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渍

2022-11-18 15:18彭剑斌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何老丁

彭剑斌

它们攀附在我们年轻的背上,像无数颗

腐烂的牙齿被塞进一张美丽的口中

——戈麦《我们背上的污点》

一大早,老丁老婆的哥哥板着脸坐在店里。老丁尴尬地站在一旁,心里想:这个时候,顾客们八成还在床上赖着;而她呢,几点钟醒来也没个定数,我出门时,她睡得正酣;反正店里现在还不缺人手,我去仓库。

仓库是机床厂里头一个废弃的旧车间。他刚走进机床厂的大门,迎面走来那两个工人。他们睡在仓库里,眼下才刚起床。老丁感到很奇怪,今天好像开不了口训他们。但老这样下去也不像话,天天起得比老板还晚,怪不得老板一大早就坐在那里生闷气。他决定说说他们,好歹也是老板的妹夫嘛。

在相对而行、越走越近的这段时间里,两个工人——既是装卸工、搬运工、仓管,在店里时又是营业员、收银员,小何同时还兼任货车司机——走起路来一点也不雅观,东倒西歪,腿嘛,软绵绵的像要化掉,双臂却摆得比鸟翅膀还快。老丁看了心里很不爽:难道走路也要费那么大的劲吗,还不是睡过头,把骨头都睡酥了。他们笑着朝他走来。他望着这两只流浪的小麻雀:一个的老婆几天前刚在家里给他生了个儿子,除了右手多出一根手指头,其余一切正常;另一个,老婆已经死了两三年,现在岳父正张罗着把小女儿也嫁给他,他也有一个三四岁的儿子,住在郊外乡下爷爷奶奶的家里。他们脸上时时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好像天底下的好事全让他俩给占了。

老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着笑着,人已到了背后(走到跟前时,互相望着的就不是对方的脸了,而是彼此的脚尖)。他们笑得挺殷勤,似乎还在他耳边发出了“嘿嘿”或“嗬嗬”的声音。老丁准备回应他们的笑,但好像有点困难,他努力抬起上颚,舌尖在下嘴唇上舔了一个来回,一双小眼睛半闭着。不说就不说了,大清早的(希望明天能自觉一点),可是该吩咐的事情总要吩咐吧。于是站定,转过身去,尽量随和地:“小周,吃完早餐来仓库理货。”

“哦。”那人回答。接着两人又不知何故笑出声来。

老丁推开仓库的大门,硬纸板包装箱散发出来的清香钻进鼻孔里。这么多年来,工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这股气味一直没变,只要打开仓库门,就能闻见。所有的货物都整齐地码着,空间被充分地利用,过道也腾得比以前更宽,找起货来就快得多。里面几乎不透光,一堆一堆、一件一件的货仿佛在黑暗中沉睡,做着不安稳的梦。他毫不留情地摁下开关,最里头的那盏日光灯最先亮。他呆呆地立在那里,等待着。在一阵嗡嗡乱响中,楼下、楼上所有隐藏在方木梁柱上的日光灯像纷纷睁开的眼睛,亮了起来。货一件一件被灯光刺醒,它们欢天喜地:“干活喽,干活喽!”

老丁喜欢听它们吱吱叫唤着“干活喽”。他走上楼去,每次走到那布满尘埃的木梯的第七级,都会下意识地停下:有一双眼睛。他继续朝楼上走去。倚借仓库里现成的两面墙壁,他曾亲手搭建起这间木阁楼,现在用来供工人们休息。他推开阁楼的小木门,里面乱得像狗窝,他没有哪一天见到被子是叠好的。有一股橘子皮的酸香味。啤酒瓶扔了一地,书桌上也倒了两只——空空的酒瓶,一滴不剩。最初是他住在这里,那时他还不是老板的妹夫……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哟,他闪念,那时的老板,说得不好听,抽的烟比我还便宜。

书桌上最抢眼的是那只塑料烟灰缸,烟嘴子挤了一层又一层,像一座下胖上尖的塔,顶上的那只还在微微摇晃。烟灰缸压着的是一本从中翻开来的杂志,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抽了出来。书到手上,他松了口气——那只摇摇晃晃的烟嘴子到底没有掉落下来。书里面讲的是最完美的交媾,最符合男人的梦想,每行字都那么赤裸、甜蜜。他读着,陷了进去。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最爱看这种黄书了。他抬起头,想了想,没错,是最爱看。

性欲起来了,他痛苦地将书丢在床上,翻起书桌下的几只抽屉来。他现在像一个值勤的警察,检查抽屉里都有些什么。一只手表,秒针断了一截,表盖却好好的,只是披满了细尘。他笑它,你知道现在几点吗你转转转?一台收音机,或者说样子比较像一台收音机;一只袜子,完好无缺;一个没填写完的信封;一支牙刷;最离谱的是:一只扁了的蟑螂。他做了个十分夸张的表情,将这个抽屉啪地推了进去,好像在说眼不见为净。另一个抽屉有点沉,他先用手托了托它的底部,接着推了出来。里面除了叠放整齐的几本厚厚的书,没有别的,干干净净。他逐本抓起来:《古希腊悲剧集》《爱伦·坡集(上)》《爱伦·坡集(下)》《奥尼尔戏剧选》《蒲宁短篇小说集》。最后一本比较薄,他快速地翻开,审视了一下,没有他想要的字眼。那些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似的,像另一个陌生的仓库,而不是他精心打理的这个。他的目光顿觉艰涩吃力。他又拿起最厚的那本,在打开之前瞥了一眼封面:古希腊……连同另外几个简单的字眼,趁他恍惚之际,在他脑子里烙下深刻的印象,令他觉得好没意思。一缕阳光从墙上排气扇的缝隙间照进来,洒在书页上——他像是捧着一沓金箔。一个问题在他一声不响的大脑壁上撞来撞去:“这些书是谁的?”

