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自撰自评自注的独特作文选
——《评注论说轨范》述论

2022-11-21 01:01
写作 2022年3期
关键词:题旨总评北京

王 逊

前些时,伴随民国老课文的流行,民国老作文也掀起了一阵浪潮,虽引起的重视和取得的反响不如前者深远,到底留下了不少印迹,值得我们予以思考。笔者曾撰文对相关现象做过一定分析,大致判断有二:一是面对民国老作文,我们实则并无理性、客观地通盘审查,这既是由于材料的不完备,也与情绪化的偏颇立场紧密相关;二是尽管我们对民国老作文予以高度评价,但基于前一点,相关判断并不可靠,甚而在笔者看来,大家的种种热烈期待,譬如指导写作实践或解决现实难题,皆属一厢情愿,故而重新刊印也没有多少必要。但是,虽说昔日作文的实际应用价值难以过高估量,这并不意味着相关作品毫无研究的必要。现代社会与昔日存在诸多差异,写作教育的理念、形式等亦可谓千差万别,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仍然存在一些共性的话题,譬如如何锤炼写作技法、如何合理谋篇布局,又譬如写作如何回应时代变革,写作与人格塑造有何关联等等。昔日学人在研究写作问题,包括编选学生作品集的过程中,无不渗透着对相关问题的思考,他们的经验乃至教训,理应被视为我们的宝贵财富。职是之故,从写作教育转型与改进的角度出发,昔日的诸种成果,包括这些国文成绩类出版物,应有专门、专题考察。换言之,这些作品虽无推广的现实需要,却有研究的学术价值。

依照中国古人的传统经验,写作总不免要从模仿开始,故而写作教育的一个核心环节即在筛选佳作以供学人取法借鉴,大量的文选类作品也因之问世,譬如《古文辞类纂》一书就是姚鼐在长达40年的教学生涯中多次修改、精心打磨的教学参考书,意在“为初学示范”。及至今日,为配合写作训练需要,仍有所谓典范作文、金牌作文之类参考书不断涌现。此类作文选,多是选取前人佳作(就考试层面言,便是所谓高分甚至满分作品)编选而成,但民国时期却出现了这样一部著作,所有文章系作者本人撰写,并加以评注,以指示写作门径,形式特别,用心良苦,颇值一观,该书即《评注论说轨范》。

一、编撰宗旨

该书编者林任,身份不详。据书前叙言,知其曾执教小学有年,他在此期间感触良多,故才有本书之编撰。该书于民国六年(1917年)由商务印书馆发行初版,后民国十七年(1928)12月再版,民国二十八年(1939)5月发行了第8版,其他出版情况因材料欠缺不详。今中华文化讲堂所编之“民国小学生作文选刊”收录该书。是书分初、二两集,初集分上下二卷,收文一百篇。二集分上中下三卷,收文105篇。作者自陈“一篇有一篇之机杼,足以引人入胜”①林任:《二集·例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81页。。

林任具有丰富的实际教学经验,并时有积极反思与总结,故而本书之编撰融汇了他的深入思考与精心规划,不少观点可谓鞭辟入里、通透允当,迄今仍有可贵价值。前文提及,写作始于模仿,故需多读典范之作,但林任认为“初学读古文,不如读今文,读今文,又不如读自己构思一番之课文”②林任:《初集·叙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这一思路似与传统理念有异,我们所理解的佳作,多为古人作品,中国文学中即有强烈的尊古、复古传统(所谓高分作文系例外情况,以此为范本多带有功利意图,并非常规的、合理的教育理念),毕竟只有经过历史汰洗流传下来的作品方可当得经典之名。此处却强调就“近”上手,且最好是自己的佳作,虽迥异传统,但客观看来,有其合理性。典范之作虽佳,但由于时代、背景、能力等多种因素的差别,“我”与“他”之间过于隔绝,所谓的模仿、借鉴少了些心灵的呼应及认同,其成效不免要打折扣。就近入手,特别是从“己”入手,一来亲切,便于进入,且能快速分辨个中差距,清楚知道如何追赶。明末学人有鉴于七子派尊奉秦汉文之失,便提倡“夫秦汉去今远矣,其名物器数、职官地里、方言里俗皆与今殊,存其文以见于吾文,独能存其神气耳。役秦汉之神气而御之者,舍韩、欧奚由?譬之于山,秦汉则蓬山绝岛也,去今既远,犹之有大海隔之也,则必借舟楫焉而后能至,夫韩、欧者,吾人之文所由以至于秦汉之舟楫也”③艾南英:《答陈人中论文书》,《天慵子集》卷1,《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7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4页。,强调的也是从身边熟悉处做起。笔者的一个体验是,在给学生提供范文时,尽量选择与他们的时代、年龄、心态较为接近的案例,这样往往更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当然,这并不是说典范的意义不再,需知自己的佳作之“佳”,也是由典范造就和评判的,我们最终的目标也是通过长久训练向佳作靠近,借用前引艾南英的话,此乃渡海之“舟楫”耳。林任无非强调的是,针对具体题材,应有具针对性的作品作为参照。陈嘉映指出:

