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资本的底层逻辑:算法剥夺及其矫正*

2022-11-17 16:41徐圣龙
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底层资本主义逻辑

徐圣龙

资本及资本主义经过数百年发展,已然进入新阶段——数字时代。数字时代的资本是否延续了马克思在19 世纪所描述的逻辑链条?答案是肯定的。然而,资本的底层逻辑显然在发生重大变化。至少,今时今日资本逻辑已全然不同于18 世纪前后,其中一个突出特点即“客观性”不断增长。特别在进入数字时代之后,资本仿佛获得了一种更具说服力的逻辑证明,它将马克思所批判的资本本质抛在一边,不断强调自身的“客观”“中立”“必然”。那么,这种资本的底层逻辑特征是如何产生,又该如何理解其所发生的变化?

已有不少学者对这一问题做出了富有创新性的分析。比如,尼克·斯尼切克(Nick Srnicek)就提出了“平台资本主义”(Platform Capitalism)概念。在斯尼切克看来,“每当危机发生,资本主义往往会被重组。新的技术、新的组织形式、新的剥削模式、新的就业类型和新的市场的出现,共同创造了一种新的资本积累方式”。资本主义最近一次危机是2008 年金融危机。这场危机后,资本主义正在经历类似的重组过程,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技术崛起,包括“自动化、共享经济、优步X、物联网”等,“麦肯锡称之为‘范式转型’,世界经济论坛(WEF)称之为‘第四次工业革命’,更为荒谬的是,有人将其比之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①参见Nick Srnicek,Platform Capitalism,Polity,2016,chap.2.这一系列技术共同造就了资本及资本主义新的组织形态——“平台资本主义”。“平台资本主义”意味着,21 世纪的资本及资本主义将聚焦抽取和使用特定的原材料——数据,而资本支配下的平台正是能够有效完成不同于旧有资本组织形态的数据获取和供给,这是推动资本进入平台阶段的重要支撑。另外,肖莎娜·祖波夫(Shoshana Zuboff)则 提 出 了“ 监 视 资 本 主 义”的(Surveillance Capitalism)概念。她认为,“监视资本主义”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市场资本主义,主要有三方面差异,分别是坚持享有不受约束的自由和知识的特权、放弃长期以来与人民的有机联系以及一种集体主义的社会愿景。在信息时代,“监视资本主义”的目标“不是要支配自然,而是要支配人性。焦点已经从克服身体极限的机器生产,转向为市场目标服务而改变个人、群体和人群行为的机器生产”,②参见Shoshana Zuboff,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PublicAffairs Books,2019,Chap.18.数字时代的“监视资本主义”将更为彻底地实现对于人的有效控制,不留任何空隙。

这些对于资本底层逻辑的判断,是否触及数字时代的本质特征,数字时代和信息社会如何被有机嵌入资本逻辑,并推动资本底层逻辑发展?至少“平台资本主义”和“监视资本主义”涉及这一底层逻辑的某些方面,但很难说是直指底层的。在此基础上,贾森·萨多夫斯基(Jathan Sadowski)对资本在数字时代的底层逻辑做出了新分析。他认为,“数字资本主义”(Digital Capitalism)是一种数字技术嵌入其中的资本主义。一方面,不同于尼克·斯尼切克仅聚焦平台,而是需要更加注重“数据驱动、网络连接和自动化系统”;另一方面,也不同于肖莎娜·祖波夫所描述的资本主义“突变”,“我们很多时候并不是在同资本主义之外的技术政治制度或其‘畸变’打交道,而是同同一个资本主义的变体打交道,只是它现在运行在一些新的硬件和软件基础之上”。[1](p.50)一些发生了改变,一些没有改变,因此,萨多夫斯基认为资本主义在数字时代变得“过于聪明”。那么,这种变得更加聪明的资本主义,其底层逻辑由何种要素构成?显然,这就需要回归数字时代的核心,即对于数据、算法、算力的描述,而其中的算法又构成了最为关键的要素,是驱动数字社会得以成形的根本保证,也就自然而然地嵌入资本的底层逻辑,从而推动资本主义进入新形态。