书页洁净平坦,不留任何痕迹。没有购书人的姓名、购买日期和地点,没有画过一笔,甚至找不到——他鼓起眼珠,鼻尖紧贴着纸页——指纹。

“这些书是……那个人的。”一起理货时,小周告诉他。他不知道老丁知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可他一时也想不起我叫什么名字,他只能这么说了。

有一双眼睛在跟着他。老丁和小周在午饭时间回到店里,因为没有看到老板,他脑子里仿佛有些情感隧道在施工抢修。他在水桶里洗了洗手,然后一摇一晃地走到老婆身边。老婆怀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是他们的第三个女儿。他笑吟吟地望着母女俩。她则总是将两只眼球滴溜溜转到右侧的眼角,像是觉得有只苍蝇总在她右太阳穴边上飞舞。他俯身用食指掸了掸女儿的脸,小家伙缓慢地闭起眼皮来,不搭理他。他老婆干脆将她举起,推到他身上。他顺势让她躺在臂弯里,捧起了她。

“大哥呢?”他瓮声瓮气地问道。

“不用等他。他去学校了,今天下午阿春他们班上要开家长会。”回答的是老板娘,他们的大嫂。

店里只留小周和老板娘看店。老丁夫妇则抱着婴儿同小何一道先回,等他们吃完再下来换小周回去吃。家就在市场后面,走几步就到。那其实是大哥的房子,老丁一家都寄居在大哥家里。上楼梯时,小何表演“一步五级”给这对夫妇看。他在狭窄的楼梯间作短促的助跑,然后起跳。那双腿似乎还以电影里的定格镜头停留在空中,身子却已岌岌可危地站在第五级台阶的边沿上了。他的腰令人担忧地向后倾斜,他只有飞快地扇着双臂使身体保持平衡,以免朝后倒下去,把脑袋瓜摔裂。

老丁的老婆哈哈大笑,整幢楼都在笑声中摇晃。

老丁爬行在楼梯上,爬爬爬。

进了门,二女儿告诉他们:还没开饭。饭没煮熟,小女孩吃了一碗之后才发现。她得意地向她妈妈邀功:“我吃了一碗夹生饭!”老丁整个人处于一种梦游状态,像是魂儿丢在了半路。他目光急切地望向他老婆,发现她正在对他的那个女儿说:“作业写完没有?”他觉得体腔内回荡着一阵嗡嗡响,四处一片宁静,嗡嗡来自他自己,他听到的一切声音也从他大脑里发出,他成了一堆嘈嘈切切。他移动着脚步,从客厅到露台,从露台到客厅,又从客厅到卧室——他得让声音流动起来。他回顾了(向自己说明了)一些简单的情况:大女儿在潮州的奶奶家;大哥去了阿春的学校;阿春是大哥的儿子;大哥是她的大哥;我没有大哥,也没有儿子;书是“那个人”的;小周在店里看店;饭还没煮熟;嗡嗡嗡嗡嗡嗡是我自己;是我在流动。

他坐在床上抽烟。干了一上午活,他实在饿了。读中学时,有一个农村来的同学跟他说过,抽烟可以充饥,因为烟是固体颗粒,这话被他牢记了半辈子。小何明明还在门外探头探脑,转眼已经出现在卧室。他来向老丁讨根烟抽。老丁揭开烟盒,从中挑出一根,递给他,同时狡黠地笑着,望向他。小何被他望得不好意思:“操,你笑什么啊?”他又笑了:“仓库里那本黄书是你买的吧?”小何将手一挥,刚点着的烟掉到了地上,他赶紧弯腰捡起来,说:“早就在那里了,我都看了无数遍,没感觉了。”

老丁叼着烟,眼睛被熏得完全闭了起来。“哪天借我看看。”他边咳嗽边说。

“操,要看拿去,我和小周都看腻了。”小何在这局促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处瞟瞟。他看到老丁老婆的红色胸罩,松松垮垮地扔在枕头上,像两只万念俱灰、没了力气的手掌。他立刻将目光移开,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倒霉似的。

“操,”他摇着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这里都有些啥啊?你平时都干些啥啊?”

老丁顿时来了兴致:“我写写毛笔字呀。”他走到床头边,从地上的一个脸盆里头拣出一幅他写的行楷来,放在床上,仔细地摊开,抚平。上面用一种可笑的字迹写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那是一些规规矩矩的笔画,不敢长一分,也不敢短一寸,不敢胖毫厘,也不敢瘦毫厘。尽管写字的人如此克制,小心翼翼,但写到后面,笔画却渐渐变得扭曲,像是要从纸上跃起来,幽怨地咬住那管颤抖不停的毛笔。

小何看得如坠云雾,莫名其妙。在结束这难堪的应付之后,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用力甩了甩头——主要是想甩一甩眼珠子。“看不懂。”他说,“我下午有点事,跟你请个假。”

老丁这时也发现了枕头上老婆无精打采的内衣,听到小何说请假,他心里划拉过一道锋利的疼痛。“小姨子来看你啦?”他仍勉强地笑着,内心里却性命攸关地期待着他的回答是否认。

“没有,我儿子发高烧,要去趟医院。”

又是一道锋利的疼痛。他闪念:太准了!

