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体育观的逻辑进路、主要论域及意义

2022-11-23 08:44罗加福
成都体育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本质马克思劳动

罗加福 ,陈 晔

马克思恩格斯体育观(后简称“马恩体育观”)是指在科学共产主义奠基人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1820—1895)关于体育的主要观念,系其社会历史理论的组成部分之一,至今依然闪耀着理论的光辉。根据新材料,使用新视角,从理论逻辑起点重新对马克思恩格斯体育观进行考察,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理论价值。

1 人的存在:马恩体育观的前设问题

马克思主义从本质上讲是关于人类解放的科学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的理论重心在于人类社会的发展问题,即历史如何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迈进。马克思恩格斯并非像有些反对者所言那样忽略对个体人的关注,其哲学是“消失了主体性的哲学”,从《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被发现的那天起,人们才意识到,马恩对历史现实中的个人状态所投入的关注与重视一点也不亚于对社会历史“总体性”的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出发点是人,他一生所追求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存与发展的平等权利,探求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的崇高境界。”[1]对于人的状态的深切关注贯穿于马恩思想研究的全过程,马恩体育观就归属其对人的存在状态的思考中。

16~18 世纪,西方哲学实现了从本体论的“人是什么”向近代的“人何以存在”的认识论转向。笛卡尔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我”的主体地位凸显出来,理性精神的崛起促使人们开始思考人的存在问题,人们惊诧于人的存在与意义,热衷讨论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也包括不可忽略的身体与自我认同、身体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探究主体“我”的价值的同时,必然会对“我”的“身体”这一自然存在物进行思考:“我”与身体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依赖于身体的“我”是自然的产物还是某种精神力量的产物? 这些问题的核心是人何以能认识并理解这一世界的意义即“人”何以存在,现代性运动蕴含的人本主义滥觞促使人们开始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意义上思考身体价值。

现代体育正是在这样开始重视人的存在、重视身体价值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欣欣向荣的资本扩张运动是体育完成现代体系化的根本推动力,当人们高度关注个体的存在价值从而高度关注到人的身体运动形式时,身体运动的市场潜力就爆发了。资本的嗅觉是最敏感的,在资本力量的推动下,西方的各类运动逐渐演变成市场规范化的“现代体育”形式,不断从西方向亚非拉以及拉美区域输出,最终成为马克思所言的“世界历史”中的文化权杖。体育成为一种现代性的生活方式的标志在于其中的竞技、休闲、游戏、身心愉悦、个人价值实现、生命本质体现等等内在要素、符号、形式、观念被逐渐挖掘,体育的内涵日渐扩大,体育与人们的现实生活的结合越来越紧密。在人们的社交语言和媒介里,体育超越了大多数的其他文化形式,成为世界各地现代性社会生活的象征,成为全球化的文化符号,成为人们跨越语言、种族、习俗、生活方式、性别等身份划分障碍、实现文明互鉴的有效载体,在文明的历史演进中发挥了它独特而卓绝的社会作用。

人的存在问题是马恩体育观的前设问题。马恩把理解人的问题的前提和出发点指向了“现实的人”。《德意志意识形态》明确提出了要以从事现实活动的现实个人作为理论研究的前提和出发点,“对于各个个人来说,出发点总是他们自己,……。”[2]在这一理论的视野中,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人与社会的关系敞露在现实境况之下,人的存在问题成为了马克思恩格斯理论研究的前设问题。马恩强调人身体的价值与社会存在有着天然的关系,认为身体存在具有社会性是理解世界的重要视角。“全部社会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3]所谓“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就隐含了人的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两种状态,其中人的自然存在指的就是身体的自然存在,这种自然存在不是天然状态的绝对存有,而是在一切现实的社会关系中构成的现实存在。在“人的存在”这一主题的思考中,马恩独辟蹊径,提出了“人的存在”的历史现实性,对身体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这一理论范式,其坚持“现实个人的现实关系”为出发点的理论原则为人们理解人的肉体与意识、意识与自我意识、思维和生活等身心关系提供了指导,成为我们今天正确把握体育这一社会现象的有力武器。

