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关师炼《济北集》的类书化倾向*

2022-11-21 10:51祁晓明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类书艺文初学

祁晓明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100029,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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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至室町时代临济宗一大学僧,五山文学的先驱虎关师炼(1278—1346)学识淹博,著述宏富兼通佛学、儒学、汉文学、史学。其汉诗收录于《济北集》卷一至卷六(赋、古律诗、唐律、律诗、偈赞),共计684首。

《济北集》在对中国古典诗文的受容方面,呈现出明显的“类书化”倾向。这主要反映在《济北集》汉诗的题材、用语、典故多出自唐宋类书,以及《济北集》的编辑仿唐宋类书的体例。

虎关汉诗的题材、用语、典故等,多出自《艺文类聚》《初学记》《白氏六帖》《太平御览》等类书以及祝穆《古今事文类聚》、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陈景沂《全芳备祖》等,例如:

卷三《雪》诗“火赤木青各有司,大阴显色墨淋漓。穷寒返本金生水,天地返穷太素时”。前两句中“火赤”取自《艺文类聚》火部引《家语》“尧火帝而王,尚赤”。“木青”取自《艺文类聚》木部上引《礼记》“孟春之月,盛德在木”。后两句中“金生水”取自《艺文类聚》岁时部下引《历忌释》“立春木代水,水生木。立夏火代木,木生火。立冬水代金,金生水。至于立秋,以金代火”。“太素”取自《艺文类聚》天部引《广雅》“太素,质之始也,已有素朴而未散也”。

卷六《五友赋行探得火》诗:“阳德潜蔵石木中,燧人剽出体通红……万物归吾尽作空。”“阳德潜蔵石木中”取自《艺文类聚》天部上引《春秋内事》“日者,阳德之母”。“燧人剽出体通红”取自《艺文类聚》火部引《尸子》“燧人上观星辰,下察五木以为火”。引《礼含文嘉》“燧人始钻木取火”。引《孔子家语》“尧火帝而王,尚赤”。“万物归吾尽作空”取自《艺文类聚》火部引《释名》“火,化物也。亦言毁也。物入即皆毁坏也”。引《山海经》“燥万物者,莫熯乎火”。

虎关诗中有关“雪”“火”的描写,显然是参照了《艺文类聚》中的记事。

虎关的生活圈子狭窄,仅局限于禅房、经院、书斋狭窄的范围之内。诗中所写不过是一些身边琐事。所咏的题材,基本来自书本,而非实际生活。多数情况下选自《艺文类聚》等唐宋类书。佐佐木智子《虎关师炼诗的基盘》一文说:“从《济北集》卷初作品的配置来推测……虎关是以其对《岁时记》的兴趣作诗的,题材的选择似乎参考了《朗咏》等的分类法。”实则“岁时”本来就是类书的一个部类,《朗咏集》的编排亦仿自《艺文类聚》等唐宋类书的体例。事实上,《济北集》卷二、卷三、卷四、卷六中汉诗的编排与《艺文类聚》各部类都存在对应的关系。

卷三《天》《朝日》《电》《早发海路见日出》《乘月泛舟》《月并序》《冬月》《对月》《昼月》《月蚀》《三光》对应于《艺文类聚》天部上;《雪八首》《山路逢雪》《雪中》《闻侍者扫阶雪且残窗前以诗调之》《春雪》《雪朝》《雨》《暴雨》《屋漏》《雨中》《喜雨》《春雨》《竹雨》《季秋雨夜》《小雨调禅者》《霜》《虹》对应于《艺文类聚》天部下;《立春》《早春》《春望》《初夏》《夏庭晚步》《夏夜》《立春前夜听促织》《初秋》《秋日野游》《次一山和尚〈秋夜听雨见寄〉之韵》《秋夜》《冬暖》对应于《艺文类聚》岁时部上;《元日》《上巳》《三月晦读贾长江诗次韵》《端午》《八月十四夜》《中秋》《次一山和尚〈重阳对菊见寄〉之韵》《九日偶吟》《谢十月十日送菊》《炉节》《腊月望元唯二知客见惠芽以二偈致谢云》《除夜并序》对应于《艺文类聚》岁时部中、下;《府亭假山》《假山》《辛亥之秋余居骏州与富峰密迩偶作二偈》《行路富士山》对应于《艺文类聚》山部;《夏日海行》《池上》《夜泛海》《海路阻风》《泛海》《源将军池亭》《将军池亭泛舟》《凿池》《汲夜泉》《冰》对应于《艺文类聚》水部上、下。

