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武术需要一场训练方式上的变革

2022-11-23 08:44刘文武
成都体育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拳种技击传统武术

刘文武

1 问题的提出

学者周伟良指出,“传统武术是在农耕文明背景下形成并发展至今的,以套路、散打包括功法练习为有机活动内容,以家传或师徒传承为主要方式,以提高技击能力为主体价值,注重体用兼备的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活动”[1]。传统武术从历史中走来,它主要以拳种流派的形式存在于民间的“门户”之中。在很多人的价值观里,传统武术代表着中华武术的“正统”“根脉”,规定和指引着武术未来发展的方向。

然而,随着包括自媒体在内的现代传媒技术在大众生活中的广为流行,传统武术中因神秘性而颇能吸引人们眼球的技击实战检验,被好事者频频录制并放到无远弗界的互联网上,成为人们对传统武术进行消费的对象。从前几年经梧太极拳传人闫芳的“隔空打人”引发热议且其虚假丑态最终被戳穿,到近年来引起较大社会反响的系列“搏击选手与传武大师约架”事件,以至混元形意太极门掌门人马保国与业余搏击爱好者王庆民的比试。作为这些事件主角的传统武术“大师”,给人们的印象要么借玄虚以骗人,要么一败涂地,其行为通过传媒散播所产生的社会效应极大地贬损了传统武术的形象,加速了传统武术的生存危机。不管事实是否像有人所说“这些‘大师’代表不了传统武术”,他们轮番拙劣“表演”的后果却要由传统武术承担。由中央电视台栏目组历时3 年、走访数万公里拍摄完成的6 集纪录片《藏着的武林》,正是忧虑于这些现象给传统武术发展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期目的在于对传统武术的生存现状展开一场真实的、全面的寻访。所以,当下问题的关键不是武术界人士动用各种历史的和现实的资源来对已经发生的事件进行辩解,也不是有些学者所研究的传统武术到底有没有技击性、技击性有多强(或表述为“传统武术能不能打、有多能打”),更不是有人所谓传统武术根本就不应该讲打,试图以说不清道不明的“道艺论”“境界说”来回避真实存在的问题。而是首先要确证技击性之于传统武术是不可或缺。在此基础上,立足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从训练学入手,探研提升其技击性的途径;并进一步从文化学入手,解答技术改革后的传统武术还是不是传统武术? 传统武术巨大的文化价值如何在这一场改革中不受或较少受到影响,以免犯顾此失彼的错误? 基于此,本文尝试对传统武术训练改革的议题进行探析。一方面,是对面临众多惨痛事实仍然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甚至还在自我麻醉般鼓吹“传统武术天下第一”“传统武术是不可战胜的”者一盆冷水;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为传统武术指出一条变革的道路,彻底摆脱在当今全球化开放流通的环境中,被各种搏击术轮番“戏谑”的囧况,既获得与同类项目进行对话的资本和能力,同时又葆有独具一格的文化特色。

2 重申技击性是传统武术不容替代的内核

武术兼具技击、健身、养生、审美等属性,但人们公认技击是武术的本质属性。由此,技击性在传统武术的多种功能中占有核心的地位。正如费孝通[2]“差序格局”理论的形象比喻,“发生在亲属关系、地缘关系中的,以自己为中心像水波纹一样推及开,愈推愈远,愈推愈薄且能放能收,能伸能缩”,技击性即传统武术多种功能关系中的“自己”,其他功能则以它为中心“像水波纹一样推及开”,且“能放能收,能伸能缩”。换言之,因为没有技击属性武术将不再是武术,所以,没有技击属性的健身、养生、审美等功能,也不再是武术的健身性、养生性和审美性。从技术结构角度讲,杨建营[3]指出,传统武术的基本单位是拳种,而拳种技术的核心是既“偏于一隅”又“精于一隅”的技击术。传统武术包含“核心技法、非核心技法以及练功方法”的庞大技术体系,也是围绕技击这一核心而构建和展开,形成一个同心圆式的技术(法)集群。

