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
——基于深度心理学理论

2022-11-19 23:39孙国玲
写作 2022年2期
关键词:荣格情结创造力

孙国玲

深度心理学(depth psychology)是19世纪末由弗洛伊德开启的以人的无意识和主体经验为主要对象的心理研究,包括经典精神分析理论,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心理分析理论、客体关系理论、自体理论、主体间性理论等。深度心理学对创造力的生成、呈现及其与人的自我表达、自我发展密切关系的揭示,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创意写作作为存在论意义上的创造性实践活动的新视角。纵观创意写作百余年的学科史,创意写作从最初的建立就是以“创造力”为核心的。从1880年美国哈佛大学开设的英语写作,到1925年休斯·默恩斯在中学开始的创意写作教学实验,再到1936美国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学科的早期实践,创意写作一反以修辞学、功能性为主的写作方式,回归到人自身的创造力,通过寻求人的自主性表达方式来帮助人更充分地自我实现。深度心理学者弗洛伊德、荣格、梅兰妮·克莱因、冯·法兰兹、温尼科特等人关于创造力与无意识、力比多,创造力与生命意义的阐释,对我们揭示创造力的本质与来源,理解创意写作作为一种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实践具有重要意义。

一、以“创作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侧重内在情感的自由表达和内在意象的自然呈现

著名舞台剧编剧、导演、创意学研究者赖声川认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具有一个个人创意泉源。同时,存在一种更广大、超越个人,属于全人类的共同泉源,里面储存着各种原始、深奥的集体智慧……创意的一切材料,甚至灵感,都来自这个神秘的泉源”①赖声川:《赖声川的创意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84页。。这泉源是什么呢?赖声川指出,各种文化体系中都有对这泉源的探索,只是名称不同,比如道家的“道”、佛家的“佛性”、基督教的“上帝”,甚至基因密码中最原始的共通基因,在心理学中就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

19世纪末,弗洛伊德通过对口误、梦、健忘等被传统科学领域所忽视的日常琐碎事件的关注和研究,提出了“潜意识”的概念。弗洛伊德发现,意识并不是我们心理的全部内容,超出意识阈限还存在着人的潜意识。冰山理论显示,意识只占人整个心灵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内容是存在于意识阈限下的潜意识。弗洛伊德对潜意识领域的发现,为人类探求创造力的发生机制和规律奠定了重要的基础。荣格通过词语联想实验证实了“潜意识”领域的存在,但他认为人不仅受个体潜意识的影响,还受到集体文化的深层影响和支配,他称此为更深层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是人类精神的巨大矿藏,对无意识的探索可以帮助我们更完整和深刻地理解人的动机和动力。

荣格通过对情结、原型的研究,对创造力、创作过程的心理动机、内在机制给出了自己的推理过程。在荣格看来,无意识领域就像一个浩瀚的宇宙,而情结就如同漂浮在无意识宇宙中的星球,在意识之外以独立意志运行,并对意识进行干预和影响;情结是心灵能量聚积地,是情绪、情感的核心基调。“情结不仅只是制约的反应,而且有时可以是具有创造性的。”②[美]Murray Stein:《荣格心灵地图》,朱侃如译,台北: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95页。无论是科学领域,还是艺术领域,都有很多案例说明当情结得到正当转化时,就会成为一种创造力。不少艺术家的创造力正是根植于影响他们的某种强烈的情结,他们把情结中蕴藏的能量通过艺术的手法转化成了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就会因为吸收和蕴藏这种能量而富含张力和爆发力。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作品中所具有的文化、政治情结,托尔斯泰《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中饱含的人道主义情结,卡夫卡《城堡》等作品中的外乡人情结等等。