由上可知,《济北集》中咏物诗占了绝大多数,而且这些咏题大多见于《艺文类聚》。换言之,虎关汉诗题材的选择,并非来自他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多数情况下,是取自《艺文类聚》各部类的条目。《济北集》能够仿《艺文类聚》体例编辑的原因,亦在于此。

海村惟一的《五山文论发微——以日本临济宗圣一派本觉国师虎关师炼〈济北集〉为例》一文认为,《济北集》二十卷是虎关“弟子在其示寂之后编辑而成”。这样说的依据,或许是《济北集》卷十六《通衡》起始的一段话:“师每批百家编,遇有褒贬之可寓,或长篇累幅,或折简片纸,欹书斜写而投于几侧,扁曰‘通衡’。历居诸失于纸撚案拭者,不可数矣。加以甲戍火,散乱烬亡,十无一二。今之纂缉者,拾遗也耳。”[1]但这充其量只能作为《通衡》的编辑者不是虎关的根据,并不能据此否定《济北集》为虎关所编。《通衡》具有很明显的补遗的性质,有可能是在成书后增补的。即便不是虎关所编,也不会影响到本文的论述。说《济北集》汉诗为虎关按《艺文类聚》体例而编辑,应该没有问题。

《艺文类聚》而外,《济北集》汉诗中唐代以前的典故,也大都见于《太平御览》。梁雨薇的《关于五山僧侣汉籍读书倾向——与明代读书倾向之比较》一文据《卧云日件录拔尤》《遮轩日录》《碧山日录》《空华日用工夫略集》等五山禅僧日记中的汉籍书目指出:“《太平御览》是前代以来最具代表性的类书……据本研究的调查可以明确的是,五山僧侣最多使用的是《太平御览》。”身为五山僧侣的虎关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仅如此,《济北集》与宋代花谱类类书关系密切。例如卷一《百蕊菊赋》:“阶联银盆、绣球兮,庭堆叠罗、垂丝。欲闻玉铃于未响兮,可庆金钱之不赀……远方称号兮,新罗、波斯。冶质比况兮,杨妃、孩儿”。银盆、绣球、叠罗、垂丝、金钱、新罗、波斯、杨妃、孩儿等都是菊花品种的名称,载于刘蒙、范成大、史正志《菊谱》。又如卷四《山茶花》诗“故发绛英向雪中”,即取自《全芳备祖·前集》花部引《虞衡志》“南山茶葩萼大倍中州者,色微淡,叶柔薄有毛。结实如梨,大如拳。中有数子,如肥皂子大。别自有一种,叶厚硬,花深红,如中州所出者”。引苏轼诗“谁怜儿女花,散入冰雪中”;“山茶相对本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见,烂红如火雪中开”;引陶弼诗“名誉漫多朋援少,年年身在霜雪中”。

