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之刃

2022-11-18 15:18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韩浩月

脚踝上的脚镯多么残酷,

骨髓渗进了铁锈!

生活:刀尖,爱人在上面

跳舞。

——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茨维塔耶娃诗抄

在小镇开车晃悠,导航把我带到一个路边全是大排档饭馆的街道,我费力地从一堆饭馆中寻找一家银行的营业网点。我要给女儿办一张可以捆绑在她学校饭卡上的新卡,学校指定了某家银行,所以家长就必须得跑一趟。但显然,导航把我带错了地方。

打电话给银行营业厅,想咨询一下正确的地址。那边接电话的人“喂”了一声,然后头就转向了别处。嘈杂的马路边上,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我怀疑自己打错了电话,因为对方说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不太像银行工作人员,倒像是在菜市场里经常听到的大妈讲价的声音。听筒里各种人声在喧闹。就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感觉她的头又转向了我,声音清晰了起来,她告诉我,想要找到对的营业地点,需要导航搜索一个关键词,然后她说了一家商业广场的名字。

十来分钟后,把车停在了这家商业广场的停车场。推开银行营业厅的门,方才听筒中通过数字形式传递的声音,一下子有了现场感。音量放大了五倍左右,听筒里单调、枯燥的单声道,变成了立体声,轰然扑面而来——像是一个很有力气、胸膛很宽阔、冒着热腾腾气息的人,给了你一个熊抱一样。

营业厅里大约有二十来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张纸条。很快我就晓得了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那是四道填空题,分别是:单位名称,年收入,详细住址,手机号码。保安递给我一支圆珠笔,带着些不由分说的意味。我身不由己地做完了四道题,然后被分配到一排皮革长沙发的角落,继续旁观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有两个柜台,其中的一个柜台玻璃后面,放置了一块“暂停办公”的钢制立牌,只有一个柜台在营业。一个过号的顾客,死死地坐在柜台前吱扭作响的转椅上,不肯下来,她旁边,是一个刚被叫到号的顾客——她俩为究竟谁先办业务,发生了争执。我电话里听到的喧闹,就是以她俩为源头发出的。

小镇上这样的争执,每小时要发生几十起,这没啥,让人诧异的是,这场排号之争没有速战速决,竟然持续了十多分钟,也就是说,在我开车前来的十多分钟里,银行等候厅里的柜员、服务人员、保安,还有二十多名顾客,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在吵架:一个人指责另一个人插队,另一个人则申辩本来就该是自己——这样的情况,在几十公里外的一线城市,不太可能发生,或许,这就是小镇生活的特色吧。

柜台后面的柜员,愣着神,头也不抬,盯着自己的指甲,并不时地把转椅转向与她相邻的同事那里,闲聊几句。这时保安提议:“可不可以让这两位都插一下队?不然这样没完没了的话,大家都耽误时间,大家同不同意?”保安用视线巡视着二十多位顾客的面孔,再次重复了一遍:“同不同意?”“同意!”大家齐声答道。话音落后,我也恶作剧地补了句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到的两个字:“同意……”

不再争论究竟谁插队的两名顾客,安静了下来。等待着的那位,胳膊肘子架在柜台上,半个身子留在只有两个人的“队伍”里,饶有兴趣地观察柜员慢条斯理地干活。正在被接待的顾客,开始对柜员展开了连珠炮般的抱怨:“办个银行卡,为什么非要工作单位?我没单位还不给办了?年收入多少,关你们什么事?你们这效率也太低了,办一张卡,居然要十几分钟,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数字时代!有身份证,签个名,哪还需要乱七八糟手写填这么多,要不是为了孩子,谁来你们这办这破卡?你们银行和学校有什么交易吧,别觉得我办完卡了就不会投诉你们……”

这名顾客的言语,在其他顾客那里引起了共鸣,大家要么公开抨击,要么窃窃私语,不大的营业厅,仿佛要被高高低低的声音掀翻屋顶。我向那个貌似领班的人展示了一下排号条,问:“大约什么时候能排到?”她计算了几秒钟,说:“大概两三小时左右吧。”我说:“好。”把背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抬起手腕,智能运动手表自动亮屏,找到那个“压力监测”的数据栏,看了下数字,是“25”,属于“压力很低”的范畴。

“那我慢慢等吧。”我微笑着对领班说。领班报之以微笑:“要是不着急,您就慢慢等。”我说:“那我得先去车里找本书。”