赖声川所说的共同的基因其实就是荣格心理学所发现的原型意象。荣格认为,原型是人类共有的内在心灵结构,它会展现在每个人内心,但却同时超越个人的经验。原型是情结的核,是心灵中最为原始,也是力量最强大的部分,原型意象是人的无意识中最核心的构成部分。在创作中,艺术家通过深入无意识激活原型意象并将其提取出来,使其与意识产生关联,在二者的对话、碰撞、转化过程中,成为更多人所接受的具象造型,这就是艺术作品的诞生过程。荣格认为艺术的社会意义正在于,“通过这种造型,艺术家把它翻译成了我们今天的语言,并因而使我们有可能找到一条道路以返回生命的最深的泉源”③[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2、114、113-114页。。也就是说,创作是创作者返回自身,甚至是返回人类共同心灵的通道。

基于此探索,荣格认为艺术创作状态分为两种,一种来自创作者意识层面受到某种需求的影响,要创作和完成一个作品的动力,这种创作中,意识处于主导地位。而另一种更具原创力的动力来自无意识的情结和原型力量,此种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作并不是由人的意识所主导的,而是受到无意识的操控,艺术创作者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一个传输和呈现的通道。“创造性力量是某种异己的东西,他也就是一个由于种种原因而不能对此加以默认的人,因而也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地被俘获的人。”④[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2、114、113-114页。很多伟大艺术作品的创作并不是由意识主导的,而是受到无意识的操控,人只是无意识所表达的载体。“创作冲动从艺术家得到滋养,就像一棵树从它赖以汲取养料的土壤中得到滋养一样。因此,我们把创作过程看作是一种扎根在人心中的东西。在分析心理学的语言中,这种有生命的东西叫做自主情结(autonomous complex)。”⑤[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2、114、113-114页。这种自主情结就说明创作力是一种本能,是先天的,意识只能与它协商,作为它的载体,用意识将其展现,而非按照意识的安排,“自主情结就依靠从人格的自觉控制中汲取的能量而得到发展”①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19、113、111页。。

荣格曾在《论分析心理学和诗歌的关系》一文中探讨了这种创作方式,创作者“在自己内心中进行创造并且创作出正是符合他自己自觉自愿的东西的时候,却仍然完全被创作冲动操纵,以至于他根本意识不到一种‘异己’的意志”②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19、113、111页。。很多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艺创作都被视为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显现和爆发。荣格分析过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等作品,以及毕加索后期的绘画等,这类作品无法构思、无法复制,因为它们是艺术家从无意识深海中探寻回来的。荣格对此种创作状态有一段很精彩的论述:

它们好像是完全打扮好了才来到这个世界,就像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中跳出来那样。这些作品专横地把自己强加给作者:他的手被捉住了,他的笔写的是他惊奇地沉浸其中的事情,这些作品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形式,他想要增加一点东西却遭到拒绝,而他自己想要拒绝的东西却再次强加给他。在他的自觉精神面对这一现象处于惊奇和闲置状态的同时,他被洪水般涌来的思想和意象所淹没,而这些思想和意象是他从未打算创造的,也绝不可能由他的意志来加以实现。尽管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己的自我表白,是他自己的内在性在自我昭示,在表达那些任何时候都不会主动说出的事情,他只能服从他自己这种显然异己的冲动,任凭它把他引向哪里。他感到他的作品大于他自己,它行使着一种不属于他,不能被他掌握的权力。在这里,艺术家与创作过程保持一致。③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19、113、111页。

深度心理学的研究使我们知道,创造力的巨大原创动力并不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心灵无意识中的情结和原型的推动;意识不具有决策权,意识只能在与无意识的协作中完成创作,它只是无意识深处讯息的传达者。极具原创力的创作过程是内在意象的自然涌现和情感的自由表达,创作者的理性意识只是服务于无意识的呈现,这与传统写作教学还是有本质差异的。