一、从野蛮到“客观”:资本底层逻辑的变迁过程

底层逻辑不同于本质逻辑,它并不是说明一个事物的核心特质,相反,更多用于描述核心特质的活动方式。对于资本而言,它的本质逻辑即马克思描述的生产资料私有制,但如何让这种私有制延续下去,资本在不同时代并不是按照同样的逻辑展开活动。这种活动逻辑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即底层逻辑,它是生成其他活动逻辑的源泉。因此,考察资本的底层逻辑变迁就很有必要,它是审视数字时代资本逻辑变化的前提。

资本从其诞生开始,就具有野蛮的特征,这正是其内在扩张冲动的具体表现。通过不断扩张和积累,资本完成了内部的社会控制和政治建设,并逐渐实现对全球范围内各个国家、民族的有效控制。因此,资本及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扩张史。这一扩张逻辑又因不同国家资本的大小、强弱、先后等差异,造成了一国内部矛盾或国家间冲突,继而引发世界范围内的战争和破坏性后果。这迫使资本对其底层逻辑——野蛮和扩张——加以“反思”。“反思”的结果并不是自我废止,而是如何有效调和资本扩张带来的内部矛盾和毁灭性冲突,同时,面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的挑战,淡化野蛮和扩张色调也是巩固自身地位的有效途径。基于此,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资本的底层逻辑悄然蜕变,不断趋于“客观”“中性”和“必然”,开始强调一种普遍性存在,而这种普遍性的背后恰恰隐藏了资本的身影。资本将自身包裹在“客观”逻辑之中,实现了有效输出,最终塑造了有利于自身发展的全球交往模式。这正是资本底层逻辑悄然改变的历史。

(一)野蛮逻辑:资本的强力扩张

正如马克思的分析,资本从现代工场手工业中衍生出来,通过不断的积累和技术加持,创造出适合自身发展和强大的内外部环境。在内部环境方面,通过改革、革命等方式,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国家建构起来。这一政治国家确保了完整统一的市场,并坚定支持私有法权,为资本进一步扩张创造了有利的内部环境。在外部环境方面,现代政治国家为资本的全球扩张打开世界市场,通过武力、强制、商品、资本、宗教等多种形式,强行将世界其他国家拉入现代资本主义体系,并在这一体系中为资本的掠夺与积累提供强有力支撑。可以说,资本在其产生之初就是非常野蛮的,尤其表现为“资本积累的残酷性、资本增殖逐利的贪婪性和压榨性、资本导致社会不平等”。[2]不过,资本与生俱来的野蛮性正是其对外扩张冲动的生动诠释。这就是资本的“天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3](p.34)

第一,资本的野蛮逻辑体现在对内打破旧有的社会交往,铸造适应资本生产和积累的社会关系。资本在产生之初并不是直接建立适应性社会关系内容,而是打破旧有的社会交往模式。当时的西欧社会正处于从教权向王权的转化过程中,资本在萌芽阶段出现了与王权的融合,共同冲破教权束缚,特别是宗教对于世俗生活(资本活动)的支配性作用。正如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所指出的,“人通过国家这个中介得到解放,他在政治上从某种限制中解放出来,就是在与自身的矛盾中超越这种限制,就是以抽象的、有限的、局部的方式超越这种限制”。[4](pp.28-29)其中,将个人从宗教中解放出来的,正是国家这一中介。与此同时,这一中介并不是具体、实践的,而是抽象的,因为它属于资本的政治形式,并不服务于人的解放。但至少在特定阶段,打破旧有的社会交往构成了资本与王权合作的可能。在冲破旧有社会的交往内容之后,资本很快转向了王权国家这一抽象形式,以是否有利于资本的发展加以评估,并诉诸革命或改革的方式。资本需要将现代政治国家建立在自身基础之上,英国的改革、法国的革命、德国的改革,共同指向围绕资本的需求打造现代政治国家。有了现代政治国家的支持,资本就将按照自己的面貌重塑整个国内交往形式。这一重塑过程是激进而痛苦的,通过宣告“自由人”的方式,不断将农民赶出土地,投入工厂,通过资本和商品不断蚕食“小工业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的生存空间,最后,整个社会被塑造为服务于自身积累和发展的扩张对象。

