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郡望考

2022-11-21 14:51李建华
唐都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晋书魏徵墓志

李建华

(鲁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关于初唐名臣魏徵的籍贯,学界至今没有定论,而对其郡望,唐宋时期的公私文献则没有异议。《北史》称徵父长贤为钜鹿下曲阳人,新、旧《唐书·魏徵传》作钜鹿曲城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作郡望钜鹿,籍贯馆陶,张说为魏徵子叔瑜所作碑文亦作钜鹿曲阳人,近年出土魏徵后裔唐代墓志4方,皆言郡望钜鹿。最早对魏徵郡望提出质疑的是著名史学家汪篯先生,其依据《魏书》和《北齐书》未曾言及魏徵先辈事迹及唐太宗所用山东宰相多出身微族,认为魏徵非出自中古次等高门士族钜鹿魏氏,而是小族[1]。因汪篯先生之说仅限于推理,且并非专论魏徵,故此说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后学论及魏徵郡望,仍皆言钜鹿。《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明言魏徵乃汉魏闻人魏衡之后,而王隐《晋书》、唐修《晋书》皆载魏衡乃任城人氏。任城魏氏在汉晋时期颇有影响,南北朝之后销匿于史迹,而钜鹿魏氏则在北朝隋唐时期异常活跃,属于次等高门士族。魏徵一族究竟出于钜鹿魏氏,还是久已没落的任城魏氏,本文拟就此作专题考索。

一、魏徵郡望钜鹿——唐宋公私文献众口一词的记载

作为初唐功臣,魏徵并没有显赫的家世,其父魏长贤仅为北齐的屯留令,祖魏彦也不过是骠骑长史,且魏徵乃其父晚年所生,年少而孤。李延寿《北史》最早留下了关于其家史的详细记录,李氏将《魏长贤传》与《魏收传》录于同卷,称“魏收字伯起,小字佛助,钜鹿下曲阳人也”“魏长贤,收之族叔也”。魏收是北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其所撰《魏书》对其姓氏来源、家族迁移、世系等记载甚为清晰,钜鹿下曲阳不仅是其占籍,也是其郡望。魏收乃钜鹿曲阳人,作为魏收之族叔,魏长贤自然也是钜鹿下曲阳人,至少郡望钜鹿是没有问题的。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世人尊崇名族,士子以郡望自矜,迁离故土数百年,言及籍贯仍言其旧,故中古史籍之籍贯实为郡望者甚为常见。今存唐宋时期文献,关于魏徵的郡望和占籍问题记载如下:吴兢《贞观政要》卷2《任贤》曰:“魏徵,钜鹿人也,近徙家相州之内黄。”[2]32《旧唐书》卷71《魏徵传》曰:“魏徵字玄成,钜鹿曲城人也。”《册府元龟》卷772《志节》曰:“魏徵字元成,钜鹿曲城人也。”[3]《新唐书》卷97《魏徵传》曰:“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新唐书》卷72中《宰相世系表·魏氏》系魏徵一族为钜鹿魏氏分支馆陶魏氏。

上述五种记载,《贞观政要》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显然视钜鹿为郡望,而占籍另有它属。《旧唐书》《册府元龟》《新唐书·魏徵传》与《北史》相比,所属县域有曲城与下曲阳之别。遍检古籍,郡县名“曲城”者仅有齐地之莱州曲成县,位于今胶东半岛之招远县境内,据《汉书·郊祀志五》颜师古注和《旧唐书·地理志一》,曲城县乃西汉置,初唐武德六年(623)县废。钜鹿郡和魏州所辖皆无名曲城之县者,此曲城显系下曲阳城之省称。盛唐著名文学家、宰相张说为魏徵子叔瑜所撰《唐故豫州刺史魏君碑》佐证此说:“公讳叔瑜,字思瑾,曰魏氏,钜鹿曲阳人也。考太师郑文贞公,致君皇极,配神清庙,故祖德胄系叙于太宗之先碑矣。”[4]由此可知,魏徵郡望“钜鹿曲城”之说,《北史》开其端,《旧唐书》《册府元龟》和《新唐书》沿袭之,但《新唐书》改钜鹿郡为魏州,盖因隋唐时期下曲阳县所属州郡反复更换而致误(案:先后历经钜鹿郡、廉州、定州、恒州管辖)。