2 从人的劳动通往人的解放:马恩体育观的逻辑进路

马恩作品中直接探讨“体育”的内容并不多。国内相关研究涉足此主题时或是马恩谈及身体、体育的内容进行整理,挖掘出其体育观进行阐述;或把马恩谈到其他领域问题时涉及到身体、身心关系的相关观念提炼出来,从体育视角来讨论马恩在其他问题上的思想,如马恩的人学理论等。我们应该在其关于人的存在和社会发展的整体问题逻辑中去理解和把握马恩体育观,其关于体育的观念逻辑覆盖了人的存在的思维全景,内含了从人的劳动通往人的最后解放的演进节点,在这一逻辑进程的最后指向身体—人—社会的高度统一,人最终将成为身心相融、内外统一的自由存在。

2.1 逻辑起点:人的劳动

逻辑起点就是思维的起点。考察马恩体育观的逻辑起点,须梳理这一观念体系的起始范畴,正如恩格斯所说:“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4]体育是人的活动,其产生前提要有人的存在。在马恩的思想里,人的存在是劳动创造的结果:“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5]。这里的劳动是具有自觉意识的人与自然之间交换物质和能量的活动。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劳动存在于人的一切其他文化形式之前。如黑格尔所言,当人类摆脱本能刺激,真正第一次运用主动意识做到对生命活动“延时满足”时,自由自觉的劳动就产生了。需求刺激直接产生的是满足生存的活动形式——劳动,只有劳动才能满足人的生存需求,在这个条件满足之后,人们才可能产生创造出其他文化形式。反过来,如果其他条件被消除、人们还原至最原始状态时,有意识的劳动将是人最直接的需求,因为它指向生存——人的存在的自然性。这就是说诸如游戏、信仰祭祀、社会交往等一切文化形式都只能在劳动之后才会被需要。

劳动以社会历史得以展开的第一个活动形式直接指向了身体的出场,身体在劳动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它是劳动的载体,也是劳动的意义指向,还是劳动的占有形式,劳动中的身体是人获得自我确定性的传感器。也就是说,基于“生产—劳动”的需要,人们必须要通过身体才能开展各种创造性的活动。这种对人的感性与世界之间关系的高度重视正是早期马克思哲学人本特质的一大亮色:“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3],人借助感官及其特性来形成人与世界的关系。正是在这种直接与世界的关系中,人的主体性才因之而凸显出来。当人的主体性在劳动中被呈现、被显露后,有意识地运用身体并指向身体感知的身体活动就开始了,人在身体的运动中感受到了其如其所是的存在,身体与他的世界相呼应,由此,以身体运动为核心内容的文化形式——体育得以产生。

恩格斯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表明了劳动才是体育产生的决定性因素:自由自觉的劳动是人的类存在本质。在“生产—劳动”中,人们通过自身的身体机能来完成与自然的能量交换,劳动者的身体机能就成为了生存的自然基础。在原始社会中,人类的祖先通过教育的方式把劳动的经验、知识、技能当然也包括身体运动技能传递给一代又一代后辈。在最初的阶段,这种身体运动机能的传承内容就是一些简单的劳动过程中身体动作的模仿。随着技能性和社会性的加强,这些运用身体机能的动作开始从纯粹的生产劳动中抽离出来,形成如跑、跳、投、旋转等运动形式,这些运动形式又与人类其他原始的文化活动如宗教、战争、游戏等相结合,在各种祭祀性的、约定性的、娱乐性的仪式活动中逐渐固化成形,演化出独立的、有规则的、有审美价值的体育活动来。简言之,劳动是首先运用身体的历史性活动,劳动决定了身体的运用必然呈现自由的有意识特性,而对身体的其他运用以及审美、育化等活动都要放在劳动之后,从这个意义讲,劳动才是体育产生的直接原因。

