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阅读与李白诗歌的史传思维特征

2022-11-23 19:32胡振龙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李白

胡振龙

(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江苏南京 211171)

李白思想出入经史子集,融会百家学说,来源复杂广泛。既往学术界对李白阅读情况的研究多注重于他对纵横家典籍如《长短经》、道家与道教典籍及《文选》《世说新语》等典籍的研习,相形之下,对李白史书阅读及诗歌创作的影响较少关注。已故裴斐所撰《李白与历史人物》①一文曾对李白诗文中出现十次以上的历史人物作过详细的统计分析,其为文旨在论述李白诗的用典特色及思想个性。本文则拟对李白的史书阅读活动及李白诗歌创作中的史传思维特征作一浅探,以求教于方家。

一、从观百家奇书到读武侯留侯传

李白的读书活动始于蜀中青少年时期,此期其阅读兴趣广泛,诸子百家无所不包。开元十八年(730)李白三十岁时所作《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称:“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②[1]124所谓“诵六甲”,王琦注“今之六十甲子”,古代儿童多以学数干支发蒙,《礼记·内则》“九年教之数日”,郑玄注“朔望与六甲也”,《汉书·食货志上》:“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南史·顾欢传》:“年六七岁,知推甲子。”周勋初认为:“汉代把学童学六甲之事安排在八岁与九岁,顾欢早慧,六七岁时已有此才能,所以史书上要记上一笔。”李白也颇以早慧自负,“比之顾欢的能推六甲,更要早上一两年。”[2]243五岁通晓六甲,显然李白以天赋异秉,超越顾欢等历史人物自诩。

李白幼承庭训,在父亲的监督下接受了日常实用知识的启蒙教育,其中也包括传统诗赋的诵读习得。如其《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云:“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又因为蜀中地域文化的浸润,李白的阅读范围比较广泛。蜀地的学术思想以道家为主,兼有天文历数、易学、图纬、神仙学等传统,其士风民俗喜纵横、好游侠③。《赠张相镐二首》:“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所谓观“奇书”,如李白隐居匡山从学赵蕤时读《长短经》即为一例。《唐诗纪事》卷十八引《彰明逸事》载李白:“隐居戴天大匡山,往来旁郡,依潼江赵征君蕤。蕤亦节士,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太白从学岁馀,去游成都。”又云李白与杜甫相遇梁、宋间,结交欢甚,后二人天各一方,“甫从严武成都,太白益流落不能归,故甫诗又云:‘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今大匡山犹有读书台。”[3]271-272

约二十四岁出蜀后,李白以漫游各地为主,如蜀中时期般无忧无虑的长时间集中阅读活动不太可能出现。即便是隐居山中,也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开元二十八年(740),李白移家东鲁,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结为“竹溪六逸”,隐于徂徕山,有《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诗存世。然隐居时间不长,诚如瞿蜕园、朱金城所说:“李白与同隐竹溪诸人酬唱必多,仅见此作,可知李诗多散逸也。又其居徂徕山为时必不久,盖仍寓家鲁郡。即韩、裴、孔等亦非真隐者,观此诗知干谒不遂而又还山耳。”[4]983虽无长时间集中读书的时间和场合,但李白爱书的兴致未减,其《秋日与张少府楚城韦公藏书高斋作》诗云:“彩云思作赋,丹壁问藏书。”④显示出他对韦公藏书的浓厚兴趣。