再次发现嗡嗡响的时候,他无奈地想:反正一直在嗡嗡。

下午,他整个人轻松起来。店里只有他们夫妇俩,小周在仓库,老板还没回来,老板娘在家里睡午觉,孩子们都……不见了。老丁坐在柜台后面,为自己倒上一缸热乎乎的普洱,心里盘算着等它凉了后痛快地喝一气。他拿出一根烟来,缓缓地抽。他老婆背朝着他,站在店门口,望向外面的马路。老丁也透过门口她的背影留下的缝隙,看走来走去的路人。他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从店门口走过,眼睛望着店里,甚至还与他的目光对视上了,脸上却无所表示。那是他们的老顾客,几天前刚打电话来从他们这里补了点货,叫货运站送过去。他今天人来了,却没进他店里来。老顾客及时地止住脚步,把手放在谢了顶的头上挠了挠,又一声不吭地走到马路对面去,进了另一家铺面。他走起路来,腿是绷直的,这让他的上身显得滑稽。老丁的老婆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她怎么不跟客户打声招呼呢,真是的。他望着她的背影,刚好有两个娇小的女中学生一前一后紧挨着从店门前经过,她们一块儿被她的背影吞没了。他觉得她的背实在太粗了,而她的腰更粗,腰上像缠着一条大蟒蛇,谁都知道那是肥肉。她真是又矮又粗,她的屁股一点也不好看,在那两条啤酒瓶似的腿的上端摆放着,好像还没放稳似的。她突然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老丁这才发现她嘴里一直在嗑南瓜子,下巴上还粘着一片瓜子壳。

老丁冲她善良地笑了笑,手掌在自己的下巴上抹了一把。她照着他的样子,将瓜子壳拿掉了。她的眼睛老是斜视着某个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她只是有斜视的习惯而已。她留着女运动员的短发,看上去像一个举重冠军。老丁不停地盯着她看,目光涣散。他的嘴已经提前张开,手却还在桌子上摸索着茶缸。她像是从没发现他在看她,一直看她。

一个客户走进来,老丁马上把心思转移到生意上来。看到这个客户,他并没有变得高兴,反而感慨起来:今天的生意真冷清啊!

“廖老板,你好久没来了呢。”老丁强作欢颜地跟客户打招呼,顺手丢给他一根烟。廖老板是个寡言的中年人,一个心思简单、性情随和的生意人。他手里拿着一张从烟盒上拆下来的锡箔纸,上面用圆珠笔写好了他要开的货。他自己搬了一条凳子,坐在柜台前,和老丁面对面。他照着纸上写的念起来。老丁咬着根烟开单,烟子熏得他眯缝着眼。开好了单,在一台带语音功能的计算器上合计了总价,两个男人对望着,好像想不出有什么话要说。

小周接过单子去仓库配货去了。(他从仓库回来还不到五分钟。)

“老廖,你好像是一个月来一趟吧?”老丁老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廖老板身后,她突然开口问他。

廖老板惊讶地扭了一下脖子,又转回去,望着老丁的眼睛说:“是的,我一般都是一个月来进一次货。”

“好像每次都是你一个人来,你家的那位怎么不来呢?”她又问。

“她在家里看店嘛。我们的生意好得很,人走不开。”他边说边把锡箔纸卷成一个喇叭筒,套在指尖上。

老丁猛然一阵止不住的激动,因为他那么好运气地回想起来:廖老板的老婆两年前来过几次。他忍不住把这一重大发现讲了出来。他激动地等着他乖乖承认,他望着廖老板的目光不仅是急切,甚至有点贪婪。

廖老板点了点头,说:“嗯咯,那一年我有病,所以她替我来过几次。”

老丁感到失望,他现在又觉得廖老板不应该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带给他一阵空虚。他的眼神渐渐失去了之前那束闪烁的光芒。

刚才那阵惊喜像是一个皮球,它现在又从老丁身上弹到了他老婆那里。她莫名惊喜地问:“老廖,我看你身体好得很嘛,你会得什么病呢?”

廖老板十分轻松地将整个上半身转过来冲着她,像是屁股上装了一个齿轮一样,诚恳地对她说:“我那年运气不好……我那年得了一种怪病,得了抑郁症……”

夫妇俩差点没笑疯掉。廖老板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老丁老婆一边笑一边流出了眼泪,她喘息着说:“老廖,你怎么搞的嘛?你怎么会得抑郁症哦!”

老丁心想(就好像他刚才没有跟着她一起哈哈大笑一样),这个女人怎么回事,那么容易快乐?

