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度儿童小说盘点与评述

2022-11-22 10:14□陈
中国图书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少年儿童出版社童书儿童文学

□陈 曦

【导 读】2021年的儿童小说出版在建党百年的重要时间节点上呈现出了一种明显的“回升”态势,其中以主题出版和现实主义题材为热点。幻想小说中唯科幻小说势头强劲,在引进与原创的合力下占有着童书市场的可观份额。传统文化题材小说与“作家小时候”则在市场的反馈作用下形成了一种新的增长点。

在逐渐摆脱疫情的冲击之后,适逢建党百年的重要时间节点,2021年图书市场开始回暖,“据北京开卷监测数据统计,2021年1—11月零售市场码洋规模达709.27亿,动销品种216万余种”[1](《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尽管依旧没有走出“滑铁卢”,但童书出版也较之2020年有着向好的发展势头,尤其是主题出版与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可谓高歌猛进。虽然在出版的数量尤其是整体码洋上依旧难以回到新世纪初的空前繁荣(一般认为2000—2010年为童书出版的“黄金十年”,在本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尤其是2016年之后,童书市场已经明显呈现出下滑势态),但在文学性与文化承载力上有着显著的提升。同样值得关注的是,在幻想小说和引进小说相对低迷的情况下,科幻小说与“跨界小说”成为2021年不可忽视的文学生力军,或将成为童书出版最有可能的“增长点”。本文将聚焦2021年出版的儿童小说,在力求全面的基础上进行盘点,并结合最具代表性与产生了突出影响的作品进行评述,旨在以年度为单位梳理儿童小说发展的新态势,并着力于辨析儿童小说在发展过程中以及在儿童文学场中呈现出的得与失。

一、在“现实”里“沉浮”:现实主义题材与主题出版

纵观近年来的童书出版,主题出版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核心关键词,这一现象一方面来源于政策导向,另一方面则在于童书市场的筛选与反馈。随着受教育程度与对教育关注度更高的“新生代”父母“入局”,曾经盘踞童书市场的“快乐故事”“惊悚故事”逐渐被摘除出书单,从而形成了低幼段的“绘本热”与中高段的“经典热”。这对儿童文学作家与童书出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重品质、重内涵、观照现实的作品成为市场“刚需”。各大出版社也集中全力就主题出版策划了各具特色的系列,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策划出版的“多彩中国梦”书系,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策划出版的“红旗飘飘”书系,接力出版社策划出版的“先锋人物”书系,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策划出版的“童心向党·百年辉煌”书系,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策划出版的“少年中国”书系,少年儿童出版社策划出版的“致敬中国”书系,浙江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的“烽火少年”书系,武汉出版社策划出版的“长江的孩子”书系等一大批系列图书,在各大出版社力推的主题出版图书中,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占绝大多数份额。这也意味着儿童小说的现实题材在与幻想题材的长久博弈中,占据了上风,2021年这一特征更为明显。

2021年是建党百年的重大时间节点,所以年度主题出版中现实主义题材小说最突出的特点便是“聚焦普通人,反映大事件”,借此“书写辉煌历程,讴歌时代精神”。如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渡江少年》(栗亮著)、《谢谢你,维和妈妈》(曾有情著)、《桃树浦的秘密》(刘保法著)、《白碱湖的春天》(刘虎著),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璧玉歌》(连城著),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的《草原额吉》(张琳著)、《我叫乐豆》(韩青辰著)、《追星星的少年》(杨娟著)、《回眸》(王苗著),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的《风雷顶》(刘海栖著),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我的老师乘诗而来》(赵菱著)、《非洲奇遇记》(张之路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卧熊国的钟声》(彭学军著)、《遥远的彩虹班》(荆凡著)、《乌篷里的红》(吴洲星著)、《乌兰牧骑的孩子》(鲍尔吉·原野著),接力出版社的《我的父亲和〈黄河大合唱〉》(张安戈著),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南行记》(练建安著),新蕾出版社的《追光少年》(王璐琪著)、《爸爸星》(高满航著),晨光出版社的《鸟背上的啦啦队》(余雷著),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远山灯火》(徐鲁著)、《爸爸的菜谱》(张吉宙著)等。这些小说中既有反映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那些无名英雄的《渡江少年》《璧玉歌》《白碱湖的春天》《乌篷里的红》《亲娘》《南行记》,又有彰显民族团结、赋平凡以伟大的《草原额吉》,有描写“红色少年”的《乌兰牧骑的孩子》《桃树浦的秘密》,又有工笔细描乡村振兴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鸟背上的啦啦队》《奔跑的鸡蛋》《爸爸的菜谱》,同时涉及有英模题材的《追光少年》《爸爸星》《我叫乐豆》等。这些2021年主题出版大纛之下的现实题材小说大致被划分为“红色历史”“时代任务”“英模故事”三部分,其中贯穿困境突围与少年成长。这些小说着力在被圈定的主题中以曲折的情节和动人的情志多角度展现现实题材儿童小说的不同面向,几乎无一例外地在刻画人物内心世界上下足功夫,以求长久的震撼力。