从李白诗题及诗序中透露出的信息看,李白后来的读书兴趣集中于史部著作尤其是人物传记方面。无论是开元年间首入长安干谒求仕还是安史之乱中因从永王李璘身陷囹圄、人在非所时,他都曾提及读史。开元年间在长安结识崔叔封兄弟,作《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⑤,诗云:“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霸图各未立,割据资豪英。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托意在经济,结交为弟兄。无令管与鲍,千载独知名。”诗先以《诸葛亮传》为蓝本,叙述诸葛亮得崔州平、徐元直见许,以及刘备三顾茅庐与诸葛亮君臣遇合事,后半部分隐含自比诸葛、管仲之意,期待友人推荐自己。天宝初期待诏翰林,出入宫禁,李白得以阅读宫廷藏书。《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院内诸学士》诗云:“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虽未明言所读何书,但从诗中用东方朔待诏金马门及严光、谢灵运不问世事、悠闲自在等事典推测所读当为史传类典籍。又李白《大鹏赋》序称:“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此赋已传于世,往往人间见之。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及读《晋书》,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遂更记忆,多将旧本不同。”此赋改写时间当即在李白读《晋书》后不久。赋起始即盛赞庄子:“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郁贤皓据天宝元年玄宗诏封庄子为南华真人推测《大鹏赋》大约写于天宝二载供奉翰林时[5]3527。序言中提到的阮宣子即阮脩,《晋书·阮脩传》载其《大鹏赞》曰:“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鷽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用四言的形式铺叙大鹏的身世外形、超逸高远的志向,但赞文格局不广,笔力较弱,无怪乎遭李白轻视。肃宗至德二载(757),李白入永王幕,不久因永王兵败受牵连被捕入狱,狱中仍手不释卷。《送张秀才谒高中丞》诗序云:“余时系浔阳狱中,正读《留侯传》。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将之广陵谒高中丞。余喜子房之风,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诗以送之。”《留侯传》即《史记》名篇《留侯世家》,诗前半部分概要叙述张良遇黄石公得《太公兵法》、东见仓海君得力士椎击秦始皇报仇,楚汉相争时张良运筹帷幄,助刘邦得天下之简要经历:“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感激黄石老,经过仓海君。壮士挥金槌,报雠六国闻。智勇冠终古,萧陈难与群。两龙争斗时,天地动风云。酒酣舞长剑,仓卒解汉纷。宇宙初倒悬,鸿沟势将分。英谋信奇绝,夫子扬清芬。”全篇以叙为主,叙议结合,高度评价了张良的丰功伟绩。

古代贤哲多有自己独特的读书方法,如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苏轼教人八面受敌法读《汉书》,李白读书盖受诸葛亮“观其大略”法的影响。《三国志》卷三五《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魏略》云:“亮在荆州,以建安初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而谓三人曰:‘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问其所至,亮但笑而不言。”[6]911观其大略,不在枝节上下功夫,而是抓住学问的要义或者书中叙事说理的关键之所在,抑或是人物传记书写的精神实质。李白读书遵循观其大略的方法,贵在得其神韵,皮毛落尽,精神独存。他笔下的历史人物既有历史的影子,更有李白式的自负自信、自怜自叹的浓厚自我色彩。裴斐认为:“李白惯用典亦善用典。其用语典之推陈出新及暗用事典之了无痕迹且不说,即明用事典亦挥洒自如,若由己出。他很少在枝节上用典,也很少用僻典,总是采用历史人物生平中的重要事迹,还经常将二人以至数人的事迹加以拼合、重叠或连缀,藉以表白自身的处境和心境,纵横捭阖,随心所欲,仿佛古人任其差遣,因而用典虽多但无獭祭之弊,却大大丰富了诗意的蕴含,加强了感情的力度。”[7]李白用典多,说明他勤奋好学,博闻强记,阅读量大,阅读面广。他多用古人典型事迹入诗,说明其阅读趣味在于偏好历史人物传记中记载的轶闻趣事,这对其咏史怀古诗及赠别交往诗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二、咏史诗的史传叙事笔法

