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问题、问题域与问题本源∗

2022-11-19 00:27王海稳王威
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中国化起点马克思主义

王海稳 王威

习近平指出:“我们党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理论创新、进行理论创造的历史。”[1](p.12)历史是我们的一切,历史起点就是这一切的开始。探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问题,有助于我们精准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出发点和归宿,深化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逻辑的认识。学界围绕这一问题有过较长一段时间的争鸣,尚未达成共识。然而,在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视域下总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基本经验及规律,阐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成果与实践意义的研究文章层出不穷,看似揭开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问题的神秘面纱,实际上这个学术问题仍然悬而未决。站在中国共产党新百年的新起点,回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可以管窥过去我们为什么能够成功、启示未来我们怎样才能继续成功,提供一种关于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历史镜鉴,从而更加自觉地“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把握时代、引领时代,继续发展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21世纪马克思主义”。[2](p.13)

一、问题的产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发问逻辑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问题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的元问题,虽然莫衷一是,但也形成了一些代表性观点,概括起来可以分为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论”“之时论”和“之后论”。笔者如此界划,意在突出学界主流观点——“之时论”的同时,更好呈现当前学界关于中国共产党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关系问题的起点性探讨,从而在反思中推求这一问题如此广受商榷的逻辑。

第一,“之前论”即推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就已经发生。其中,以“‘李大钊’说”最具代表性。有观点认为,1920年前后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的形成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3]有学者以李大钊等人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识水平和运用马克思主义解决中国革命问题的实际贡献为标准,判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大致在五四运动后、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其标志为李大钊在《再论问题与主义》和《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中提出的两个论断。[4]亦有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源于李大钊的从中国“实境”出发,实行社会“根本解决”的思想。[5]另有学者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促使毛泽东在实践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开始把马克思主义当作改造中国的思想武器,因而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6]“马克思主义传播说”也较为典型,“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7]有论者同样认为,五四运动后先进的中国人开始用马克思主义分析解决中国社会问题,通过多种方式把马克思主义传播到工人中去,这实际上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端。[8]

第二,“之时论”即判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轫于1921 年中国共产党成立或党的一大召开。艾思奇在1941 年提出:“自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就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开始。”[9](p.552)也有学者持此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同其理论反映有一个时间差,虽然理论研究发端于延安时期,但历史进程开始于中国共产党成立。[10]对此,有论者表示,“中国共产党成立说”之所以成为主流观点,是因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肇始取决于其主体出现,而就政党来说,中国共产党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主体。[11]亦有结论指出,把中国共产党成立作为历史起点,可以体现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推动力量和领导力量在实践和理论上的科学性和客观性。[12]另有学者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点分解为逻辑起点、理论起点、实践起点、历史起点和理论创新起点,认为理论起点(五四运动时期以李大钊为代表的“言说”)与实践起点(各地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的筹建)共同催生了中国共产党,由此构成了历史起点。[13]还有观点认为,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界定为党的一大更合乎史实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中国共产党集体智慧结晶之逻辑。[14]

第三,“之后论”即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发端的。这一观点以“党的二大说”最为典型。有学者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分为引进和同中国实际相结合两个阶段,把引进阶段的结束时间确定在党的二大之后,因为党的二大在革命基本问题上开始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实际结合起来。可见,在“之后论”者看来,党的二大既是引进阶段的结束,又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始。[15]有学者更明确地指出,党的二大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制定了彻底的民主革命纲领,初步阐述了中国国情和革命基本问题,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16]有文章同样认为,党的二大标志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萌芽。[17]另有三种观点值得关注:一是“过程起点说”,认为“党的二大”到“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的历史过程中发生的重大事件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关键点”,这些“点”连贯起来就构成了历史起点;[18]二是“时期起点说”,判定党的成立时期(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到党的二大)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19]三是“年代起步说”,认为中国共产党在1920 年代推动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起步。[20]

以上三种代表性观点具有一定解释力,“之前论”重在揭示以李大钊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所推动的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阐释,促进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展。这种观点看到了李大钊等人相关言论之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肇始的重要价值,将之等同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或判断其构成了历史起点,但这一观点实际上将在中国研究传播马克思主义等同于进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21]诚然,李大钊在马克思主义传播时期就已初步阐释了马克思主义要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并得到进一步发展的思想,但早期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还不全面,对中国实际的了解也不充分,即便有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意识,也只能停留于自发阶段。因此,可以说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创设了历史前提,但不能说就此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