传统写作教学多以写作技巧和方法为主,比如叙述的结构、情节的安排、人物的塑造等,是一种意识先行的写作方式,通常强调意识和理性在写作中的主导作用。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需要创作者回到自己的身心中,通过感知无意识传递过来的深层信息,与自己既往所拥有的知识、经验进行联结、融会,然后耐心等待它们在自己内部发生某种“化学”反应,进而孕育出创作的灵感。人是作为创造力、灵感的呈现者,而非其制造者、操纵者。同样,任何意识层面的技巧也都是灵感呈现的载体,如同骨骼、血肉,需要灵魂赋予它们生的意义。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并非不重视技巧,在创意写作中,技巧是因表达的内容而诞生的,技巧的呈现是由内在情结和原型意象决定的,技巧是载体和通道,使用何种技巧,是由创作者的特质决定的。比如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风格,正是因为他所想要表达的内容受生存环境所限而无法完全按照现实来写作,在这种外部环境的逼迫中诞生了一种新的文学表达形式。而卡夫卡的《变形记》也是因为现实的描写不足以表达他内在的体验和思考,故而有了“一个人醒来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的创意。极具创造性的文学作品常常都是内外协作共同的产物,任何困境都可能转为灵感诞生的土壤,内外力量在主体内部共同酝酿而成的东西才是创意的源泉和力量所在。

所以,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应该更重视自我情感表达和内在灵感涌现。参照学者迈尔斯(D.G.Myers)等人的观点,创意写作的学科史可以上溯到1880年美国哈佛大学温德尔开设的英语写作课程(English composition),作为对彼时语文学的一种反抗而出现,将个体表达、内在经验发掘作为创意写作的重要发展目标①David G.Myers.The Elephants Teach:Creative Writing since 1880,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在温德尔后来关于英语写作的演讲稿中已经有对学生走出语言修辞而强调“思想与情感的表达”(expression of thought and emotion)的观点②Barrett Wendell.English composition:Eight lectures given at the Lowell Institute,Boston:C.Scribner’s sons,1891,p.32.。20世纪早期,进步主义教育时期教育家休斯·默恩斯在林肯中学开设的创意写作课程则更进一步强调了“创造教育”(creative education)与自我表达的重要性③Hughes Mearns.Creative Youth,Newyork:Doubleday,Doran&Company,1969,p.10.。中国创意写作学者在梳理西方理路的基础上,也提出了将创意写作视为自我思想、情感的表达媒介,是一种个体的创造性实践。

雪莉·艾利斯(Sherry Ellis)是美国著名的创意写作培训师,她本人也是一名作家。她教习写作的原则就是:剔除理论框架,摒弃理性限制,只是凭借感觉写、写、写。

不要抽象思维,不要做概括,不要写摘要,不要进行分析,也不要做阐释。强迫自己只凭感觉不断地写作。此时,不要讨论你的风格,不要为哪一个词的对错感到苦恼;就凭感觉让它流淌出来——流啊,流啊,流啊。不要思考,不要思考。就凭感觉,感觉,感觉。如果你真能按照要求严格去做,你就会发现,你的文思正在流向你自己的无意识这座伟大的殿堂——至少是它的门厅。④[美]雪莉·艾利斯:《开始写吧!虚构文学创作》,刁克利译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赖声川同样认为,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沦为理性的奴隶,但实际上,创意是一场神秘的发现之旅,这其中需要冒险和探索,同时也需要恩赐。灵感的涌现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从我们心灵所有的内容中涌现出来的,“灵感的发生与我们的内在需求相呼应”⑤赖声川:《赖声川的创意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9页。。这种涌现建立在经验、知识、思考方式、判断、运作机制等所有一切心灵之物的融会之上,可以统称为一种创意的智慧。所以,我们内部储存了什么,以及内部的运作系统如何,是“灵感”诞生的关键所在。赖声川的《如梦之梦》就来自他一次次不同时空中的经验和灵感融会和升华。

综上所述,根据深度心理学对无意识、创造力的本质、规律的研究,创意写作中极具创造性的创作动力主要来自无意识力量和意识的对话以及共同形塑内在情感和意象。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强调用直觉的方式任凭主体内在经验在无干预的状态下倾泻而出,让心灵做出自由、自发的表达。