魏徵爵封郑国公,谥号文贞,其功业受到唐人推崇,子孙繁茂,迁移四方,乃唐宋时期魏氏最显赫之家族,但言及郡望,皆曰钜鹿。除张说所撰《魏叔瑜碑》外,刘长卿为魏徵曾孙魏系墓志题名为“唐故伊阙县令钜鹿魏府君墓志铭”[5],据墓志,至少从魏系父亲起,其家族已居住于洛阳。新出土的葬于唐宣宗大中八年(854)的魏徵五世孙魏湘夫妻合葬志题作“钜鹿魏府君夫人陇西李氏合祔墓志铭”[6],安阳博物馆馆藏葬于唐僖宗光启二年(886)的魏徵七世孙夫妇合葬志题作“唐故钜鹿魏府君荥阳郑氏夫人合祔墓志名”[7],据二墓志,至少从魏徵曾孙魏万起,该支魏氏已落籍相州安阳县。北宋诗人陈师道为魏徵十三世孙下蔡魏氏魏绍所撰《魏嘉州墓铭》曰:“魏氏望钜鹿,自汉兖州刺史衡之曾孙始居魏之馆陶,五世而至郑公,辩毅慈明,为唐宗臣,馆陶之魏始大,甲于国谱。”(1)陈师道《后山集》卷16,钦定四库全书本。

二、魏徵郡望任城——先唐史籍和房玄龄《晋书》关于魏徵先祖魏衡的信息考索

魏徵家族往上追溯,最早著录于史籍者乃汉魏时期的魏衡。《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魏氏》曰:“馆陶魏氏本出汉兖州刺史衡曾孙珉,始居馆陶。珉孙彦。”陈师道《魏嘉州墓志》所载与此相同(见上文)。《宋书·礼志一》载曹魏明帝初即位,欲改正朔,公卿博议,“侍中缪袭、散骑常侍王肃、尚书郎魏衡、太子舍人黄史嗣以为不宜改。”萧方等《三十国春秋》和唐修《晋书·魏舒传》又有魏吏部郎魏衡(俱见下文引用)。魏氏并非大姓,兖州刺史乃封疆大吏,而尚书郎和吏部郎在魏晋皆属清要之职,三者所处的时间相接,故汉兖州刺史魏衡、魏尚书郎魏衡和魏吏部郎魏衡当是一人,兖州刺史和尚书郎、吏部郎当是其在汉、魏二朝所莅不同官职。

东晋王隐《晋书》、梁萧方等《三十国春秋》和初唐房玄龄《晋书》之《魏舒传》均言及魏衡,为了解魏衡家族提供了准确、详细的信息:

王隐《晋书》曰:“魏舒字阳元,任城人。幼孤,为外氏甯家所养。甯氏起宅,相者曰:‘当出贵甥。’外祖母意以盛氏甥小而惠,谓应相也。舒曰:‘当为外氏成此宅相。’少名迟钝,叔父衡使守水碓,每言‘舒堪八百户长,我愿毕矣。’舒不以介意。……为后将军钟毓长史,累迁侍中、司徒。”[8]

萧方等《三十国春秋》曰:“晋吏部郎魏衡谓侄舒曰(2)“晋吏部郎”当为“魏吏部郎”之讹。据唐修《晋书·魏舒传》,舒卒于晋武帝太熙元年(290),年八十二,则生于汉献帝建安十四年(209),魏晋禅代(265年),舒年已五十七,位列朝廷要职。观魏衡之意,显系魏舒未入仕之言,时正为曹魏时期。魏舒年少时魏衡已有名当世,且在汉末已为兖州刺史,则曹魏末已是耄耋之龄,或不及入晋。称魏衡为晋吏部郎,显然不妥。:‘汝后得为小县长。’舒曰:‘堪八百户长。将老,便入官舍,即斯愿毕矣。’”[9]2353

唐修《晋书》卷41《魏舒传》曰:

字阳元,任城樊人也。少孤,为外家甯氏所养。甯氏起宅,相宅者云:“当出贵甥。”外祖母以魏氏甥小而慧,意谓应之。舒曰:“当为外氏成此宅相。”……从叔父吏部郎衡,有名当世,亦不之知,使守水碓,每叹曰:“舒堪数百户长,我愿毕矣!”舒亦不以介意。……舒三娶妻皆亡,是岁自表乞假还本郡葬妻,诏赐葬地一顷,钱五十万。……及山涛薨,以舒领司徒,有顷即真。舒有威重德望,禄赐散之九族,家无馀财。

对比三文,魏衡与魏舒的关系略有差异:从叔父和叔父。从二家《晋书》宅相魏舒和宅相盛氏的不同来看,唐修《晋书》关于魏舒的记载并非直接袭用自王隐《晋书》。也就是说,王隐《晋书》与唐修《晋书》关于魏舒生平事迹的记载并非同一史源,但二者在魏舒籍贯任城这一点上是一致的。魏舒是西晋少有的忠臣,于晋武帝太熙元年(290),以82岁高龄谢世。王隐《晋书》是永嘉南渡后最早成书的纪传体晋史,据《晋书·王隐传》,其国史乃王隐与其父王铨两代人之智慧结晶。王铨与魏舒同朝为官,年龄相近,其所载魏舒籍贯当不会有错。

那么,魏舒家族是不是新迁入任城的呢?唐修《晋书·魏舒传》多处细节否认了这一点。“魏舒为冀州刺史,代山涛为侍中,为尚书。三娶妻皆亡,是岁自表求还本郡葬妻。”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是国人之传统,此举表明任城是魏舒坟茔所在。“年四十余,郡上计掾察孝廉。宗党以舒无学业,劝令不就,可以为高耳。……从叔父吏部郎衡,有名当世。”有举孝廉的资质,且云宗党劝解,表明魏舒家族在任城颇有规模和影响,而魏衡在东汉末期已入仕更加印证了这一推断。

中古大族枝繁叶茂,迁徙繁衍,形成新的郡望也是常见之事,如清河崔氏衍生出郑州崔氏、鄢陵崔氏,赵郡李氏有江夏李氏、汉中李氏、辽东李氏等衍脉。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即任城魏氏乃钜鹿魏氏之分支,《元和姓纂》否定了此点。关于任城魏氏的来历,该书曰:“(魏公子无忌孙)无知曾孙不害,生汉任城太守,因家焉。不害孙相,汉丞相、高平侯。裔孙舒,晋司徒。族咏之,宋荆州刺史。今绝。”[10]1199魏不害于《史记》《汉书》虽无传,但其名屡见于《汉书》,封当涂侯,活跃于景帝、武帝、昭帝时,则任城魏氏郡望当形成于这一时期。《后汉书·儒林传》载东汉前期有著名的《鲁诗》学者任城魏应,或正为魏不害后裔。关于钜鹿魏氏的相关记载则曰:“公子无忌孙无知,无知五代孙歆。曲阳侯、汉钜鹿太守歆,居钜鹿。”[11]1191魏收《魏书·自序》所叙更为详细:“汉初,魏无知封高良侯,子均,均子恢,恢子彦。彦子歆,字子胡,幼孤有志操,博洽经史,成帝世,位终钜鹿太守,仍家焉。”《新唐书》卷72《宰相世系表·魏氏》所言钜鹿魏氏情况与之相同。据此可知,任城魏氏和钜鹿魏氏同出于汉初魏无知,但二者并不存在派生关系,任城魏氏郡望的形成时间较钜鹿魏氏至少早半个世纪。