在这些现实题材小说中,基于真实事件而展开的叙写相比于就特殊时期的儿童成长来反映特殊历史背景的作品更具可读性,也更有延展力。如取材于“三千孤儿入内蒙”这段历史事件的《草原额吉》,以一群儿童的迁移与融入为视角,展现出草原母亲的爱的博大,立足于史料,让细节的真实更具穿透力,其展现主题性的方式便更加寓重于轻,真实生动。再如描写西梁山战役的《渡江少年》,截取渡江战役前一场条件性战役的一段历史时空,以儿童视角和平实语言于细微处叙写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从对一箱珍贵的“盘尼西林”之态度,生动刻画了一群孩子理解信仰的过程,从而娓娓道来地在叙述中融入主题。张菱儿的《爸爸的口琴》是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作者公木先生的经历为蓝本,描写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公木夫妇到达西安准备分赴前线,忍痛将小女儿托付给老乡,从而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双向奔赴的旅程,军民鱼水,善的互文成为闪光的主题。王新明以时代楷模张桂梅为原型创作的《山花怒放》和张安戈的《我的父亲和〈黄河大合唱〉》是2021年度颇具影响力的传记体小说,英雄人物的生活片段与历史背景的融合式书写,宏大与细腻的互为补足,让其具有一种可读性之上的审美意蕴和励志色彩。

无真实事件作为依托,单纯以特殊历史时期为背景的优秀小说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出现了值得关注的重要作品,如张品成的《最后的比分》,是以一场足球赛为切入口,描写1933年中央苏区关于“主义”的大讨论,由此还原革命历史,彰显红军精神。张鹰的《弄堂深处》以20世纪30年代为背景,展现内忧外患时期少年不得不直面亲人被害的事实与颠沛流离的生活,展现出革命家庭痛彻心扉的隐秘情感,揭开撑起伟大事业的精神根由。刘海栖的《风雷顶》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山东胶东半岛的普通农村孩子为主角,通过回溯性视角,讲述一段充满血泪的战火岁月,以个人史展开家国史,弘扬精神力量,深刻反思战争。刘虎的《鸣鹤》则聚焦抗战时期的东北,以鹤翔镇的少年们保护丹顶鹤为线索,讲述一段反侵略、反奴化的激昂悲歌;更为可贵的是,小说以重笔描写了日军节节败退之际,怀有良善之心的东北百姓援助侵略者的遗孤秀光的情节,将反战主题推升到了人性的至深层面。

“新闻的结束是小说的开始”,不同于2020年出现的众多以楷模人物为原型的“新闻延展式小说”,2021年的英模题材小说更多地倾向于以点代面地呈现楷模群体,以彰显其精神内核,完成出版主题。其中,《我叫乐豆》描写的是张一鸿等基层民警对留守儿童的倾情关注,通过建立蒲公英之家给乐豆等留守儿童以温暖和力量;张之路的《非洲奇遇记》以“一带一路”为主题,接续作者的代表作《羚羊木雕》进行全新的书写;《卧熊国的钟声》以钟声串起普通山村教师的整个教学生涯,在描写别样童年的同时,将平凡的坚守呈现在字里行间。《爸爸星》则以因“随时有任务”而错过孩子无数第一次的父亲入手,书写执行导弹发射试验任务的火箭军军官这一无名英雄群体,以父子的和解彰显报国的奋斗精神,同时也着力以文字的力量重塑当代少年儿童的英雄观。《追光少年》的不同之处在于虽有田径冠军少女李玉婷为原型,但其着笔点落在新时代乡村少年不屈服于命运、逐梦奔跑上,聚焦乡村振兴的另一角度,在精神与社会的维度上进行主题书写。还有两部使人眼前一亮的极具特殊性的现实题材小说,是谢倩霓的《天蓝蓝,梦蓝蓝》和张吉宙的《爸爸的菜谱》。《天蓝蓝,梦蓝蓝》是一部扶贫主题的现实小说,以搬迁建新村和小学校合并为大背景,工笔细描纳西族男孩和林一家的普通生活,借探究爸爸为何“出神”,用“秘密”推进整部小说的进展,丛生的悬念和生动的刻画,让小说的现实意味荡开于儿童视野中,减少了扶贫主题惯常的苦难色彩与沉重氛围,让明亮的色调晕染全文。《爸爸的菜谱》中,作家则是敏锐地关注到了进城务工者及其子女的生活现状,借两代人的心灵互融展现对新时代普通家庭所面临的新视野,以此生动书写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重大主题。借由“几道江湖菜,一段父子情”,直书城乡变迁与当下生活,这种写作无疑是更加抵达文学与时代的。