二、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是创作者身心整合的过程

(一)创造力是一种对抗死本能的力比多能量,是整合身心的生本能力量 深度心理学的研究也表明,创造力与人的身心整合和疗愈息息相关。弗洛伊德认为性驱力是生命的基底力量,人的大部分心理活动和行为都以性驱力为动力,这进一步揭示了人类文化创造的内在心理动力和机制。弗洛伊德从拉丁语中找到“力比多”(libido)这个词汇在更为广泛角度上探讨性驱力。力比多是生命能量,符合生存欲望驱动的快乐原则。但同时,弗洛伊德也提出在快乐本能之外存在着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即死本能。“在弗洛伊德看来,生死本能之间根本的内在冲突,意味着每个个体都不得不面对生的渴望与一种回到瓦解状态(墓地的沉默)的死亡愿望之间的对抗。”⑥[英]R.D.欣谢尔伍德:《临床克莱茵:克莱茵学派精神分析的历史、临床理论与经典案例》,杨方峰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第151页。而力比多是与死本能对抗的力量。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会呈现出性本能,也可以升华为创造力,他把创造力看作是力比多通过象征的方式升华为文明形式的能力。“性冲动脱离原来的性目标,转向新的目标的过程,称之为升华作用。正是在这种升华作用的帮助下,我们的文化才得以成就。这一点得到了所有文化史专家一致的赞同。”①[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学三论》,孙中文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5页。弗洛伊德开创性地将文化创造活动与力比多联系起来,打开了从内在深层心理层面阐释艺术创造、创造力本质的新路径。

客体关系之母梅兰妮·克莱茵②梅兰妮·克莱茵,精神分析学家,被称为“客体关系之母”,是弗洛伊德之后精神分析学派的领军人物。则将弗洛伊德对死本能的基本防御视为“自我最初的活动”③[英]梅兰妮·克莱茵:《嫉羡与感恩》,吕煦宗、刘慧卿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页。,她认为自我迫于生死本能的对抗而发展出了其他原初活动,这些功能之一就是生命自我整合的能力,“它源于生之本能,表现为爱的能力”④[英]梅兰妮·克莱茵:《嫉羡与感恩》,吕煦宗、刘慧卿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页。。她通过对于病人的分析,发现“乳房在其好的层面是母性美好、无穷尽的耐心和慷慨大方的原型,也是创造力的原型。”⑤[英]梅兰妮·克莱茵:《嫉羡与感恩》,吕煦宗、刘慧卿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页。婴儿在受到死亡威胁时,获得乳房的喂养,“如果对一个好的和给予生命的内化客体之认同可以持续,则会变成一种走向创造力的推动力”⑥[英]梅兰妮·克莱茵:《嫉羡与感恩》,吕煦宗、刘慧卿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页。。所以,创造力是一种试图恢复和整合由死本能的破坏性攻击所损坏的内在客体的尝试。在此,克莱茵将创造力由弗洛伊德之生理性的本能逐渐过渡到主体内在精神中源于爱的一种本能力量,是与带有破坏性的死本能相抗衡的力量。