初学者追随谁,本来难免偶然,他一开始也不大能够分辨优秀与流俗……他无须认出真正的卓越,他只须认出长于自己的,模仿着这样做那样做。若这样做而不那样做是好的,是有道理的,慢慢地,他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上进一步之后,他的眼界就可能转变,认得出更卓越的东西……他初学时的典范,后来虽被抛弃,却是达到更高标准的必要阶梯。①陈嘉映:《何为良好生活》,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73页。

因此,经典的意义无可怀疑,但就教学而言,特别是对象为小学生时,假如提供的“范文”与他们实际生活距离较远,既不便于他们的理解,进而也不利他们的接受。倒不如暂时退而求其次,在他们熟悉的领域中筛选一些较好的作品供他们模仿,待有了一定的基础后,再逐步提升。

该书的一大特色在于所有作品系编者个人独撰,关乎此,他亦有说明:“每期课作,未必尽能惬意,若每期由教师范作,则教师将不胜其烦,本历年之经验,发个人之主张,爰撰此书,以当指导儿童之任。”②林任:《初集·叙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4、4页。这一观点恰与我们上面的分析形成了呼应。“课作”虽佳,未必全然契合学生需求,故从示范的角度说,更为可贵的当是既能起到示范作用,又能符合儿童趣味及诉求的作品,具体说来,即是学生/同龄人中的佳作,通过“贴近”唤起兴趣和认同。既然如此,可行的作法应该是编选学生作品才是,但教师提供的毕竟应是范文,一般学生的作品难免存在各种遗憾,未必能起示范之效,于是乎他才不得已,“就儿童心能着想”,亲自动手。此举倒也算是教学常态。据陈平原介绍,叶圣陶、张志公、张中行等人当年编中小学语文教材时,“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文章,还能自己拟写”③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北京:东方出版社2021年版,第373页。,彼是编课文,此系写作文,形式虽有差别,本质是一致的。今人在写作教学活动中有“下水作文”之提倡,也有此中意味在。但类似个人拟写活动多属偶一为之,或临时操作,在作者看来,这不免“不胜其烦”,故而他才有此动念,精心设计,提前编成一部作文选,供学生参考。

此外还有一点需特别关注,林任指出,“选读成作,于程度往往不能恰合,是书选题必新,择言必雅,笔墨务求简洁,层折务求明显,实为程度适当之作”④林任:《二集·例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81页。,除了考虑到“程度适当”这一因素外,他选择自撰的另一原因,或者特色,当属“选题必新”。此书初版于1917年,彼时民国成立不久,若是我们将其与同时期的相关作品做比较,不难发现该书选题的一大特色正在于一个“新”字,举凡政治、经济、物理、化学、天文、生物、军事等诸多内容皆在书中有所呈现,倒是传统的那些考史、论理等话题,在该书中没有太多印迹。少量的“常规作品”,譬如《岁寒三友》强调择友宜慎,《说义利》旨在明义利之辨,虽不出传统范围,但揭示的道理却具有普适性,其意图仍是指向当下。譬如《说洒扫》一篇,话题虽是旧的,内容却焕然一新,系“以习勤卫生等诠释洒扫”⑤林任:《说洒扫·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36页。。再如《彗星》一文,“前半是旧说,后半是新说,并非平列,实是根据新说,力辟旧说”⑥林任:《彗星·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页。,换言之,传统话题也要基于时代新变,提供新知识,培养新观念。如此一来,与编者立场契合的作品显然是为数不多的,这也决定了他只能自撰⑦这在草创时期想来也属无奈的必然之举。五四时期,因推行白话文之故,刘半农等人倡导以白话应用文为主的中学国文教材,但可供选择的范文实在太少,以至于只能从当时出版的杂志、报刊中东拼西凑。因客观条件的不成熟,不得不在实践中有所改变。详参李斌:《民国时期中学国文教科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1-103页。就此,更可见本书作者的难能与可贵。。