三、从《魏公先庙碑》看魏徵家族伪冒钜鹿魏氏攀附先祖时存在的疏漏

自魏徵孙辈起,其家族开始走向衰败,直至中唐后期方重新崛起,其关键人物是魏謩。謩乃魏徵五世孙,因魏徵后裔身份受到文宗重视,最终成为宣宗朝的知名宰相,南宋诗人舒邦佐对其有“大苏文章继老苏,魏徵勋业付魏謩”的赞誉。岑仲勉先生认为,作为唐代魏氏最煊赫的家族,魏徵一族在成书于宪宗元和七年(812)的谱牒姓氏专著——《元和姓纂》中必然占据一定的篇幅,然因该书在北宋散佚,故今传辑本并无魏徵一族的记载(3)参见岑仲勉《贞石证史》,《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39年第4期,第561页。其《四校记自序》复申此说(《元和姓纂四校记》自序,第26页)。。今存关于魏徵家族在汉晋时期世系的记载唯见于崔玙为宰相魏謩撰写的《魏公先庙碑》,碑文磨泐,其可视者曰:“派绪滋广,因自别为西祖,暨诸戎盗华,晋鼎凌□,举宗随迁,世仕中朝,顿丘四世之孙曰钊,树勋捍难。”[11]细读此文,其与官修史籍乖误者有三:

其一,钜鹿魏氏西祖魏植官顿丘太守与《元和姓纂》官御史中丞不同。据《元和姓纂》,钜鹿魏氏显赫者有东祖支和西祖支二派,皆出自魏歆后裔紞,“紞长子俦,为‘东祖’;次子植,为‘西祖’也。……植,晋御史中丞。”[10]1191-1195《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除未载魏植官职外,余皆同之。魏植其人,正史唯见于《晋书·苟晞传》:“顿丘太守魏植为流人所逼,众五六万,大掠兖州。晞出屯无盐,以弟纯领青州,刑杀更甚于晞,百姓号‘小苟酷于大苟’。晞寻破植。”下文晋怀帝《诏苟晞统六州军事》和苟晞《上讨司马越表》皆言及魏植。《魏公先庙碑》关于魏徵先世的记载当来自《魏徵家谱》,《元和姓纂》所记与此相左,那么后者涉及魏植及其先世的记载定然非源自《魏徵家谱》。《元和姓纂》乃林宝奉敕编纂,属官修典籍,其材料有肇自私家谱牒者,在面临相异记载时,必然择优而从之,以此推之,该书关于魏植及其先世的记载当来自钜鹿魏氏的嫡系家族——魏收后裔或魏兰根后裔。据《唐六典》,御史中丞乃五品官,太守为正四品,以级别而论,顿丘太守高于御史中丞,而《晋书》只有魏植出任顿丘太守的记录,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魏徵家谱》的这一记载抄录自先唐《晋书》。

其二,永嘉之乱,史籍所载南渡士女有任城魏氏,而无钜鹿魏氏。《魏公先庙碑》称“诸戎盗华,晋鼎凌□,举宗随迁,世仕中朝”,然遍检六朝史籍,永嘉南渡之魏氏只有出身任城魏氏的魏咏之家族和魏休家族,后者裔孙魏承祖在梁初北归。与之相呼应,《魏书》《北史》《元和姓纂》所载钜鹿魏氏各房支均未有南渡之记录,出土的不见于传世文献的钜鹿魏氏衍支宁州魏氏魏哲家族则迁移至西北地区[12]。东晋在朝廷活跃的臣僚多籍隶青、徐、兖、豫诸州,这一局面缘何形成,研究者普遍认为“永嘉以来籍隶黄河以南的诸士族以路近而多南奔,籍隶黄河以北的诸士族则否”[13]。钜鹿地处河北腹地,任城则属南渡的核心地带——兖州。综合地缘、文献记载等因素,《魏公先庙碑》所叙南渡之事与任城魏氏之经历高度契合,而与钜鹿魏氏无干。

其三,魏植与魏衡不存在直系血亲关系,此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魏徵乃魏衡后裔的记载矛盾。魏植在汉魏时期的先祖世系,《元和姓纂》记载相对完整:“(钜鹿太守魏歆)五代孙宣,汉封北海公。宣孙紞,紞长子俦,为‘东祖’;次子植,为‘西祖’也。”[10]1191《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与之基本相同。魏衡其人虽不见于《元和姓纂》,但“任城魏氏”条曰:“(魏无知)裔孙舒,晋司徒。”[10]1199魏衡是魏舒的叔父,唐修《晋书》、王隐《晋书》等史籍有明文记载。魏植之祖名字失载,据此可知绝非汉魏时期历任要职的魏衡。魏徵乃魏衡后裔,见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且明言其为馆陶魏氏之祖,北宋学者陈师道为魏徵十二世孙魏绍所作墓志铭所载同之,此说当可信。以《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为信史,那么将魏植系为魏徵七世祖当系捏造(据《北史·魏长贤传》,魏长贤祖名钊,而魏长贤乃魏徵之父)。

