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对恩格斯历史合力论的误读及其辩正

2022-11-18 17:01丁欣烨
理论与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文集人民出版社唯物史观

丁欣烨

恩格斯在晚年提出的历史合力论是阐述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重要论述之一。历史合力论在论战中出场,既是理论交锋的产物,也彰显着恩格斯长期的思想沉淀。这一理论的提出使得恩格斯思想的独特性受到思想界的关注,历史合力论也成为一个颇具争议的命题。在围绕历史合力论的思想讨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阿尔都塞的评论。阿尔都塞是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在《保卫马克思》一书中的《矛盾与多元决定》附录部分对历史合力论提出质疑,认为恩格斯回到了马克思之前的水平。纵览当前学界的研究,批评阿尔都塞误读恩格斯历史合力论的讨论大致可分为两方面:一是阐发历史合力论的“历史语境”,通过对“公式”意涵的深刻剖析来回应阿尔都塞的“误读”(1)参见张文喜:《恩格斯“历史合力论”的历史语境及其当代意义》,《哲学研究》2009年第4期;张文喜:《恩格斯的公式具有怎样的哲学视域——驳阿尔都塞对“历史合力论”的批评》,《学术月刊》2009年第8期。;二是以文本为依据直指阿尔都塞的疑问,以论争的方式阐明历史合力论的思想内涵,为恩格斯历史合力论辩护(2)参见叶泽雄、胡招祺:《为恩格斯历史合力论辩护——对阿尔都塞诘难的驳斥与反思》,《河北学刊》2017年第4期。。但总体上看,目前已有的研究或是拘泥于公式的内涵挖掘,或是沉浸于思想的直面交锋,鲜见对历史合力论形成史的全面梳理。本文拟从思想史出发,对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进行出场学解读。

一、阿尔都塞对历史合力论的误读

阿尔都塞对历史合力论的误读主要围绕恩格斯在1890年9月致约瑟夫·布洛赫的信(以下简称《致布洛赫》)展开。在这一文本中,恩格斯回应了布洛赫对唯物史观的困惑,并从两方面阐发了其对历史合力的认识。其一,“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但是政治等等的前提和条件,甚至那些萦回于人们头脑中的传统,也起着一定的作用,虽然不是决定性的作用”(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这是历史合力论的客体维度。恩格斯先承认经济的决定性作用,尔后也表明对“经济决定一元论”的反对,认为不应忽视上层建筑的效能,从而强调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互动关系。其二,“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而这个结果又可以看做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这是历史合力论的主体维度。恩格斯强调个人意志在历史创造中的作用,强调人的主体性在历史活动中的彰显,认为历史发展就是个人意志相互交错、相互作用的运动结果。阿尔都塞准确把握了恩格斯在书信中探讨的两方面观点,并由此出发展开论述。

在前一方面,阿尔都塞认为,恩格斯的目的是解释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它们共同产生出无穷的结果,即偶然事件。经济运动则通过偶然事件向前发展,呈现出所谓的“偶然的必然”。阿尔都塞对此质疑道,在恩格斯的理解中,上层建筑中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偶然事件,人们若要理解上层建筑的效能,就必须从现象层面出发,去认识无穷无尽的微观结果,但这种认识方式显然无法把握各种因素之间的确定性关系。所以,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即使人们承认上层建筑的宏观存在,但它的确定性的效能也在各种微观结果中消失了,这便是阿尔都塞所言的“认识论的真空”。阿尔都塞这般立论的前提在于,他将恩格斯所谓的“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理解为“无穷无尽的微观结果”,并认为这些微观结果是一种“认识论的非存在”。也就是说,从这些偶然事件中无法推导出经济因素归根到底是决定性因素这一必然性,所以恩格斯从这种无法认识的偶然性出发得到的必然性完全是外在的、强加进来的。