当我们细致罗列2021年度主题出版的童书书单时,会发现这些冠以现实题材的小说远不止上述提到的那些,几乎每家少儿出版社都推出了为数不少的现实题材新作,这里不乏卓有新意或是具有较强文学性的作品。然而无论是名家新作还是新锐作家力作,几乎都存在着一定的“用力过猛”与“脱离背景”的问题。所谓“用力过猛”,体现在小说上,就是主题先行与人物扁平,即使能够看到人物的挣扎与抉择,也大多会让主题的光辉如探照灯般笼罩在情节之上,让故事始终走在“光明大道”上。这样的处理让小说减损应有的肌理,也极大限制故事的张力。而“脱离背景”则是由于对当事人对故事发生的大环境缺少了解和认知,在想当然中展开情节所导致的“浮于讲述”。归根结底,其症结在于作者对历史和社会甚至自身所处的当下缺少深入观察与思考所造成的。这样的现实主义很难留在文学史上,只能作为主题出版而昙花一现。

主题出版之外,现实主义题材的儿童成长小说也有可圈可点的收获。明天出版社的《遥远的花溪村》(周静著),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旋转出来的梦》(郭姜燕著)、《遥远的风铃》《太平洋,大西洋》(黄蓓佳)、《二宝驾到》(祁智著)、《特殊的礼物》(薛涛著)、《唢呐王》(小河丁丁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的《巧鸟》(张忠诚著)、《碗灯》(吴洲星著)、《猫冬记》(薛涛著),作家出版社的《戴面具的海》(彭学军著),天天出版社的《没有街道的城市》(曹文轩著),山东大学出版社的《追风的影子》(王天宁著),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的《贼船》(曹文轩著)、《七月又见七月草》(王勇英著),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鲸歌岛的夏天》(邓西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甜心小米》(殷健灵著),明天出版社的《秧歌湖》(谢华良著),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了不起的许多多》(周晴著),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的《长大后我想成为你》(徐玲著),大连出版社的《校园奇想录》(王君心著)等,全方位展现出当下的热点命题。《遥远的花溪村》聚焦乡村教育,以年轻教师的心路历程辉映乡村少年的“奔放式成长”,展开一幅向阳而生的斑斓画卷;《二宝驾到》则是以充满喜剧色彩的情节回答生育政策下教育、家庭、社会等呈现出的全新问题;王棵的《风筝是会飞的鱼》以宏大笔触书写中国南海保卫海疆的热血军人与南方水乡纯朴的少年碰撞出的故事,将生命与理想的火种点燃于儿童的成长历程;于德北的《哦,青青套子里》聚焦的是青少年的心理成长,在青春的疼痛里找寻到疗愈之法;《鲸歌岛的夏天》以主人公小盛陪同父亲回到故乡小岛为线索,逐步展开一个个“秘密”,让少年第一次触碰人生的粗粝一面与世事沧桑的必然,然而又在其中寄寓光明的所在,给成长以更新的契机。值得一提的还有刘航宇的《流浪的多多与少少》,小说让无家可归却渴望有家的孤儿多多与流浪已久患有记忆衰退的少少相遇,从而展开一场现实中的“行旅”,他们的互相陪伴让黑暗中闪烁起光明,以爱温暖着彼此,由此完成一次跨越年龄和而不同的成长,在张扬个性与主体性的同时,让两个“边缘人”给出了爱和陪伴的意义。这些小说均极具独特的调性,在现实主义的叙写中融入了理想主义的光辉。周晴的《了不起的许多多》系列则是更具有成长启蒙价值的作品,张扬了低年龄段儿童小说所必须却长期被忽视的重智性的特点。