为了保证该书的切实有效,他还特别注意两方面的因素。一是“加以评注,使儿童得以自动,不必定赖教授”⑧林任:《初集·叙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4、4页。,换言之,需切实考虑学生的实际水平和能力。职是之故,林任精心设计了完备体例,丰富并完善了具悠久历史的评注传统,具体表现为:

每篇上方,皆有眉评,示逐节逐段之用意。篇后首标题旨,说明题目之大意。次注解,凡文中辞意故实音切诸项,猝难了解者,一览即得用,便学生诸君之参证。末总评,或括全篇大意,或示精神所在,所以鼓舞读者之兴趣也。①林任:《二集·例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82、181页。

与此同时,林任也强调“运意措词,均设身处地,就儿童心能着想,或可自信无艰深之弊”。他怕的是艰深,但或许,更重要的是能否果真“就儿童心能着想”,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故而书中每每出现“务使引起儿童兴味”②林任:《初集·例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等字眼。基于这一立场,他在撰、评、注相关作品时,主要是根据两条原则,即“学生作文,每苦思想不能发展,或有思想而苦无条理,是书即注重思想及条理”“为文之道,不外虚实反正顺逆诸法,是书注意此点,精心结撰,非漫然充幅者可比”③林任:《二集·例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82、181页。,细绎诸篇,应当说作者较好地实践了他的意图。

二、开示门径

编撰该书,“无非欲为儿童自动的作文之助”④林任:《二集·叙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页。,那么首要任务当在于开示门径,指导学生作文之法。关乎此,作者有鲜明自觉,“真有益初学之文也”“初学最易学步”“最便初学”等评价在文中随处可见,这固然是林任的自我表彰,亦是其用意所在。在开示门径的过程中,他既指点总体性的写作原则,也关注具体类别作品的写作技法,同时还注意到学生层次的差别,强调循序渐进。

上引文提及,林任认为“为文之道,不外虚实反正顺逆诸法”,但此语不免蹈空,在评注相关作品的过程中,他着意强化了三点。一是要紧紧扣住题目做文章,避免游离。譬如《戒奢侈》一文,“通体翻腾,总是为‘戒’字蓄势,收煞一句,有画龙点睛之妙”⑤林任:《戒奢侈·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又如《春晴记》一文,“此文须看其句句不脱‘春’字,不然单做一‘晴’字,便不合题,此所以行文必先相题也”⑥林任:《春晴记·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春郊放风筝记》一文更是明确指出,“首尾两段,切定‘春郊’着笔,不能移作他题之用。初学必知如此认题真确,下笔方免浮泛”⑦林任:《春郊放风筝记·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页。。当然,扣题不是拘泥或陷溺于题目中,他也强调灵活多变,譬如《说学》一文,“是篇纯用侧笔,行文自浅入深,由反面逐层攻入,至末段始出题目正面,读者须悟其处处不粘题,亦处处不脱题之妙”⑧林任:《说学·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13页。。在审题时还需要注意一个问题,即某一题目看似牵涉两方面的内容,实则具体分析来看应有偏重,故在实际写作时应注意取舍,譬如《俭与吝》一文,林任指出“题虽平列,文却侧重‘俭’字,看其一起一收可知”⑨林任:《俭与吝·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105页。。讨论比较俭与吝,旨趣显然是在“提倡俭德”,行文自然在详略上有所区分。二是在扣题的基础上,要确立主干,使文章的中心及框架进一步具体和明晰。譬如《逐猫记》一文,强调“‘本能’二字是一篇骨子”⑩林任:《逐猫记·眉批》,《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至于《钟表之用》一文,则“验时刻是一篇主脑”[11]林任:《钟表之用·眉批》,《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65页。。这两篇作文基本由题目即可确立中心,另有一些话题涉及面较宽,更需要精心思量,譬如《蚊与蝇》一文,便是“以卫生为一篇骨子”①林任:《蚊与蝇·眉批》,《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93页。,又如《交友论》一文,“全篇即从损益二字着笔”②林任:《交友论·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页。,在此基础上徐徐展开,方能保证重点突出,逻辑清晰。三是强调层次井然,这便涉及材料之组织与结构之安排。譬如《堆雪人记》一文,依照“堆之前”“堆之时”“堆之后”“总结束”的顺序展开,自然有条不紊。又如《敬师说》,“首说师长之所以宜敬,次说敬师之道,再说敬师之获益,层次井然”③林任:《敬师说·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81页。,换言之,逻辑的清晰是结构合理的前提。