在后一方面,阿尔都塞认为,恩格斯将“必然性作为偶然事件的总结果而建立在偶然事件的基础上”(5)[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11页。,这里的“偶然事件”是个人意志,其相互冲突和作用导致了必然性,即经济决定因素。这个理解和第一方面不同,经济决定因素不再是一种外在的力量,而是偶然性的内在本质。这是因为述说的对象发生了变化,即转变为在力量关系中相互冲突和相互组合的个人意志。阿尔都塞认为,这里存在以下两个问题:第一,既然遵循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那么个人意志间的相互作用必然会生成一个与各个作用方均不相同的合力,它不是任何一个人的意志,掩盖了各个分力的意志属性,因此其本质是无意识、无主体的;第二,单个意志从何而来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单个人的意志(偶然性)和经济决定因素(必然性)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阿尔都塞认为,无数个人意志冲突形成的合力,即历史结果,是不具有确定性的,必然会陷入无限退却,因此无法确定哪个力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恩格斯只能将其归结为经济因素,所以这个论证过程存在逻辑漏洞。阿尔都塞评论道:“把自己期待的结果——经济——偷偷地塞进最终的合力中去,这就完全等于在单个意志的情形下一开始就把宏观决定性因素塞进微观决定性因素中去”(6)[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15页。。阿尔都塞认为这是历史合力论的缺憾所在,恩格斯并没有回答好必然性与偶然性之间的关系。

总之,阿尔都塞从两方面对历史合力论进行了释读。第一,恩格斯强调了经济因素的决定性作用,阿尔都塞认为这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但恩格斯没有继续说明经济因素为什么是决定性的,而是将问题当作原始命题塞进了解释框架之中。第二,阿尔都塞认为,恩格斯历史合力论“退回到低于马克思主义对一切哲学意识形态的批判的水平”(7)[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0页。。在阿尔都塞看来,恩格斯之所以出现这种论说,是因为他使用的概念具有不确定性。阿尔都塞特别注重对概念的澄清,他认为历史合力论尚不科学。阿尔都塞认为,把握马克思主义的内涵必须“对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及其含义和论证具有准确的认识”(8)[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06页。,而历史合力论中“个人意志”“合力”等说法,并不具有阿尔都塞所认为的准确性,因此历史合力论也不具有马克思的历史理论那样的科学性。

二、历史合力论的出场有其思想史语境

回应阿尔都塞的误读需要回归恩格斯的文本,必须将历史合力论置于思想史视域中进行再解读,通过梳理历史合力论的历史语境、思想意涵和论证形式,再现历史合力论的出场历程,以澄清对历史合力论的误读。

(一)历史语境:在回应对唯物史观的误读中出场的历史合力论

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来看,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是在回应当时对唯物史观的种种误解中出场的。19世纪末,思想界对唯物史观的质疑声此起彼伏。一方面,以巴尔特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学者,认为唯物史观是一种“经济唯物主义”,将唯物史观庸俗化理解为“社会静力学”,在思想界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恩格斯认为,这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页。。另一方面,以恩斯特为代表的“青年派”则试图用经济因素的自动作用来诠释种种社会现象,认为历史就是客观规律(特别是经济规律)的必然展开,试图把无产阶级的政治斗争引向经济斗争,否认唯物史观对工人运动的指导作用。恩格斯同样批评了恩斯特歪曲唯物史观的做法:“如果不把唯物主义方法当做研究历史的指南,而把它当做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那它就会转变为自己的对立物。”(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3页。这些对唯物史观的歪曲和误读,在思想研究和工人运动中均造成了极大的影响。1890年,柏林大学学生约瑟夫·布洛赫致信恩格斯,请教如何理解唯物史观特别是如何理解“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是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11)《恩格斯和马克思主义》编写组编:《恩格斯和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84页。。恩格斯在回信中阐明了其对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理解,阐发了历史合力论,这封回信也被看作是历史合力论的经典表述。