第二,资本的野蛮逻辑体现在对外冲击孤立的国际交往,强行将世界其他地区纳入扩张体系。在完成内部适应性社会关系重塑的过程中(或之后),资本启动了对外扩张。对此,马克思有过非常经典的描述,“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3](p.35)这种联系显然是资本的生产关系,各个孤立的国家所组成的世界被强行拉入资本的世界体系。这一过程首先面临来自“民族国家”的抵抗,各种宗教、族群、王权等力量在资本全球扩张面前,要么选择屈服,要么选择灭亡。最终,资本围绕自身需求塑造了整个世界体系。正如霍布斯鲍姆所分析的,“持续的探险活动,将世界地图上的空白逐渐填满,但这一过程与世界市场的扩张究竟具有怎样的具体关联,仍然是个复杂的问题”,它可能来自一系列的活动,包括传教活动、探险活动、传播活动、市场活动等,但是,无一例外,资本扩张活动才是最重要的——“正在绷紧的国际经济网,甚至也把那些地理上极其遥远的地区拉入到整个世界之中,使两者之间产生直接而不仅是字面意义上的联系”。[5](pp.59、74)

(二)“客观”逻辑:资本的对外输出

资本的野蛮逻辑伴随着扩张,虽然有效实现了内部与外部的“统一”,但是它也存在深层次矛盾。除了马克思所指出的现代资本培育出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还有另一种重要的冲突,即国别资本之间的紧张关系。整个西欧社会率先由英国完成工业革命,并缔造了全球范围内的霸权。西欧其他国家也有强烈的资本扩张需求。19 世纪中晚期之后,部分西欧国家充分认识到工业化过程中技术的重要性,并开启了获取必要技术和资本之路——“追赶战略”,这一战略成为现代政治国家有组织的行为选择,而不仅是对市场的自然反应。[6](p.249)至此,资本从其产生开始,由自发的扩张演变为寻求现代政治国家的支持,再发展到通过政治国家有组织的行为安排,推动资本从积累到扩张的快速演化。这时,在国际范围内,开始出现了资本主义国家间冲突和战争。这是因为,面对先发国家的霸权,后起资本扩张遇到了边界,要想完成对外扩张,就必须首先打破这一边界,战争也就不可避免。结果就是两次世界大战爆发,社会对于战争和对抗普遍厌恶,资本自身也遭受重创,并且在资本组成的世界体系之外,从根本上否定资本逻辑的社会主义国家诞生,结合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的自主诉求,共同推动资本对于底层逻辑的重塑。换言之,旧有的通过野蛮逻辑实现的资本扩张缺乏充分的条件,新的底层逻辑正在形成之中。

第一,资本的“客观”逻辑体现在国际规则的塑造和准入权的产生。丘吉尔著名的铁幕演说拉开了二战后国际体系范围内的冷战格局。一方面,资本的对外扩张受到很大程度限制,这主要得益于社会主义国家及其阵营的发展,从而有效约束了资本对外扩张的空间。另一方面,经过几百年的扩张,资本自身发现到了更换底层逻辑的阶段了。旧有野蛮逻辑不再适用,新的逻辑正在产生。如何维护资本的本质逻辑——私有制,这一问题仍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采取更有效的维护方式。冷战国际格局下的内外压力,促使资本开始转向创制逻辑,即“客观”逻辑。“客观”逻辑的一个典型特征是消除国家间资本利益冲突的可能性,建立中立规则,约束资本之间的边界,从而更长久地维护资本主义所有制。另外,这也是冷战条件下联盟有效整合的重要方式。因此,在这一阶段,资本的“客观”逻辑主要表现出两方面的要素构成:其一,面对社会主义阵营的压力,资本联盟及其规则体系开始形成。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两套制度、两个市场,彼此对立。对于第三方国家,如果希望获取资本及其支持,前提就是接受资本新确立的国际规则。其二,资本联盟的规则体系建构,强调国际性和通用性。相较于社会主义对于人类社会一般规律的描绘,资本也迫切需要具有一般性的逻辑解释,这就是脱离个别国家、特定资本、族群文化的规则体系。