这本是一个简单明了、无需再做讨论的问题。从事实出发,横看世界范围内任何一个属于“武”的活动,无不是以技击性为前提;当今全球流行的若干武技项目或职业比赛,如拳击、柔道、跆拳道、空手道、UFC、MMA 等,无不是以技击为主要乃至唯一的呈现内容。然而,在武术界仍还有人(而且不在少数)试图通过移步换形,模糊武术之所以是武术以及它之所以存在的这一前提。如,有些人认为,“武术所追求的是超越了技击性的‘道’,而不是形而下的‘末技’”。这种观点看似很“传统”,其实是一种典型的西方“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体现。众所周知,“道寓于器”“道不离器”“‘术’与‘道’不应是递进关系,而应始终是并重关系”[4]。一味不接地气地贬斥作为基础的技击而鼓吹虚无缥缈的道,不仅从理论上南辕北辙,在实践中不是夯实传统武术发展的地基,而是为其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泡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技击,何谈技击之道? 基础都保证不了,又遑论什么境界? 不能否认,武术界有些人的思想既像晚清时期的很多腐儒,不睁眼看世界,不直面所遇到的问题,秉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及时躬做需要补救的工作,而是掩耳盗铃,其结局会是怎样可想而知;也像鲁迅笔下的“阿Q”,一点不唯物,只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在优胜劣汰的法则下和开放透明的环境中,固执地上演“皇帝的新装”的闹剧。其原因就是他们自认为的这种武术“传统”,并非是历史中推动武术向前发展的真传统,而是空空如也、纸上谈兵式的假道学。老子有言,“以道佐人主,以兵强天下”;墨子则曰,“强必贵,不强必贱;强必荣,不强必辱”;千古文人之所以如陈平原[5]所讲怀揣着一个侠客梦,根本上也是因为其能够“立强于世”,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进入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更是通俗易懂地指出,“能战方能止战,准备打才可能不必打,越不能打越可能挨打,这就是战争与和平的辩证法”。这些经典论断虽属于治国之策,但用来理解技击之于传统武术的本源性意义,甚为剀切。所以,正如王元化[6]在讨论京剧发展时所指出的,“振兴京剧或发展京剧,不问出于怎样良好的动机,都不应使京剧丧失它所以成为京剧的本质规定性。任何事物一旦失去它的本质规定性,它也就不再存在了”,武术发展要以坚定技击性为第一前提,它是武术的“根儿”,舍此武术将无法生存,更谈不上生长。这种情况下对于所谓武术发展的讨论,都脱离了武术的语境,成为“没有武术的‘武术’发展论”。

2.1 对传统武术技击性的判定要与时俱进

传统武术之所以是传统武术,或者说武术之所以说是武术而非舞蹈或操术,就是因其具有技击性。然而,正所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在各种现代搏击术强大技击功能的参照下,传统武术似乎又显得没有了技击性。田麦久教授的《运动训练学》中在对“格斗对抗性项群”制胜因素的分析中,将“对手的竞技能力及其表现”作为决定运动员比赛成绩的三大因素之一(三大因素包括运动员自身的竞技状态、对手的竞技表现以及裁判员的业务水平和职业道德[7]),可以作为解释传统武术技击性的理论依据。由此,站在今天全球化语境中谈论传统武术的技击性,就不能闭目塞听,只从自身所具有的技术属性立论,或是将传统武术与非武术进行比较,甚至将历史当作现实(严格地讲,对很多掌故传说的真与假、程度与细节,当下人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而应直面与世界范围内同类项目的竞争比较,并承认在这种比较中自己所处的位置,哪怕是暂时落后,但“知耻而后勇”,直面现实是改变现实的起点。所以,那种拿规则因素或是认为传统武术技击与体育范畴内的技击不具有可比性的观点,是一种刻舟求剑的僵化思维的反映。《易经》的智慧告诉我们,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常道”就是经常变化的道,任何事物要想发展都必须与时俱进。判定传统武术的技击性而试图回避“当今世界的竞技场已经被夷为平地”[9]的事实,主观上只会令其原地踏步,客观上则会导致不进则退。所以,敢于与世界范围内所有同类项目竞强争胜,既是对传统武术技击性作出客观评判的第一步,同时也是令其在此种环境中获得发展原动力的认识前提。