晚饭是在露台上吃的。老板上身脱得只剩一件白背心,一伸手夹菜,左边的乳头老是露出来。老板娘坐在他右侧,阿春走近来夹菜,她就劝他:“夹些青菜。”他夹了两个煎蛋,鸡腿也是两个,把碗装得满满的。老板娘一把拽住他的裤头:“你吃得了吗?”“给弟弟夹的!”他挣脱了她,跑回客厅去了。孩子们擎着碗在客厅里,看电视的看电视,跳皮筋的跳皮筋。老丁坐在角落里,一直没看到二女儿出来夹菜,心里有点动怒(他怨恨她长得太瘦了)。他老婆搬了一张椅子,独自坐在那张堆满脏衣服的大桌子旁,喂婴儿吃饭。她把那些米饭拌着青菜一块嚼碎,又吐在两个指头上,塞进小女儿的嘴里。

孩子们再也没有出来过,饭桌上安安静静。

老丁本来想去夹那块肥肉来吃,但他突然失去了主张,握筷子的手停在桌子上方。老板也伸手去夹菜,却被老丁的手臂挡住了。他好奇地看了老丁一眼。老丁的手又缩了回来,就着碗里的榨菜扒了几口饭。他低头扒饭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东西站在自己的大腿上。老丁仔细地看了看,那东西只有一根小拇指大小,并不怎么突出,跟他裤子的黑色相近,甚至也不立体。比裤子的黑色还要深一点,他想,可能是写毛笔字时不小心溅在上面的墨汁,因为它的形状十分随意。老丁盯着它看,直到它突然开口说话:“老丁,你干脆去死好了,当然我只是随便说说。”老丁笑了笑,它的确说得很随意,好像出于无聊,或是为了报复他一直用失礼的目光盯着它看,才说了这么一句。他低着头吃饭,找机会(他觉得所有人都没注意他时)冲它挤了挤眼,咂了咂嘴,那意思是说,我现在不方便说话,不过你有何高见,不妨继续说下去。

那东西从他左腿跳到了右腿上,不过老丁定睛看时,它还是在左腿的那个位置上,一动未动。它虽然站着,但是它的边缘却好像被裤子的纤维给紧紧地缝住了。它真的继续说下去。它说:

啊!

差不多就说了这么多。

“哈哈,你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哈哈,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怜?哈哈,我……你……”老丁流着老泪,声带颤抖地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露台上响起,他知道这声音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他真担心会发生那种怪事,别人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之类的怪事。

还是没什么变化:店铺在傍晚六点半左右关门。老板娘会准点来店里喊吃晚饭。老板像石礅一样端坐在柜台后面唉声叹气,摇晃着脑袋对工人说:“小周,没生意嘛!有个鬼生意,你看一天又过去了……不好搞啊,你以为老板好当吗?我一天的开支有多大,说出来吓你一跳!要不你来坐在这里试试,我给你打工?我巴不得像你一样领死工资。”

小周冲小何递个眼神,默不作声地咧开嘴笑。

“唉,关了吧,关了吧。”老板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和一连串长叹朝家里走去。其他人等——老板的家人和工人们——全都跟在他身后走出店门。最后走的负责关灯锁门。如果当时店里还有生意没做完,就留下一个看店的。

这个家里留给工人的特权就是,他们可以先洗澡。因为他们是干活的,身上容易脏。家里共有两个卫生间,他们各占一个,利用吃饭前的十分钟空隙把澡洗完,然后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将换下来的衣服丢到阳台的大桌子上。家里的保姆会负责将脏衣服——包括主人家的和工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贴身的和外穿的,全都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去洗,晾干之后又全部搭在藤椅背上,等着他们自己去认领。白天,老娘板和老板的妹妹会将自家的干净衣服整理好,收进衣柜里,所以等小周和小何来取衣服准备洗澡的时候,藤椅背上就只剩下他俩的了。

这天傍晚,等小周和小何取完衣服后,椅背上还剩下一件军绿色的汗衫,像一张青蛙皮,孤零零地搭在那里。

孩子们仍然捧着碗在客厅里磨磨蹭蹭,一顿饭吃上个把钟头;老板的妹妹仍然将饭菜嚼碎,喂给小女儿吃;老板仍然穿着他的白汗衫,露出左边的乳头;老板娘仍然忧心阿春挑食,像母鸡护雏一样地护着餐桌上的荤膻。座位空出来一个。小周和小何暗地里较着劲似的麻利地夹完菜就往客厅里跑,混在一堆小屁孩中间吃,因为溜得慢的那个极有可能会被老板留下来,坐在那个空位上吃。饭桌上大家一声不吭,了无生趣。

小周和小何快速地吃完,拿了钥匙急匆匆地出门,说是回仓库睡觉,但其实他们还会到街上闲逛一会儿,去搞几把老虎机,或去货运站找搬运工们打一块钱的手搓麻将,等到十点钟以后,街上都冷清下来了,他们才会回仓库去休息。

出了门,他俩逃命似的拽着楼梯的铁扶手,一步十级地往下跳。四层楼下来,他们的脚总共沾地不到五次。在楼梯拐角,他们(身体横着)可以先将脚蹬到墙壁,再利用回弹的力带着身躯在空中转一个弯,双脚稳稳地落在某一级阶梯上。

“我的妈呀!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一到楼下,小何就激动地嚷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小周从他身后巨大的暗影里撵上来,好像害怕自己一个人落了单似的,想跟小何并排走。他对小何想要说什么心领神会。

“那是老丁的吧?我没看错吧?”

“除了他还能是谁的?只有他有一件那种绿色的青蛙皮。”

“我的妈呀!说又不好说,我操!”

“他老婆还跟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吃饭呢。”

“操。晦气!”