“之时论”的依据和逻辑直指中国共产党这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主体的历史性出场,抓住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核心要件。然而,根据毛泽东1945 年4 月的回忆,党的一大代表“对马克思主义有多少,世界上的事如何办,也还不甚了了”“什么经济、文化、党务、整风等等,一样也不晓得”。[22](p.291)而持此观点较多的研究者所引证的文本主要来自毛泽东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所指出的,“中国共产党的二十年,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日益结合的二十年”。[23](p.795)笔者以为,这句话所揭示的是中国共产党历史的本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进程从总体上说是同质的”,[24]但由此推断: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从哪里开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就从哪里开始,显然不合原意。事实上,如前所述,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早已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必须同中国实际相结合。尽管思想是明确的,但要真正做到“结合”,“不是党的一大所能做到的”。[25](p.52)

就“之后论”而言,“党的二大说”强调中国共产党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解决了党的一大未能解决的问题,切中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质,有一定道理和启发性。然而这似乎成了对党的一大的“责难”,毕竟党的一大宣告了应中国革命之需、按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原则建立起来的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一定意义上来说,更早“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的结合。此外,党的二大确认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中国共产党必须执行共产国际的一切决议。对于幼年的中国共产党来说,这在当时是必要也是必然的抉择。如此看来,党的二大只是有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探索和尝试。“阶段起点说”“时期起点说”“年代起点说”把“点”当作“过程”来解惑,从理论上来说可行,问题在于如何确定“过程”的起点和终点——新视角背后依然是如何确定“点”的老问题。

综合来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界定及判定标准的建构,即便尚无学术共识,也或批判或发展地形成了一定结晶,但好似次第出现了争论焦点的跳动——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争辩变成对“如何界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及其历史起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判定标准及其依据是什么”等问题的论争。厘清这些问题固然重要,但对探明问题本身来说则略显次要。

“发问是在‘其存在与如是而存在’的方面来认识存在者的寻求。这种认识的寻求可以成为一种……对问题所问的东西加以分析规定的‘探索’。”[26](p.7)发问作为“对……”的发问,不仅有“问之所问”,还有“问之所以问和何以问”——这才是发问的真正意图。明确提出一个问题后,问题就展开为问题域,“它表现为对问题本身的厘清,对问题域中各相关问题要素之间关系的确定,对每一个问题要素本身的服务于整个研究目的的有针对性的探究,以及对所有这些探究成果的明确指向实践活动本身的有效综合”。[27]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的发问,被问及的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这般’”。笔者认为,探赜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必须跳出问题看问题,明确发问的本源逻辑和生成性意涵,从问题域逻辑上把握问题,从问题的本源意义上阐释问题。

二、问题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生逻辑

索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必须从学理上先行分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生逻辑。

首先,中国人为什么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有结论表明:“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根本上在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思想中‘求变’思维的契合。”[28]但是,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来看,阶级斗争学说优先进入中国先进分子的视野,是由中国社会的革命主题决定的。[29]进言之,中国人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契机,反而在于“对自己的古典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的双重失望”。[30]不可否认,马克思主义关于实现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同中华文明重民本、尚和合、求大同的理念相契相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既帮助中国先进分子更好理解、阐释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又融于中国具体实际参与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生及发展。但是,“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31](p.12)中国人选择并最终接受马克思主义,归根究底是出于探索革命新道路的需要。

近代以降,中国逐渐“进入一个渐进性的‘自存变革’裂变时期,封闭的社会结构和政治体制在强大的外力冲击下进入被动应变的过程中”。[32]封建专制势力为了不退出历史舞台,加紧通过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实施渐进式变革以求渡过民族和社会危机,同时不得不动用各种力量和手段抵制新生力量和外来力量,以维护苟延残喘的清王朝。正当旧式农民战争走到尽头,不触动封建根基的自强运动和改良主义难以自救,中国革命陷入困境时,资产阶级革命派领导了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结束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中断了中国社会渐进性“自存变革”的裂变进程。但是,“辛亥革命只把一个皇帝赶跑,中国仍旧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之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并没有完成”。[33](p.564)