第二,资本的“客观”逻辑体现在生产和交往方式的对外输出。冷战结束后,资本所建构的规则体系顺理成章地成为国际规则。任何其他国家参与国际活动的前提,就是接纳资本主义国家确立的国际规则。这一时期,有两方面因素强化了这一过程:一是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经验不足导致现代工业化受挫,迫切需要通过融入国际市场来获得资金、技术支持,同时,第三世界国家的贫困状况也使得融入国际社会的要求变得急切;二是基于“客观”逻辑的资本输出也有强烈的愿望,这既有自身的经济滞涨和落后产能转移的现实原因,也有资本的扩张性冲动和更具说服力的规则外衣。在这两方面因素的作用下,资本主义国家以交换的方式获得了对于国际创制的垄断权,并为资本的再次全球扩张提供了极其便利的条件。因此,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资本炮制出的新自由主义开始大行其道。新自由主义以规则为着力点,为其他国家的发展提供了一揽子的解决方案,“力图摆脱国家监管和调控,突破国界向全球扩张,以实现其资本增殖目的”,[7]其本质上是资本的金融形态在新阶段的扩张过程。这一以“客观”逻辑为支撑的资本全球扩张,在形式上显然不同于几百年前资本产生之初的野蛮逻辑,仿佛变得更加“文明”“理性”“中立”和“有说服力”,但结合资本的底层逻辑演进可以看出,围绕私有关系的扩张性冲动始终没有发生改变。

二、资本底层逻辑的算法化及其成因

进入21 世纪之后,特别是2008 年金融危机的爆发,资本的底层逻辑又迎来了一次变迁。这一变迁过程彻底打破了有关资本确立的冷战后国际规则“中立”“理性”“客观”的外衣。它肇始于三方面:一是资本的“客观”逻辑与扩张性之间的矛盾,使资本的根本冲突不断积累,包括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贫富分化和全球范围内的中心—边缘关系、依附关系等,使得资本所建构的规则体系面临质疑;二是后发国家的崛起,特别是中国的快速发展,改变了国际力量对比,使二战后围绕资本所确立的国际规则体系面临变革的需求;三是新技术的出现和发展,产生了新的生产和交往可能,这对于资本扩张本性而言,既是获取利益的重要渠道,也是维护自身支配地位的必然选择。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资本的底层逻辑开始发生新变化,直接聚焦新技术的核心构件,也间接承认了资本建构的规则体系正在失灵:既有的规则体系不能更好地维护资本利益,如同在历史上发生过的,需要利用新的底层逻辑。

(一)“智慧”逻辑:资本的算法转向

资本逻辑的算法化意味着,作为垄断和霸权的资本,一方面需要巩固自身的有利地位,另一方面不得不修正合法性不断流失的“客观”逻辑,转而诉诸自动化控制模式。在数字技术兴起之后,面对数据、算法和算力等要素构成,资本从中选取了核心部件——算法。这是因为,控制了算法,也就控制了数据和算力,控制了数字技术及其生产方式,也就延续并强化了自身的垄断地位,并且还能提供更具说服力的支配逻辑。