以上三条是常规要求,但除此以外,林任亦开示了不少特殊技巧,以保证“运笔灵动”。就开头来说,可行的思路有“开门见山”(《蜘蛛结网》),“用问答体翻腾而起”(《论读书》),“以譬喻起”(《植物之叶》),“引俗说作起”(《鲤》),至于《共和国》一文,则从释名开始,“解释题意,简洁浅要,初学最易学步”④林任:《共和国·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页。,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相对而言,林任更为强调结构上的变化,其中的一个要诀正在于“虚实反正”,为了具体说明这一问题,他撰作多文来实践这一原则。譬如《学校之乐》一文系“先反后正”,《食瓜之利害》则是“一反一正,层次井然”,《论职业》则“正起反承”,至于《家庭储蓄箱》一文则系“前半虚,后半实,读此能知虚实相生法”,《论兵》一文更是“反正相生,虚实兼到”。在展开过程中,他强调要综合运用“正说”“反说”“侧说”“串说”等多种形式,从而可以“无一笔落呆相”。

该书所拟文多为论说文,这也是传统遗存,故尤重论理之方式,具体有两点颇值重视。一是林任设计了不少与自然科学相关的话题,这些内容难免深奥晦涩,不便理解,他则强调“所举引证,均就儿童眼前易解者,而深奥学理,已使人明白了然”⑤林任:《植物与动物之关系·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页。。同时在论及这些话题时,不能仅仅就事论事,而应有现实关怀,譬如《雷电》一文,“小儿每有雷公电母之谈,故示此文”⑥林任:《雷电·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页。,具体内容则旨在“辟去迷信之谈,能以眼前事物,解释深奥之学理”⑦林任:《雷电·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页。。又如《灯》一文,“欲寻世界进化之迹,当随时随地,在细微中求之,此文将灯之种类比较,断定为世界进化,亦观察事物之表征也”⑧林任:《灯·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页。。二是林任强调要开拓思路,善于联想,避免无话可说或者纠结于字面。譬如《竹马》一文,“此种枯窘题目,本无可发挥,乃说儿童戏竹马,与尚武精神有关,便觉冠冕堂皇,此即所谓小题大做,狭题阔做也”⑨林任:《竹马·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再如《蜘蛛结网》一文系“说蜘蛛结网之作用,而悟到智陵愚,强役弱”⑩林任:《蜘蛛结网·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页。,而《玫瑰花》一文则“借玫瑰花之有刺,说到名利不易强求,读者宜细玩之”[11]林任:《玫瑰花·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想来能开发读者思路不少。

古人云,“文辞以体制为先”,不同类别的作品有其独特的文体特征,林任于此也有充分意识,故而每每就特别的体裁、类别等撰作相应文章,以起到示范之效。就体裁论,有“游记”(《记愚园》《西湖游记》),有“释”(《释忠》),有“寓言”(《绣花枕》《傀儡说》),有“序”(《文艺观摩会序》《同学录序》),有“赠序”(《送同学某君入农业学校肄业序》),有“辨”,(《太阳生日辨》),有“书后”(《读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书后》),有“缘起”(《提倡办儿童图书馆缘起》),有“意见书”(《增设航空学校之意见》)。需要注意的是,相关体裁可谓新旧杂糅,正是过渡时代的典型特色。他在选择体裁时,同样有着鲜明的现实考量,譬如写作《提倡办儿童图书馆缘起》一文即是因为“儿童图书馆,又为青年之必要,故示此文”①林任:《提倡办儿童图书馆缘起·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70页。。林任虽无明晰的文体理论,却对新旧文体之比较有模糊认识,譬如认为“意见书与条陈大同小异,此特示以格式”②林任:《增设航空学校之意见·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08页。,又如“缘起为文体之一种,与叙文相类”③林任:《提倡办儿童图书馆缘起·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70页。,观点未必高明,却代表了彼时的一般看法,对于我们认识文体论之演进实有参照价值。就类别论,则有“记事文”(《逐猫记》《运动会记》),“记叙文”(《校园成立记》),“论辩文”(《钟馗画像记》)。就写作技法论,则或“示文章写景之法”(《春晴记》),或“示以状物之法”(《释云》《记上海之公园》)。以上种种,可谓包罗万有,延及今日,无论是其教学理念,还是教学方法,想来仍有重要的参考和借鉴价值。