2.2 武术界对传统武术的认识正偏离技击性本质

封闭保守是武术圈的一个典型特征。[10]正因为此,很多武术人都信奉传统、迷恋传统乃至将传统作为是非判断的标准。“中国文化中有一种普遍的将技术艺术化的倾向”[11]。促成了中国艺术的高度发达,绘画、书法、茶艺、戏曲、文学,等等,莫不如是。武术原本是一门“技击之术”,中国根深蒂固的“问道”传统,促成其“由技向艺”转变,对武术的阐释亦由艺术的具有极大伸缩张力的“境界说”替代技术的黑白分明的“高下论”,从而像其他很多中国传统文化门类一样,打通了技→艺→道的完整路径。在这一过程中,以现代传媒为技术支持的武侠文艺(包括文学和影视作品),以其大众文化的姿态,在信息社会中产生了无比巨大的影响力,形塑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武术人和普通民众)的武术认知。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来源于生活”的名言使人们坚信:虽然武侠文艺作品中的武打高于现实,但却是对其真实生活的再现,只是在程度上略微夸张而已。由此,人们对“隔山打牛”“凌波微步”“意念传武”等文学家凭空臆想出来的绝世神功,尽管在经受过现代科学技术的洗礼后,依然是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除了此两个方面的原因外,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因素,即很多传统武术习练者总是认为只要否定传统武术(包括其技击性),就是不爱国的表现。

综上所述,技击性是传统武术的内核,没有技击性将会使传统武术成为“空心萝卜”。在这种情形下,无论认为武术的技击性不是体育范畴内的技击性,从而得出传统武术与其他现代格斗项目没有可比性的结论,还是不顾“唯物”这一认识前提,借“玄”“道”等高大上的哲学语汇,将武术技击脱离“地气”,变为一种完全与同类事物隔绝的只可自己意会却无法与别人交流对话的存在,抑或是搬出“爱国主义”的大旗,对否定传统武术技击者一律加以诛伐,其本质都是极端地保守自闭,将传统视为无法超越也不能改变的“完成时”。这会让传统武术一再延误改革的步伐,结果必然令它在本已落后的情形下,继续拉大与其他同类项目的差距。当前在国内外风行的各种搏斗类赛事的参与者中,几乎看不到传统武术习练者的身影,偶尔有之也很快遭遇淘汰惨局,这已经能够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传统武术的技击处于非常业余的状态。如果传统武术在此方面再不奋起直追,非但在世界武坛越来越没有话语权,甚至有被迫转型异化为他物的危险。这亟需武术界进行理论和实践上的回应。

3 保持传统武术技击性和文化性适度张力的思考

如何在改革传统武术训练方式之后保持而不是破坏其文化性,这是我们需要面对并予以解决的一大关键难题。否则的话,不仅改革的必要性会遭受质疑,而且对于传统武术自身的发展而言,这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做法究竟是祸是福,也是值得商榷的。

邱丕相、杨建营等学者从文明化的角度分析归纳了人类武技发展的历程[12],进而提出了中国武术(包括传统武术)应将太极推手、中国跤作为主攻的技击形式[13],既能保证武术的技击本质不动摇,同时二者相较其他武技项目文明程度也更高,而且还能凸显中国武术的文化特色。这是保持传统武术技击性和文化性适度张力的一种思路。但我们认为,由于太极推手、中国跤在技击形式上属于“粘连性技击”,缺失了“击打性技击”,而后者相较前者更具人类技击行为的普遍性且技击价值更大。所以,该思路无法从整体上更大程度地提升传统武术的技击效能。而缺失了这一前提,“保持传统武术技击性和文化性适度张力”也就变得没有必要了。