第一,“智慧”逻辑能够支撑更有效率的资本扩张。资本的本性在于扩张,扩张遵循不同逻辑。二战后特别是冷战结束后,资本的“客观”逻辑为其有效控制世界体系提供了重要支撑,但危机终究爆发,只是“每当危机来袭时,市场就会变得更加集中”,[8](p.104)资本的集中和控制得到进一步提升。这一过程来自三方面共同推动:其一,冷战后资本的垄断地位、帝国主义体系和创制权,为其转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资本主义国家不仅有效控制世界,还引领信息技术发展,更主导了世界范围内规则制定和话语表达。其二,“廉价的资本——部分原因是非正统的货币政策——在一场金融危机之后席卷了全球经济,这为那些勇敢的科技公司成为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庞然大物提供了完美的条件”。[8](p.102)信息技术在资本的支配下,不断走向规模扩大和垄断控制,弱小的市场主体和后发国家面对这一冲击,基本毫无还手之力,结果就是危机爆发与垄断加剧如影随形。其三,资本获得充分的国家支持,通过政治介入的方式,资本控制权具有更为有力的内外部条件,这在现代政治国家产生以来一直如此。在这几方面因素作用下,21 世纪之前的垄断资本、帝国体系和创制权转向了新技术(数字技术)领域的垄断和支配,因为“智能技术是数字资本主义繁荣的一种方式”,它提供了一种更有效率、更具支配力的数字资本“生态”。[1](p.52)

第二,“智慧”逻辑能够提供更有说服力的“客观性”。相较于冷战后国际体系的“客观性”和“中立性”,机器和技术的中立、客观更具说服力。垄断资本的瓦解、世界范围内中心—依附关系和贫富分化的现实,以及后发国家的崛起和对于国际规则重塑的诉求,决定了“客观”逻辑的合法性存在致命弱点。因此,延续资本的扩张和支配地位,就迫切需要一种从外表到内部都能摆脱人为性的逻辑解释,这在数字技术特别是智能技术的发展中应运而生。从凯茜·奥尼尔(Cathy O’Neil)的“数学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eapons of Math Destruction,WMDs)[9](p.11)到大卫·博利尔(David Bollier) 的“深度包检查”(Deep Packet Inspection),[10](p.24)资本发现最有利于扩张和控制权的,即基于算法的数据处理过程及其结果输出。算法以一种拟人化的方式,提供了有关生产和交往的全部答案,也可以称之为智慧或智能。这就避免了野蛮扩张逻辑,也回避了规则中立性争议,将一切的决策交由非人为性机器,这难道不是看起来最科学、最客观、最中立的?资本在这时完成了底层逻辑的智慧化。

(二)资本底层逻辑算法化的生成条件

资本底层逻辑算法化并转向智慧化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其实现需要回应数字技术的要素构成,并通过资本介入的方式,完成有效控制,进而往社会生产和交往领域延伸,最终形成基于新的底层逻辑的资本扩张和控制结构。

第一,对于数据的有效占有。数字时代到来,首先意味着数据量的爆发式增长,特别是移动数据终端的普及、物联网的推进,更造成了各种数据湖泊、数据河流和数据海洋。根据最新统计,现在每天能够产生的数据量达到了2.5×1018 字节。[11](p.1)在一定程度上数据扮演了生产原材料的角色,不仅意味着从海量数据中挖掘有价值的信息,还意味着对于传统生产与交往的数字化处理,这种影响波及社会的各个角落。既然如此,谁掌握了海量数据,谁就掌握了社会生产和交往的主动权。要想获取海量的数据,那么就必须组织庞大并且融入日常的生产和生活,意味着最大的平台和组织将占据更多优势。如果这种优势还得到政治国家的鼓励,那么完全有可能出现整个社会范围内的数据垄断。资本正是认识到这一趋势且很好地利用了这一趋势。根据斯尼切克的分析,危机重塑了资本(资本必然产生危机),[8](p.105)资本产生了新的技术、新的组织形式、新的剥削方式、新的工作形式和新的市场,这一切在数字时代表现为平台载体,包括广告平台、云平台、工业生产平台、商品平台、精益平台等,①参见Nick Srnicek,Platform Capitalism,Polity,2016,chap.2.从而将全部的社会生产和生活纳入资本支配下的平台。这为资本垄断数据提供了充分条件。