笔者认为,在2021年的现实主义题材儿童小说,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两种图书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现实主义题材的惊喜之作。一部是王璐琪创作的少年性侵题材的小说《十四岁很美》,一种是程玮创作的描写一年级儿童校园与家庭生活的系列小说“海龟老师”。这两种图书的共同点在于均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勇敢直书少年儿童成长过程或言生命过程中遭逢的重要事件,在生命的转折性阶段与现实狭路相逢时,作家让我们看到了一种艰难的抉择和一种悲欣交集的涉渡。《十四岁很美》中,姜佳是在14岁生日当天遭到的性侵,14岁是重要的法定年龄,决定着罪犯量刑的年限;“海龟老师”系列中,一群一年级的孩子遇到了初出茅庐的“海归老师”,一年级意味着传统意义上学校教育的开始,能否顺利融入崭新的社会角色,标志着儿童成长路径的偏差与否。两位作家敏锐地把握住这两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以震撼心灵的故事,展现现实题材儿童文学的应有之义。

《十四岁很美》可以称得上是儿童文学中的异声之作,它书写的是被儿童文学场所忽视的“现实一种”。小说围绕一个椎心之问,撕开现实中最残酷的部分,“遭受性侵时是否超过了午夜十二点”,这是量刑的重要因素,也是主人公难以回避的回忆性阵痛。周围人甚至是来自亲人的另眼相待,来自多方的苦苦相逼,让小说犹如一片沉默之海,翻滚着灼烫的巨浪。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以良善的光辉给了深渊以出路,让人心的善击碎恶的残酷,让残酷的现实有了希望和生命的亮色。同样是在苦难中弘扬真与善,《十四岁很美》的现实意义更在于其对被遮蔽的社会问题给出了直面的勇气,也在很大程度上宣言着儿童文学最重要的意义,设身处地关注儿童所遭受的现实,让少年儿童获取面对“温室”之外的勇气与方法。这部小说当然也是在书写“真实”,尽管这似乎违背了儿童文学“约定俗成”的纯美铁律。其意义也恰在于此,不应忘却的是儿童视角本身便是去遮蔽化的文学手段。实际上,“一种和公认的‘真实’世界的准则背道而驰的准则出现在文学当中将会比它出现于一个说明性的文本中具有更大的被接受的可能”[2]。一部反映儿童性侵的儿童小说所提出的警示与指示的出路是比法律文书甚至社会新闻更加容易被记住。

“海龟老师”系列儿童小说到2021年已经出版了11册,11个不同的故事在不同的侧面解决一群初来乍到的小学生所面临的“重要问题”。与此同时,通过对儿童视角的精妙运用,儿童眼中的成人世界也被揭开了面纱。正如笔者在书评中所谈道:“《海龟老师》中,作者以儿童生活中常见、显见的问题为一个个坐标点,在作者、主人公、孩童与成人共享却不能完全相融的世界这三个主体之间穿梭互文,搭建起一个立体丰满的坐标系,从而形成一种相互关照互为映射的主体间性。”[3]在童书市场上,描写儿童校园生活的小说比比皆是,其畅销程度也是造成儿童文学热的重要因素之一,然而这些小说大多流于嬉笑怒骂的“小故事”,以搞笑“搔痒”读者,或以惊悚“引诱”读者,这样的作品只能称作故事,远非儿童文学,更遑论现实题材。所以“海龟老师”是令人惊喜和欣慰的,它同时满足可读性与思想性,又有宝贵的现实主义光泽。作家程玮实际上是将写作技术化作感情表达,因看见而在场的孩子,令人心爱也令人心疼,一个个故事给了儿童成长的通道,也给了成长中的人以反思的机缘。其实,像《十四岁很美》《海龟老师》这样的小说,在一定意义上颠覆着读者对“约定俗成”的儿童现实主义作品的“认知”与“期待”,也在儿童文学领域“挑战传统现实主义写作/阅读的成规”[4],具有儿童文学史意义。

2021年,可以说是主题出版与现实主义题材小说的丰收年,突破在于诞生了一大批文学性强、有现实指向的小说,遗憾之处则在于图书出版数量巨大和周期过短所导致的泥沙俱下,这在一定程度上会让读者难以做出准确的选择。同样,由于主题出版的限制性,作家在写作过程中需要不断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进行艰难博弈,找到合适的切入口,让主题服务于故事而非故事屈从于主题,让小说具有意蕴层次上的生长性,才是真正的文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题材。尽管有各种各样的书单、榜单发布以宣传,但归根结底,我们呼吁的依旧是少而精的现实主义精品力作,那种不敷衍不低视儿童,直面社会现实反映精神力量的现实题材小说依旧被期待。毋庸置疑,现实主义题材小说才更考验作家的能力、水平、境界与担当。