总的来讲,传统武术技击功能的提升势必要牵涉到作为“寓道之器”的技术结构的改革。但这种改革不应是以新的替代旧的的方式,而应在保留传统武术原有特色技术的基础上,叠加并突出与提升技击性相适应的内容及与之相配套的训练方式。如此才能在这一改革中平衡好传统武术技击性和文化性之间的张力,令其既葆有自身鲜明的文化特色,同时又能融入当今世界武坛发展的大潮,在同场竞技中争取话语权和主动权。

3.1 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提升传统武术技击性

武术是一项以人的身体为载体的技术。在人类学中具有深远影响的“功能主义学派”看来,这种技术运用的结果,必然会发挥与人的需求相对应的功能,而这正是人们创造和使用该技术的初衷所在。提高传统武术的技击性,应以技术为改革立足点,以动作结构(内容)和训练方式(形式)为具体着手处。首先,对于传统武术技术的动作结构(内容),西方提出了“最简即最优”的奥卡姆剃刀原理,中国古代智慧中则有“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洞见。据此,最能有效促进传统武术彰显其技击性的动作结构(内容),要具有“简单直接”的特点。任何过于复杂的技术结构,都因完成上的时空条件限制和对手的即时变化性,而减弱其技击功能。从实践的一方面,纵向上,回溯武术技术迁延流变的历史会发现,古代“一击一刺”“一格一戳”的武术技术的实战性虽然无法证明效率最高,但其技击性却是在武术界最无可争议的共识。因为它们与军事作战联系紧密,而正如戚继光所言,这属于“防身立功,杀贼救命,本身上贴骨的勾当”,任何“左右周旋,满遍花草”“只求人前美观”的技术,都是“不要性命的呆子”[13]。明代以后愈来愈趋于复杂化的技术发展,方才使武术的技击性成为了一个“问题域”,所谓“花法胜而对手工夫渐迷,武艺之病也”[14]。以致到民国时期,试图借国术“强种救国”而成立国术馆系统时,以中央国术馆馆长张之江为代表的一批先贤,才需要反复强调国术发展不能只重套路演练,而应尤重实战对打[15]。“要贯彻强国强种的目的,非提倡学用一致,能临阵应用的国术不可,这就是竞武场最大的使命”[16]。有学者针对此提出了“自明清以降中国武术产生了‘技击弱化’的趋势”[17]的观点。而进入现当代以来,因标新立异、融会贯通且集其大成而蜚声海内外的武术家李小龙,在其《基本中国拳法》一书中指出,“上乘的功夫建立在简洁的基础上,只有那些不成熟的武术体系才充满多余动作”。韩起也认为,“掌握一门技艺并不是越多、越复杂就越好。要知道高奥的技艺就存在于那些司空见惯的招法中,训练就是使平凡的招式产生不平凡的效果”[18]。罗应景等则强调,“中华武术要突破‘舆论困境’中缺乏‘技击’实战能力这一核心问题,必须如李小龙一般‘简化’中华武术繁杂的技术动作,提倡‘技击’实战动作”[19]。横向上,审视当今流行的各种域外搏击项目,虽然为突出项目特点而分别制定了并不断发展着各自的比试规则,如拳击被定义为“两个拳头的攻防艺术”[20],跆拳道是主要以腿法为攻击手段的现代体育运动[21],散打在拳、腿基础上更加突出快摔技法[22],空手道则将击打过程中的“寸止”作为自身追求的一大技术特色;关于它们之间“谁的技击性更强”的问题,也曾有争论。但截至目前为止,尚没有一个项目在技击性上像传统武术这样成为广被讨论和质疑的对象[23]。而观察这些搏击项目在实战中的技术应用会发现,无论是拳击的直摆勾,还是跆拳道的横踢、下劈、后踢、后旋,抑或是散打的常用拳法、腿法和摔法,皆具有简单直接的技术特点。表现为:(1)符合几何学“直线是最短的距离”的原理,很多技术都以直出直入为运动轨迹;(2)从技术完成节拍上,一般都是1 拍完成(如各种正面拳法和腿法),有些隐蔽技术(如转身拳法和腿法)最多也只在2 拍内完成,而且,一方面,后者经常是在与前者的结合使用中才能奏效(拉长的节拍需要通过虚晃技术来打破对手的正常防守反应),另一方面,进入高水平阶段后也将1 拍内完成技术作为追求目标(如高水平选手往往将转身、击打的2 拍技术升级为转身击打无间断的1 拍技术)。这些从实践一线所总结出来的共有规律,绝非是偶然的,它揭示了技击实战的一个真理:但凡实用性强的技术,必须具备简单直接的结构特征。