合以上三点观之,可知《魏公先庙碑》关于汉晋时期魏徵先世的记载系任城魏氏与钜鹿魏氏之嫁接,而这些记载又来自《魏徵家谱》,结合《北史·魏长贤传》已称魏徵父长贤为钜鹿魏氏的记录,这种情况至少在唐贞观时已存在。

四、北朝伪冒士籍之风的盛行与天下魏氏尽出钜鹿情形的形成——郡望为任城魏氏的魏徵家族冒籍钜鹿魏氏的时代因素

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门阀制度深刻影响了政治和社会生活。毛汉光先生曰:“士族乃具有时间纵度的血缘单位,其强调郡望以别于他族,又如一家百年老店强调其金字招牌一般,故郡望与士族相始终。”[14]政治察门第,婚姻看世系,谱牒之学长盛不衰,在利益的诱惑下,假冒同姓望族也屡见不鲜。南齐的贾渊曾因帮别人攀附高门被削官,《梁书·武帝纪上》载齐和帝中兴二年(502)二月梁王萧衍上表曰:“夫谱牒讹误,诈伪多绪,人物雅俗,莫肯留心。是以冒袭良家,即成冠族;妄修边幅,便为雅士。”同年四月,萧衍称帝,故此表实同诏书,足证当时假冒望族之事多有发生。攀附先祖和伪冒士籍在北朝更为常见,甚至有改姓冒籍者[15]。为遏制此风,贞观六年(633),朝廷“刊正姓氏,普责天下谱谍,兼据凭史、传,剪其浮华,定其真伪,……撰为《氏族志》。”[2]226即便如此,当代研究者通过传世文献和出土碑志合勘,发现南北朝隋唐时期高门大族如太原王氏、南阳张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渤海高氏等均存在此类情况(4)相关论文如仇鹿鸣《“攀附先世”与“伪冒士籍”——以渤海高氏为中心的研究》,载于《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仇鹿鸣《制作郡望:中古南阳张氏的形成》,载于《历史研究》2016年第3期;范兆飞《中古郡望的成立与崩溃——以太原王氏的谱系塑造为中心》,载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郭伟涛《论北魏杨播、杨钧家族祖先谱系的构建——兼及隋唐弘农杨氏相关问题》,载于《中华文史论丛》2017年第4期等。。

南北朝隋唐时期,魏氏列于门阀阶层者唯有钜鹿一脉,汉晋时期颇有影响的任城魏氏仅有北周的魏玄见于史籍,位居会稽四姓的会稽魏氏更是踪迹难觅,故唐代著名地理学家李吉甫在言及钜鹿曲阳县名人魏收时曰:“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所云‘钜鹿曲阳人’者是矣。”[16]李氏所言乃入唐之后世人的普遍认知,是否经得起考证,则另当别论。在假冒士籍司空见惯的北朝,受时代熏染伪冒钜鹿魏氏者当不止魏徵一族。《元和姓纂》所举魏氏郡望有钜鹿、清河、宜阳、任城四族,宜阳和任城二家魏氏入唐之后均“已绝”,清河魏氏亦甚为寥落,钜鹿魏氏则蔚为壮观:玄宗宰相魏知古家族、肃宗代宗朝四领京尹的魏少游家族、北齐尚书左仆射魏收家族后裔、武后宰相魏玄同家族皆出自该支[10]1191-1199。至《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钜鹿魏氏派生出馆陶魏氏、宋城魏氏、鹿城魏氏三支,《元和姓纂》失收的魏徵家族出自馆陶、魏元忠家族源自宋城、籍贯同州澄城的宣宗朝宰相魏扶家族亦郡望钜鹿。《元和姓纂》成书于唐宪宗元和七年,材料来自官方史籍和私家谱牒,据岑仲勉先生研究,《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主要依据《元和姓纂》而成[10]63,由此可知,“天下魏氏尽出钜鹿”是唐人鲜有夸张色彩的认识。