通过“劳动”这一逻辑起点来展开对体育的理解和思考,构成了马恩体育观的首要特色。由此,与体育起源的其他流派如“游戏说”“战争说”“祭祀说”等相比,马恩的“劳动说”最直接的意义在于定义出了体育的社会性。满足生存的劳动推动了人们动用身体机能的活动,体育指向的是个体生命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自然地、合规律地实现渐进社会化的结果,这一过程展示的是体育与人的其他社会形式的交集,表明了体育聚合、满足个体基于身体机能的多种社会交往需求。离开“劳动说”,其他的体育起源理论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2.2 逻辑归宿:人的解放

在马恩体育观的“身体—劳动”范式里,最初身体因其感官感性的规定而在劳动的一般状态中赢得出场,又在继后的审美或消遣活动中构成“身体—人”的价值存在,获得与世界的关系,成为人的存在表征。劳动只是人的社会活动的起点而不是终点,追寻人之存在的自由状态是马克思恩格斯体育观的价值指向和目的遵循。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自由就是从必然中挣脱出来。人的自由就是一个跳出社会历史条件的束缚、不断追求解放的过程。“解放”指的是人面向自由、自觉的生存之本真状态、方式和存在路径的敞开与显露,意味着将人的生存从异化和压迫的状态、情境之中拯救出来,还原人以本真的存在面目。阶级社会中由于私有制的存在,劳动者不得不依附于生产资料占有者,人的生存活动往往走向人的本质占有的对立面。到了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工人的体力和智力消耗构成了劳动价值及其增殖的内容,这就造成了身体一定会成为资本控制的对象,工人的身体与自由时间都不再是他自身能任意支配的,劳动异化决定了身体的异化。这种状态导致劳动者对劳动的叛逆和对身体压榨的反抗,在争取自由权利的斗争中,人的身心自由成为了人们追求的目标。就此,体育成为劳动者逃离异化劳动、赢得自由权利的身体实现形式,体育也成为了从人的劳动通往消灭分工、消灭劳动最终消灭剥削之后的人的解放的活动形式之一。体育与劳动的关系在马恩这里不仅仅停留在费尔巴哈式的“类本质”理念中,而是与人的社会历史进程、与历史的现实性关联在一起。可以说,在马恩的语言图说中,体育成为标志现实的人的自由与解放的象征之一。

马恩关于人的解放理论意图找到一条现实的路径实现人类理想的社会状态,“在那里,目的是人而不是产品,人不再是‘畸形的’、片面的‘经济人’,而是充分全面自由发展的人”[6]。如果说在19 世纪批判资本主义的范式里,马恩构建了坚持以实现人的自由为终极目的的社会发展理论,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在思考人的身心关系、研究和探索人的身体运动与现实世界关系领域里,马克思恩格斯形成了实现“人的解放”为逻辑归宿的体育观。

3 主要论域:“身体—劳动”范式下的体育本质、价值和功能

马恩从“人的存在”这一问题总域中关注到了“身体与世界”这一分域,分别在不同的角度上给出了身体与人、身体与世界关系的认识,涉及体育的本质、价值、功能及作用等论述,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这些论述并不构成体系化的体育理论,但其深刻的理解为我们正确认识体育给出了十分明确的方向指导。

3.1 体育的本质——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主体以身体感性实现人的本质占有的活动形式

马克思很早就关注到了人的本质性规定与身体的关系。在他看来,人的本质总是与其基本的生命活动状态关联在一起的。在其1841 年青年马克思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就提及“感官是具体自然中的唯一标准,正如抽象的理性是原子世界中的唯一标准一样。”[7]他赞成伊壁鸠鲁唯物主义的身体哲学,认为人的身体与人的本质之间是有直接关系的,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里,他摘录了伊壁鸠鲁的话并同意其关于最大快乐就是没有痛苦的观点:“如果他身体健康,处在他的本质状态之中,那么对他来说就不存在假象,他就有更多的事要做,而不是去想这种假象可能存在”。[8],“健康,作为与自身同一的状态,自然而然被遗忘,在健康的状态中无需照顾身体;这种差别只有在患病时才开始。”身体的健康是与人的自身(人的本质)相同一的状态,这里十分清楚地表明了马克思已经看到人的身体与人的本质规定之间的深刻联系。值得注意的是此观点在今天仍是身体哲学家们争论不休的要点。