凡此都体现出《济北集》汉诗的类书化倾向。

2

《济北集》的类书化,并非虎关师炼的独出心裁,它实际上是对镰仓、室町时代前业已形成的日本人受容中国古典诗文传统的沿袭或继承。

在引用中国古典诗文之际,不是直接引自原典,只是从类书中转引,这种受容方式的运用,可以追溯到飞鸟(592—710)、奈良(710—794)时代。圣德太子(574—622)《十七条宪法》中引用的儒家、法家、道家等中国古典中的成句,就是从类书等文献中转引的。[2]日本第一部正史《日本书纪》的文章,很明显是利用唐代的《艺文类聚》而写成的。[3]井上亘指出:“当时的日本人利用类书写作诗文。比如说,日本第一个正史《日本书纪》(720)的文章很明显是利用唐代的《艺文类聚》而写成的。因此日本天皇所讲的内容与中国皇帝所下达的诏敕完全一致的情况并不少见……进入9世纪,好多典故出现在四六文的对句上,这样的典故大体上可以在类书上找到。”[4]《日本书纪·雄略纪》显宗即位前纪的让位条,也是引用《艺文类聚》人部所收《周书》《庄子》《史记》《吴志》等书中“让”的用例,并非一一引自原典。[5]

日本文学史上,诗集或歌集的类书化倾向,亦非始自虎关《济北集》。以日本汉诗集为例,井上亘认为,平安时代“敕撰三集”之一的《经国集》(872)“相当于南朝梁代的《文选》和赵宋时代的《文苑英华》等类书,奈良以后的汉诗文的精华在此得以集大成”。[6]古典和歌的三大高峰——《万叶集》《古今集》《新古今集》亦同样具有类书化的倾向。

先行研究论《万叶集》与中国文学的关系,大多关注《诗经》《文选》《玉台新咏》,而对于《艺文类聚》则鲜有提及。山口博《〈万叶集〉与中国文学》指出,《万叶集》中大伴家持《二上山赋》“可见与《文选》《艺文类聚》中山赋相同的要素”。[7]中岛贵奈也说:“通过《艺文类聚》与《初学记》等中国类书受容汉籍的痕迹,在《万叶集》等书中已经得到确认,这表明,在受容中国文化之际,类书发挥着重要的作用。”[8]二氏所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例外。

影响于《万叶集》和歌的中国诗文,有很多是《文选》《玉台新咏》未收而载于《艺文类聚》的。大伴旅人《梅花歌序》“于是盖天坐地,促膝飞觞”中“促膝飞觞”一语引自梁朱异《田饮引》“辟山牖而飞觞,促膝兮道故”。[9]而朱异《田饮引》,《文选》《玉台新咏》均未收入,却见于《艺文类聚》食物部:“梁朱异《田饮引》曰:于是客有不速,朋自远方,临清池而涤器,辟山牖而飞觞,促膝兮道故,久要兮不忘”。则《梅花歌序》“促膝飞觞”一语取自《艺文类聚》当无疑义。有研究指出,江总《梅花落》诗中“满酌金卮催玉柱,落梅树下宜歌舞”为大伴旅人《梅花歌序》“落梅之篇”之所指。[10]而这两句诗亦见于《艺文类聚》菓部上:“隋江总〈梅花落〉诗:……梅花芬芳临玉台,朝攀晚折还复开。满酌金卮催玉柱,落梅树下宜歌舞……”江总(519—594)是隋代人,萧统《文选》及徐陵《玉台新咏》所收作品,均止于梁,不可能收江总诗。

《万叶集》的编辑方法也参考了《艺文类聚》的体例。《万叶集》按“春夏秋冬”四季的分类法,模仿的是《艺文类聚》岁时部上在“春夏秋冬”的项下选录各家诗赋的体例。《万叶集》卷七、卷十模仿《艺文类聚》的痕迹也很明显:

卷七咏天、咏月、寄月、咏云、寄云、咏雨、寄雨、寄雷。卷十“春杂歌”咏雪、咏霞、咏雨、咏月,“春相闻”寄霜、寄霞、寄雨、寄云,“夏相闻”寄露、寄日,“秋杂歌”咏露、咏月、咏风、咏雨、咏霜,“秋相闻”寄露、寄风、寄雨、寄月,“冬杂歌”咏雪、咏露、咏月,“冬相闻”寄露、寄霜、寄雪等,对应于《艺文类聚》天部上、下;卷七咏山、咏岳、寄山、咏河、寄川、寄河、寄海,卷十“春杂歌”咏河,“秋杂歌”咏山、咏河,“秋相闻”寄山等,分别对应《艺文类聚》草部上、下、木部上、下;卷七咏鸟、寄鸟、寄兽,“春相闻”寄鸟,“夏杂歌”咏鸟、咏蝉,“夏相闻”寄鸟、寄蝉,“秋杂歌”咏雁、咏鹿鸣、咏禅、咏蟋蟀、咏蛙、咏鸟,“秋相闻”寄蟋蟀、寄蛙、寄雁、寄鹿、寄鹤等,分别对应于《艺文类聚》鸟部上、中、下、兽部上、中、下、鳞介部、虫豸部;卷七咏倭琴、寄日本琴,对应于《艺文类聚》乐部四。

平安时代,日本人对类书的热衷程度,前所未有。一方面,从中国输入唐代类书。仁明天皇(810—850)承和十四年(847)入唐求法的圆仁(793—864)回国,所著《入唐新求圣教目录》中有“四大类书”之一的《白家诗集六帖》(《白氏六帖》)。[11]又如《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于立政撰《类林》(十卷),亦见于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五卷)。另一方面,日本人自撰类书也陆续问世。淳和天皇天长八年(831),东宫学士滋野贞主(785—852)等奉敕“撰集古今文书,以类相从”,编撰《秘府略》一千卷。川口久雄说,该书堪与“魏文帝动员诸儒撰集的类书《皇览》1 000篇相匹敌”。[12]成书于承平年间(931—938)的源顺编《倭名类聚抄》是日本最早的百科全书。该书引用的360种典籍中,其中多为中国典籍。[13]该书在体例上明显模仿《艺文类聚》。

对《古今集》歌人而言,《艺文类聚》《初学记》《白氏六帖》等,都是临咏备查的参考书,也是《古今集》和歌用语、典故的来源。例如卷十源忠《桂宫》:“ 秋くれど、月のかつらの、実やは成る、光を花と、散らすばかりを(每到秋来秋结实,月桂却无果,月光作花絮絮落)。”[14]而“月桂”一语,见于《艺文类聚》仪饰部引梁元帝《漏刻铭》:“帝曰:钦哉,纳隍斯譬,实惟简在。穷神体智,宫槐晚合。月桂宵晖,清台莫爽”。《艺文类聚》岁时中、《初学记》岁时部下引江总《七夕诗》:“汉曲天榆冷,河边月桂秋。婉娈期今夜,飘飖渡浅流。轮随月宿转,路逐采云浮。”

井上亘说,甚至连《古今集》本身,也具有类书的性质。纪贯之“得到醍醐天皇的敕命,将《万叶集》以后的和歌类聚起来而编成《古今和歌集》”,“《古今和歌集》20卷收录了约1 100首歌,分为春、夏、秋、冬、贺、离别、羁旅、物名、恋、哀伤、杂等部类,由此可见这部书是类聚了和歌的‘类书’”。[15]《古今集》的编辑,也模仿《艺文类聚》《初学记》。

卷一、卷二春歌、卷三夏歌、卷四、卷五秋歌、卷六冬歌对应于《艺文类聚》《初学记》岁时部上;卷八离别歌对应于《艺文类聚》人部别上、下、《初学记》人部中离别;卷九羁旅歌对应于《艺文类聚》人部十一行旅;卷十一、卷十二、卷十三、卷十四、卷十五等九卷恋歌对应于《艺文类聚》人部十七闺情;卷十六哀伤歌分别对应于《艺文类聚》药香草部、草部、菓部、木部、鸟部、兽部、鳞介部、《初学记》宝器部花草附、果木部、兽部、鸟部鳞介部、虫部。

