、诉诸战争,而是主张将其制度化,亦即控制在合宪的范围内,使之成为政治生活中的有益因素。(63)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Florentine Histories, translated by Laura F. Banfield and Harvey C. Mansfield, Princeton: R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105-106, 276-277.就设置平民专属的官职与机构这一建议来说,他并没有像现代早期以来其他的共和主义者那样,预设一个同质化的“拥有主权的人民”,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不同社会-经济群体在权力上的不对等关系。(64)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21、28页。其二,在对社会-经济精英进行劝谏时,马基雅维利从未诉诸“阶级和谐”或“公民友爱”这样的空洞口号,他把冲突和骚乱的起因首先归咎于贵族、大人物的“压迫欲”和傲慢,他也不幻想贵族会基于善意主动做出政治上的让步。(65)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15.他只能试图让年轻的权贵们相信,帝国事业的前景以及那些表面上看似回护平民的制度安排实际上有利于贵族领袖,有利于贵族阶级的整体统治和长远利益,并警告如其不然可能会激起平民的报复性反抗从而两败俱伤。同样,在劝谏“新君主”必须“结好于人民”时,他只能诉诸“新君主”自身的利益,从避免被人憎恨进而有可能丧失政权这一消极后果的角度加以诱导。其三,在民主转型问题上,马基雅维利关于民主共和国的构想与建议,往往是以寡头共和国或君主国为起点的。正是基于这种务实性,纵使他本人持有民主主义、民本主义的立场,也不得不考虑从现状出发,采用其进言对象(亦即贵族派青年或“新君主”)的视角加以劝诱和说服。麦考米克对《李维史论》这一特点的强调令人印象深刻,但《君主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66)参见刘训练:《驯化僭主:〈君主论〉与〈希耶罗:论僭政〉的对勘》,《学海》2015年第3期。其四,马基雅维利的上述观点与主张从未诉诸抽象的概念和术语,所以,当代流行的“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对立、“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的对立,任何诸如此类的概念套用到他身上都会显得削足适履。(67)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26-27页。麦考米克对马基雅维利研究中“哲学化”进路的不满,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27页注释1。同样,在他那里,我们全然看不到人民主权、社会契约论、同意理论这样的观念构造,前文所谓的“军事民主主义”实际上也完全出于现实主义的考量。其五,马基雅维利在对平民的性情与判断力做出总体性肯定的同时,并未坚持完美主义的标准,而是承认人民有时也会犯错,只不过君主和寡头的表现并不见得更好。(68)参见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112、124页。对此,佩杜拉使用了“怀疑论的民主主义”(Skeptical Populism)这种提法;也就是说,马基雅维利在很大程度上是用消极的范畴来思考问题的,“即使当《李维史论》赞扬平民对共和国各种制度的尊重时,他所考虑的也仅仅是哪种恶更小”,参见Gabriele Pedullà, Machiavelli in Tumult: The Discourses on Livy and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Conflictu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34.以上所有这些方面都与西方现代早期以来主流的民主话语构成了对照;人们已经习惯了用理性主义、理想主义的方式来思考民主,因而对马基雅维利的这种现实主义风格感到陌生而无法理解。

麦考米克在谈到马基雅维利的民主思想何以容易被忽视时评论说:“乍看之下,他对这些议题的探索在分析的意义上不够精确:他将规范性建议、历史描述和文本评论结合在一起的方式,常常使得他的结论模棱两可。”(69)麦考米克:《马基雅维利式民主》,韩广召、康向宇译,刘训练、曹钦校,第264页。事实上,就马基雅维利思想本身的特征而言,更容易引起人们困惑的是其思想的“复调性”(polyphony)。

尽管我们认为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和一致性,但我们必须承认它同时也具有多义性和歧义性,这两个面向共同构成了其思想的复调性。首先,这种复调性体现在方法论和思维方式上。我们注意到,马基雅维利在很多议题上都避免一概而论,他更多地建议不同的主体,在与不同的对象打交道时,在不同的时机与情境中应该采取不同的行为处事方式。(70)笔者尝试着将马基雅维利的这种方法论称作“辩证法”,详见刘训练:《中庸之道、叠转修辞,还是辩证法?——马基雅维利论慷慨》,《学海》2021年第3期。其次,这种复调性尤其体现于他对不同主体的“一视同仁”、对不同视角(以及正方反方)的“切换自如”。最明显的,他往往在政体总类上并置共和国与(新)君主国两大类型,在共和国内部则并置平民、贵族与“潜在的僭主”三种政治势力。在两种不同的政体类型与三种对立的政治势力之间,他的切换与转换过于自如、不假思索、津津乐道,以致人们对其立场的一致性很容易产生困惑和疑惑。

具体到本文的议题上,马基雅维利相信人民在目的上比大人物“更加正当”,却又承认大人物“更有远见、更加机巧”(71)Niccolò Machiavelli, The Prince,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2ded, pp.39-40.;他憎恶贵族的傲慢,断言大人物的压迫欲才是内部冲突的首要原因,(72)参见Niccolò Machiavelli, Discourses on Livy, translated by Harvey C. Mansfield and Nathan Tarcov,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80-81.却又从未否认贵族及其领袖在政治生活中的主导作用,甚至不动声色地指导他们利用宗教、分化保民官等手段来操控平民;他一再捍卫共和国的自由,但在充当共和派顾问的同时,却又时刻不忘为潜在的僭主出谋划策。

既然他的前述主张与建议最终是支持精英问责和大众参与的,那么总体上他秉持的还是“民主主义”的立场,与以往的思想家相比尤其如此。然而,他的视角又是贵族派的,这是因为他的听众、读者以及他的寄望对象毕竟还是青年贵族;所以,他不得不从维护贵族阶级长远利益和整体统治的角度出发,提醒贵族派不要过于顽固和短视,规劝其自我设限,满足平民的合理诉求。这种策略与修辞在当时的语境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时过境迁之后,却可能让现代的读者对马基雅维利“民主主义”信念的真诚性产生深刻的怀疑,从而妨碍了人们对其民主思想的接受。就此而言,麦考米克的“马基雅维利式民主”诠释为我们重新认识和评价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思想开辟了新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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