到《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哲学抽象辩证法的批判,确立了人的存在实际上是身体感性通过劳动的环节实现主体的本质占有这一基本观念,以“身体—劳动”范式建立起他的人主本义身体理论,明确给出了身体与人的本质规定之间的内在逻辑,为日后真正转向人的存在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打下了身体自然观的基础: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具有自然力、生命力,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通过满足身体的需要“人”才成为了现实的存在:“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这就指明了身体的对象性存在是“人”的生命实现形式。他在批判继承了黑格尔“劳动”概念基础上提出了劳动的定义,认为劳动是人的类本质活动,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理智地复现自己,而且能动的、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3]也就是说,劳动是自由自觉的类本质活动,而且是能动地、现实的活动。劳动的能力就是人的自觉实践能力,它包括由人的体力、感觉力、思维能力和创造能力等构成的一系列自主能力,“我们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人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9]这种自主性体现了人的自由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属于它的肉体,而人则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3]。

在马克思的“劳动”概念里,身体成为了劳动不可或缺的感性支撑,人通过身体的劳动形式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自己本身,在实践劳动中获得自由的个性,丰富自己的本质:“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9]然而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由于社会分工的出现带来了私有制产生,劳动开始背离人的自觉需求,在阶级社会里人的历史性生成更是走向异化,劳动沦为异己、奴役、压迫、剥夺的代名词,成为统治阶级实施剥夺的强制手段,“劳动的异己性完全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10]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文中曾经这样描绘英国产业工人的日常生活状态:“他们按时上教堂去,不谈政治,不搞阴谋活动,不动脑筋,热衷于体育活动,带着从小养成的虔敬的心情听人讲圣经,由于他们为人忠厚温顺,和社会上比较有特权的阶级相处得很和睦。但他们的精神生活是死气沉沉的。[11]资本的逻辑使得劳动成为可计算的交换价值,人看起来有选择交换价值的自由,却实际上被自己创造出来的异己力量——资本主义劳动所控制。异化状态下工人感受到的是内部规定和外部规定之间的巨大反差,即便选择宗教活动、不招惹政治、不得罪权威,开展体育活动,满足身体的愉悦,却也不是自由的状态,没有得到真正自由的精神享受。“除了从事劳动的那些器官紧张之外,在整个劳动时间内还需要有作为注意力表现出来的有目的的意志,而且,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就越需要这种意志。”[9]只有消灭了强制的、异化的劳动本身,作为主体的人才可以摆脱一切外在异己力量的制约,才会真正地出于自觉意愿和兴趣爱好去展开社会交往和活动,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上述马克思劳动理论对理解体育本质有重要意义。其确立了其历史唯物性的基本立场,同时也开启了身体在人的本质存在中的价值时代,这就为我们深刻理解体育的本质提供了基本的理论范式,即要将体育放在马克思“身体—劳动”范式下去理解。一方面,劳动是人的生存条件,没有人能离开劳动而生存,“通过劳动,人才成为‘自为’,成为他自身,来到他自身,才获得他的此在‘形式’,他的‘持存’,并同世界形成‘统一’。”[12]而身体必须载荷人的劳动,唯有感性生命才提供人的对象性活动的需求,人通过对象性活动表达了身体与主体对自身的规定即人的本质占有之间的直接关系,劳动中的身体直观成为世界与自我意识的联系桥梁,由此,身体被推到了人的意义构成的前沿;而体育正是使身体持存为身体的主体自觉行为,只有越是使身体被意识,被肯定,才越是成为主体自我意识的对象,从而才越是被确定为“我”,这种本质占有的过程就这样在感性的形式下完成。那些虽然运用了身体,但却并不关心身体的被意识被肯定,不关心身体成为人的本质占有的活动形式,与体育无关。由此可以得出,马克思“身体—劳动”范式下的体育是主体以身体感性形式去感知、运用身体从而实现对本质占有的自觉活动。另一方面,劳动总是在社会历史的、道德的条件下运用身体的过程,身体被各种社会条件所规定,最终呈现为不同的结果。由此,体育也表现出深受文化影响的特征,即“身体—劳动”范式下体育是与人的社会性结合在一起的,总是和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相联系。