我把视线从书页那里收了回来,抬头去看机场航显屏滚动的文字,有些是红的,有些是绿的,无论屏幕有多大,在上面寻找信息的时候,总是要费很大的工夫。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页里总会有几个词,像被放大器突然放大一般跃入眼帘。

这是计划中深秋的一次航行,许久之前就定下了航班,但到了飞行这天,天空阴云密布,针对不能起飞的疑问,机场给出的答案是,降落地天气异常,不具备安全降落条件。至于如何异常,没有准确的描述。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千里之外彼地的天气,决定了此地此时人们的行踪和情绪,这在古代不可能发生,他们打算上路的时候,只需要抬头望望天,天空反馈给他们一个指示:可以出门。于是他们便推门上路了,至于目的地如何,那不是他们所能左右的。

清晨八点到了机场。本来九点到,时间也是宽裕的,但至少提前一小时到机场,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候,还会提前两到三个小时。在机场等候飞机从远方飞来,是个美妙的过程,你不知道飞机从何地飞来,何时降落,降落在机场的哪个位置,你不知道有没有摆渡车,匀速地开到停机位上,把机舱里吐出来的人们,一位一位地接走,然后有人开始给飞机加油,打扫清理机舱。当然如果想要得到这些信息,并不难,打开手机操作几下软件,就知晓了,但我觉得知晓这些信息并没意义,它们只会让人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手机屏幕上,还有不停地向停机坪张望。

第一次通知飞机晚点的时候,人群是沉默的,没有人抬起头来,大家用耳朵听着,觉得这再正常不过,所以这个时候没法判断出,究竟哪些人与你同一班飞机。不过,等到第二次的晚点信息从广播里不紧不慢地传出来的时候,那些纷纷站起身,走向检票口查看小型航显屏的人,四处寻找工作人员的人,大约都是与你“千年修得同机飞”的人。

机场庞大而深邃,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通道,工作人员的通道不知道藏在哪里,当他们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了。比如第三次通知晚点的时候,他们就会用小推车推着一些瓶装水、小面包,一边查验机票一边发放水和食物,并耐心地、小声地向乘客解释着一些什么。这个时候人群已经开始躁动,有的VIP乘客开始发脾气,多数乘客都开始走动起来,去洗手间,去超市或咖啡馆、购物店。

买了一杯咖啡,继续看书,心如止水。在内心的水面表层,有一些涟漪,悄悄地穿透这层涟漪,会惊讶地觉得,有些欢欣的意味在波动——等待被延长了,且延长幅度未知,这样不可控的变化,是一件挺值得期待的事情。一个人走进深山,他想成为一名僧人,在去往寺庙的路上,他不知道在最后一刻是否仍然会坚持剃度,剃度之后,也不知道在寺庙里要待多久,一个月,几年,一生?但他走在这条路上,洒满碎石子的山路,就是他此刻的命运,他不断分辨着自己的心情,以确定自己要不要继续往山上走,如果得到的反馈是清晰的,就继续走,如果相反,也可以转身下山。想到这样的场景,不禁恍惚了。

等待时间中读的书,变得比平常好看。一本打开的书,像酷暑中的一口井,井口散发着清冷但却诱惑人的凉气,也像是一层单薄的竹林,绕到竹林后面,再透过竹影往外观看,就觉得是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每个人都该拥有两个世界,两个世界要挨得很近,一边是火热,另一边就该是清凉,一边是喧闹,一边就该是宁静,两边的区分标记,可以是一层纱帘,也可以是一面纱网,总而言之该是很轻的东西,一撩便可穿越。可百分之九十的人失去了第二个世界,所有的重量都倾斜于那唯一的空间,太重,太拥挤,太堵塞。

恢复另一个世界的做法有两个必然的步骤,一是把自己置身于陌生的场景当中,就像电影《盗梦空间》所表现的那样。任何一个场景的转化,都有可能帮你创造出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把桌子上的苹果强行拿走一样,有时候,人也要把自己从某个常在的场景中拿走,苹果走进榨汁机,就变成了它自己所不认识的苹果汁,人离开了让其困扰的生活切面,也会好奇地重新打量自己。其二就是去感受时间的存在,不断测量时间的长度、宽度、厚度,有可能的话,还可以品尝时间的味道,拽住时间的衣角,和时间进行一下交谈,想要实现这个想法并不困难,只需要耐心地、被动地做一件事就可以了——等待。等待赐予人万般感受。