古代咏史诗肇自班固《咏史》,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创作路径。清人或从源流正变的角度将其区分为正体、变体,如何绰认为咏史诗有正体和变体之分:“咏史者,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檃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摅胸臆,乃又其变。”[8]893或从文本内容出发称之为论体、传体,如刘熙载说:“左太冲《咏史》似论体,颜延年《五君咏》似传体。”[9]266考察李白咏史诗作,既有檃括本传的正体、传体,也有借古人往事、多摅胸臆的变体、论体。后者代表了李白咏史怀古诗的个性与成就,学界已有相关论文加以论述,笔者在此主要分析史传叙事对李白诗的影响。李白笔下的历史人物丰富多样,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仙人隐士、游侠刺客等等。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历史事件的书写上他创造性地借鉴了古代史学的优良传统,是史传笔法的诗意呈现,也是古代咏史诗“檃括本传”创作传统的回归。檃括手法本是古代文学创作中常见的方法,李白尤长于此道。如《感遇》其四“宋玉事楚王”檃括宋玉《对楚王问》及《登徒子好色赋》所叙之事;《沐浴子》“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檃括楚辞《渔父》词之意。具体说来,太白咏史的史传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人物经历叙述的简要性与完整性。限于体例,咏史诗叙事需要用简洁凝炼的语言清晰呈现吟咏对象的主要经历。如《西施》先从西施出身入手擒题,“西施越溪女,出自苎罗山”,接写其羞花美貌以及浣纱于清波碧水。重心放在西施入吴后受宠,夫差耽于酒色,导致吴国覆灭。西施功成身退,千秋不还。其一生的事迹清晰可见。这和王维《西施咏》的表现手法形成鲜明对比。王诗借西施叹世态炎凉,“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如果说李白用赋笔,情感表现含而不露,案而不断,那么王维便是唱叹有致,传中有论。同为咏西施名篇,但就思想意蕴的深刻性而言,太白诗似逊色于右丞诗。再如李白《商山四皓》诗,诗人据皇甫谧《高士传》及《史记·留侯世家》等史传记载,次第描写四皓秦末避世隐居、应邀出山辅佐太子从而阻止刘邦易太子、然后功成身退,叙事井井有条。又在《山人劝酒》诗中补叙道:“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各守麋鹿志,耻随龙虎争。欻起佐太子,汉皇乃复惊。顾谓戚夫人,彼翁羽翼成。归来商山下,泛若云无情。”又如《苏武》一诗檃括《汉书·苏武传》中苏武持节牧羊,“渴饮月窟水,饥餐天上雪”,备尝艰辛,最后鸿雁传书,苏李饯别,“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此诗知名度远不如《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究其原因,当和诗人直叙其事未加论赞评述有关。其实,本诗写尽苏武流落艰苦,其情怆然,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王夫之认为:“咏史诗以史为咏,正当于唱叹写神理,听闻者之生其哀乐。一加论赞,则不复有诗用,何况其体?‘子房未虎啸’一篇,如弋阳杂剧人妆大净,偏入俗人眼,而此篇不显。大音希声,其来久矣。”[10]60王氏之说不无片面,但对李白《苏武》诗价值的揭橥值得关注。

其次,善于借助典型事件及人物的言行举止表现人物性情。如《王右军》诗:“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山阴遇羽客,要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据《晋书》本传,王羲之向山阴道士市鹅,道士则以抄写《道德经》为条件,羲之写毕,笼鹅而归。白诗紧扣右军清真潇洒的风神特质,以书罢笼鹅、不辞而别的举动逼真地表现出王羲之的魏晋风度。《登广武古战场怀古》写项羽突出“明双瞳”的奇特外表和强大的气场:“项王气盖世,紫电明双瞳。”而用“楚灭无英图”一语简要总结其败因。咏刘邦则从两方面着手,一方面写其威加海内、志气高扬“赤精斩白帝,叱咤入关中”“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另一方面也写出了刘邦“分我一杯羹,太皇乃汝翁”的几分无赖相⑥。

再次,涉及多位古人的合咏则采用史书类传式的叙述结构及书写方式。《送薛九被谗去鲁》一诗连用《史记》战国四公子传记故事:“蛾眉笑躄者,宾客去平原。却斩美人首,三千还骏奔。毛公一挺剑,楚赵两相存。孟尝习狡兔,三窟赖冯谖。信陵夺兵符,为用侯生言。春申一何愚,刎首为李园。”次第叙述平原君、孟尝君、信陵君、春申君的主要事迹,抑扬有致,爱憎分明。天宝十一载(752),李白北上幽燕抵邯郸时有《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抒怀》一诗,诗中怀古连续用三个与赵国有关的人事:“相如章台巅,猛气折秦嬴。两虎不可斗,廉公终负荆。提携袴中儿,杵臼及程婴。空孤献白刃⑦,必死耀丹诚。平原三千客,谈笑尽豪英。毛君能颖脱,二国且同盟。”三则叙事皆见于《史记》,一为廉颇、蔺相如的将相和;二为公孙杵臼和程婴舍己救赵氏孤儿;三为毛遂于平原君三千门客中脱颖而出,完成楚赵结盟抗击秦国。于此可见太史公类传叙事对李白咏史怀古诗创作的影响。