二、想象可以有多远:幻想小说与动物小说

作为长久以来与现实题材小说双峰并峙的幻想小说,伴随着主题出版与“现实题材热”的愈演愈烈而逐渐落于下风,加之近年来童书市场上低幼与桥梁书的逐渐看涨,以及重要儿童期刊与地方门类性奖项对童话的大力扶持,导致幻想小说的出版空间被绘本与童话严重挤压。当然这也在另一层面反映出童书市场给儿童文学作家的“时效性反馈”。可以说,幻想小说在政策导向与市场反馈的双重作用力下,渐居下位。然而,作为幻想小说重要组成部分的科幻小说,呈几何式增长,刘慈欣和郝景芳先后斩获科幻“雨果奖”,《三体》提名“星云奖”,引发了中国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前所未有的科幻文学热,在“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的推动下,曾经并不被视为儿童文学重要门类的科幻小说一跃成为“顶流”。就《2021中国科幻产业报告》所提供的数据来看,尽管受到疫情的强大冲击,我国科幻阅读产业产值也在强劲上升:“2020年科幻阅读产业产值为23.4亿元,同比增长16.4%。数字阅读和有声阅读产值增长迅速。今年上半年科幻阅读产业产值14亿元,同比增长12%。”[5]2021年数据尚未出炉,但就市场的逐步回暖的情况与科幻小说的码洋数来看,增长比仍会提高。2021年,在重版的“经典”科幻小说与“引进”的科幻小说之外,也推出了值得关注的科幻新作。

统观2021年的幻想小说出版,大多数均是旧套系添新作或是重新出版,其中影响较大的如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破镜战纪》(陈柳环著),安徽文艺出版社的《吞噬星空典藏版》(我吃西红柿著),中信出版集团的《野人寨》(彭绪洛著),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白鱼记》(顾抒著)、《盗国九曜》(两色风景著),阳光出版社的《盘龙典藏版》(我吃西红柿著),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少年科考队》《少年探险家》(彭绪洛著),春风文艺出版社的“装在口袋里的爸爸”系列之《看不见的弟弟》《人工智能超人》(杨鹏著),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的《少年勇者》(彭绪洛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故事里的科学》(杨鹏、雷纳·科特著)、《少年冒险王》(彭绪洛著)、《奇域笔记》(邹凡凡著),大连出版社的《梦街灯影》(王君心著),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七海传奇》(沐七七著)等。这些作品均是多年来在市场上造成较强反响的名家代表作,系列中推出的新作在很大程度上仰仗着作家或该套系积累的口碑,这也反映出了幻想小说的退守姿态。在这些套系中,彭绪洛的探险小说是2021年的一大看点,《少年冒险王》《少年科考队》等系列作品具有异质性的原因在于作家的探险家身份,故事中涉及的背景与情节是有现实基础的幻想,知识性也体现得更为生动。

在单行本中,黄文军的《安宁的奇幻之旅》以一次时间穿梭中的找寻,探索失去与永恒的意义;乔叶的《朵朵的星》以“眠庄”女孩朵朵探索自己的星之旅生动讲述情谊的温度与智慧的力量;赵丽宏的《树孩》赋生命于黄杨树的残根,让“生生不息”的力量穿透苦难的阴云,小说散放出的是诗一样的意境,氤氲着的是爱与自由;程玮的《木木森林》让主人公木木“走进”自己用积木搭建起的原始森林,从而“盘活”整个森林生态,在亦真亦幻起伏波澜的故事中埋藏着作家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周昕的《手机里的孩子》以幻想攻现实,借被手机“缠缚”着的一代儿童之处境,完成一次对亲子陪伴和电子时代利弊的同步反思;梅思繁的《残缺的兵马俑》借助找寻地下宝藏的冒险形成,让想象的维度囊括历史与文明的疆域,勇气与智慧、文化与传承由此鲜明于文字之外。这几本小说代表了2021年幻想小说的整体样貌,尤其是《树孩》,其展现出的哲学指向与现实意味令人欣喜,在当下,儿童将如何成长与在伤痛中“破茧”,是每个儿童文学作家需要深思的。