从弗洛伊德和克莱茵的研究和推论,我们了解到,创造力作为力比多的转化力量,是一种朝向生的力量,是与死本能、破坏力相抗衡的重要力量,是生命本能的自救和自主情结,是人向死而生的动力之源。“只有生本能在融合中胜过死本能时,整合才有可能进行,最终可以更顺利地达成客体的整合与合成。”⑦[英]梅兰妮·克莱茵:《嫉羡与感恩》,吕煦宗、刘慧卿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7、197、186、208、247页。进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知道,创造力是一种调动全身所有功能对身心整合的力量,是人的生命驱力,是推动人生命成长以及保持活着的力量源泉。创造力可以说是健康人格的核心,对于人的生命整合和心灵疗愈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跟随荣格时间最久的弟子冯·法兰兹认为最好的分析师也必然是创造者。“心理分析专业有一个特别的问题,就是创造力。最好的分析师无疑是在本身的专业以外也从事某种创造活动的人。初民社会中,巫医也是诗人、画家之类的人,这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创造和疗愈的元素非常接近。”⑧[瑞士]玛丽-路薏斯·冯·法兰兹:《荣格心理治疗》,易之新译,台北:心灵工坊2011年版,第268页。这个创造力不单单对于治疗师而言,对于来访者而言也是同样的。人“只有持续致力于自己内在创造力的任务,才能预防这种堕落。只有一次体验到志业的感觉是不够的;必须在自己里面一次又一次的赢得从事这项专业的权利”⑨[瑞士]玛丽-路薏斯·冯·法兰兹:《荣格心理治疗》,易之新译,台北:心灵工坊2011年版,第268页。。这就是说,心理分析和心理咨询所进行的疗愈就是一个生命通过创造力自我发展的过程,治疗师通过自己的创造力唤起来访者的创造力,在两种创造力的激荡和写作中,推动个体走向心灵的转化。事实上,也正是基于创造力所具有的疗愈原理,各种表达性艺术疗愈的方式被应用于身体和心理的康复领域中,这本身就为表达性写作等各种创意写作实践疗愈研究提供了重要理论和经验支持。

(二)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是一个身心整合的过程,可以成为普通人自我疗愈的过程,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写作发现自己、认识自己、发展自己 基于对文学、人类学、宗教学更为广泛的研究,荣格将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从生理领域拓展到精神领域,将创造力与精神现象深刻地联系了起来。在荣格这里,“力比多是欲望与感情,是心灵的生命之流。荣格称力比多为心灵的能量”⑩[美]Murray Stein:《荣格心灵地图》,朱侃如译,台北: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76页。。荣格认为,力比多作为生命能量在人身上会以不同的形态呈现,它也可以根据需要从一种状态转为为另外一种状态。“基本的转化伴随着能量从严格的生命需要逐渐转化为文化活动时发生,接下来是一种进化过程。”①[瑞士]C.G.荣格:《荣格文集Ⅰ·分析心理学》,高岚主编,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页。这种进化主要依靠的是人类心灵所具有的象征天赋——“这项能量的转化,可能是因为人心本具创造比喻的能力而发生。人类具有隐喻思考的能力和需要,而这可能是这项转化过程背后的原因。”②[美]Murray Stein:《荣格心灵地图》,朱侃如译,台北: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84页。人依靠象征和隐喻的能力,将单纯、直接的本能能量转为一种更为精妙、高级的精神能量,而这种转化来自生命本有的需求,荣格称这是一种自救情结。

从这个角度来讲,创造力作为个体进行情感疗愈、自我整合、自我发展等自我成长的内在活动,不仅仅是艺术家、作家、学者的权利,每一个生命都具有“创作”的权利,而这种“创作”就是“有创造力地活着”。创意写作在很多社会领域实践活动中就充分体现了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作过程,比如将写作应用于应对失业的研究(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③Spera,Stefanie P.,Eric D.Buhrfeind,and James W.Pennebaker.“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1994(3):722-733.,卡兰塔里(Kalantari)等人为战后阿富汗青少年开展的“用文字抚平伤痕”(writing for recovery)的团体干预项目④Mehrdad Kalantari,et al.“Efficacy of writing for recovery on traumatic grief symptoms of Afghani refugee bereaved adolescents:A randomized control trial.”OMEGA-Journal of death and dyin,2012(02):139-150.,以及美国二战老兵的创意写作工坊等等。创意写作在这些项目上的应用充分展示了创意写作对于人内在心灵修复、整合的意义,重要的是创作过程中带来的身心发展,而非最终呈现的作品,虽然这些作品中不乏优秀之作可以进行出版、传播,但是创作过程对于创作主体的意义要大于这些作品的广泛传播和社会声誉。