其次,对于传统武术的训练方式,无论哪个拳种派别,要将开放性的对抗作为自身训练的日常安排,而非像调研中有些拳种那样只停留在半开放式的讲招、试手阶段,而且在整个训练过程中只扮演点缀的角色。开放性对抗具有两大作用:(1)它是检验武术个人操练技术武之属性的主要标准。戚继光所谓“舞对合彀”中的“舞”、后世武术界所谓“打练结合”中的“练”,以及“演武”“练为看”等等说法,其共同点都属于个人单独操练技术的范畴。这种训练方式的正误标准,应如戚继光所言“既得艺,必试敌”,是看作用于对手身上所发挥出技击实用性的支持程度。而不是像现代竞技武术那样,将用于个人操练的技术用项群的区隔圈立为一个单独的畛域,人们从“难美性项目”的角度赋予它一套全新的评价标准,这套标准又反过来继续引领武术个人操练技术的发展;或是如很多传统武术拳派那样,人为地设置一些人言言殊的标准,造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认为的武术”,标准泛滥的结果是没有标准,令习练者徒生困惑,阻碍技击能力的提高。(2)它是使武术技术真正兑现技击价值的“催化酶”。“熟读王宗岳,不如临阵多”。技击一词的题中之义即必须要有作用的对象[24]。它可以是替代性的“物对手”(沙袋、手靶等),但严格意义上的技击功能的显现,必须由“人对手”促成。而人在技击实战中为保护自己、打击敌人而充分调动起的主动性,决定了技击行为的复杂多变性。正因为“包含各种复杂因素的能力的最好的训练方法,是置身于复杂性的情境中进行切身体悟”[25],先贤才总结提炼出了“因敌成体”“随势变化”等规律性认识;现代运动训练学则将“对手的竞技能力及其发挥”归纳为格斗对抗性项群运动员取得优异成绩的制胜因素之一,并由此而探索出了“赛练结合”“以赛代练”的提高运动员技击能力的高效训练方法。