老板的妹妹一天到晚管不住自己的嘴。店里没什么生意,她搬了张板凳抱着婴儿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到那个挑着火盆的老头经过,就鼓起眼珠子瞪着他:“老头!你等一下,烤点洋芋吃。”语气也不怎么友好,不知道谁触犯了她,或许只是怪这老头竟然没有主动问她要不要吃点啥。

老头肩一斜,就把担子放了下来。担子的一头是一盆快要燃尽的炭火,另一头是用一板豆腐盖住的木桶,底下是半桶洗得干干净净的洋芋、满满的一塑料盒香干以及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各种调料,桶耳上还挂着一把便携式的小马扎。老头将小马扎叉在地上摆稳之后,就一屁股坐下来,麻利地往火盆里添了几团麸炭,很快,一股青烟冒起。老头将脸凑过去鼓起嘴巴吹了吹,一匝浓密的灰白胡须像刺猬的毛一样立了起来,腾起的几粒红火星儿,精灵一般,趁机一头扎了进去,烫他的唇。

老板的妹妹要了五颗洋芋,豆腐只剩一板,她干脆全要了。当地的洋芋只有鸽子蛋大小,皮薄肉实,吃起来粉粉的。豆腐比手掌略薄,上面像棋盘一样用铲刀划了很多小格子,一格就是一小片,这也是当地特有的一种豆腐,有一股淡淡的酸腐味,专门用来烤着吃,撒上研得极细的辣椒面,一口一片,味道独特。

“再买点这种香干吧?”

“不要。”

“蛮好吃的。”

“蛮好吃也不要。”

老板的妹妹两眼放空,含混的目光(像死水表面浮了一层油污)笼罩在炭火上方青烟弥漫的铁丝网上,她的上唇向前突,勉强包住一口龅牙,过长的人中看上去很像面包车的引擎盖,掩盖着一两百匹马力。老头推销遇挫,便噤了声,惆怅地用筷子在洋芋身上戳了些孔,又翻了翻烤出一面金黄的豆腐,然后抓起装有辣椒面的矿泉水瓶,倒过来,挤一挤,在食物上空降下一场呛人的红雨。

中午正是生意最萧条的时候,这时老板一般在家里睡午觉,小周和新来的小杨则在仓库理货,只有老板的妹妹一个人抱着婴儿守店,幸亏可以打打牙祭,她才不会无聊得睡着。

当她吃到第五块豆腐的时候,我带着两名同事老廖和小黄回来了。我是常驻这边的业务员,老板就是我的代理商,所以我跟这一家子都很熟了,平常不出差时就和工人们一起睡在他的仓库里,吃饭也在他家里吃。但是老廖和小黄初来乍到,又碍于自己的特殊身份,生怕吃人家的嘴软,便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尽管老板一家盛情邀请,仍执意不肯到家里用餐。我只好带着他们到街上随便吃点。

老板的妹妹老远看见厂方的三个人吃完饭回来了。“老头,再烤十个洋芋!”

去年三月份,我被公司派遣过来负责西南这边的市场。在这篇小说的开头的前几天,李经理一个电话,将我召回公司开会去了。

没想到这次回公司开会,竟然开了两个多月,我被困在了南方炎热的天气、每天无所事事,以及因此而滋生的那种顾虑重重的对女人的渴望中(塞林格的那句“想触碰又收回手”用在这里倒刚好合适)。

那段时间,我们这些从全国各地赶回来的业务员被统一安排在镇郊的一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宾馆里入住。那真是一处极其荒凉的所在。我从未像住在那里时那样迫切地渴望得到一个女人,将自己的生活和她的搅在一块,管它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

一天傍晚,我坐在宾馆楼下唯一的一家小炒店的露天餐桌旁吃饭。除了旁边那桌刚刚落座的两名少女,再无别人。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天气突然转凉,风卷起小股的沙尘往她们裙子底下塞……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两人漫不经心地走着,其中漂亮的那位被风一吹,差点栽了个跟头——裙子猛地裹住了她的左腿,裙尖朝右边挣去,一伸一缩地抽打着地上的几粒小石块,嗖嗖作响。但是她没有出声,而是立在原地,缩着肩膀,侧斜着脑袋,朝天空中作出一个表情,一个故作坚强且不无滑稽的表情。反倒是她的同伴,显得很不淡定,仿佛裙子已经不翼而飞似的尖叫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桌子前一屁股坐下,疯狂地跺脚。而她仍然迎风而立;风一停,裙子像条饱食过后趴在地上的狗一样,软化在她的腿上,于是左腿的曲线再度隐藏进裙子的布料里,她这才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坐在朋友对面。她很漂亮,高挑而匀称的身体里装着一种饱涨骇人的俗气,那正是像我这样的人无比向往的气息。我一见到她就很想和她搅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她。对另一位,我很难做出更多描述——我的目光完全被她的漂亮朋友牵引着。但是,一旦发现自己确实很喜欢她,我反而不想再去看她了。我起身就走。

付完款,从店里出来时,那女孩(漂亮的那位)正看着我,招了招手:“过来,到姐姐这里来。”她坐的方位正冲着店门口。我紧张起来,开始变得不清醒。这时,我感觉有一个畸形的身影从我身旁蹿了出去,原来是个小男孩,我差点以为是个侏儒。他是小炒店老板的儿子,我刚才进去点餐时看到他正坐在电视机前写作业。他快速移动的身影在我眼前画出一道弧线,跑到离她最近的点时,敏捷地一扭身,又朝着离她越来越远的方向跑去。“蟋蟀!”他一边逃离,一边扭过头来叫“蟋蟀”,接着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女孩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或是软绵绵地做了一个拍桌子的手势:“谁教你的?叫姐姐!”“蟋蟀!”那男孩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又连叫了几声蟋蟀。她站起来,要去杀了那个调皮的孩子。