概而言之,根据马克思所坚持的人的本质主义体育在人的社会历史生成中所起到的意义就是主体以身体感性的形式来确定自己的“本质”即确定自己“是什么”的行为。

3.2 体育的功能——审美地实现人的本质占有,满足人的社会化需求

依据马恩“身体—劳动”范式剖析体育的功能,有两个方面可给我们以启发。

3.2.1 体育审美地实现了人的本质占有,因而审美成为体育的首要功能

按照马克思的分析,在阶级社会里尤其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偏离了人的本质需求,异化状态下的劳动不能成为人的精神享受,人的解放最终要在消灭分工与剥削的前提下彻底“消灭劳动”,即消灭异化人的本质的资本主义劳动。但人并不是单一的劳动生物,人是自然的和社会的存在物。人的自然性决定了人不可能脱离劳动而单纯以审美的形式存在,也不可能仅仅只有生产和劳动,像一件物品那样地生存。从人的生理和心理双重角度来讲,人具有审美需求。人的审美就是精神自我的肯定,是对一切束缚和控制的反抗和背离。这种审美需求促使人产生各种审美行为,在人的本质中天然包含了身体的审美行为——身体游戏,而体育正是身体游戏的规范形式。

马尔库塞曾经专门讨论了马克思关于劳动与游戏的关系[12]。他指出:“游戏从总体上说就必然同一种它由之而产生并为之而进行的其他的做相联系——这种其他的做事先已经通过它所具有的集中、紧张、劳累等性质而表明为是劳动。”[12]康德也谈到过艺术与劳动的关系,在康德看来,艺术与游戏相当,它指向的是愉快,而劳动指向的是痛苦,因为它的被强迫性。可见,人类在理解自身的存在时,早就已经区别了劳动和游戏之间的审美差别。人的精神倾向于选择审美性的游戏,但马克思的分析让我们明白,劳动因其强迫性虽然并不在人的审美中,但正是其这样的强迫性才成为人的选择。只有把劳动与人的本质相异化的因素消灭了,劳动才可能成为人的自觉选择而摆脱精神的痛苦。

进而言之,劳动和游戏是人的存在的两种状态的关系。人不得不劳动,最终通过劳动的进化获得人的解放;但人不能只是劳动,需要在劳动之外的生活中获得另一种状态——游戏状态从而放松和恢复被压抑的自我意识的本质需求。体育就是人在占有自身本质的需求中创造出来的身体审美游戏,它包括人的精神的自我消遣、自我放松、自我忘却和自我恢复。人们从现实生活中创造出体育以及其他游戏来,获得的是精神对包括劳动在内的一切规定性的片刻逃离,这种逃离是精神短暂却也足够的自由,让人足以感知到自我存在,从而审美地实现人的本质占有。体育就是审美地实现完成人的本质占有的活动,正是人的审美才使得人不会被劳动所否定。因而,体育的功能就体现在它的审美性:审美地实现人的本质占有。

从身体自然性基础来看,身体游戏审美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人的自然权利。一旦被剥夺,人不仅不能获得精神上的享受,还不能维持基本生存的需要,正因如此,在人类历史发展中这种权利已经作为人的天然权利而被赋权化。马克思在《资本论》关于绝对价值生产部分,阐述了劳动日中“工人必须有时间满足精神的和社会的需要,这种需要的范围和数量由一般的文化状况决定”[9],他批判资本主义工厂雇佣童工的残酷制度:“六小时已经是连续得最长的休息时间了……如果不牺牲些睡眠时间,那就没有时间游戏和呼吸点新鲜空气,而对于在如此高温下担负如此繁重劳动的儿童来说,睡眠又是绝对不可少的”。[9]说明在早期资本主义生产中,工人的生存条件是无法满足这种基本审美需求的,产业生产“把工人完全变成了简单的机器,把他们最后剩下的一点独立活动的自由都剥夺”[11]从而造成了人的异化。在马克思看来,游戏和呼吸新鲜空气促进身体健康成长是同等重要的。为获得高额利润而不断要求工人牺牲休息时间来绝对延长工作时长,这种扭曲的产业制度严重损害了工人的人身权利。