传世和近代以来出土的金石文献也呈现出“天下魏氏尽出钜鹿”的局面。笔者据《唐代墓志汇编》《全唐文补遗》《中国民间藏志识读》《邙洛碑志三百种》《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长安新出墓志》《洛阳新获七朝墓志》《新出唐墓志百种》《秦晋豫新出墓志搜佚》《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安阳墓志选编》《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和新近发表的金石文献论文(5)新近发表不见于墓志专著的魏氏墓志共5方:《魏哲墓志》(张存良《新出〈魏哲墓志铭〉及其相关问题》,载于《敦煌学辑刊》2014年第1期);《魏协墓志》和《魏协妻卢贞墓志》(邓新波《洛阳唐魏协夫妇墓志浅析》,载于《洛阳考古》2016年第2期);《王雄诞妻魏氏墓志》(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洛阳唐代王雄诞夫人魏氏墓发掘简报》,载于《华夏考古》2018年第3期);《魏远望墓志》(王庆昱、杨富学《新见唐瓜州刺史魏远望墓志考屑》,载于《敦煌研究》2018年第5期)。,共得魏氏碑志47方。此外,笔者所见私人收藏未曾公布的唐代魏氏碑志有《魏兼慈墓志》《魏敏魏端昆季墓志》《魏谠墓志》《杨份妻魏夫人墓志》4方,传世文献涉及唐代魏氏碑刻墓志者尚有张说《魏叔瑜碑》、柳宗元《魏弘简墓志》(分别见《文苑英华》卷821,卷944)。上述53方墓志碑刻,籍贯和郡望钜鹿者多达46方,另有一方《魏君墓志》,不知何故,姓名、郡望和籍贯均未言及;余6方,籍贯或郡望分别为河东安邑、洛阳偃师、京兆华原、任城樊县、南阳西苑、三辅京兆(6)此6方碑志分别为《魏嵩礼墓志》《魏文德墓志》《魏成仁墓志》《魏法师碑》《李君彦妻魏氏墓志》,收入吴钢《全唐文补遗》第2辑,三秦出版社1999年版,第98、88、247、10、261页;《魏德寿墓志》收入《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线装书局2007年版,第234页。,皆为基层官吏和普通百姓。检索53方魏氏碑志的篆刻时间,发现在唐代各个时期基本均衡,然6方郡望非钜鹿的魏氏碑志所涉下葬时间分别为贞观十年(636)、贞观二十年(646)、永徽五年(654)、上元三年(676)、上元三年、证圣元年(695),也就是说,自武后万岁登封二年(696)起,传世和出土唐代魏氏碑志所载魏氏皆出自钜鹿一系,“天下魏氏尽出钜鹿”的局面彻底形成。

《旧唐书》卷71《魏徵传》载,太宗初即位,爵魏徵“钜鹿县男”。贞观五年(631),魏徵等奉命选辑的《群书治要》成书,序言编者一栏题作“秘书监钜鹿男臣魏徵等奉敕撰”[17]。贞观六年(632),“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18]《九成宫醴泉铭》,经欧阳询书丹成为书法珍品。检寻两《唐书》,初唐高祖、太宗二朝以钜鹿为封爵地名者仅魏徵一人,且这一时期无以任城为封爵地名者。宗室和公主外,封爵地名与受封者籍贯或郡望虽然并非完全等同,但多数存在对应关系。魏晋隋唐时期文士撰文题名习惯以郡望加姓名称之,而魏徵的两次撰文题名皆言及“钜鹿”,显然系封爵地名和郡望合而言之。魏徵之封爵地名弃任城而选钜鹿,表明其时已以钜鹿魏氏自居,也就是说,魏徵家族自称钜鹿魏氏这一事实至少在唐高祖时期已经存在。

唐人林宝奉命编纂《元和姓纂》,必然尽其可能地搜检天下公私谱牒,而汉晋时期的名族任城魏氏竟然“已绝”,感慨三十年河东河西变迁之外,更多的是匪夷所思,魏徵家族郡望的伪冒,无疑为我们解开了这一隐情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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