在销售部召开的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上,我常常走神。我在想自己是否适合这份工作。有一次,董事长在会上让各地回来的业务员给公司提些建议,同事们大谈市场动向、行业前景,以及各自负责的区域内的城市发展规划(那意味着给公司在当地开展业务创造了新的商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丝毫提不起兴趣。轮到我了,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鸡毛蒜皮的退货问题。我说,我在市场上体会最深的就是退货问题非常容易引发矛盾。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董事长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以后公司将专门委派两个退货专员,全国各地跑,及时处理代理商的退货,免得退换产品在代理商那边积压,错过了保质期。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董事长拆开烟盒,抓出一把香烟来,只往他熟识的几个老业务员面前抛。“没有了。”我没有得到董事长的烟。我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刚才的发言毫无技术含量。

待在公司的日子着实无聊,而在宾馆里,我又好久都没见到蟋蟀小姐了——事实上,打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我开始淡忘了她,转而去留意起我们办公室里一个百看不厌的文员来:十八九岁的年纪,拥有两排老鼠那样的啮齿、长而匀称的手臂、一股淡淡的狐臭,还有活泼开朗的性格。办公室的男人们总喜欢拍她的肩膀,亲切地叫她小妹。我怀疑小妹也有一点喜欢我。在一次公司聚餐时,小妹特意叫我坐在她旁边。当我还在顾忌是否可以在喝酒时帮她挡一挡酒,而又不被同事异样的目光所围杀时,她已经细心地往我碗里夹我喜欢吃的菜了。我却仍在爱与不爱的算计中度日如年,一心只想躲避她,像在考试时先跳过一道没有把握的选择题。

正当我缺乏勇气而左右为难之际,我又见到了蟋蟀小姐。

那天晚上,我关在房间里写一封工作邮件,打算第二天带手提电脑去公司连网,将它发出去。写完之后,我才发现房门一直开着一条缝,肯定是刚才来串门的同事走的时候没把它关严。我走过去,准备把门关上,而且是用力地关上,让它发出一声巨响。我拉开门缝,正待发力,不由得愣在门口,望着对面的房间:它房门大开着,蟋蟀小姐坐在一台台式电脑前上网——它正冲着她发出密集的嘀嘀声。我走近那门,敲了敲门框。“打扰一下,”等她转过脸与我对视上了,我才接着说,“你这里能上网吗?”

啊,这么快又见到她了。我有一种预感:以后还会经常见到她。我指了指我的房间,说:“我住对面。能借用一下你的网线吗?发个邮件,一分钟就好。”她迟疑了一下,说:“你用吧。”说完她站了起来。我赶紧跑回房间去。当我再次返回她房间时,她还是站在原地,不过网线已经被她拔出来了,正蜿蜒在地毯上。见我端着手提电脑,腾不出手来,她又拾起网线,递给我。我说,哦,我先找个地方放下。于是她又让它掉到了地上,转身从墙角给我搬了张凳子过来。我大大咧咧地坐在她原先坐过的椅子上(还留有余温),我的电脑就摆在她放键盘的桌面上,键盘被我移到了一边;她只好坐在自己搬来的凳子上,这张凳子就放在离我很近的斜后方。抓紧时间聊吧!我这样想。但是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骄傲心理,或者胆怯心理,在发邮件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跟她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叫蟋蟀。”我想我会这样跟她聊。邮件立马就发出去了,一行特别显眼的字在提示我发送成功,想必她也看到了,这时我傻了眼,因为我该走了。我后悔什么也没跟她说。“好了,”我说,“谢谢你。”“你会修电脑吗?”她说。

“会一点。”我说,“你电脑坏了吗?”我把自己的电脑合起来,搁在一边,又帮她把键盘放回原位,然后钻到桌子底下把网线插好。嘀嘀嘀的声音突然响了。我站起来时,她已经迅速关闭了QQ。“好卡的。”她说着又坐回那张凳子上。我也坐了下来,不想让她觉得我急着走。我一边帮她看电脑,一边和她说话:“你住在这里吗?”“是啊。”“来出差?”“才不是,我还在读书。”“在哪里读书?”“就在本城,职业中学。”“那你为什么住宾馆?”“我家就在这里啊,这是我爸的宾馆。”“这个房间就是你的专用房吧?”她笑了笑:“差不多。”“怪不得有网线。有钱人家的孩子真好。”她没接话,可能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家里没开过宾馆的人聊天。“你每天都回这里住?”“哪里哦!”她看上去非常震惊,“只有周末或放假才回来住。”那语气似乎在质疑我有没有念过中学。“这层楼只有你的房间有网线吗?”“还有两间也有,211……”“我能搬过去吗?”我说。“跟我来。”她说着将一条手臂越过我的肩膀,拉开电脑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大串钥匙,哗哗地响。我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我们住进来的那天在前台登记的就是你!”“帮家里干点活呗,有钱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自己把自己给逗笑了。

我跟随着她穿行在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上,像坐在一列神奇的火车上,看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房门从眼前掠过——它们有的漏出欢声笑语,有的却保持沉默——最后停在了211的门口。我头一回感觉到这宾馆大得骇人。她镇定地举起拳头,在211的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你好?服务员。”

里面一片死寂。又等了几秒钟,她才将钥匙捅进去开了门。

下了班,我回到宾馆里。宾馆的老板像尊石狮子一样,坚硬且目光无神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抽烟。除了前台值班的服务员和两名正在办理入住的客人,大厅里显得冷冷清清。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保洁阿姨正在他边上拖地。老板挪了挪脚,冷笑一声,说:“哼!这一天天的……你也看到了,总共才来了几个客人?每天一睁眼就是上万的开支,房租、水电、你们的工资……这都是要从我口袋里掏的。你倒好,每天只要把地拖干净,一天的工资就挣到手。我呢?弄不好是要往里面贴钱的!你以为我吓唬你?要不你来当这个老板试试,我怕你一夜之间会愁白了头!”他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困惑地盯着他的员工看,好像在怀疑她到底能不能明白有钱人的苦衷。

