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体面：谁来帮4000万老人洗澡

● 崔慧莹

我们终将面对一个“更老”的社会——据测算，预计“十四五”时期，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3亿，2035年左右突破4亿。那些在现在看来服务于老龄化的新潮职业，未来将成为推进健康老龄化、构建老年友好型社会的重要一环。

过去1年多时间里，“上门助浴”在国内一二线城市走俏——针对有洗澡需求的老人或失能、半失能人群，提供上门洗头、泡澡、理发、剪指甲、床上杀菌除螨等“一条龙”服务。美团数据显示，2021年，“老人助浴”“老人洗澡”等关键词搜索量同比增长达808.06%，“老人助浴”订单量同比增长1450%。助浴师也因此成为备受瞩目的一种新兴职业。

目前我国有约2.54亿老年人，其中有4000万左右的失能、半失能老年人，他们有可能出现在每一个家庭。一旦那些关于洗澡、排泄等最私人的日常活动开始“失控”，谁来帮助他们，维系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最久的，已经两三年没洗过澡”

你有没有试过为一位瘫痪在床的老人洗澡？通常情况下，老人可能已经无法自己站立，苍老的身体布满褶皱，突出的骨头仿佛随时要刺破薄而透的皮肤。如果再加上因长期卧床长了几处褥疮、因尿失禁而插着导尿管呢？

73岁的张爷爷家里，摆满了兔子图案的灯和画——他和妻子都属兔。6年前，老伴因胃癌去世，张爷爷时常枯坐家中看着这些“兔子”，他从不开电视，有时一整天都不说几句话。

肝衰竭诱发的心脏病，让他越来越虚弱，但女儿请助浴师帮他洗澡的这天，老人显得格外放松。在浴缸里泡着热水澡，洗头发、掏耳朵，张爷爷终于打开话匣子，他说妻子最美了，后来他再没看过哪个女人第二眼。

49岁的邹蓉是为张爷爷提供服务的助浴师之一。2021年年底，她与朋友在烟台合伙创办了一家养老服务公司，团队有10位助浴师，从今年6月接到第一张订单至今，已为100多位老人及失能人群提供了助浴服务。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帮老人洗澡就是让老人躺在床上，用湿毛巾“擦浴”，或者让老人坐在浴室椅子上“淋浴”。近两年，抬着“移动浴缸”上门提供服务的助浴师职业火了起来。

通常，助浴师3人一组，抬着一张长约1.5米、宽1米的折叠或充气式的浴缸上门——只要在家中腾出两三平方米的空地，铺上防水布、装好浴缸和上下水管，再灌入38摄氏度左右的热水，就可以用担架将老人抬进浴缸开始泡澡了。

不过，这些“移动浴缸”要进入一些中国老人的家门，却没那么容易。国内不少老楼不仅没有电梯，而且楼梯又陡又窄，助浴师经常需要左右腾挪、变换角度，才能把浴缸搬上楼。

对于老年人，或者失能老人的照护者来说，洗澡可能是一件存在诸多风险的“体力活”。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在穿衣、吃饭、如厕、洗澡等日常活动中，最困扰老人且带来实质性伤害最多的就是洗澡。尤其在冬天，浴室又热又闷，如果老人头晕、滑倒或昏厥，轻则受伤，重则危及生命，这严重阻碍了老人的洗澡意愿。

除了安全性，洗澡还是一件私密性极高的事。很多老人羞于表达诉求，也常常出于自尊难以接受帮助。如果是丧偶老人，或只有异性子女照护，或不愿让保姆触碰隐私部位，长期不洗澡或偶尔用毛巾擦一擦，就成了家常便饭。

助浴师李民花曾去北京郊区为一位老人服务，结果老人居住的一楼没有热水，要一锅一锅地烧热水。“我遇到过最久的，大概两三年没好好洗过澡，大部分老人是好几个月没洗过。”李民花表示。

购买助浴服务的消费者，有的因身为女儿或儿媳不方便给父亲洗澡，也有的儿子担心滑倒不敢抱着老人进浴室，也有新潮的年轻人，希望老人能重温泡澡的乐趣。出于隐私保护，一些助浴机构会尽量安排与老人同性别的助浴师提供服务。在清洗隐私部位时，异性助浴师先行回避，或由在场的亲属为老人清洁。

“我们正在根据工作经验做一些操作指南方面的改进，目前总结出的全套服务流程大约有44项细节和注意事项。”李民花说。

“尽力维护老人的尊严是最重要的事”