旧的制度推翻了,中国向何处去?深刻总结近代革命失败的历史教训,主动适应革命新道路探索的现实需要,中国人开始了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1917 年,俄国爆发十月革命,社会主义从理想变为现实,表明经济文化相对落后国家可以走社会主义道路,这让中国的先进分子看到了实现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新希望。经俄国人介绍,中国人找到并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开始重新考虑中国向何处去的革命道路问题。然而,中国人选择马克思主义“首先是在政治上致力于马列主义革命运动,过了很久以后,才在思想上接受马克思主义”。[34](p.51)换言之,中国的先进分子从选择到接受马克思主义经历了一个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资产阶级救国方案的破产促使中国人转向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促进了中国人在思想上的觉醒,但大多数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仅停留在“隔着纱窗看晓雾”的状态,以致引发了三场关于“要不要马克思主义、以什么主义改造中国社会”的论战。经过亲身实践、审慎思考和反复推求,先进的中国人逐渐加深了对马克思主义和本国国情的认识,最终选择马克思主义作为解决革命道路问题的“主义”来接受和信仰。“主义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趋赴”,[35](p.498)由此,先进的中国人以“主义”破题,在“主义”与“问题”的碰撞中初步回答了中国向何处去的历史追问。

其次,马克思主义是否需要和可能中国化?在搞清楚“中国为什么需要马克思主义”后,就要进一步回答“马克思主义要不要、能不能中国化”。从认识论、方法论意义上来看,这一问题实际上是关于如何科学对待马克思主义、怎样让马克思主义指导一国实践的问题。最早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列宁,“马克思主义者从马克思的理论中,无疑地只是借用了宝贵的方法”,[36](p.60)列宁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最大贡献莫过于提供了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关于马克思主义民族化发展的哲学解释和方法指导。

一是基于认识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原理,阐发科学对待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基础。列宁认为,物质世界作为人们的认识对象是客观存在的,认识是来自外部世界的“现象”。“在现象和自在之物之间决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原则的差别。差别仅仅存在于已经认识的东西和尚未认识的东西之间。”[37](p.77)因此,认识既是确定的,又是不确定的。“列宁进而把认识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运用于说明作为认识结果的真理和检验真理的实践标准”。[38]在列宁看来,任何真理都只能是对客观存在相对正确的反映,“我们的知识向客观的、绝对的真理接近的界限是受历史条件制约的,但是这个真理的存在是无条件的,我们向这个真理的接近也是无条件的”,[37](p.96)因而真理亦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这决定于真理检验标准的确定与不确定。实践具有普遍性和直接现实性的品格,因而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客观标准是确定的,但由于容易受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实践标准实质上决不能完全地证实或驳倒人类的任何表象。这个标准也是这样的‘不确定’,以便不让人的知识变成‘绝对’”。[37](p.103)由此,列宁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有了辩证的认识论基础。在列宁看来,马克思主义是极其彻底而严整的客观真理,不是僵死的教条,而是行动指南。坚持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和观照本国面临的现实问题之间从来不是冲突的,在理论创造和实践确证中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向前发展,才是马克思主义者对所信奉的主义的最好坚持和捍卫。这样,列宁就在认识论层面上揭示了马克思主义民族化发展的一般意义。

二是通过论证抽象与具体、一般与个别的辩证关系,建构马克思主义民族化发展的方法论原则。在列宁看来,人们通过实践可以改变外部现实,消灭、变更它的质的规定性,并通过思维把握到生动具体的抽象,使人对客观实在的认识成为可能。然而,要真正达到对事物的真理性认识,重要的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从抽象开始,通过逻辑中介展开矛盾,从而走向思维具体,这是列宁所概括的一般辩证法的阐述方法,而他的独特贡献在于,发现这种叙述方法“从最简单、最普遍、最常见的等等东西开始;从任何一个命题开始”“在这里……就已经有辩证法:个别就是一般”。[37](p.558)但是,一般是僵死、不完全的,只是认识个别的具体事物的一个阶段,一般概念、规律等的无限总和才提供完全的具体事物。抽象的一般只在形式上表现出普遍、完全的一面,这就难以正确指导内蕴直接现实性品格的实践活动,因而认识过程的真正归宿只能是实践指向的对象——个别的具体事物。概言之,列宁的一般与个别辩证法的真谛在于,反对思想僵化,追求全面、普遍的灵活性,“反对把认识停留在抽象的一般上,力求在与一般的对立统一中,把握个别的特殊性、复杂性、丰富性”。[39](p.337)列宁由此阐发了马克思主义民族化思想,强调马克思主义提供的只是一般指导原则,因此,必须查明具体运用这些原则的民族的特点和特征,灵活地“把这些原则在某些细节上正确地加以改变,使之正确地适应于民族的和民族国家的差别,针对这些差别正确地加以运用”。[40](p.200)此外,“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如果涉及具体国家,“就要估计到在同一历史时代这个国家不同于其他各国的具体特点”,[37](p.375)以推进民族化马克思主义时代化发展。这样,列宁就在一般意义上阐发了作为指导原理的马克思主义何以走向一国具体、如何实现民族化发展的思想和方法。