保洁阿姨咧着嘴笑了:“你有钱,你亏得起。我没钱,我亏不起。”

“哼,你说得轻巧。我不用养家糊口的吗?我不要留点棺材本啊?到时候老了喝西北风去!”说到自己凄惨的晚年,老板不由得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在乞求她的同情。

“你这么大的老板都要喝西北风,那我们这些干活的人就不用活了。”那保洁员根本不打算施予他怜悯,她继续兢兢业业地拖着地,瞅空揩了揩额角的汗说,“你就一个女儿,再读两年书,毕业就能自己挣钱了,以后成了家又不用你养。我还有两个儿子,彩礼钱还指望着我给他们挣呢。我都没担心,你有啥好担心的?”

“哼,你这说的什么话!女儿就不是亲生的吗?”老板哀嚎道,“我就一个女儿,我能看着她过穷日子?我为什么让她去学酒店管理,还不是想着将来把她留在我身边,好接手我这一摊子买卖?”

我当时就想到了老丁。老丁的形象刚从我脑海中闪现,我就知道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个操蛋的方案:我决不做第二个老丁。我就算做上门女婿,也不做有钱人家的上门女婿。

过了两天,我便接到公司出差的通知。我立即买了一张当天半夜的火车票。

还在火车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思念起办公室的小妹来:细细的牙齿,丝瓜一样的手臂,哦,还有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汗臭,多么狡猾的气味,多想趴在她身上闻个够……我想起那次公司聚餐,她主动大方地给我夹菜的样子,带着这份美好的回忆来到了高原这边凉爽而肮脏的街道。

高原这边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放在仓库里的几本书不见了;小何辞职了,新来的小杨顶替了他;老丁死了。

十一

丁家的二姑娘,那个刚刚丧父的小女孩被电视里一档非常闹腾的户外探险节目给迷住了。那场过家家似的探险已经持续了个把钟头,意味着那顿饭她也吃了个把钟头,碗里的菜都结了一层油脂;她只在开饭时夹过一次菜,后来就一直捧着碗站在客厅中央盯着电视机,再也没有靠近过饭桌。一个多钟头下来,她活动的范围(如果她有活动过的话)不超过一块地板砖。所有人都吃完走了,只有老板娘和保姆还在露台上打扫卫生,孩子们也都……不见了,整个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站那里看傻了,不时发出“呃呵呵——呃呵呵”的笑声,那准是又一个倒霉蛋掉进了水里。我吃下去的饭菜开始消化,我的头有点胀胀的。我实在不想去店里,虽然我吃了老板家的饭,好像确实应该下去帮点忙,哪怕给上门来的客户介绍一下新产品,如果实在没生意,就去仓库帮忙理理货也行。但是我的腿不听使唤,屁股陷在沙发里不肯挪窝。我脑子里转着一个主意:要不,出趟差?我这么想,跟我本该十分在意的业绩无关,只是为了离这家人远远的,到下面的县市去转悠几天,权当散散心,尽管那样一来吃饭投宿都得自己掏钱,那也总比跟这家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更自在。但考虑的结果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不想出差,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趁着插播广告,二姑娘像一头被惊起的小鹿,猛回头——发现我正目光涣散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下一秒便迈开她长长的小细腿跑去了露台。“搞什么!又吃饼干,你饭没吃完啊?”是她舅妈大惊小怪的斥责,隔着一堵墙传进了客厅,但我久久没听到她的回应。当她抹着鼓鼓囊囊的嘴迅速跑进客厅时,广告正好进入五秒倒计时,她脸上预先备好了笑,仍然站回她刚离开的那双看不见的脚印上,至少是同一块地板砖上。

“起来吧,您嘞!”我往沙发靠背上一仰,身子被弹了回来,腿在地板上一蹬,便站了起来。我想好了:出差!他妈的。经过小女孩时,从背后抱了她一下。我记得刚来时,这小姑娘还坐在我大腿上吃过我买的薯片。她转过身来,脸自然而然地埋在我柔软的腹部,仿佛想将自己闷死一样,鼻梁用力地往我肚子上的肉里揳进去,细小的胳膊箍紧我的腰。我摊开手掌在她背上抚了抚,心想,这也太瘦了,两片肩胛骨像两片饭勺一样耸在衣服底下,脊柱像一把缝在布料里的铁链子锁,摸着都硌得慌。不过她这身板倒是遗传了老丁的好基因,结实而匀称,手、脚、脖子都又细又长,皮肤也细嫩白净;除了嘴大,她真是一点都不随她妈。不过她爸在的时候,她可没有这么瘦。她妈只知道让她学习、背课文、写作业,而不大关心她的发育。她喜欢吃零食,不爱吃饭,这也是她身上不贴膘的原因。可是,哦,痛!一种绝对的痛,在绞我的肚子,像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立竿见影。我一把推开她,掀起衣服看时,肚皮上留下两排深浅不一的红牙印,渗出血来。她有一口和她妈一样的牙齿!小女孩歪起脑袋与我对视,那眼神明面上佯装无辜,暗里却充满了挑衅。