三、交往酬赠诗与抒情言志诗的史传人物比附

李白素怀四方之志,出蜀后辗转各地,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居安陆入长安,游梁宋齐鲁,上西岳莲花峰,下庐山屏风叠,从璘遭流夜郎,最终病卒于当涂。游走于朝廷府县之间,李白结识了众多的官吏百姓、名流处士,为后世留下数量可观的酬赠交往之作。考察李白赠人诗不难发现太白喜以史传同姓人物比附其所交游的对象,如《赠裴十四》以晋人裴楷喻裴十四:“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裴楷字叔则,有俊容仪,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生平轶事见于《晋书》卷三五及《世说新语·容止》。如果说将裴十四喻为裴楷属明比,那么《送蔡山人》:“燕客期跃马,唐生安敢讥?”则暗以《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中蔡泽喻蔡山人,传谓唐举讥笑蔡泽外表丑陋,“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不以为意,并请唐举预测其寿。当得知其寿为“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时”笑谢而去,对其御者说:“吾持梁刺齿肥,跃马疾驱……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后果为秦相。白诗预言蔡山人当如蔡泽一样来日富贵,别人未可轻忽讥笑。再如《赠华州王司士》:“淮水不绝波澜高,盛德未泯生英髦。”《晋书·王导传》载王导渡淮,使郭璞卜筮,卦成,璞曰:“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其后子孙繁衍,郭璞的话得到应验。此以王氏繁盛切王司士姓氏。其它如《赠饶阳张司户璲》:“愧非黄石老,安识子房贤。”以张良比张璲;《送侯十一》:“朱亥已击晋,侯嬴尚隐身。时无魏公子,岂贵抱关人。”以侯嬴喻侯十一;《赠郭季鹰》“河东郭有道,于世若浮云”,以郭太喻郭季鹰;《赠刘都使》:“东平刘公幹,南国秀余芳。”以刘桢借指刘都使;《送张舍人之江东》“张翰江东去,正值秋风时”、《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均以晋人张翰喻指张舍人、张十一,等等。上举诸例都是以同姓古人相比附,据不完全统计,被李白用于称美交游者的古人有二十五人,七首诗用《史记》人名,计有张良、苏秦、侯嬴、高渐离、贾谊、蔡泽6人;七首诗用《后汉书》人名,计有杨震、郭太、李膺、荀淑、崔骃、崔瑗6人;六首诗用《世说新语》人名,计有刘昶、王徽之、张翰、裴楷4人,其余9人轶闻趣事分别见于《汉书》《晋书》《三国志》《列仙传》《高士传》等正史和杂传之中。

李白用以称美时人的同姓古人多源于正史、杂传和《世说新语》,这与李白的价值取向、史传阅读趣尚及赋诗的社交情境有关。李白“志在济世又不愿屈于人,既要保持人格独立又不愿独善一身”[11],因而对志在济世的谋臣策士及轻世肆志的高士名士特别倾慕。正因如此,李白用以比附交往对象的同姓古人既有以言德立功立言著称的三不朽型人物,又有倜傥不羁、师法自然的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风流之士,二者皆是李白人生理想的投影与折射。同样值得关注的是李白诗中与古代名人相对应的今人亦即李白交游对象的生平事迹及生存境遇。李白诗中涉及的数十人约可分为两类,第一种类型为可详考其人其事者,如贾至、崔成甫、卢象、李晔等,李白与他们交往较密,了解较深,因而比附古人也大体相当,如称贾至为贾谊、李晔为李膺、崔成甫为崔骃,等等。第二种类型为其人不可考或略知一二者,凡诗题所谓张司户璲、苏少府因、侯十一、高镇、蔡山人、杨利物、杨征君鸿、郭季鹰、李太守、荀七、崔少府叔封、刘都使、殷淑、刘副使、王处士、张舍人、裴十四、李青、张子等皆属此类。李白与他们的交往多为泛泛之交,赋诗题赠更多属于应酬之需。如《宣城送刘副使入秦》《赠刘都使》两首诗分别以刘琨喻刘副使,以刘桢比刘都使,交往者同为刘姓,但诗人注意到二人的身份差异因此作了不同的比附,显为用心之作。《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于《赠刘都使》诗下注云:“《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之刘副使系武职,此刘都使系文职,故分别以东晋刘琨、三国刘桢拟之。”[12]1447但就整体而言,李白酬赠诗中的古今比附大多不伦不类、牵强附会,如以张良比张璲、苏秦喻苏因、高渐离附高震、侯嬴拟侯十一等便给人以强烈的违和感,更多体现出李白此类诗作的应酬性和社交功能。