关于具体实施。首先,动作结构的简单直接,可主要从两个方面入手进行探索:(1)重新安排套路在拳种中的位置以及武术技术的训练权重。当代著名武术技击家张克俭先生指出,从提高技击格斗能力的角度,绝不是从套路入手,而应该从单势单招入手;套路并非传统武术技术体系的最初环节或中间环节,而是最终总结环节[3]。这一认识是对“武术技术由功法入手,继而连接套路,进而拆招、喂手,最后散手实战”的传统训练观念的颠覆。令人遗憾的是,该观点目前只得到了个别学者[26-27]的关注,并未能从实践层面改变大多数拳种的固有训练模式。我们认为,此问题之关键在于对套路的不同认识和处理上。套路到底是技击的入门之法还是对技击招势的总结以及使武术通达由技入艺进而问道的载体? 这是两种武术技术认识的分水岭。站在提升技击效率的角度,首先,技击性的最大化实现是最后的结果,而且是一种文化的过程,因而它必须是一种有技术含量的能力的表现,否则就与源自人之动物本能的打斗无异,所以,这一结果的产生必然需要一个量的积累和质的突变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之中,人需要针对其设计专门性的训练内容、形式,并辅以适宜的方法、手段等,这在武术术语中就是与“打”相对的“练”的过程。其次,循序渐进是教育学中总结出的经典教学规律,这一规律由于源自对人认识事物存在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的把握,所以是真理,具有普适性。据此,武术中的“练”相对于“打”,从难易程度上一定是较为简单的。表现在:第一,内容上,“打”的技术除了取材于“练”之外,还存在很多根据临场实战和个人特点而出现的创造性技术,正是这些技术在原来基础上不断反向创新、丰富着“练”的内容。此外,从战术角度讲,“练”由于没有一个实际对手的存在,即使涉及战术方面的内容,也只是一般性的;而“打”所面临的对手是常变常新的,这决定了应对每一个对手的“打”的战术都要有针对性,因而极大程度地增加了其复杂性。第二,形式上,“练”主要只包括了自己独操这样一种形式,或者即便需要与人共同完成的拆招、喂手等,也是预设了很多条件的;而“打”的形式则是“两两相当”情境中的真打实做,其相对于“练”无疑更加多变难把控。第三,程度上,“练”的技术可以根据自身的即时状态,速度可快可慢、力量可大可小;但“打”的技术因需在瞬间把握机会,所以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既要见机勿失,又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一个显明的事实是:套路技术要远比技击技术复杂难学,套路运动员成才周期比散打运动员漫长的多就是一个明证。因此,我们认同套路是“对技击招势的总结以及使武术通达由技入艺进而问道的载体”的观点,认为其不应被作为与“打”相对的“练”的技术,所以在传统武术训练中的位置,不是前面或者中间,而是最后。套路较之于纯粹技击技术所蕴含着的更加厚重的人文艺术内容,决定了它的主要作用是在传统武术习练者掌握了技击技术、具备了一定技击能力后,对其进行文化上的“濡化”以达“修身养性”之目标的实践载体。对于个人的成长而言,套路技术及其蕴含的审美品格、艺术元素和思想观念,是武学修为达至较高阶段后才能理解的,也是进一步在技击之技的基础上,经由技击之艺而探寻、感悟人生之道的“寓道之器”。对于武术技术而言,前面所追求的技击性是与世界上所有的Martial Arts 相通的,彰显了武之为武的本质属性;后面通过套路对武技之道艺层次的追求,是武术相较于其他武技项目在人文向度上走得更远的地方,是中国武术之所以为中国武术的独特所在。

(2) 以攻防技击属性为标准,筛选具有直接技击价值的单招单势作为“练”一方面的主体内容。武术技术在发展衍变过程中,为了适应各个朝代社会和庶民大众的不同需求,在功能趋于多元化的同时,技术结构也变得愈加丰富。从技击的角度审视,有些技术尽管不乏理论上的攻防含义,但却缺少实践上的技击价值。攻防和技击虽然经常被连用,但在我们看来却并不相同。攻防是属性,技击是功用,前者包含后者,但后者却不能成全前者[24]。简而言之,具有攻防属性的动作中,有的具有技击价值,有的则不具有,极少数是整体地具有,大多数则只是部分地具有(如招式中的某个手法、腿法等)。因为,攻防属性可以通过个人展现,也可以在对手身上展现,而技击则必须将力作用于对手身上才能满足其基本条件。而人极力避免受到外力打击的能动性,使得有些技术虽然可能具有个体意义上的攻防属性,但却不具有双主体(施技者和对手)竞争博弈中的技击性。此外,从节奏的角度分析,具有攻防属性的技术和能够展现技击价值的技术的节奏也是有区别的。一般来说,具有攻防属性的技术在节奏要求上更加宽泛,它可以在1 拍内完成,但很多情况下则至少需要2~3 拍才能完成。拳种技术的基本单位“拳势”,一般都是由若干动作而非单一动作构成,决定了其节奏与实战技击节奏的出入。以人们所熟知的“单鞭”技术为例。其一手由掌变勾之抓腕,另一手由身体一侧到另一侧的先捋后按,具有明显的攻防属性,但完成整个技术却需要3 拍(即便是在所谓的“慢练快用”中也是如此);而如上所述,在实战中能够展现出技击价值的技术,其节拍大都只有1 拍,或格或打、或引或化,一步到位,节拍越多技击应用性越低。当然,如果是“壮汉打老弱”,又需另当别论,我们的叙述语境是在敌我实力相当或差别不甚悬殊的情况下。