十二

因为——据小周说——我的书都被老丁给扔了(至于为什么扔,小周也无可奉告),我只好郁闷地再去了一趟二手书店,这次没什么收获,只买回一本西班牙作家伊巴涅斯的小说集《卢娜·贝纳莫尔》。里面有一篇,写一个男人被狗咬之后,染上狂犬病不治身亡。那惨烈的场面让我印象深刻。

我绝不能那样死掉,原因是我恶心那种死法,像一条疯狗似的绝望地狂吠、孤独地死去。为此,我去找小杨请教。

新来的小杨二十出头,刚毕业,留着短发,看上去憨厚守分,说起话来细声细语,却不可思议地斩钉截铁,底气十足。他自称他拿的是医学院的文凭,但他一点也不想当医生,只想回老家去开家五金店;之所以来这里当小工,是因为老板是他的族亲,他可以在店里边干活边学经验。

小何大闹一场之后,甩手不干了,货车现在是小杨在开。

小杨一袭(干活的人穿的)蓝大褂,下摆垂到膝盖以下,似乎他弃医从商仅仅是因为喜欢蓝色更甚于白色;长着一张皮肤紧致的胖脸,又爱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像只肥猫;不过肥猫可没有他那样前凸的大嘴,以及那两排大猩猩才有的龅牙。或许血盆大口外加两排龅牙是他们这个家族的标配,不过相比起老板和他妹妹,小杨这副尊容却让我平添了几分好感和信任——虽然同属于大型动物,但小杨和那对兄妹之间的区别,正是食草和食肉的区别。

小杨抿嘴一笑,没抿住,两片肉唇像潮水般退去,露出龅牙的河床:“你怎么让她给咬啦?”“就是抱了她一下嘛。你看看是不是出血了?”小杨细心地察看伤口,用食指在舌尖上蘸了点口水,均匀地抹在牙印上,像是在我肚皮上画了一个清凉的圈,然后就将我的衣服下摆放了下来。

“不用打狂犬疫苗,打什么狂犬疫苗咯!哈哈,你真搞笑。”小杨发自内心地大笑:我之前的担忧(就像碰到了对的人)被解读出某种幽默来。

十三

出差第五天,我接到老板的电话,让我赶快回来。

“李胖子说你们公司要来两个人?”李胖子就是李经理,公司的营销总监。我挠着头皮说:“不知道,完全没接到通知啊。”老板露给我一个苦难的笑:“哼,不好搞!哪有什么生意?等他们来了,你带他们到下面去多跑一跑,让他们也知道生意没那么好搞。”

第二天,小黄和老廖就拎着可怜巴巴的行李,像两个钱包被窃、沿路乞讨过来的人,出现在老板的门面里。人家根本就不是来帮他跑市场的,人家是董事长派来的退货专员。

其中那个年长者,也就是老廖——跟得过抑郁症的廖老板同姓,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大约三十八九吧,身材修长,眼神阴郁,话不多,一副胸有城府、深不见底的样子。而另外那个,小黄,应该才二十出头,略显活泼,给人感觉头脑比较简单,很容易被收买。

我见到老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从样貌到气质,甚至连说话时的神态,简直跟老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等着有人来分享这显而易见的发现,可奇怪的是,似乎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没有这么觉得。

我带他们去街上吃饭时得知,这两人是从公司的生产车间里临时抽调出来的,小黄来自质检部,老廖来自组装车间。他们出来一个多月了,全国到处跑,上一站是武汉。公司给他们的任务是两个月之内处理完全国的退货,然后继续回车间上班,直到下一次出差。我说:“这样也好,出来透透气。对了,你们老家是哪里的?”小黄说:“我是江西的,那个屌毛广西的。”他用筷子指了指老廖。我说:“我们销售部有个文员,是个小妹子,她也姓廖,好像也是广西的。廖大哥认识她吗?”“认识。”老廖笑了笑,说,“咦,你住哪里啊?”我说:“我没租房子,晚上睡在代理商的仓库里,省钱嘛。”小黄说:“我们在附近的宾馆开了间房,你晚上过来玩不?”我说:“再看吧。”

那天中午,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店里,老板的妹妹请我们吃烤洋芋。我没吃,这玩意儿我早就吃腻了。老廖只吃了一个意思一下,似乎还觉得过意不去,便回赠他的善意:伸手轻轻地弹了一下婴儿肥嘟嘟的脸蛋,笨拙地笑着对老板的妹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那一刻,他真是像极了老丁。老板的妹妹便将她举起来,老廖顺手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用臂弯抱起了她。

十四

小说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但有一个无关紧要的结尾仍不妨加上去。

小黄——他当时正站在小说结束的地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来:“我们这种便宜烟你抽得惯不?”我善良地接过一根,宽慰他:“我抽的比你还便宜,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我一边点烟,一边带他往树底下走去,以便抽完之后在树干上碾灭烟头。那棵树早已被我烫得浑身黑疤。

小黄猛吸了一口,轻蔑地吐一缕烟雾,缓缓说道:“你以后别在他面前提小廖,他们是一个村的——嗨,我就直说了吧,他是她亲爸,在公司那边,他们住的是一个出租房。但在外人面前,他都说自己是她叔。不知什么原因,他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小廖也是,在别人面前只管他叫叔。你以后回公司也最好不要在小廖面前提那个屌毛。”

我吐着烟圈说:“我知道了。”

说完又快速地吸了几口,便在树干上碾灭了——还剩好长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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