2021年的几部重点科幻小说获得了评论界的赞誉。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的廖小琴科幻小说三部曲《杜杜来到布谷村》《不断消失的男孩》《萝奶奶有了一只老虎》,分别体现出作者借助故事所表达的对现代性的重新审视与反思,对人类发展以及生命价值的深度观察与深入探讨,以及对新技术如何介入生活,新科技时代如何“反归自然”,进行全方位探触。可以说,这三部小说是具有哲学思辨意识的自觉创作,体现了儿童文学中科幻小说门类应有的面貌与深度。李姗姗的《机器女孩》(天地出版社)是一部引人入胜的科幻小说,以人工智能这一热点话题入手,实际上探究的是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将如何与机器人和谐共处的命题。难能可贵的是,故事里张扬出的温情与那些理性时代的“非理性选择”,又在更深层次展现出人性的价值和情感的力量,回答的是人类在人工智能时代最可贵的“个性”。秦萤亮的《百万个明天》(长江文艺出版社)则是一部倾向于低龄段的科幻小说集,作家以简省的笔墨勾勒细致入微的场景,让读者在科幻的氛围里逐步辨识自己的生活与生命历程中所必然面临的繁难。虽然有这些优质的新书,但在童书领域,刘慈欣、张之路、吴岩等长销科幻作家的系列小说重版书依旧占据着绝大多数的市场份额。相比于国内原创科幻小说,国外引进科幻书籍在2021年也不容忽视,乔治·威尔斯科幻小说系列、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系列、尼尔·盖曼科幻小说系列套系的引进或再版,成为童书市场上的“搅局者”,让科幻小说的选择更加多元。

就动物小说而言,2021年最具看点的依旧是沈石溪、牧铃、黑鹤与袁博的作品。其中,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了沈石溪的《复仇的雪狼》,天天出版社推出了黑鹤的《风山的狼》,接力出版社推出了牧铃的《孤狼·战舰》,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袁博的《落叶松林的霸王龙》。这些作品承续着动物小说一贯的“传奇”色彩,在真实可感的细节和艰难的抉择中彰显出尊严、勇气、力量与温度,具有人文主义关怀的同时,又在人类学、生态学的意义上给出文学的主张。

总而言之,2021年的幻想小说与动物小说仍有不小的收获,但也确实体现出了市场竞争力上的疲态。其表现出的相对颓势与新冠肺炎疫情改变的购书形式有着极大关系。一方面,大型图书签售会与作家进校园活动取消,童书展的规模和人流量也受到严格控制,让选书的形式近乎完全倾向于家长的线上选购或就名师、名家、各大机构的书单“按图索骥”,更加功利化与目的性的选书让幻想小说势不可当地被圈禁在了“闲书”的禁地。另一方面,作为“网课一代”的目标读者,获取信息的途径更为多元,“塑封”可谓瞬间失效。类似于微视频讲书的快速浏览,让幻想小说难以发挥其“氛围入胜”的作用。

然而,幻想小说在与现实题材小说的“博弈”中逐渐落败,实际上也恰恰反映出了当下儿童文学的一大重要问题——对表面现实的过分重视与对真正现实的选择性忽略。真正有见地的幻想并不只是天马行空的言幻务虚,反而是“我们的幻想越是丰富,我们就越能很好地应对现实”[6]。因为幻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去遮蔽的重要手段,其能帮助读者在掩卷深思中获得触碰现实肌理的可能。幻想小说依旧值得期待,因为想象能够有多远,触碰的现实就能够有多深。

三、非典型博弈:引进小说、传统文化主题与“作家小时候”

“传统文化热”是2021年童书出版的一大亮点。相较于以往的传统文化题材小说,2021年推出的作品更加注重“精耕细作”,在取材与刻画上也体现出相当的专业度。与此同时,“跨界作家”也纷纷亮相童书市场,或是带有明显回忆色彩的“作家小时候”,或是经典作品的重新摘选整理,以成为适合儿童阅读的作品合集,总之形成了一种不得不引起关注的出版现象。“引进小说”在2021年呈现出的特点是数量上大幅减少,但更侧重经典作品与大奖小说,各大套系的推出也构成了一种集体亮相的姿态。这三种出版热潮无形中形成了一种“非典型博弈”,既是国内原创小说与国外引进小说的“交手”,也是儿童文学作家与“跨界”作家的碰撞,同时也是传统文化与智能化时代的“同场交流”。

在传统文化题材的小说中,接力出版社推出的《锦裳少年》,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八臂哪吒》《奇异骏马图》,新蕾出版社出版的《坤生》《男旦》,广西教育出版社的《少年师傅》,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我的老师乘诗而来》,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白鱼记》,明天出版社的《华灯初上》,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雕花匠》等,是颇具看点与市场竞争力的作品。