另需说明的是,初、二两集的宗旨可谓一以贯之,无论思路、取向多有沿袭,就开示门径来说,都强调扣题、立骨以及结构完善,此外一些基本的技巧和方法也是屡屡申说。但亦“不无微异之处”,主要是考虑到因程度变化而引起的教学目标和手段的提升。关乎此,林任有明确说明:

初集专务启发心灵,二集则兼及灌输智识,故凡历史、地理、博物、算学、手工、图画等,亦酌选数题入之。初集力主应用,二集则略参美术,故凡传、序、辨、释、书后、意见书等,间入一二,以示文体之一斑。至于篇幅之长短,行文之浅深,则两集上下衔接,层递而进,不猎等也。④林任:《二集·叙言》,《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页。

就作法层面来说,二集较之初集有以下变化。首先是所谓突出“美术”,即强调艺术性。这也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于文采的重视,故而评语中会出现“文情茂美”等内容,当然,在初集中已有类似诉求,只是考虑到学生水平,未曾普遍、郑重标举,到了二集,已作为一般要求屡屡陈说。二是文体意识的凸显,这方面的突出变化倒不在于文体类型的增多,因为二集仍以论说文为主,传、序、辨、释、书后、意见书等类别仅有一两篇,数量极其有限。但在涉及类似文章时,林任颇为强调文体特征的辨析和说明,譬如认为“吉祥颂祷之辞,须以典切为主”⑤林任:《新年祝词·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90页。,又如“凡寓言文字须有切实命意”⑥林任:《记跛者语·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11页。,再如“书后者,以读此书而具心得,有所发挥耳”⑦林任:《读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书后·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319页。,言虽简略,概括却颇为精当。

其次,也是更为明显的,初集多半是通篇一段文字,篇幅较短,二集则明显字数增多,且有段落划分,显系结构层次更加复杂。由于结构相对单一,故初集的总评部分也往往是简单提示特色,一笔带过,二集则结合具体文本,详加分析结撰方法及技巧,务求金针渡人。林任提及的有“虚实相生法”,譬如《增设航空学校之意见》一文,“说欧洲和平破裂,增设意见,已含蕴在内,故说到本国,不必多着笔,而自了如指掌,读此可以悟到文章虚实相生法”⑧林任:《增设航空学校之意见·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09页。;又有“欲擒故纵法”,譬如《太阳生日辨》一文,“后段有确凿之辨明,乃故意援天文学家言以蓄势,此乃文章家欲擒故纵法”⑨林任:《太阳生日辨·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40页。。又有“声东击西法”,譬如《语言与文字》一文,“中段说语言之效浅,而文字之效深,已不言而喻,此即兵家声东击西之法”⑩林任:《语言与文字·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页。。又有“借宾定主法”,譬如《说竞争》一文,“是篇君子之争是正面,而以小人之争作陪衬,读此可以悟”①林任:《说竞争·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99页。。类似创作技巧在初集中皆有涉及,但并无这般明晰阐发,想来此举效果更佳,似应在初集中就有所交待。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林任认为低年级的学生接受能力有限,过多、过细的讲解未必有益,故先给他们灌输一些印象。待年龄稍长,理解能力提升,再就相关理论予以具体说明。此外,既强调“美术”,则文章结构亦应摇曳生姿,灵活多变,他也特地撰作多文。或涉及如何灵活扣题,譬如《释云》)一篇,“全篇若即若离,故设疑问,即所以发明真理,处处合到题目,处处不落边际,灵活异常”②林任:《释云·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01页。,或涉及如何由平实入深远,譬如《旅行之旨趣》,“此文纯从正面着笔,看似无味,却一层深一层,有引人入胜之妙”③林任:《旅行之旨趣·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56-157页。,又或者如何实现结构的跌宕起伏,譬如《文艺观摩会序》,“是篇由正面入题,跌入反面,由远而近,逐层引入本题,文有章法,语无平衍”④林任:《文艺观摩会序·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342页。,又或者如何实现线索多而不乱,譬如《少年宜知人格》,一文“将人格两字,看得清清楚楚,故第二段起首,即用一语赅括点醒,不费许多铺排。有前面之引证,后面复一一回顾,线索最是分明”⑤林任:《少年宜知人格·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367页。。类似精妙提点尚有不少,兹不赘述。