最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何以实现?一定意义上,上述两个问题所关照的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可能性问题,要真正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还有一个从可能性向现实性转化的逻辑进阶。马克思主义走向中国诚然具有历史必然性,但中国人找到并接受马克思主义这个思想武器,并不意味着自然就解决了本国革命面临的现实问题。这里还有一个马克思主义所内在规定的如何将自身同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即何以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

有学者在研究“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时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马克思主义时就开始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分析中国实际、研究中国问题、预见中国未来,开创了理论领域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国共产党人将其从理论领域拓展到实践领域,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全面中国化。[41]确实,理论领域和实践领域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共同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轫奠定了坚实基础,但关键在于搞清楚其背后的实现逻辑,即中国共产党人何以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理论领域拓展到实践领域。在笔者看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理论到实践的领域拓展,并非简单地从理论到实践的线性转化,而是在理论与实践的互构中反复结合的非线性过程,在反复实践中树立起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观和正确的国情观,实现从用马克思主义分析中国实际、研究中国问题到指导中国实践、解决中国问题的转变。这个转变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筑起通途,而能否完成这一转变,前提在于能否在理论与实践的良性互动中构建起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识论基础和方法论原则。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得以实现的哲学关切、得以起步的实践关照。只有深刻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本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普遍真理意义,找到实现这种结合的科学方法,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才能从自发走向自为。当然,这种认识和方法的生成及上升到哲学层面的概括,少不了自发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探索、实践尝试和经验升华。

习近平指出:“一个国家实行什么样的主义,关键要看这个主义能否解决这个国家面临的历史性课题。”[42]在一个经济文化十分落后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东方大国进行革命,选择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才能把革命引向胜利成为首要问题。中国先进分子选择和实行马克思主义,正是为了找到解决革命问题的正确道路,而要用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解决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必须从具体实际出发,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只要还没找到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不算真正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发展的逻辑,本质上涉及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具体实际两个根本方面: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根本上是对道路问题探寻的历史;另一方面,近代以来中国的具体实际,即中国的根本问题,归根到底是探寻中国道路。因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根本上是探寻中国道路的历史。[43]笔者认为,回答和解决中国问题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出发点和归宿,中国选择、接受和实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条件决定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原初语境和源头使命是解决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因此,对这一问题的回答自然就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端。

三、面向问题的本源: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

通过上述问题域的建构与展开可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问题本源上指向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有论者基于实践和认识的有机结合这一标准判断:秋收起义和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开辟拉开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序幕,以《反对本本主义》为代表的系列重要文献的发表和重大理论的阐述标志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开始形成,两者结合的直接成果是中国革命新道路的开辟,堪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44]中国革命新道路的选择和确立,有一个从“走俄国人的路”到“走自己的路”的认识深化和实践转折过程,笔者认为,探赜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问题,必须将对问题本源的考察安放到这一过程的历史演进及其内在逻辑中去衡鉴。

首先,中国革命要不要“走俄国人的路”?客观来讲,“西方人的路”在中国行不通。近代以后,“中国人向西方学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45](p.1470)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总结道:“要在中国建立资产阶级专政的资本主义社会,首先是……帝国主义不容许。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反对中国独立,反对中国发展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是中国的近代史。”[33](p.679)十月革命改变了整个世界历史的方向,中国革命由此成为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成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先进的中国人在俄国人的帮助下,开始把马克思主义作为解决本国革命道路问题的工具,得出了“走俄国人的路”的结论。由此可见,“走俄国人的路”是相对于“走西方人的路”而言的,实质上是指走俄国人选择的社会主义道路,它“反映了人类社会发展长途中的一个特定阶段内关于革命……的普遍规律。这不但是苏联无产阶级的康庄大道,而且是各国无产阶级为了取得胜利都必须走的共同的康庄大道”。[46](p.7)毛泽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中国革命要坚持“走俄国人的路”。这在根本上解决了中国革命道路的方向问题。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俄国人的路”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十月革命是俄国人的革命,不能不带有一国的特殊性,但它是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在俄国的具体应用和践行,具有不可抹杀的普遍性,即指列宁根据俄国革命经验提炼出来的一般指导原则,其中,方法论原则在于坚持把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本国实际和时代特征相结合,用民族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指导本国革命。撇开“俄国人的路”在当时当地所表征的特殊方式、具体路径来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普遍真理,但一国革命要胜利,除了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所指明的革命方向外,还要找到一条适合本国国情的具体道路。一言以蔽之,革命道路是根本方向和具体路径,即方向和走法相统一的实践进路。然而,幼年的中国共产党“是对于中国的历史状况和社会状况、中国革命的特点、中国革命的规律都懂得不多的党,是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中国革命的实践还没有完整的、统一的了解的党”,[33](p.610)加之中国人对俄国素来的“天然感情”,因此,在革命具体道路的探索中,首先进入中国共产党选择视域的便是俄国中心城市武装暴动的道路。历史地看,中国人对“俄国人的路”的普遍性,特别是其内蕴的一般方法论原则的认识经历了一个艰辛的探索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逐步找到了中国革命的具体道路。