其中,周锐“梨园少年三部曲”的首部小说《八臂哪吒》凝聚作者数十年观看京剧、研究戏班的所得,刻画务求“规矩”,行文曲折有妙趣,以一段令人难忘的故事映射出京剧所代表的传统文化在崭新的时代里将何去何从的思考。小说中那个被逐渐“锻造”成的“八臂哪吒”也在很大意义上象征着人在文化与规矩里的变通和成长。王璐琪的《锦裳少年》亮相江苏书展后便产生了强烈反响,这部聚焦五代昆曲艺人的小说,以扎实的采访调研为基础,呈现出一种绵密的张力,昆曲中所强调的“情”,在小说中被多元地体现,家国情、师徒情、兄友情,以及对传统艺术的长情,融汇在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借助当下与曩者的双线讲述,挖掘艺术形式与精神内核之间互为表里、相互鉴照的关系,雅中有韧。顾抒的《白鱼记》取法《诗经》《庄子》《礼记》等经典,又以奇崛的想象和典雅考究的表达将民间故事融入其中,交融共振,展现传统文化中“仁义礼”的核心。赵菱的《我的老师乘诗而来》虽是在支教扶贫的主题出版下创作的小说,却以巧妙的艺术推动情节,让小说驳杂生动起来。当一位年轻的老师猝临闭塞的乡村,如何调整“话语体系”,又如何展开教育教学,是主人公面临的首要问题,更是小说必须着力解决的核心问题。小说巧妙地在行文中融入传统文化内容,让文化的涓涓细流浸润柔化逼仄冷硬的现实,于是有了空旷处的吊嗓子唱京剧,也有了不拘形式的背古诗。实际上,小说刻画的江老师其身上所有的浪漫,不全然是被渲染的理想或是天生的性格使然,他的选择、努力,以及那种随遇而安中的砥砺奋进,正是源于传统文化的滋养,由此现实主义题材有了浪漫的色调和历久弥坚的可能。2021年产生反响的这些传统文化题材小说,是少年儿童读者群体与掌握“选择权”的成人(一般为家长与教师)对儿童小说在内容和内涵上的更高要求的反馈。这一现象与以快乐故事和惊悚故事为代表的“超级畅销书”之消失,共同体现了儿童文学随着读者群体变化与时代发展而在审美上产生的嬗变。

名家跨界童书领域近年来并不鲜见,如阿来的《蘑菇圈》《三只虫草》,张炜的《寻找鱼王》,周晓枫的《星鱼》,葛亮的《儿郎》,徐则臣的《青云谷童话》,叶广芩的《耗子大爷起晚了》,荆歌的“童年课”系列等,都产生了重大影响。2021年出版的“跨界小说”中,铁凝的“少年读本”《面包岁月》《欢欢腾腾》《钻石礼物》最为抢眼。书系选取铁凝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四十篇作品,生动展现个体成长所反映出的永恒的生命命题。这些带有“小时候”印记的作品,也以其可读性和经典的光泽昭示了一种跨时代的基于人性的力量。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的故事经由人性的衔接,对当下少年儿童的成长产生指导性的意义。实际上,这也是诸如“作家小时候”类似的选题每每推出都能受到读者期待的重要原因。人民文学出版社在2021年也再版了“我们小时候”系列中的《自行车之歌》(苏童)、《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毕飞宇)、《会唱歌的火炉》(迟子建)、《描花的日子》(张炜)、《烟斗上小人儿的话》(宗璞),打出了“茅盾文学奖得主的童年故事”这一品牌,吸引了大量读者,也凭借其文学价值,产生了积极反响。单行本新著中,肖复兴的《兄弟俩》作为其“童年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依旧以清浅的语言风格还原北京大院里的纯真年代,故事的转折在于父亲的意外受伤致残给兄弟俩无忧无虑的童年带来了巨大的改变,陷入窘境的生活中,是人际间的温情让主人公得以快意成长。荆歌的“西班牙三部曲”似乎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一次新尝试,同属于“荆歌成长课系列”的这三部小说《你好马德里》《托莱多电影》《西班牙爸爸》,不同于其之前的“小时候”系列,他以异域背景讲述“别样少年”的成长与蜕变,关注海外华人儿童,找寻情感共振与文化同频的契机,其震撼力在于血脉。崭新的关注角度和独特的“艺术家气质”,让这三部小说区别于其他作品,代表着2021年儿童小说的一大创新性收获。