第二,提供充分的计算能力。在占有社会大部分乃至全部数据之后,资本其实已然获得对于社会生产和交往的未来发展的主动权。接下来,资本面对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处理这些数据。数据有效处理是数据价值发现并垄断价值的重要一步。数据有效处理不同于算法,算法是用于数据有效输入—输出的模型,数据有效处理还需要一系列的基础设施,特别是计算能力和硬件设施。根据联合国2021 年数字经济报告,在数据收集、数据传输和存储、数据处理和使用、数据权利和安全等方面,因为国家间不平衡和不平等,“数据鸿沟正在不断加深长期的数字鸿沟”。[12](p.46)这种数据和数字鸿沟,在政治国家背后,不过是不同国家资本能力的差异。换言之,在一国乃至全球范围内,只有垄断资本具备有效处理数据的软硬件设施,并将海量数据之中的价值转化为资本的利润,以及通过对传统生产和交往的数字化处理,巩固其既有控制地位。数据和数字鸿沟本质上是一种资本产生的不平等关系。

第三,对于算法的有效介入。在日常认知中,算法只是一种计算过程、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案,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算法是一种允许我们解决问题而无需每次都发明解决方案的程序”,[13](p.5)进而可以实现自动化、智能化,在很大程度上将人类从机械劳动和低效劳动中解放出来。即使有人认为存在算法歧视或算法控制,也不过是算法之外其他因素的作用,比如数据垄断、平台控制、资本多少等,却经常忽略了计算过程设计的客观性。何为算法的客观性?算法的设计过程指向问题解决,寻找逻辑起点,并通过分类、回归等机器学习算法和深度学习方法,提供优化的解决方案。然而,设计算法的过程不可避免地嵌入设计者的价值偏好乃至偏见,使用算法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服务于使用者的利益最大化,而这两方面的介入算法都处于资本的强力控制之下。目前,绝大多数算法都产生于资本效率的改进和提升,带有很强的欧美价值偏好,比如,分类算法中分类标准的制定,直接决定了解决方案的供给,但是标准并不是完全来自事实,而是由掌握着知识、技术和资本的群体完成并推向社会生产和交往,最终结果只能是算法的资本介入。

三、算法剥夺及资本底层逻辑的本质批判

数字时代资本的底层逻辑正在发生以算法为核心的智慧化转向,产生“智慧”的底层逻辑。这一转变过程将会围绕资本,打造一个全新的服务于资本控制和扩张的“智慧”世界。这个“智慧”世界抛弃了原始资本主义的野蛮逻辑,显得现代而文明;摆脱了二战后的“客观”逻辑,平息了有关规则客观性、中立性的争论,使得整个世界的生产和交往过程都交由“机器”处理,出现了无可争议的非人为性中立和客观。正如现实生活中已经出现的基于算法解雇员工的企业行为,无需所有者或管理者介入,也无需规则阐释与争议,只需要冷冰冰的“AI”告诉被解雇员工最终结果。这一“智慧”逻辑正是资本在数字时代维护垄断和持续扩张的最终结果。

(一)资本“智慧”逻辑的后果

从野蛮逻辑到“客观”逻辑,再到“智慧”逻辑,资本的底层逻辑经过几百年发展而日臻成熟。它从一开始作为无产阶级的对立物,逐渐转化为规则的建构者,直至在数字时代开始“退出”斗争关系。这一底层逻辑的转换并非取消了斗争,相反,它使斗争变得更加复杂、艰难。