其次,中国能不能走城市暴动的革命道路?中国革命不是俄国革命在时空上的延展,也不是十月革命在中国的翻版。事实上,中国人一开始选择“走俄国人的路”时,就没有从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统一的意义上认识“俄国人的路”,也就没有在方法论上辩证思考如何“走俄国人的路”,因而可以理解早期中国共产党对革命具体道路的探索,为什么主要体现在怎样走好城市暴动这条道路上。然而,大革命失败表明,当时以占领中心城市为目标的武装起义不是中国革命的主要内容。同时,中国共产党既无议会可以利用,又无组织工人举行罢工的合法权利,这种革命形势要求中国共产党非把主要力量转向农村不可。对此,八七会议确定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方针,突出了“找着新的道路”的任务。大革命失败已经在客观上对中国革命提出了“走自己的路”的要求。大革命失败前后,毛泽东较早看到农民对于中国革命的特殊意义,认为无产阶级领导的农民革命斗争,不仅是中国农民的唯一出路,还是中国革命的唯一出路。在秋收起义未能实现夺取城市的目标后,毛泽东毅然率领起义队伍落脚井冈山,创立农村革命根据地,把武装起义的主攻方向指向农村。同时,毛泽东论证了在全国反革命形势下中国红色政权能够存在和发展的原因和条件,断定“红军、游击队和红色区域的建立和发展,是半殖民地中国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农民斗争的最高形式,和半殖民地农民斗争发展的必然结果;并且无疑义地是促进全国革命高潮的最重要因素”。[47](p.98)而且“半殖民地中国的革命,只有农民斗争得不到工人的领导而失败,没有农民斗争的发展超过工人的势力而不利于革命本身的”。[47](p.103)这样,毛泽东就找到了中国革命在无法迅速攻下城市,进而夺取全国胜利的条件下唯一正确的“自己的路”,即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道路。当然,这并非对俄国革命具体道路的全盘否定,而应当理解为“俄国人的路”的普遍性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的有效结合。“走自己的路”既是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现实需要,也是坚定不移“走俄国人的路”的内在要求。中国革命既不能因为找到了“俄国人的路”而忽略“自己的路”,也不能因为找到了“自己的路”而放弃“俄国人的路”。毛泽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中国革命要“走自己的路”,不仅在实践上首先把革命重心放在农村,还在理论上对革命道路问题做了初步回答和论证。

最后,中国革命为什么要“走自己的路”?中国革命要走什么样的道路或者要不要“走自己的路”,在本质上是一个实践问题,但在当时更加阶段性地表现为一个思想认识问题。毛泽东对农村包围城市革命道路的推求,有一个显著特点,“以实践为基础,分析国情,分析具体矛盾,分析现实的环境和条件”,[48](p.162)可见他一开始就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探寻本国革命道路的。只可惜长期左右着党中央革命决策的指导思想不是农村包围城市,而是中心城市暴动——这种“本本”并未因“左”倾盲动主义的纠正而消散。1930 年3—4 月,实际主持中共中央工作的李立三接连在党的机关刊物上发文批判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路线。在李立三看来,发展工人斗争的力量,组织政治罢工,进而扩大到总同盟罢工,最后发展到武装暴动,才是党准备新的革命高潮最主要的策略。如此脱离实际的“左”倾冒险主义严重阻碍了中国共产党人对革命新道路的探索。毛泽东清醒地认识到,这些一成不变的空洞乐观者视城市暴动为中国革命的唯一进路,开口闭口拿马列主义的“本本”来,完全无异议地盲目执行共产国际的指示和决议,这种“本本主义”的认识是危险的。如前所述,认识的真正归宿直指具体实践而非抽象思辨。作为普遍真理的马克思主义走向一国的理论与实践,要嵌入社会—历史现实进而实现具体化,而非抽象化、“本本”化。中国共产党要从斗争中创造革命新局面,就必须纠正“本本主义”的错误思想以树立对待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态度,“使党员注意社会经济的调查和研究”,[47](p.92)以掌握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用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指导本国的革命实践。经过长期红军和根据地斗争的哲思和践履以及多年中央苏区调查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总结,1930 年5 月,毛泽东在赣南寻乌写下《反对本本主义》,通篇的精神和实质就是强调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必须同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