三、旨在教化

本书由林任个人撰写虽是出于教学动机,但于传授教法的同时,也在无形中起到了“教化”作用。学生阅读的全是林任精心结撰的作品,从主题到内容,都直接、充分地打上了他个人思想的鲜明烙印。依照历来传统,写作与人格塑造紧密相关,作为教师有此态度亦可谓“名正言顺”。

每一篇疏解,虽都有结构、技法之总结,但核心旨趣更偏向“教化”,每每要总结一二“道理”以告诫学生。这种“提示”或较为直接明确,如《学校之乐》一文系要正面“告学生入学校之乐”⑥林任:《学校之乐·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至于《纸烟之害》,则是因“少年往往爱吸纸烟,故示此文”⑦林任:《纸烟之害·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不少文章还能注意正反立论,如《酒》《食瓜之利害》等文,能兼顾利弊两个方面,以令人心悦诚服。为求说理之功效,还颇注意说理之法,譬如《戒奢侈》一文,从好奢侈之人的心态及行为入手,层层推进,最终揭示其可能代价,让人明了其中的深刻教训。此类作品紧密联系现实,论述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务,确可谓“切实说理,娓娓可诵”。

林任虽旨在教化,但并非板起面孔做空洞说教,强烈的现实针对性是他立论的前提和根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一“意图”,在多篇作文的题旨中明确指出,写作相关文章乃是出于现实需要,譬如《说学》称“青年每不知求学何用,故示此文”⑧林任:《说学·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8页。,又如《钟表之用》一文称“小儿有不知钟表之用者,应读此文”⑨林任:《钟表之用·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65页。,再如《论体操》一文称“习体操为学生应有事,而得习体操本旨者鲜,故示此文”⑩林任:《论体操·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48-149页。,余不赘。所谓的现实针对性,不只是提供一些常识,更重要的或在于完善乃至改造青年的思想观念。《二集·叙言》中说“初集专务启发心灵,二集则兼及灌输智识”,仔细比较来看,这一分别并不鲜明,灌输智识可谓他的一贯意识,细绎全书,不断出现“灌输儿童XX智识”“示儿童XX学之一斑”或“增进青年常识”等字眼,粗略统计,大致涉及以下内容:物理学,如《水与汽》《水与油》《传话筒》等;天文学,如《彗星》;地质学,如《地震之原因》;植物学,如《说麦之用》《植物之叶》《玫瑰花》《风媒花与虫媒花》等;动物学,如《说蝉》《日月蚀》;矿物学,如《说矿物》;生理学,如《说脑》;医学,如《传染病》;商业,如《工与商》《说经商之要道》《论商标》等。林任于灌输新知的同时,很多时候也在积极矫正旧知,最为明显的是《说脑》一文,文章告诉大家“古人谓人之记忆属于心,今人则谓人之记忆属于脑。脑有大脑小脑中脑之别”①林任:《说脑》,《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63页。。此外如《共和国》等文,意在“为青年说明共和国之意义”②林任:《共和国·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页。,进而灌输和培养平等观念。《论待仆役之道》一文及明确指出“从前视仆役为卑贱,此文使青年知共和国人民一律平等”③林任:《论待仆役之道·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85页。。