3.2.2 体育满足人的社会化需求,教育成为体育的突出功能

在马恩看来,体育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是其教育功能,这一功能的基点在于体育是满足人的社会化需求的主要形式。由于体育是身体感性对世界的反馈,身体的成长和发育成为人理解世界的关键前置要素。如果没有健全的身体,人的社会性成长就没有完成,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对肉身的训练和培育是人成长为拥有健康身体、健全人格的人的重要保证。故体育天然包含了对身体的后天育化的过程,这个过程满足人的社会化需求,提升人的社会素质,成为体育的突出功能。

恩格斯偏重从体育的教育实践去论述体育理念。恩格斯非常了解西方重视体育教育功能的传统,在给“美国新百科全书”撰写条目时以及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法国轻步兵》《反杜林论》《普鲁士军事问题和德国工人政党》等文中都可见他有关体育训练教育、军事训练及技能的认识。恩格斯认为“在希腊各国中,斯巴达是parexcellence〔最〕尚武的国家。如果说雅典人的普遍体育训练是锻炼技巧和增强体力同时并重,那么斯巴达人则着重增强军人的体力、培养坚韧不拔和刻苦耐劳的精神。”[13]在《法国轻步兵》和《普鲁士军事问题和德国工人政党》恩格斯详细描述了各种军事训练的要求、理念:“法国兵的主要新练内容之一,就是体育。”[14]“在法国,每个驻地都拥有必要的体育设备。……所有兵士都依次到这里受训;学完所规定的体育课程,是他们职责的部分。……猎兵是第一个实行体育训练的,而当这种训练对于猎兵有了很大益处以后,就被推广到全军。”[14]“法国猎兵使法军采用了……(5)体育……”[14]“应当认为对青年进行良好的体育训练是弥补缩短兵役期的一种手段,而且是最重要的手段。”[15]

与恩格斯有所不同的是,马克思在共产主义同盟建设的实践中区别了体育和军事训练之间的差别,在《临时中央委员会就若干问题给代表的指示》,马克思中指出:“我们把教育理解为以下三件事:第一:智育。第二:体育,即体育学校和军事训练所教授的那种东西。第三:技术教育,这种教育要使儿童和少年了解生产各个过程的基本原理,同时使他们获得运用各种生产的最简单的工具的技能。……把有报酬的生产劳动、智育、体育和综合技术教育结合起来,就会把工人阶级提高到比贵族和资产阶级高得多的水平。”[15]可见在马克思的认识里,体育学校和军事训练并列,但并不混同。马克思在这里明确地提出在儿童教育中应当重视智育、体育、技术教育三者的教育,并且,他认为劳动一旦加上智育、体育和技术教育以后,工人阶级的整体水平就会迅速超过有产阶级。这里显然指的是当经济能力和教育条件得到极大改善后,个人发展就可以显著得以提升以至于超越被阶级差异造成的个人能力差距。可见,马克思已经注意到了工人阶级在实现个人解放的过程中获得全面教育这件事的重要性,体育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教育内容,显然这与每一个人在身体自然性上都完全平等是分不开的。马恩的“身体—劳动”范式正是从工人的基本人权和后天教育权利的平等上提出体育教育的价值来。体育与人的素质、人的权利、社会正义等社会生活相关联,马恩就是通过强调体育这一教育功能来主张工人阶级的阶级权利。