李白在交往诗中借古人喻时人,而在抒情言志诗中则更喜以古人自比,如其名篇《行路难》其二:“弹剑作歌奏苦声,曳居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自喻为冯谖、韩信、贾谊。《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自比为周泽;《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愁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先以汉张安世比张卿,又以《南史·刘穆之》中的穆之自比:“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先说自己当下处境和管仲、韩信相似:“穷与鲍生贾,饥从漂母餐。”再说自己类于乐毅、苏秦功业未就:“乐毅方适赵,苏秦初说韩。”需要注意的是苏秦游说六国并未始于韩,王琦注云:“按《史记·苏秦列传》,其游说六国,先说燕文侯,二说赵肃侯,三说韩宣惠王,四说魏襄王,五说齐宣王,六说楚威王。今引乐毅适赵、苏秦相韩二事,皆言功业未成就之意。”[1]516瞿蜕园、朱金城认为:“‘苏秦初说韩’之语,与上句‘乐毅方适赵’同有用世之意,不必拘说韩之次序也。”[4]666两种注释相较,王说拘泥于史实,未若后者之跳脱灵活。再如李白《留别王司马嵩》诗云:“鲁连卖谈笑,岂是顾千金?陶朱虽相越,本有五湖心。余亦南阳子,时为《梁甫吟》。”接叙自己将如李斯出上蔡东门打猎、王猛卖畚得遇仙人那样快意人生。诗中连用《战国策》《史记》《三国志》中相关史传故事,表明自己将效仿古人避世隐退。

李白有浓厚的复古情结,孟启⑧(一作“棨”)《本事诗·高逸》载:“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古风》其一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声称“吾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显示出“自负不浅”(胡震亨《李诗通》评语)的宏伟志向。其乐府诗多用古题,葛晓音《论李白乐府的复与变》一文认为“以学习汉魏为复古的主要目标,是李白乐府的一大特色”,同时又复中有变,“其复古与变革的关系,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在体制、内容及艺术方面恢复古意;二是综合并深化某一题目在发展过程中衍生的全部内容,或在艺术上融合汉魏、齐梁风味再加以提高和发展;三是沿用古题,而在兴寄及表现形式方面发挥最大的创造性。”[13]162复古情结使李白喜欢以风流倜傥、出类拔萃的古人自比,同时也推动了李白诗歌史传思维的形成。

注释:

① 裴斐《李白与历史人物》,分载于《文学遗产》1990年第3、4期。

②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为省篇幅,下引李白诗文凡出是书者,不再一一出注。

③ 参见贾晋华《蜀文化与陈子昂、李白》一文,周勋初编《李白研究》第257—279页,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④ “问”一作“间”。王琦注以为彩云作赋用宋玉赋朝云事,是赞其才思之美。见《李太白全集》第1080页。郁贤皓先生认为彩云指晚霞,句谓诗人见彩云之美而想效古人作赋,见《李太白全集校注》第2968页。玩诗题及诗句,此二句似为太白自叙其情而非称美他人。

⑤ 一说作于天宝年间,见詹锳先生编著《李白诗文系年》第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一说“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二句为衍文,见郁贤皓先生《李太白全集校注》第3册第1105页。

⑥ 王琦认为刘邦“分我杯羹”一语是不得已而言之:“第恐卑辞屈节,适足以长楚人之焰,而堕其计中,矫手措足,悉为所制,不得已而为是悖逆之辞,以见‘为天下者不顾家’之意。”(《李太白全集》中册,第1005—1006页)其实,白诗这里沿用《史记》语,表现出对刘邦的复杂情感。既羡慕其功业成就,又不屑其为人。故诗末有“沉湎呼竖子,狂言非至公。抚掌黄河曲,嗤嗤阮嗣宗”之说。

⑦ 诗句疑有误,宋本校云“一作‘立孤就白刃’”。

⑧ 陈尚君《〈本事诗〉作者孟启家世生平考》一文考订“孟棨”当作“孟启”,文载《唐诗求是》下册,第745—74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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