但从思想史来看,1886年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下简称《终结》)才是历史合力论首次出现的文本。在《终结》一文中,恩格斯从自然科学领域的三大发现出发,得出了“自然界也被承认为历史发展过程”“应该通过发现现实的联系来清除这种臆造的人为的联系”“社会发展史却有一点是和自然发展史根本不相同的”(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1页。等一系列结论。在此基础上,恩格斯首次阐述了历史合力论思想,“无论历史的结局如何,人们总是通过每一个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觉预期的目的来创造他们的历史,而这许多按不同方向活动的愿望及其对外部世界的各种各样作用的合力,就是历史”(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2页。。恩格斯肯定了人的历史创造能力,认为人在追求自我目的的过程中不断与他人、客观世界发生作用关系,从而形成合力,历史就沿着合力的作用方向不断前进。在随后的几封书信中,恩格斯更加深入地阐发了这一思想。在《致布洛赫》中,恩格斯从两方面回应了布洛赫的困惑,认为历史是合规律性(经济“归根到底”的决定性作用)和合目的性(个人意志的交错影响)的统一。在1890年致康拉德·施米特的信中,恩格斯驳斥了巴尔特认为唯物史观否认政治的反映作用的观点,认为他“简直是跟风车作斗争”(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0页。,并再度强调了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1894年,恩格斯致信瓦尔特·博尔吉乌斯(以下简称《致博尔吉乌斯》),回答他关于唯物史观的困惑,一方面提出要将经济关系视为社会历史的决定性基础,另一方面提出不应忽视上层建筑的反作用和人类自己创造历史的能力,强调“在这里通过各种偶然性来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必然性,归根到底仍然是经济的必然性”(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69页。,最终确定了经济因素的决定性作用,并对伟大人物进行讨论,阐发了其对历史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理解。由此可见,《致博尔吉乌斯》是对《致布洛赫》的主体维度、客体维度的进一步补充,强调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论证了主体维度—客体维度的一致性。换而言之,历史合力论全面关照了历史发展的主体维度、客体维度、主体—客体维度三个层面,具有理论上的科学性和完整性。

(二)思想意涵:历史合力论是恩格斯长期酝酿的理论成果

如果仅将历史合力论视为恩格斯与论敌斗争的产物,似乎有损这一科学理论的深度与见地。回溯文本可以看出,历史合力论实则是恩格斯长期酝酿的思想成果。早在恩格斯从事理论活动的初期,他已关注到经济事实的决定性力量,以及生活在一定经济事实中的人的活动及其相互作用对社会发展的影响。恩格斯在晚年曾回忆道:“我在曼彻斯特时异常清晰地观察到,迄今为止在历史著作中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只起极小作用的经济事实,至少在现代世界中是一个决定性的历史力量。”(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2页。这些经济事实是人的共同劳动的结果,如在《大陆上社会改革的进展》一文中,他对傅立叶的劳动与历史关系的观点表示认同,“正是傅立叶第一个确立了社会哲学的伟大原理;因为每一个个人都爱好或者偏爱某种劳动,一切个人的这些爱好的总和,一般说来,必然会形成一种足以满足一切人的需要的力量”(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77页。。但当时恩格斯还没有形成完备的唯物史观,他对个人历史作用的认识还十分朴素,尚未深入到生产关系之中,因此这些论述只能看作是历史合力论的思想萌发。

在同马克思共同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恩格斯充分吸收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智慧。从《终结》一文可以看出,恩格斯给予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十分客观的评价,他们的哲学思想深刻影响了恩格斯历史合力论的形成。费尔巴哈虽“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5页。,却并没有将历史发展的进程理解为感性的人的活动,因此历史发展的规律仍然陷于宿命论的迷雾之中。而黑格尔虽以唯心主义作为观察世界的视角,却关注到了人的活动的独特作用,提出了“理性的狡计”(die List der Vernunft,或译为“理性的机巧”)。在《小逻辑》中,黑格尔认为,“理性的机巧,一般讲来,表现在一种利用工具的活动里。这种理性的活动一方面让事物按照它们自己的本性,彼此互相影响,互相削弱,而它自己并不直接干预其过程,但同时却正好实现了它自己的目的”。这种力量是神秘的“天意”(即绝对理性),能够使人在追求自己的利益和目的的过程中完成“上帝”的目的。(19)马克思也曾关注到黑格尔的这一思想,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曾引用这段话,旨在说明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的主体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9页。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同样对“理性的狡计”进行阐释,“特殊的东西同特殊的东西相互斗争,终于大家都有些损失。那个普通的观念并不卷入对峙和斗争当中,卷入是有危险的。它始终留在后方,在背景里,不受骚扰,也不受侵犯”(20)[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30页。。可见,“理性的狡计”意在说明,个人为了各自的利益而相互作用,但最终的事实呈现却并不是个人所谋求的结果,而是理性(“上帝”“天意”)的目的和意旨,特殊性世界的相互作用与斗争最终通达的是理性的普遍性世界。所以,作为特殊的人归根到底是在理性的安排下行动的,就连英雄人物也不过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而已。这种对“目的”和“规律”的关系探讨显然与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有着理论上的亲缘关系。