第一,资本作为控制者的角色逐渐模糊,阶级斗争的对象退居幕后。在马克思所分析的资本主义初期阶段,基于所有制关系,资本通过野蛮扩张的方式完成自身积累,对内破坏旧有的生产关系,将其他各类阶级、集团、群体抛入无产者队伍,或在政治国家的支持下,组建无产阶级后备队伍;对外侵略、扩张和发动战争,将不同国家强行纳入资本支配下的世界体系。这造成了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资产者与无产者的冲突、国际层面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矛盾。随着二次世界大战后,特别是冷战结束后新一轮全球化启动,后发国家不得不接受资本建构的国际规则,在这种不公平和不平等的国际秩序下,产生了依附关系、中心—边缘关系等。由此,改变国际规则和国际秩序的声音愈发强烈,规则的客观性受到质疑,资本的垄断地位和控制权受到挑战。进入数字时代以来,资本在一个越来越自动化和智慧化的世界开始退居幕后,只要它控制了平台、技术和能力,有关野蛮和规则中性的批判就会消失,国家内部和国际层面只能看到一个“机器”支配下的生产和交往过程。这时,批判的对象开始模糊,批判的难度更是不断提高。这是因为,所有制变得不再清晰,所有者消失不见,知识、技术和专家也只是智慧生态的组成部件,受众和被剥夺的对象甚至无法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第二,资本的扩张和控制基于数字平台、技术和能力,变得无微不至、无处不在。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马克思深入剖析了生产与交往以及经济与政治之间的关系。然而,在数字时代,资本很好地整合了生产和交往领域,“退出”矛盾关系却又无处不在。“大数据资本主义”(Big Data Capitalism)处于更广泛的社会背景之下,包括经济层面新自由主义的商品化和私有化,当然也涵盖数据和交往,政治层面的监控工业设施,以及意识形态层面监控有助于预防和发现犯罪和恐怖主义的流行认知。[14](pp.57-58)在控制数字平台、掌握数字技术和支配数字能力的基础上,数字资本主义将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大型购物中心”,“使用工具逻辑来计算人类需求的算法可以自动化人类的活动和决策,以满足这些需求”。[14](p.59)相较于野蛮逻辑下资本强行将社会生产和交往纳入自身的控制范围,“客观”逻辑下资本必须诉诸规则建构,数字时代的“智慧”逻辑则显得那么自然,它不仅控制了生产和交往领域,还使这种控制变为一种有机联系,支配生产、侵入生活、塑造观念。正因如此,21 世纪的资本奴役形式可能远不同于马克思的时代,它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支配、控制着却又细致入微,有学者称之为“数字奴役”。[14](pp.154)“数字奴役”重复了人类历史上阶级社会的奴役和剥夺,却具有技术社会的特征。

(二)对算法剥夺的批判与矫正

面对算法主导的“智慧”逻辑或面对“数字奴役”,人类应该如何奋起反抗呢?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描述的,资本“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3](p.38)那么,在服务于资本扩张和控制的“智慧”生态系统面前,如何对这种底层逻辑加以批判并最终实现矫正?

第一,回到马克思,明确资本不变的本质逻辑——私有制。马克思在100 多年前就指出了资本的本质在于私有制,这是产生一切危机和矛盾的根源,而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消灭私有制本身。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必须通过自身的政治统治,首先解决所有权和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那么在数字时代,资本的垄断地位和支配权力不是弱化了,它的底层逻辑每一次演化,都意味着这种地位和权力的强化。“机器学习、先进的机器人、预测分析和第四次工业革命,它们共同强化着资本相对于劳动、精英阶层相对于其他群体的优势,并不断增加各类阶层的不平等,包括性别和种族”,[15](p.145)这意味具备“智慧”逻辑的资本在制造更大范围、更为持续、更为“客观”的不平等。因此,“重新讨论所有制”是从根本上瓦解资本底层逻辑的致命武器。尽管数字时代的资本所有者关系出现分散化、隐蔽化,但它始终没有消失。资本加以利用的数字技术正好可以用于资本所有者的挖掘和所有者关系的图谱建立,从而在根源上阻断资本底层逻辑的延伸。