究竟什么人能以助浴为业，每天耐心地为老人们洗澡？

在给近千位老人洗过澡以后，助浴师李明仍记得自己洗出过最离谱的“脏物”，那是一只已经被老人的身体压扁的壁虎尸体。

“可能平时只用湿毛巾擦洗身体，家人就以为那股腐臭味是‘老人味’。”李明说，带他入行的师傅跟他讲过一句话，“尽力维护老人的尊严，是最重要的事。”

被洗澡“困住”的老教授，住在一幢没有电梯的10层小楼，家中只有80多岁的老伴和保姆，儿女偶尔从海外传来遥远的问候。这样的孤独故事，每个助浴师都能随口讲出几个。

李明介绍，在开始服务之前需要先评估老人的健康状况，判断是否适合洗浴，再采取合适的洗浴方式。譬如，如果褥疮不严重，贴上防水贴可以泡澡；如果伤口已严重破损或溃烂，应避开患处进行淋浴或擦浴；插有导尿管的人群则需事先清理尿袋。

国内很多“助浴师”大多是“半路出家”，人社部门颁发的养老护理员职业资格证书，是目前与助浴师专业技能最相关的职业资格证书。

现在，不少护理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涌入助浴行业，但真正能接受高强度体力劳动的人并不多。而有一定工作经验的中年人，在体力尤其是腰力方面又不如年轻人。没有疫情影响之时，李明所在机构的一位助浴师大约每天服务十几位老人，“要能吃苦、有爱心。”

尽管男性有明显体力优势，但行业从业者仍以女性为主。邹蓉透露，公司曾招过2位男护工，一位对老人没耐心，一位一身酒气经常被顾客投诉，后来基本上不招男护工了。

很多助浴师都经历过“找不到客人”的窘况。变化出现在去年年底到今年上半年，各地疫情相对平稳后，不少年轻人尝试通过互联网购买助浴服务。

邹蓉遇到过一些客人抱怨他们的助浴服务太贵，“我们3个人带着浴缸上门服务1个半小时，剪头发、指甲，除螨、除味……一整套服务300元贵吗？”

在给一位南方口音的老人洗澡时，邹蓉发现对方身上浓重的骚臭味总也散不掉，“找了半天，才发现老人的导尿管已经脱出，他的妻子和儿子都没发现。”

邹蓉一边给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洗澡，一边劝他多吃饭注意营养，老人掉下了眼泪，悄悄对邹蓉说，因为担心家人嫌自己臭，他每次上桌扒两口饭就走。

服务结束之后，邹蓉建议老人的儿子尽快带父亲到医疗机构重新插导尿管。但纠结再三，还是没有开口提老人吃饭少的真正原因。

被洗澡“困住”的有时不只是失能老人，还包括整个因此而“失衡”的家庭。“对于照护者来说，他们必须努力走进被照护者的内心世界，不管那里是哪种荒郊野岭，有多么寸草不生。他们需要知道，你不会丢下他们而去。”哈佛大学人类学教授凯博文在记录陪伴患病妻子十年经历的《照护》一书中写道。

如何扶持发展

在中国90%左右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的背景下，上门助浴是需求迫切的养老行业“空白”。

多位助浴机构创始人表示，进入这一赛道“成本相对较低，准入门槛不高，形成口碑后有利于介入相关养老服务行业”。

四川某养老服务公司创始人雷亮坦言，如果单纯只做助浴，机构想要盈利可能非常困难。他们希望以助浴这一核心痛点作为切入口，介入更广阔的居家养老服务场景，比如照护、陪诊、家政服务等。

对此，业内人士建议，政府应对助浴行业加强规范，设立收费标准。此外应购买助浴服务免费提供给特困老人。

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数据显示，目前高龄津贴、经济困难老年人服务补贴、失能老年人护理补贴等制度，已实现了省级全覆盖。

在北京，老人通过社区养老服务驿站享受生活照料服务，可以获得补贴，其中就包括助浴，但一般都是擦浴。李春花希望，未来更专业的“泡澡”服务也能被纳入政策补助范围。

青岛于2012年率先试点、酝酿近10年的“长期护理保险”被助浴行业寄予厚望。这是一项以单位和个人缴费为主，为长期失能人员基本生活照料和医疗护理提供服务或资金保障的社会保险制度。

从长远来看，如何帮扶“上门助浴”等新兴养老服务行业获得更好、更规范的发展，是摆在政策制定者面前的一道重要议题。

2022年9月，国家发展改革委、民政部、国家卫生健康委等13部门联合印发了《养老托育服务业纾困扶持若干政策措施》，明确提出了房租减免、税费减免、社会保险、金融、防疫等26条政策措施。

即便自家机构尚在起步阶段，不少助浴师仍将公益慈善服务列为重要事项。“目前每月至少安排1次免费公益服务，孤寡老人终身免费。”邹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