但最让他念兹在兹的当属家国观念,与此相关的内容有十数篇之多,譬如《国与民》《论国债》《说国旗》《童子军与国家之关系》《阅中国简明新地图感言》《论国权》《论议员》《少年宜有世界观》《共和国少年之希望》等等。这些文章的核心旨趣莫过于“引起青年有国家观念”或“唤起青年爱国之观念”。林任之所以如此关注这一话题,显然是与复杂严峻的现实危机相关,譬如《阅中国简明新地图感言》一文即是因为“中国至今日危如累卵,示此题,将以引起青年爱国心”④林任:《阅中国简明新地图感言·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90页。,他明确告知“独立国必保持国权”⑤林任:《论国权·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92页。。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青年除端正认识外,尚有可以具体努力处,譬如我们当“挽文弱之恶习”⑥林任:《童子军与国家之关系·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88页。,又譬如“纸与笔,为学生必需品,告以宜用国货”⑦林任:《纸与笔·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页。。难能可贵的是,林任颇具国际眼光和意识,他认为“惟黄种人足与白种人抗衡,语长心重,读者宜牢记之”⑧林任:《世界人种·总评》,《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82页。,观点虽不无偏颇,但倡议国人自强的殷切之心可见。总而言之,“学生者,将来世界之主人翁,故不可无世界之观念”⑨林任:《少年宜有世界观·题旨》,《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314页。。

但或许“教化”之念过重,加之虽是以己度人,未必能够完全契合学生心态,有时行文不免过于刻意,以致设计与期待间存有偏差。譬如《蜘蛛结网》一文,前半描写蜘蛛布网捕虫之态,可谓活泼有趣,突然间揭示主题,云“智陵愚,强役弱,乃天演之公理,岂独蜘蛛为然哉”⑩林任:《蜘蛛结网》,《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页。,不惟牵强,更大煞风景。与此类似者又有《煮蚕豆有感》一文,儿童有蚕豆可吃,乃欢欣愉快之事,作者却偏偏要板起面孔,与曹丕曹植兄弟事相关联,告诫“今之青年,有不知亲爱兄弟者对之,能勿愧乎?”[11]林任:《煮蚕豆有感》,《评注论说轨范》,北京: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

林任号称要尽量猜度儿童心理,贴近儿童视角,但由于年龄、阅历的差别,二者的思维方式显然有较大差距。模仿儿童视角做范文之举是否可行,值得思量,甚至所谓“下水作文”,看似美好,但仍不免以己度人,甚至以己强人。我们的写作教学固然有不少目标,但肯定不是写出“像”我们的东西,而是让每一个学生能够释放天性,书写他们的思想与情感,我们的任务是在此基础上帮助他们提高,而不是从头到尾包办。

综上,我们对该书的核心旨趣、基本内容与主要特色已有详细阐明,至于其价值和意义,亦可谓表露其中,但为了强化和凸显,此处仍应有两点昭示。其一,该书初版发行于民国六年(1917年),此期正值新文化运动起步,新、旧思想交锋的阶段,因此时代变革的特征也在书中有所体现。书中作文全是以文言写就,这自然是传统思维的印迹,但与此同时,林任在时代风潮的影响下,也自觉接受新思想,譬如上文提及的,他在所撰作文中强调去伪存真,破除迷信,且力求于事物细微处考察演进历程,诸般意旨,皆顺应了新文化运动潮流,由此可见林任是赞同、接受且身体力行支持新思想的传播的。新、旧并存于一身,看似矛盾,却更为“真实”。新文化运动虽力量巨大、影响深远,却并非以摧枯拉朽的方式打败旧势力并全面确立主导地位,换言之,我们应对其中的复杂性有所认识,本书反映的状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生动注脚。其二,该书不惟语言形式是传统的,其教学方法,所谓笺注、批注等等,也都是传统的,但到底有些不同。一般认为,传统的写作教学忽视“教”的层面,仅是让学生盲目背诵和机械模仿,少有真切收获。但林任意在“为初学示范”,故在指引门径上颇为用心,他不仅从为文的总体原则方面强调要扣题、确立主干以及结构的清晰完善,还对具体文体的写作技巧予以解析、说明,如前引“凡寓言文字须有切实命意”之类。此外,他更是关注到了不同年级、层次的学生,可能会因为理解、接受能力的差异而无法切实领会书中的理论,因此强调循序渐进。凡此种种,可谓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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