其一,“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对的,决不是因为马克思这个人是什么‘先哲’,而是因为他的理论,在我们的实践中……证明了是对的。我们的斗争需要马克思主义”。[47](p.111)然而,马克思主义只是指导我们解决问题的一般原理,它的真理价值和方法论意义内在于自身的实践效用,发生在与具体实际的互动结合中。因此,“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47](pp.111-112)这样,毛泽东就明确了对待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态度,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根本原则。

其二,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情况。“我们说上级领导机关的指示是正确的,决不单是因为它出于‘上级领导机关’,而是因为它的内容……是斗争所需要的。”[47](p.111)我们需要学习他国革命经验中带有普遍意义的部分,但决不能照搬照抄他国革命的具体公式。一切脱离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的“本本”都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因而从来不会成功。“闭着眼睛瞎说”不是共产党人的态度,“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才是引领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其三,调查研究就是用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解决中国问题。革命的胜利要靠斗争策略的正确和坚决,而正确的策略只能在群众的斗争中,即从实际经验中产生。因此,我们需要时时进行调查和研究,以认清中国国情和革命具体实际,掌握现实问题的来源和现状,进而“抽出近于正确的结论”,[47](p.116)让马克思主义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具体地表现出来和发生效用。这实际上就提出了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方法以及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解决中国问题的要求。

总之,毛泽东站在哲学高度,率先冲破党内把马克思主义以及共产国际和苏联经验“本本”化的思想束缚,阐明了坚持从调查研究和人民群众出发的思想路线的重要性,提出了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同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创造带有本民族特点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方法论原则,逐步从中国革命的根本方向、具体道路以及思想保证、原则方法等方面,回答和解决了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以及革命道路何以如此的思想路线问题。

四、管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判定

通过上述论述,本文以为,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发展的“道路”逻辑及原初语境这一视角来考量,集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国革命道路问题的长期实践探索、缜密调查研究和深邃哲学思考之大成的经典著作《反对本本主义》的问世,合力助推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自发到(渐近)自为的历史跃迁,致使中国革命的面目因道路问题的逐步解决而焕然一新。第一,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独立自主地解决了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革命道路理论,开辟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展道路;第二,从价值观念和思想方法高度阐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强调调查研究工作之于中国同志谙熟本国国情以及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发挥真理效用的基础性意义,建构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第三,以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态度和批判方法,坚决同一切错误思想倾向作斗争,在“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的重重阻力中保卫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捍卫了从革命实践中萌发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第四,用伟大建党精神激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展的内生动力,促使党内越来越多的同志开始认同中国革命应该朝着马克思列宁主义所指明的根本方向“走自己的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由此开启。尔后,中国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探索从未停止。

百年大党接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历史深刻昭示,“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什么好,归根到底是因为马克思主义行”。[2](p.13)但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不是教条而是行动指南,必须随着实践发展而发展,必须中国化才能落地生根、本土化才能深入人心”。[49]辨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起点无意于非此即彼的学术争鸣,而在于揭示这一问题背后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本源逻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虽然是在马克思主义同中国问题的有机结合、双向互动中得以实现的,但总是以探寻不同历史时期的正确道路为主轴而接续推进的。一方面,正因为中国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原典中找不到现成答案,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探寻中国道路的价值旨趣和走自己的路的实践真谛才得以彰显;另一方面,解决中国问题的中国道路不仅没有抹杀马克思主义的普适性,反而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普适性的特殊表征和具体确证。新的赶考之路上,我们应充分发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点之于新时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镜鉴价值,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奋力探寻协同推进人民富裕、国家强盛、中国美丽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以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现新的飞跃,进而不可逆转地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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