在多元化的创造性活动中,创意写作作为一种整合身心的方式绝非仅有。作为具有创造力的人而言,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创作的过程,这不仅仅是绘画、音乐、舞蹈、戏剧,也不局限于科研、设计、创业等领域,创造力可以发生在我们生活的所有情境当中。但是,以语言为媒介的创意写作作为一种创意实践,又不同于其他艺术门类、生产活动,其特殊性在于,它是一种更具操作性,也更具普遍性的创意实践。因为语言文字是人类思考、交流的基本媒介,人类是通过语言进行思考、表达和创造的。人们不需要借助太多外部工具,仅仅通过创意写作就可以拥有通往自我经验整合、身心状态调整的有效途径。与其他门类的共通性则在于,无论是语言文字媒介还是其他生产活动,只要主体沉浸在当下的事情之中,让全身的能量都专注于当下,那么一种具有生命力的创作就会自然发生。

三、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与人的存在体验

温尼科特是英国20世纪极其优秀的儿科医生,也是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性人物,他一生医治过上万个家庭的孩子,积累了极为丰富的临床经验。温尼科特发现,创造力最初来自婴儿养育之初建立的全能感之中,是一个健康人格的核心,创造力与人的活动息息相关,也与人的生命状态直接相关。温尼科特认为:“要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一个人必须存在着,有一种存在感,而且这种存在感并不是在意识上的觉知中的,而是他生命运作的一个基础发源地。”⑤[英]D.W.温尼科特:《家是我们开始的地方》,陈迎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30页。创造力存在于人的活动当中,活动是生命时刻必须进行的事件,正是因为活动的存在,才能表示人内部处于一种“活”的状态。

在温尼科特看来,有创造力地活着,意味着“一直都没有因为顺从或对入侵的世界做出反应而被杀死或湮灭;一直都以新鲜的眼光看待所有事情”①[英]D.W.温尼科特:《家是我们开始的地方》,陈迎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33页。。创造力意味着主体是投入到当下活动的,而不是像例行公事一样毫无感情参与。人能够投入到当下生活或者某种艺术创作活动中,因身心高度投入而获得一种特别的专注,使得身心焕发活力,这就是创造力的意义。人一旦进入这种状态,身心就进入不断自我更新的节奏,其生存意义和存在感由此而来。这就将创造力的权利赋予了普通人,将创造力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个体体验联系在一起。所以,温尼科特认为创造力是一种普世的需要和体验,即便是那些卧床不起的人心里也可能存在同样的体验。

温尼科特揭示了创造力与生命成长、个体存在意义和价值感的深刻关系,这种将创造力赋予每个有生命力的人的观点,与禅宗所提倡的“活在当下”的状态极为相似。著名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认为:“不仅各种艺术家孕育他们的灵感,即使我们一般人,也各以他自己的禀赋,把生活化作真诚的艺术。”②[日]铃木大拙、弗洛姆:《禅与心理分析》,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禅宗思想的根本在于发掘普通人的内在生命潜力,让生命回到本原的具有活力和创造性的状态,“禅的真理是一种把单调乏味的生活、索然平凡的生命,变成一种艺术的、充满真实内在创造的真理”③[日]铃木大拙、弗洛姆:《禅与心理分析》,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

创造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必须成为一个艺术家或者发明家,而是他在自己的日常中保持内在不断地成长的状态,生命不断更迭的状态。作为普通人,我们在日常的生活中处处充满创造的机会,也就是心灵在生活中与当下活动相联结,是一种拥抱式的、全身心参与的状态。人不仅仅是在从事研究、艺术等活动时具有创造力,连日常生活中用心准备一餐食物,或者充满乐趣地陪伴孩子,抑或被眼前的某种美景所吸引,都可以有创造力的参与。没有创造力的生命就是一种生命窒息、停滞、固着、僵化的状态。任何在心灵上停滞不前僵化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在心理意义上“死亡”的人。抑郁症患者的一个典型表现就是对外界刺激缺乏足够的反应,严重的甚至对于吃喝玩乐都没有任何兴趣。当这种外界的刺激与心灵失去互动时,心灵就会呈现死亡的倾向。当代艺术中的“空心人”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即属于这种失去生命创造力的人。