杨建营认为,“构建传统武术拳种的传承体系,首先不能脱离技击,其次还要明确不同拳种分别是什么样的技击”,并指出“传承传统武术拳种不能采用大一统竞赛规则下的竞赛模式,而应各拳种自己制定有利于自身技术发挥的规则体系”[27]。按照这一思路肯定能够提高传统武术的技击性,但我们认为仍然不够。因为,传统武术拳种既然只是“偏于一隅”的技击术,而技击性是一种相对综合的功能展现,如果只是为了利于某一拳种技术的发挥,仍然不能较大程度地提升传统武术的整体技击能力。但凡在历史上能够被人们所公认的武术技击家,如孙禄堂、李小龙、蔡龙云等,无不是“一处磕头,百处学艺”的结果;民国时期中央国术馆之所以培养出了张文广、温敬铭、郑怀贤等一大批“练打皆能”的武术家,与其毅然决然摒弃门户之见,甚至令学员广泛地练习西洋拳击、摔跤术等有直接关系。所以,传统武术训练在当前立足自身拳种流派技术的同时,还要进行跨越拳种壁垒,广泛练习不同拳种的特长技术,而且这些技术也必须符合“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的要求。

3.2 在提升传统武术技击性前提下保持其文化性

“仅仅从技击‘实战’出发的‘技艺’体系的贡献在于形成了武术技术体系的核心,缺陷在于仅仅能够表达‘技艺’,而不能全方位地承载文化”[12]。在提出上述论点以后,所面临的一大棘手问题是在此种情况下,传统武术的文化性如何保持? 这里所谓“文化性”,主要指的是传统武术相较于其他武技类项目的文化特色。“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化是个中性词,但凡留下人类痕迹的都可称之为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上述改革后的传统武术技术训练也具有文化性。然而,由于此文化性已基本与其他武技类项目相同或相近,从“差异化竞争”的角度,仅限于此的传统武术势必会因缺乏文化特色而降低其吸引力。所以,传统武术通过改革技术内容、训练方式而提升自身技击性,可以说是传统武术的世界性发展之路,在哲学上为“同”;除此之外,还要通过另外的途径最大程度地保持与其他武技类项目相比所独具的文化特殊性,这是传统武术的民族化发展之路,在哲学上为“异”。如果只固守“异”而不求“同”,传统武术将因失去与其他同类项目进行交流、对话的基本条件而被排除出局;如果只为求“同”而舍弃“异”,虽可以使传统武术获得当今全球化语境中武技类项目的身份认同,但又不免“泯然于众矣”。这是一对矛盾,化解其的努力自近代起前辈们就开始了各种尝试,但由于其背后牵涉中西方迥异其趣的文化大背景,拿捏好那个适当的“度”是极困难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所创造出的“散打”,从国家层面实现了武术与世界格斗对抗性项目的“同”,但传统武术作为一项民间流传的技艺并未因此而被替代。这就导致传统武术仍然没有完成当代社会全球化语境中“同中存异”的发展愿景,“革命尚未完成,我辈仍需努力”。