下午五点,一架飞机的啸鸣声在机场阔大的屋顶渐远。每架飞机都会发出这样的啸鸣声,但总有一架会让你觉得与己相关。当意识到属于我的那架航班,已经在离我几千米的高空之后,我知道了等待的另一个结局有可能是错过,于是把书放进了随身的背包,顺手从里面拿出了车钥匙,带点惆怅又带着点喜悦,从停车场里取出车,开车回家了。

女儿在家里等我。我在楼下按可视对讲门铃,多数都是她踮脚帮我开门。门被打开的瞬间,会听到她的欢呼,“爸爸回来啦!”——这还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每次回家,她都会翻我的口袋,翻我的包,寻找带给她的礼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有落下的那天。这使得我那段时间,错觉自己像一名猎手,每当出差或下班回家,总会提醒自己在路上“捕获个猎物”带给她。万一要是忘了,就在车里四处翻箱倒柜,看看是否能翻出一小袋或者一两颗糖果,快餐店送的玩具也行,带回家一样有效。收到礼物是她每天的开心时刻,也是她等待的理由。一个父亲,总是避免不了成为一名无法摆脱的“被勒索者”,这会是他一生最珍贵的回忆。

小孩子在上小学前后,要打许多次疫苗,接种疫苗的记录,被登记在一个绿色小本子上。每到周四固定的儿童疫苗注射日,镇上的预防接种中心就挤满了人,拿了排号条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五六岁的女儿因为早起,没一会就困了,忘记了将要打针的恐惧,在我怀里睡着了,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平稳又热烘烘的呼吸表明她睡得很香。因为双手要抱着她,没法看手机,也没法看书,视线所及范围之内,只有重复播放的动画片可以看,但一点儿也没有着急、浮躁的感觉,连耳边人群喧闹的声音,也仿佛被隔在一层薄薄的静音墙之外。跟随着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的时候,有时候会恍然觉得,身处宇宙黑洞中,作为大一点的星子,携带着一颗小一点的星子,在沉默的星群中,有规律地旋转。

女儿是个安静的小孩儿。三个多月的时候,抱着她四处逛街,三四岁的时候,带她驾车长途旅行,五六岁的时候,一起出国去玩,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从未哭闹过哪怕一次。她也很少坚持什么,一个要求如果被大人驳回,她就会回复以“好吧”两个字,记得有一次在长城附近的一个景点坐缆车,一个往返之后,她希望再坐一次,几次商量未妥,只能告诉她:“坐一次缆车,需要排队很长时间,你有耐心吗?”她用力地点点头,结果,等到排队再次坐上缆车之前,她睡着了。

我在三十四岁那年等来了她。三十四岁于是就成了我的一个人生分水岭。以前我不肯相信,一个成年人,会被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所改变,但后来慢慢觉得,小孩的成长过程,似乎伴随着一种魔力,这种魔力斧劈刀砍式地改变你,水滴石穿地影响你,无所不在地塑造你。孩子是一面镜子,他们会折射出大人最真实的样子,在这面镜子面前,可以看见自己的急躁、鲁莽、飘忽等等。一名父亲,希望孩子能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么他自己就首先要去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口头禅是“没事”,于是她的嘴边话便是“没事儿”,我常用的叮嘱是“别着急啊”,她的回复通常是“我才不急呢”。

小学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多数时候是我接她放学。为了避免路上堵车,总是会提前十几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到达学校门口。没有什么比等待小孩放学的这段时光更悠闲了,那一会儿自己的唯一身份是一名父亲,手头正在做的事,心里正在想的事,在并不宽敞的学校门前,都烟消云散。各个班级的孩子们,排着队逐一出来,我寻找着她,她寻找着我,看见的瞬间便一起举手,这是接上头了的意思。在迅速望向老师得到同意之后,她会快速地向校门口跑来。有时候我会躲在别的个子大的家长身后,和她玩一下躲猫猫的游戏,她觉得在同学们面前有点丢脸,坚决要求下不为例。

但这没法纠正我,我还是偶尔会躲一下,等放学,不能是白等的,是要皮一下,才能更期待下一次的接头。

在冲洗鞋子上的泥巴的时候,左手大拇指指缝间扎进了一根刺。很细很细的一根刺,肉眼看不见,把手指肚捏紧了送到台灯底下看,找不到丝毫踪迹,打开手机手电筒,近距离观察,依然难觅倩影。