温尼科特的启发性在于,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投入当下的活动,不断发展创造力,并由这种创造力推进自己生命的成长,这是人存在的需求。人通过展现和实现自己的创造力获得活着的体验,并在这种体验感中建立生命的价值感和意义感。温尼科特的研究揭示了创造力的本质与个体生存意义的内在关联,创造力被视为人之为“人”的核心所在,是构成人日常生活的重要体验,这就将创造力研究推向了本体层面。从深度心理学的角度研究创造力,为我们提供深刻理解创意写作对于人的意义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创造力是人的生命发展和存在体验的核心内容。创造力是人存在体验的核心,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创造感知活着的状态。“人人可以创作”的意义正是建基于此,因为人人都需要保持活着的状态。

在这个意义上,创意写作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活动,它注重的是个体的、感性的、内在经验的发掘和整合,是一种主体通过语言进行的存在论意义上的创意实践。这种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主要特点体现在其将创意写作视为人的存在论意义上的创造性实践,强调创作的过程、内容大于形式、修辞和技巧,倡导创意写作对于人的自我疗愈、自我实现、自我发展、自我整合的有效方式等。创意写作是人的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实践活动,是人作为一个具有能动性的生命体的重要存在方式。

作为创意写作在中国的最早引入者和实践者之一,上海大学的葛红兵对创意写作与人类实践、个体存在意义进行明确阐述:“在创意写作学视阈中创意是人作为主体自我实现的根本性实践活动,人作为审美主体的活动也自然与此自我认知统一,人只有把自己领受为创意者时,他才可能真正领受自己的生命本质并以此为基本原则来追求其主体性的自我完成,写作由此被理解为主体对其创意本质的一种领受和实践活动,一种被本质地包含于主体生命的内在实践。”①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理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6页。葛红兵的这种本体意义上的探讨对将创意写作回归于人作为实践主体的哲学意义具有重要的价值,并且为“人人可以写作”打下了理论根基。

葛红兵在《创意本体论的写作学》一文中指出:“人的本体性是通过实践绽放的本体性,没有实践的人是不存在的,人本在地就是实践的人。”②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理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6页。这就说明实践活动本身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诠释了创意对于人的存在的意义。创意写作作为一种创意实践,是人类以语言为媒介进行的创造活动,它具有丰富的本体论层面的意义,而不仅仅是一种写作实践、文化实践,还包含了内在的自我发展等丰富维度。正是因为创意写作对于人的存在所具有的独特的实践意义,它才能够被运用于多个学科,乃至更广泛的学习和生产活动中,包括文学作品、广告文案、项目策划书、儿童习作、公文、告示牌、深度报道、宣传海报、田野调查等。无论是文化艺术的创作者,还是生活中的普通人,都可以具有一种以创造力为核心的生活方式。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生活的艺术家,因为他本然地在自己的生命里过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生活。同时,他也通过自己创造性的体验获得“生命值得过”的价值体验。

四、结语

以创造力为核心的创意写作,强调创造作为人对自我存在的体验,人以象征的方式对无意识进行表达和连结,通过创造性写作推动人内在自我整合、自我疗愈、自我发展。创意写作不仅可以为有志于成为作家的人提供专门的训练,还可以帮助艺术、文学、文化工作者突破他们的写作障碍,打破创作的天花板;也可以在现代公司中带领每个领域的人开掘他们本身的潜力;或者是进入社区帮助那些孤独的老人重新拾回丢失的记忆;更可以帮助孩子们一步步完成身心的健康发展,这其实也正是创意写作的特色和独特意义所在。就此而言,深度心理学为我们理解创意写作所提倡的“人人可以写作”提供了心理学意义的支撑,同时也阐释了“写作对人人有意义”的具体内涵。创意写作的教育可以不断地从心理学、哲学等其他领域的研究汲取资源,帮助我们理解写作对于人本身的意义和作用,以帮助写作者走向更为整合、完善、健康的人的终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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