但恩格斯在理解个人的历史作用时与德国古典哲学有着很大的不同,其语境中的“人”是从事感性活动的现实的人,这一思想显然与马克思高度一致。“现实的人”的观点既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颠倒”,同时也是对费尔巴哈的直观的人、类人的超越。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论述为例,恩格斯语境中的“人”有双重所指。其一指的是生活在一定社会中从事生产活动的个体,认识“人”就是要认识他所从事的生产活动,“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0页。“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是恩格斯的增补。参见[日]广松涉编注:《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彭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5页。。这和费尔巴哈的理解有很大不同。马克思曾批评费尔巴哈的人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他把人只看做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0页。。恩格斯同样认为费尔巴哈的问题在于没有从实践、生产等维度来理解人,没有了现实的生产实践,“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9页。该句话为恩格斯的增补,参见[日]广松涉编注:《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彭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9页。。其二指的是基于生产资料所有制而形成的人的集合——阶级。马克思恩格斯并不是在个体层面上讨论孤立的、抽象的人,他们通过历史考察发现,人的历史作用的发挥是以阶级的集体行动为基础的,“个人的这种发展是在历史地前后相继的等级和阶级的共同生存条件下进行的”(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0页。。在阶级社会中,个人隶属于一定的阶级,阶级的整体性行动才能迸发出影响历史发展的力量,“单个人所以组成阶级只是因为他们必须为反对另一个阶级进行共同的斗争”(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0页。。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考察阶级社会中的人不能离开阶级进行空洞的叙说,历史的发展表现为阶级之间的斗争,而阶级背后所隐藏的是所有制和分工问题,“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对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6页。该句话为恩格斯的增补,参见[日]广松涉编注:《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彭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4页。,所以理解阶级社会的历史,理解阶级社会中的阶级与人,理应从经济层面入手,这是洞察历史发展规律的关键所在。而历史的未来发展走向,就是在消灭私有制、阶级的过程中走向真正的共同体,实现人对物的重新驾驭。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人的理解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三)论证形式:以“力”的隐喻阐释唯物史观

恩格斯在论证历史合力论时采用了“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这一隐喻,这是历史合力论饱受争议的关键所在。学者们普遍关注的问题是:恩格斯的这一公式化表述是否将唯物史观理解为机械决定论?这一表述形式是否有损理论的切实表达?

从思想史来看不难发现,恩格斯借用物理学法则来阐释唯物史观是基于其对自然科学和自然辩证法的长期研究,这打开了他不同于马克思的诠解理论的视角。理解历史合力论论证形式的关键之一是要理解恩格斯笔下的“力”具有怎样的特点。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恩格斯回顾了以往的力学观,认为“力”这个概念在以往的使用中具有“不确切”性,它只对事物进行了片面的表述,“由于力的观念来源于人的机体对外界的作用,再者也来源于地球上的力学,所以它包含的意思是:只有一个部分是主动的、发生作用的,而另一部分是被动的、接受作用的”(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6页。。但事实上,一切自然过程都有作用与反作用两个方面。恩格斯界定了力的概念:“任何运动如果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那么,只要这一运动是自己转移的,是主动的,那么就可以把它看做是被转移的、被动的运动的原因。于是,这个原因,这一主动的运动,就表现为力,而被动的运动就是力的表现。”(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5页。从恩格斯对力的界定中可以看出,力体现为物体内在的主动性,将其置于因果性逻辑中进行阐释,“力”是一个主动的前因,它将在现象世界中引发后果。因此,恩格斯也大胆地将“力”引入对唯物史观的阐释,以表达历史进程中个人意志的主动彰显与相互作用,并将其理解为推动社会发展的主动作用,试图建构一个既符合唯物史观原貌,又颇具当时流行的实证主义色彩的理论模型。除此之外,恩格斯对历史发展中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论述同样与自然辩证法研究密不可分,如麦克莱伦就曾认为,“他在《自然辩证法》中讨论化学的时候凸显了各种因素彼此间相互作用这个观点,恩格斯将其从自然科学转换到历史领域”(29)[英]戴维·麦克莱伦:《恩格斯传》,臧峰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1页。。恩格斯试图融通自然—历史之间的界限,在二者的现象背后发掘共通的规律,这也是其思想的一大特点。

客观地说,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符合唯物史观的原意,但他所采用的公式化的表达,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阐明理论、拨乱反正的作用,却也因其实证主义的表达而成为颇具争议的唯物史观原理之一。