马恩的“身体—劳动”范式还有助于我们认识体育其他的衍生功能。如政治功能:在不同种族、民族、性别、阶级人群之间,体育权利成为人的基本权利是否满足的重要表现。马克思在关注工人生存状况时关心体育教育权利的获得,是因为其是工人阶级赢得政治权利平等的直接表现。又如文化功能:身体运动基于每一个人都拥有的相同自然基础,所以体育才成为人类不同群体之间最具有无差别性的文化交流介质,体育的文化功能即源于此等等。

综上,尽管马恩并没有详尽体育的所有功能,但他们对体育功能的理论阐述给我们指出了把握体育其他功能基本要义的方向。

3.3 体育的价值——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马恩体育观的逻辑归宿指向了人的解放。人的解放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共产党宣言》里提出未来的联合体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6],即深刻表达了马恩关于人的存在状态的价值追求,国内有学者认为这是马克思“把人从一切“非人”的或“异化”的境遇中“解放”出来的价值理想的承诺。”[17]根据“身体—劳动”范式对个体发展进行解读,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马恩关于体育的理念。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认识直接决定着他对人的全面发展的规定,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就是实现包括个人智力和才能在内的全面发展,当每一个体都获得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时,人与人的联合体也就是全面而自由发展的集合了。在“身体—劳动”范式里,人类发展“第一个基本条件”就是人的劳动能力,劳动“这种活动只是作为才能,作为能力,存在于工人的身体中。”[18]马克思在不同地方把实现人的本质占有的劳动能力的全面发展表述为“全面发展自己的能力”“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人的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等。劳动为个人提供了全面发展的时空场域,每个人按照劳动实现人的本质占有来发展自己,就可以把自己从旧的分工体系中解脱出来,全面地发展自己的爱好和天赋,形成全面的劳动能力,使劳动成为人的第一需要。正是在思考人的身心关系、研究和探索人的身体运动与现实世界关系领域里,马恩形成了以“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为价值追求的体育观。

3.3.1 身体教育是个人全面发展的重要内容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四篇第十三章关于工厂法(卫生条款和教育条款)的内容里中指出,……,从工厂制度中萌发出了未来教育的幼芽,未来教育对所有已满一定年龄的儿童来说,就是生产劳动同智育和体育相结合,它不仅是提高社会生产的一种方法,而且是造就全面发展的人的唯一方法。”[9]这里反映了马克思有关身体教育与人的发展之间关系的基本认识。对于未成年人而言,体育更重要的价值在于身体的育化培养,这种教育是其全面发展的重要内容。通过教育完成其人格的社会化是非常重要的,只有教育才能让儿童们全面发展起来,体育就是与劳动、智育并列的教育内容。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第三编中也谈到了对马克思这段分析的认识,他批评杜林关于未来的生产设想把旧的分工保存下来,这种旧的分工下技术教育有可能取代体育,恩格斯指出“关于体育,我们这位根本的变革家是什么也不愿意知道的”[19]。恩格斯的批判说明了在马恩的体育观里,体育与其他教育形式的区别是非常重要的,是不可相互替代的,不能因为技术发展的需要而取消对人的身体教育。

3.3.2 体育交流与交往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在自身的政治实践中,马恩还对建设人们的体育交往和体育活动组织对个人发展的重要作用给予了高度评价。恩格斯在1885 年为马克思著作“揭露科伦共产党人案件”德文引言而写的“关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一文中写到“同盟开始在各个工人团体、农民团体和体育团体中起着比1848 年以前还要大得多的领导作用”,[20]在《现代兴起的今日尚存的共产主义移民区记述》里,他提出“教育不仅考虑到体育和德育而且考虑到集体生活”[21],说明他已经明确意识到了体育是人的社会交往的优秀形式,体育组织可以很好地起到团队凝聚的作用价值,而且在未来社会里体育将在孩子们的成长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3.3.3 体育是判断个人全面发展与否的重要标志