第二,数字技术公共性的再造,改变技术对于资本的隶属关系。资本的“智慧”逻辑本质上是对于新兴技术的控制和有效利用。技术与资本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支配关系,“在资本体系中,技术是一种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和控制的手段”,但是,“技术也推动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它使得共同社会生产在资本体系和私人财产关系中无法实现,继而造成危机”,因此,社会的根本性变革和技术再造是从资本中解放出来的必要条件。[16](p.30)这一马克思主义的主张,对于理解数字时代资本的底层逻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其一,资本的扩张和支配主要依赖数据、算法和能力,这就要求对于数字平台、数字能力和数字技术进行公共性再造,打破私人资本对于数字软硬件设施的占有或控制。其二,基于社会共同生产的逻辑,在各个领域开放数字共同生产,允许社会成员、专业人员、志愿者等各类主体贡献自身的数据、知识、能力和创意,推动共有知识的生产、应用和分享,这在阿莱克斯·彭特兰构建的从“想法流”到“集体智慧”的链条中得到验证,[17](p.50)其也是替代资本支配技术的重要途径。

第三,国内的联合与国际的联合,打破资本底层逻辑的演进链条。马克思曾指出,对于资本的革命与斗争,最终只能走向国际范围内的联合。在信息和数字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国际范围内的联合条件正在资本不断扩张的背景下日趋成熟。从野蛮逻辑到“客观”逻辑,再到今天的“智慧”逻辑,每一次资本底层逻辑的演进都伴随国际层面的冲突和矛盾,而资本每一次都顺利实现了对于国内和国际联合的瓦解。在数字时代,一方面需要对资本原有的“客观”逻辑加以解构,另一方面更需要重视资本围绕垄断地位和支配权力所生成的“智慧”逻辑,它变得更加细致、隐蔽和可控。如何通过联合的方式,冲击甚至瓦解资本的算法化倾向?有学者提出具有针对性的办法。这里结合马克思关于国内和国际联合理论加以具体分析:其一,反监视(Antisurveillance),这属于防守型联合;其二,反之黑客(Hacking Back),这属于进攻型联合。[18](pp.119-132)对于防守型联合,资本的“智慧”逻辑首要在实现控制和监视,因此反监视就是第一步。如何实现反监视?单纯强调隐私权是不够的,因为一来不符合马克思描述的社会共同生产,二来也不符合数字技术对于海量数据的客观需求,故而,制度规制和用户同意就成为数据共有的不二选择,建立国内统一和国际通行的数据池计划就是联合的重要体现。对于进攻型联合,要求知识、技术和创意的共享,抵制资本对于数字技术、平台和能力的垄断,强力推动国际范围内的数字开源计划。另外,还需要注重数字生产和交往的共同参与,结合数据共有、数字共享,实现世界范围内的数字联合,打破资本底层逻辑向“智慧”方向演进的链条。

数字时代到来,在带来巨大希望与可能的同时隐藏巨大危机,这就是资本底层逻辑的算法化转向。资本底层逻辑的转化已经至少经历了两个阶段,即野蛮逻辑和“客观”逻辑。在目前对于资本的批评中,要么聚焦资本的强力扩张,要么主要讨论国际规制的合理性和客观性,这两方面讨论对于认知资本本质和运转方式具有重要意义。然而,当下对于资本新出现的“智慧”逻辑,需要引起足够重视。资本的私利性和扩张性不会局限于旧有的活动逻辑,它是面向未来的,特别是对于数字技术的支配和控制。按照现有的发展趋势,资本的“智慧”逻辑会围绕数字技术、平台和能力的占有,打通生产和交往领域,实现对于个体的彻底控制,最终缔造出类似于大型购物中心的社会生态系统。社会成员的需求以及满足需求的方式,都依赖自动化的方式得以完成,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就是算法模型。在这一背景下,资本将“退出”历史舞台,但又无处不在;所有者“消失不见”,但却牢牢掌握着对于整个社会的控制权并不断扩张,将世界范围的各个国家、组织、个体纳入“智慧”生态系统,野蛮不再、争议弱化,代之以“机器”的自动化、智能化和智慧化。一句话,资本的底层逻辑正处于转型之中,一种新的剥夺模式有可能产生并改变整个人类社会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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