有研究认为,《古今集》的分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先行的《万叶集》《文华秀丽集》《新撰万叶集》《句题和歌》《宽平御时后宫歌赛》等诗歌集的影响”。[16]不过,如果将《文华秀丽集》游览、宴集、饯别、赠答、咏史、述怀、艳情、乐府、梵门、哀伤、杂咏,《新撰万叶集》春、夏、秋、冬、恋,《句题和歌》春、夏、秋、冬、风月、游览、离别、述怀、咏怀及《宽平御时后宫歌赛》春歌、夏歌、秋歌、冬歌、恋歌的分部,与《古今集》春、夏、秋、冬、贺、离别、羁旅、物名、恋、哀伤、杂相对比即可看出,除了春、夏、秋、冬、恋之外,这几部诗歌集与《古今集》部类的差异很大。《古今集》的分部,与其说是受到上列诗、歌集的影响,不如说是模仿了《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唐代类书的体例。

《新古今集》的成书,在平安(794—1192)末期。这个时期日本人撰述中对中国诗文的引用,常借助《艺文类聚》《白氏六帖》《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唐宋类书。例如平安时代末期的《幼学指南抄》“书名无疑是仿唐代类书《初学记》,不仅是书名,其部类设置及内容,差不多都是原封不动地从《初学记》《艺文类聚》的相关条目照抄过来的”。[17]“通过同类文本的对照可知,《幼学指南抄》的引述大多来自《艺文类聚》《初学记》《事类赋》等先行的中国类书。”[18]成书于同一时期的《新古今集》,也显示出相同的倾向。《新古今集》取自中国诗文的用语、典故,大都可见于唐宋类书,原因也在于此。

《新古今集》的编辑体例基本上沿袭了《古今集》春、夏、秋、冬、贺、离别、羁旅、物名、恋、哀伤、杂的分类方法。而与《古今集》部类的差异,只在增加了“神祗歌”和“释教歌”。有研究认为:“‘神祗部’和‘释教部’作为独立的部类,始于《千载集》。”[19]实则《千载集》(1188年成书)也是受成书于平安中期(897—966)大江维时(887—963)《千载佳句》设“释氏部”“仙道部”的影响, 只不过稍作更改,以“神祗释教”替换“道释”或“释部”“道部”而已。《日本古典文学大辞典》“千载佳句”条也认为,该书“基本上模仿了《初学记》《白氏六帖》等中国类书的分类方式”。《初学记》卷二十三就有“道释部”,《千载佳句》之设“释氏部”“仙道部”,显然是对《初学记》的模仿。另外,在《千载集》之前既已传入日本的《太平御览》中也有“释部”“道部”的设置。《太平御览》成书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经150年后传入日本。《千载集》《新古今集》的编者,完全有可能对《太平御览》的部类有所了解。因此,无论是《千载集》之设“神祗”“释教”还是《新古今集》之设“神祗歌”“释教歌”,都是受到《初学记》“道释部”及《太平御览》“释部”“道部”的启发。

《济北集》类书化倾向的形成,除了沿袭日本受容中国诗文传统方式之外,还与虎关所处的时代、自身的修养及阅历密切相关。

镰仓、室町时代,是日本全面移植宋代文化的时代。宋代文化繁荣的标志之一,就是理学的兴起。关、濂、蜀、洛之间的学派争论,更促进了学术的繁荣。而学术的繁荣,又使得文人日趋学者化,其创作呈现学术化的倾向。宋代的类书,就是在这样背景之下,由通儒硕学编纂出来的。类书是宋代文化的重要象征物。宋代也是历史上类书发展的兴盛期,官修及私撰类书的数量,超过了此前各个时代的总和。利用类书写诗或自撰类书,在文人中相当普遍。宋代科举一改唐代以诗赋取士的成法,注重经义、策、论。这就要求举子们必须通晓古今典制和历代故实。为了因应科考内容的变更,他们力求博通坟典、广搜掌故,以备答策之需。而“览者易为功,作者资其用”(欧阳询《艺文类聚序》)的类书,恰好提供了很大便利,一册在手,可免去查检之劳。除了科举应试的功能之外,还有酬獭祭之用,可以满足文人相互间炫学争胜的精神需求。“文学之士,以博闻洽识为贵,而一物不知,又儒者之耻也。”[20]