三、对阿尔都塞历史合力论误读的理论回应

对历史合力论的误读往往伴随着“马恩对立”的结论,因此,回应针对历史合力论的误读就要论证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一致性,而思想史的视角能够提供颇具说服力的证明。回归阿尔都塞的文本,我们承认,阿尔都塞的确把握了恩格斯对历史合力论的双重阐释,但他并未认识到,恩格斯的两个论述维度并不是处于同一个层次。从恩格斯的文本中可以看到,恩格斯强调经济基础的优先性,以此作为立论基础来探讨个人意志问题,所以应当将个人意志问题纳入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结构中思考。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论述唯物史观时始终坚持的一个原则,即从物质生产实践出发认识社会及社会中的人。同时要指出的是,这里的人并不是抽象的人,而是现实的人。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就是身处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的人。所以,理解“现实的人”是回应阿尔都塞对历史合力论误读的一个关键。诚然,恩格斯在历史合力论中反复强调个人意志的历史作用,但这里的个人是具有现实性、社会性和阶级性的,即使他们有着强烈的个人意志和自由选择的能力,也要受到一定的经济关系和阶级关系的制约。因此,恩格斯对个人意志的强调并非阿尔都塞所认为的是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个人主义的重申,相反,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的确是建立在唯物史观的确定性概念基础之上的。

阿尔都塞对历史合力论的误读主要源于《致布洛赫》这封书信,实际上他并没有看到整个历史合力论的理论图景。回归到历史合力论首度出场的《终结》一文,恩格斯在提出历史合力论后,紧接着便抛出一个亟待回答的问题:“在这些动机背后隐藏着的又是什么样的动力?在行动者的头脑中以这些动机的形式出现的历史原因又是什么?”(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3页。恩格斯指出,探究所谓的“历史人物的动机背后并且构成历史的真正的最后动力的动力”(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4页。,不能遵循个人主义的原则,而是要到群体当中去寻绎,“使广大群众、使整个整个的民族,并且在每一民族中间又是使整个整个阶级行动起来的动机”(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4页。,阶级关系成为理解历史合力论的关键所在。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整个社会呈现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二元对立的结构,而“这两大阶级的起源和发展是由于纯粹经济的原因”,“是由于经济关系发生变化,确切些说,是由于生产方式发生变化而产生的”(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5页。。可见,恩格斯始终承认并坚持经济原因对历史情势的决定作用,这段对经济—阶级关系的论述充分回应了阿尔都塞将个人与阶级混淆在一起、将经济决定作用“外在化”的理论误区。

从论证形式来看,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其实是以物理学概念作为隐喻,来解决人与历史的关系问题和历史发展的规律问题。“‘力’与‘确定性’和‘不变性’相抵牾:人们所能把握的只是力的不断生成。要求用不合时宜的机械论观点来说明力的性质是危险的。”(35)张文喜:《恩格斯“历史合力论”的历史语境及其当代意义》,《哲学研究》2009年第4期。事实上,“个人意志”和“合力”这两个概念都不是无内容的空物:“个人意志”是现实的人的自由选择,“合力”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对这两个概念的考察都应该置于唯物史观视域。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0-471页。。显然,马克思既强调人的主体作用,也不否认客观中存在着历史的必然性,这与恩格斯对个人与历史关系的理解并不存在分歧与对立。在恩格斯看来,历史合力论的提出恰恰是要凸显个人意志之间的交互作用,更加突出历史生成中人的主体性——虽然历史的最终结果是各个意志力量的合力,虽然这个合力与每个人的诉求并不一致,但是每个人的意志并没有被消解,而是依然存留在客观世界中,这个带有统摄性质的“合力”凝结着无数个人意志的力量。显然,阿尔都塞仅仅抓住了“力的平行四边形”的公式,却并未关注到恩格斯所要表达的实际内容。

猜你喜欢
文集人民出版社唯物史观
日本文化里的《白氏文集》
我可以咬你一口吗
“对话”事件
迎“春”冰心
Alienation and Struggle of the “Happy Housemaker”
唯物史观下史料实证素养培养实践研究的思考
《郭汉城文集》简介
站在唯物史观的高度解析历史虚无主义
毛泽东青年思想的唯物史观底蕴
论阿来小说《尘埃落定》中的唯物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