鞋底的泥巴自山上来,所以那根刺或许是松针的“针尖”,或许是野蒺藜枯萎后散落的尖刺。这根刺本来跟我没有任何联系,它本来应该是在泥土中缓慢地腐烂、消失,但兜头而来的一只脚,踩中了它,并把它带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小镇上,它进了一个人的家,深藏在一只鞋子底部的沟壑里,本来如果对它不加任何理会的话,说不定哪天它会随着鞋子一起被扔进了垃圾桶,或者在这个人行走的时候被甩掉在柏油路上。但这个人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把这双鞋子清理干净,于是它有了与一个人发生血肉联系的一次机会。

疼。洗脸,敲打键盘,端碗盛饭……任何需要使用到左手大拇指的动作,这根刺都会利用痛感提醒我它的存在。只要不触碰到它,就不会有任何疼意。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学会了把左手大拇指打入冷宫的技巧,尽可能地避免使用它,慢慢发现,没有那根大拇指的参与,基本上也不耽误什么事情。

不知道那根刺什么时候会消失,只能慢慢等待。闲得无聊的时候我端详自己的手指,试图让视线穿透皮肤,在茫茫的皮肉组织当中寻找那根刺。刺,进入人的肉体,属性不会改变,它仍然是植物最小的构成部分,虽然不是种子,但植物的基因,或许还在提醒它寻找潮湿的森林,人的身体也是一座森林,但却如此排外,与一根刺格格不入。这是植物基因与动物基因的一场战争,敌我实力悬殊如此巨大,敌人甚至连单兵作战也算不上,但却搅动全局,让“司令部”也头疼不已。

第七天,我停止了谈判。在此前的七天谈判中,刺拒绝被发现,被挑出。它不投降,我就只能妥协。但谈判也只是形式主义,不能借助任何带有好处的条款诱惑它投降,谈判的结果是双方达成一致意见,就是把这段疼痛的交集,交给公正的时间来判决,疼多久,消失不消失,全凭时间的态度,让最终的答案水落石出。

第十四天。这些天当中,我时而想到那根刺的下落,胡思乱想,它会不会四分五裂,变成更细小的武器,潜伏得更深,并且伺机进入血液管道,在血管这条大河里玩花样游泳?它们会不会商量好在某个关键部位——比如心脏的某处集合?当然,我军不会轻易让它得逞,狙击部队自然会随时出动,期望我军先锋部队能够第一时间就以绝对优势将其歼灭,让大本营高枕无忧。

带着这样的必胜信心,有了更多等待的耐心。在等待的过程里,我发现等待是把塑形刀,这把刀在我的身体之外,搞不清楚它是近在方圆几米之内,还是远在远方不可琢磨之地。一根细微到不值一提的刺,只是在改造着我的动作与情绪,而那把塑形刀如同空气一样,在对我的整体进行刻画、调整、抽取、填补。与刺不同的是,那把塑形刀不会带来身体的痛感,却会给人制造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它仿佛提供了一个深邃的通道,呼唤我走进去。一段时间之后,它会宣布改造结束、塑形完毕。

我拒绝它把我塑造成自己讨厌的模样,于是不断呼唤着二三十年前的自己从时光隧道中回来,由外至内地保护我。可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就能听到身上的铠甲被刀砍斧凿的声音。这也是一场不分胜负、没有结局的战争。那根刺,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第十五天。那根刺消失了。我用力按压大拇指指缝间曾经疼痛的部分,发现已经毫无痛感。不知道那根刺去了哪里,最大的可能是,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没关系,这个身体里还埋藏着诸多的箭镞、诸多的刀鞘、诸多的弹壳,它们被堆积在某个角落当中,逐渐锈蚀,并终将消失。

北方的秋天到了。有一天我迎着大风,走到一座大桥上,桥上没有车,空空荡荡。我捡起了一粒石子,将它远远地扔到了桥下。石子在风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线,无声地落在了不知道已经干涸了多少年的河滩上。那里有无数的石子,面对从天而降的“同胞”,它们视若无睹。扔完这颗石子,我就离开大桥回家了,我改变了那粒石子的命运,从此它将在一个曾经河流汹涌的地方,等待清晨与日暮,等待沧海与桑田,与我在不远处一栋高楼的房间里,所面对的未来,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