而日本移植宋代文化的主体,正是五山禅僧。虎关的老师一山一宁(1247—1317)最早在日本倡导宋学,虎关承其衣钵,是“日本最早钻研宋学者”。[21]其弟子中岩圆月(1300—1375)《与虎关和尚书》说虎关除了“子思、孟轲、杨雄、王通之编、曹、谢、李、杜、韩、柳、欧阳、三苏、司马光、黄、陈、晁、张、江西之宗”之外,还研究“伊洛之学”。[22]虎关博闻强记,师蛮《京兆南禅寺沙门师炼传》说虎关“年二十余,三藏圣教、诸家语录及九流百家、本朝神书,笼罩渔猎,靡不记诵”。[23]这一方面得益于一山一宁的垂范。虎关《一山国师行状》说:“师道韵柔婉,执翰酬之。教乘诸部、儒道百家、稗官小说、乡谈俚语,出入泛滥,辄累数幅,是以学者推博古。又善鲁公屋漏之法,携纸帛乞扫写者,铁阃或可折也。”[24]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其得天独厚的条件。虎关是东福寺开山圆尔辨圆(1202—1280)的法孙。辨圆入宋求法,带回典籍数千卷,藏于普门院书库。大道一以《普门院经论章疏、语录、儒书等目录》中有《玉篇》《白氏六帖》《太平御览》《蒙求》等唐宋类书。虎关少壮时曾住京都三圣、东福寺,曾阅览过普门院藏书。[25]

《济北集》汉诗深受宋诗的影响,虎关常取宋人惯用语入诗,诗意和诗句往往取自宋诗,表现手法亦沿袭宋人贯伎。虎关赋中也可见宋人散文的影响。宋诗以经义、策、论入诗的特征,在虎关汉诗中体现得很充分。虎关还编纂了《聚分韵略》和《虎关和尚四六法》两部工具书,在功能上与宋代举人备考的应试类书十分接近。《聚分韵略》五卷是作诗指南,分为乾坤、时候、气形、支体、能艺、生殖、食服、器材、光彩、数量、虚押、复用等十二门。具有“门分类聚,俾阅者因门以明物,因类以察伦,使物理昭然”[26]的特点。仅就其编辑体例而论,可以说是一部具体而微的类书。《虎关和尚四六法》载于《天隐四六图》,是骈文对句法的教科书,被五山后学奉为圭臬。[27]虎关编写这两部书的目的,虽无关乎应试,但作为工具书,其实用性与宋人的科举类书并无不同。《济北集》中有些汉诗,单纯是出于文字游戏的目的,属于“谐谑滑稽之作”。[28]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到宋人借类书以炫学争胜风气的影响。

类书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借助类书可以对文献进行系统化、精细化的把握。虎关作为五山文学的开山祖师,身兼佛儒,学通内外,对于类书的重要性,有着充分的认识。他继承日本受容中国诗文的传统,既利用类书写作诗文,又能自编类书以指点后学,这在五山禅僧中是绝无仅有的。

综上所述,虎关师炼的《济北集》呈现出十分明显的类书化倾向。这主要反映于虎关汉诗的题材、用语、典故多出自类书,以及《济北集》的编辑仿类书体例两个方面。《济北集》的类书化,沿袭的是镰仓时代前已形成的受容中国古典诗文的传统方式。这种方式的具体应用,可以从《万叶集》《古今集》《新古今集》和歌及编辑方式中见出。《济北集》类书化倾向,与虎关所处的时代、自身修养及阅历密切相关,反映出五山禅僧在吸收宋代文化方面所达到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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