传统武术的文化性表现在多个方面。以经典的“文化三层次说”为理论框架进行分析。首先,心理价值层由于具有较为宽阔的统摄力和包容度,只要传统武术的改革不是“异化”性质的,这方面基本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因此可以不必考虑;其次,制度层无论是民间师徒传承还是官方集体传承,上述传统武术训练内容和形式的改革也基本不会对其产生影响,因而也可以排除;如前所述,传统武术文化性的影响集中在器物层上,具体而言,就是如何处理该训练内容和形式,与作为传统武术技术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传统武术与其他武技类项目相比的突出特色的套路技术之关系问题上。或者换句话说,由于很多套路技术的创造相对于技击技术的创造,因对艺术性的追求而具有更大程度上的自由度,前者并不直接受制于技击实战检验的事实,使其对技术的包容度更广,成就了堪称“博大”的技术体系和与之相应的“精深”理法体系,从而奠定了传统武术之所以能够成为反映中华文化的“全息镜像”的物质基础。而传统武术技术“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的改革,正是因为不再以套路技术为训练核心,令传统武术在技术以及围绕其而建构起来的理法体系方面缺失了原本有之的文化特色,成为传统武术在技术改革中保持自身技击性和文化性之间适度张力的关键点。

我们认为,沿用以往中、西方文化“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所获得的必然是非此即彼的答案,最终还是解决不了传统武术在提升技击性的同时保持文化特色的问题。只有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作为方法论,才能获得实际的解决。传统武术“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的技术改革,所针对的只是其技击性的快速提升,从“结构功能主义”的理论来讲,前者是结构,后者则是这种结构产生的功能。由此,传统武术既能改变技击性低下处境同时又能保持文化性的办法,一是要对自身技术体系中的众多内容进行区别分类,“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的技术,是专门针对提升传统武术技击性而做的改革,传统武术原有技术内容则仍然承担着保持传统武术技术文化特色的任务。二是分类并不是顾此失彼,而是自觉不同类型技术结构所对应的功能价值,使习练者可以根据自身需求训练起来更有针对性。这种既有分也有合的处理方式,有别于当前传统武术基本只有合没有分的技术训练方式,既保持了自我特征又吸收借鉴了西方体育由分而细而精的优点。对于二者之间的先后顺序,“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的技术训练在前,除此之外的各个拳种所特有的典型套路技术训练在后;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升华;前者是主练技术,后者是辅练技术。

综上所述,把握传统武术技击性与文化性的适度张力只能采用技术叠加的办法,保留其原有经典技术特别是经典套路技术是为了保持其文化特殊性,而叠加“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的技术训练,则是为了解决传统武术快速提升自身技击性的问题。“极高明而道中庸”,我们认为,这正是传统武术在变革训练方式上所采取的中庸之道。

4 结语

当今武技项目的全球化发展,彻底改变了传统武术近现代以前的参照系。与时俱进是传统武术在未来社会中获得生存发展的唯一选择。其包括一条原则:不忘“本”来,吸收“外”来;两个方面:一是跟上世界武技项目发展的大流不掉队,这是传统武术能够受到人们(包括国内和国际)认同的一个基础,表征为保持并提升传统武术的技击性;二是在同中还要求异,即传统武术在具有世界性的同时不能丢弃自身的民族性,具体就是以传统武术各个拳种经典套路技术为载体的文化特色。两个方面对于传统武术来说并不相矛盾,没有第一方面传统武术将因不再具有“Martial arts”的属性而被世界武术大家庭淘汰出圈,而没有第二方面传统武术将会丧失自身发展的特殊优势。第一方面是基础、前提,第二方面是高度、境界,二者兼顾是传统武术在当代发展的正确方向。因此,从技术角度反思传统武术的现状,其需要进行训练学意义上的改革,以满足上述两个方面的条件。首先,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是提高传统武术技击性的必经之途;其次,运用叠加而非对立的思维,将“以‘简单直接’为内容、以‘开放性对抗’为形式”作为传统武术训练的重点,辅之以各个拳种的经典套路技术训练,是在提升传统武术技击性前提下保持其文化性的周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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