马克思在关于“欧文对于工业(资本主义)生产的历史观”的摘抄中,注意到欧文对工人生存条件的关注“他的雇工,……他们除了下流的娱乐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体育、智育或精神方面的消遣;他们与一切真正的生活乐趣是无缘的。”[22]这些内容大大启发了马克思,他意识到劳动者必须要从他们最基础的生存方式中解放出来,劳动的束缚是造成个人片面发展的实质原因,“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9]。正是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生产过程中的智力与体力的结合与否就成为了个人发展的标志,个人的全面发展成为人的体育生活形式追求的价值。在马克思看来,全面发展的个人是社会历史的产物,只有建立在以交换价值基础上的生产前提下,才能产生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23]。人类必须经过资本主义交往形式和生产力的全面发展即对物的依赖关系的充分发展,才能最终摆脱对物的依赖关系,才能最终满足从个人出发的全面需求并实现个人关系和能力的全面发展,真正实现人的解放。这里的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当然覆盖了人对身体需求的普遍性和全面性。因此,体育在对物的依赖性的摆脱中是作为一种标志性活动而存在,当身体不再是一种生存的工具而是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形式时,这种对物的依赖性就不再制约着人的体育生活方式,体育也就获得了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重要标志的意义。需要关注的是,人的“‘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3],人类可以也只能通过现实的历史运动才能实现个人身体关系和能力全方面、充分地获得。“……私有制只有在个人得到全面发展的条件下才能消灭,……只有全面发展的个人才可能占有它们,即才可能使它们变成自己的自由的生活活动。”[2]所以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Ⅲ中才给出了那句最著名的话:“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3]

4 马恩体育观的历史意义和当代价值

马克思恩格斯在前人关于身体理论的基础上,深入考察了人的存在的现实状态,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的“人的全面发展”理论,揭示了人的全面发展的内涵,阐明了人的全面发展问题的历史性、阶级性及其实现的条件和途径,并且历史上第一次清晰地论证了“身体—劳动”关系机制在人的发展实践中的意义,从而也阐明了体育的本质及其历史地位。这是马克思主义对现代体育思想和理论建设的伟大贡献。

马恩体育观突出表现在他们对体育实践所需社会条件的深刻理解和把握,他们着重提出了经济基础条件对工人身心发展的决定性作用,揭示了决定体育发展的社会规律。马恩体育观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容之一传播到中国,成为引领中国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开展体育运动的指导思想。马恩体育观所蕴含的主要理论和基本原则对今天我们坚持社会主义基本立场,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体育事业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4.1 深刻把握体育的本质

“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3]体育的存在是人的类存在之一,要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去理解和把握体育的本质是人的自由自觉的类生活的一部分,是为了实现人的本质占有,人民开展体育活动的真正价值也应该归属于最终努力实现“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即人的解放的范围里。只有这样,才能坚持以人为本,把尊重人的价值放在一切价值判断的首要位置。

4.2 深刻理解体育在人的全面发展中的重要功能和价值

“唯物主义在它的第一个创始人培根那里,还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24]人的全面发展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人的存在的价值诉求。只有“外部世界对个人才能的实际发展所起的推动作用为个人本身所驾取的时候”[2],人们才可能真正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生产劳动才是体育活动产生的决定性动力,把握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体育发展为什么必须要坚持把每一个人的全面发展作为社会全面发展的条件,把人民的体育需要和体育权利放在重要的位置,真正做出有利于人民进步发展的政策决定。

4.3 深刻理解体育生活方式在社会文明进步中的标志性意义

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多次描述过对共产主义生活的设想,我们可以明确看到体育的生活方式在未来社会中具有标志性的作用:“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他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3]这一大段著名的词句提出了“打猎、捕鱼、畜牧、批判”四种典型的人的生活方式,其中有三种都是身体运动的表现形式,这充分说明了在马恩心里身体感性对人的存在的确定性意义。这几种运动的改良形式在今天保留在了现代体育项目中,成为人们锻炼身体、热爱生命活动的典范,这并不仅仅是一种巧合,而是身体运动对人的发展的重大意义的表征。

一个致力于建设现代文明进步的现代化社会,必然包含了对生命质量、对个体发展、对生活方式的高度关怀和重视。“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25]中国体育的未来发展一定会在马克思恩格斯具有当代价值的体育思想指导下取得更为瞩目的时代发展与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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