除却这种充满了回忆色彩的“作家小时候”系列,乔叶的《朵朵的星》和孙惠芬的《多年蚁后》也是不容忽视的年度重要作品。不同于被明确定位为幻想小说的《朵朵的星》,《多年蚁后》是被冠以“生命童话”出版的,但就其幻想中的写实技法以及儿童读者的接受度来看,这部书更应该被看成是幻想小说,或者作为幻想小说与童话的“破壁之作”,如同周晓枫的系列儿童文学作品,圈定式的题材限定并不完全适用。

名家跨界备受追捧与“作家小时候”出版热的文学现象或可作为儿童文学领域的一剂强心针。一则这样的文学现象给了长久以来“自成系统”的相对封闭的儿童文学以敞开和多元化的机会,同时也侧面对儿童文学作品的质量提出了更明确的要求。确实,“为孩子写作或者描写孩子,是庄重且并不容易的事业,因为孩子虽小,写孩子的人却应有一颗足够大的心,那首先便是平等之心”[7]。唯有平等地对待儿童读者,不低智化地理解儿童,才能真正写出不辜负读者期待的儿童文学作品。而今的童书市场,与之前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曾经的“乱象”几乎不复存在,品质为王已然成为童书出版的关键词。

2021年引进的儿童小说,“国际大奖”是不容更改的“入场券”,曾经一度与大奖作品并驾齐驱的国外畅销小说风光不再。接力出版社的《你好,外星人》,中信出版社的《卧底机器人》《深夜日记》《监狱长的女儿》,新蕾出版社的《白色房间里的男孩》《当怪物来敲门》《伊凡的画像》,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的《佐伊总是有办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一家不存在的小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的《地下厨子和半个小兵》,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小侦探阿加莎》等作品较为全面地代表了中国童书出版业对外国儿童小说的引进需求。细察之下不难发现,“大奖小说”圈定的只是范围,而具体引进则是“按己所需”。这些成功引进出版的小说绝大多数都是带有哲学意味的作品,或关注生命缘起问题,或探讨科技时代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死亡与人性、战争与和平等问题上做出精彩文学表达的作品也是备受喜爱的。由此可以看出,引进小说越来越强调其“补足性”与“差异性”,这当然也反映出我国童书领域的逐渐有序和完善。

通过分析2021年传统文化题材小说和“跨界小说”以及引进小说的出版情况,可以得出其势必产生“非典型博弈”的因由,简言之就是童书市场的逐渐规范与读者/购书权所有人的鉴赏水平与目的性期待的显著提高。当然,该现象背后也映射出政策导向、出版与图书产业化更加多元,以及大众传媒形式进一步迭代等更为宏观的层面。

四、余论:人不单靠面包活着

盘点2021年的儿童小说,会直观地觉察到图书出版行业已经在事实上进入了冰霜期。哪怕是一直以来领涨图书出版业的儿童文学也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一方面,电子传媒时代的到来改写了人们的阅读形式,大量“短平快”的视频、音频“拆书”,让“拆书者”获得巨利的同时,也不可逆转地损伤着书籍最本质的陶冶功用。不给吸收留下时间,不给思考留有余地,纸质书的“退位”让人云亦云和功利化腐蚀人们的精神。少年儿童不应在成长期承受这样的侵害。另一方面,被压力裹挟着的成人转嫁压力于儿童,无暇阅读的家长自然难以培养阅读着的孩子,是什么让两代人同时失去了阅读的权利?归根结底是趋利。在世智尘劳中苦苦“求索”的成人或忘了“书中自有乾坤大”的古训。事实上,而今的童书出版已经趋于良性,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并不乏见,我们应该把纸质书“还给孩子”。2021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我们不应该忘记他那句震撼人心的肺腑之言:“人不单靠面包活着。”

注释

[1]孙珏.2021,超级畅销书消失的一年[N].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21-12-13.

[2][荷兰]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M].俞国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32.

[3]陈曦.好的老师,是儿童心理世界与成人规则世界的摆渡人[N].新京报书评周刊,2021-12-23.

[4]张莉.论毕飞宇兼及一种新现实主义写作的实践意义[J].文艺争鸣,2008(12).

[5]《2021中国科幻产业报告》,https://crsp.org.cn/plus/view.php?aid=3362.

[6][美]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133.

[7]铁凝.少年恰知书滋味[A].欢欢腾腾[M].杭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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