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普鲁《船讯》中的流动性研究

2022-11-24 15:39赵琪玮
关键词:帕特里奎尔流动性

赵琪玮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市 400031)

安妮·普鲁(Annie Proulx,1935— )是20世纪美国备受瞩目的小说家之一,其作品往往以质朴粗犷的风格和简洁泼辣的句式受到读者与批评家们的广泛推崇。普鲁有着充满流动性的人生经历。早年由于她的父亲职位的变换,整个家庭也随之不断搬迁。15岁的时候,普鲁的搬家次数已经达到20次。这样的流动性体验在她笔下诸多小说中都有体现,其代表作《船讯》就是这样一部充满人口、资本和文化流动等流动性现象的小说。作为普鲁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船讯》一经出版,先后斩获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等多项殊荣,并于2001年被好莱坞搬上银幕。

21世纪的“流动性转向”或曰“新流动性范式”[1]提升了文学研究对流动性的关注热度。《船讯》中的流动性问题已经引起国内外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塔玛拉·科比沙维泽认为全球化时代要保持地方的差异性,拥有自我身份和文化身份十分重要[2]。刘英基于当代文化地理学的流动性相关理论,认为只有保持地方性,才能吸引更多的资本流动和人才流动,实现可持续发展[3]。王莹主要运用文化地理学的“景观”概念和段义孚的“恋地情结”等相关概念,认为地方是人获得精神救赎和身份认同的源泉,人地之间应建立起和谐的情感纽带[4]。但他们并未深入论述流动性现象背后的意义以及流动性所展现的悖论性特点。那么,流动性如何展现其解放的力量?束缚的特征又何在?兼具解放和桎梏力量的悖论性特点体现在哪些方面?对此,本文聚焦于人口的流动、资本的流动、文化的流动以及交通工具的流动,主要运用彼特·阿迪的流动性理论观点,拟从流动性作为解放的力量、束缚的力量以及兼具解放和制约主体的悖论性力量等方面探究《船讯》中的流动性现象和意义,揭示流动性所隐藏的内在张力。

一、流动性:解放的力量

与纯粹的移动截然不同,流动充满着意义。对于意义的解读是流动性研究的重要维度。流动性作为机会和自由的象征,促使人们拥有更多财富,甚至使人生上演华丽的反转,令人们宛若新生。从这一方面看,流动性呈现出积极的意义。《船讯》中奎尔和帕特里奇的流动就展现出流动性解放的一面。

主人公奎尔的重生得益于流动性体验。奎尔出生在美国纽约,由于粗鄙的长相和愚钝的性格,他的童年伴随着“凶恶哥哥的欺侮和父亲的无情批评”[5]8。奎尔“最早意识中的自己是一个遥远的人:那边,视线的中心是他的家庭;这里,在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是他自己”[5]2。亲情的缺失让奎尔无法建构自我身份感和形成自我认同感,14岁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出生时被抱错了。

除了家人的冷漠无情,奎尔的寻爱之路也充满坎坷。奎尔和佩塔尔·贝尔的感情是“一个月火热的欢乐,然后是六年纠缠不清的痛苦”[5]14。奎尔是在一次会议上结识了佩塔尔,他们很快便结了婚。但是婚后,佩塔尔对奎尔的渴望转化为憎恶,她肆无忌惮地在婚内出轨。虽然佩塔尔挑战着奎尔作为男人的底线,但奎尔不愿放手,并自欺欺人地认为佩塔尔的出轨不是不爱他,而是太渴望被爱。同时,他把这些当作爱情的考验,等待着佩塔尔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事实上,这只是奎尔遥不可及的幻想。

情场失意,职场也并不顺心。奎尔的职业生涯充满着艰辛。他从事过许多工作:出租车司机、洗车工、便利商店的通宵服务员、自动售货机的发糖员、三流新闻记者,但是他的工作并不稳定和长久。他只是随波逐流、碌碌无为、浑浑噩噩地活着,听从着雇主雇佣或解雇的安排,在现代社会中处于“隐形”的状态。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奎尔的漂泊无依和茫然无措的生活现状。

30多年中,奎尔从未得到过他人的一次肯定。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他变得懦弱和自卑,逐渐与社会脱节。然而祸不单行,残酷的命运似乎要把奎尔推向绝望之境:父母因患重症而双双自杀,妻子与情人私奔时死于车祸,自己再一次被报社解雇。在多重打击下,奎尔处于一种孤立无援和迷失自我的状态。在这至暗时刻,姑妈阿格妮丝·哈姆来到了他身边。在姑妈的建议下,怀着摆脱伤心过去、开始崭新生活的愿望,奎尔离开了已生活36年的纽约,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跟随姑妈,历经旅行汽车和渡船的颠簸,来到了故乡——加拿大的纽芬兰岛。流动是饱含意义的移动[6]63。换言之,流动不仅是从A点到B点的物理位移和能量消耗,更是被赋予了涵义、历史和意识形态的移动[7]。这次流动之旅,逆转了奎尔的命运,使其谱写出人生新篇章。

在纽芬兰岛,奎尔在当地的《拉呱鸟》报社负责报道车祸和船讯。起初,奎尔认为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这展现出奎尔对于挑战性工作感到畏惧以及想要退缩的心态。但随着记者工作的开展,奎尔与当地人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当地人的淳朴和善良以及他们对奎尔的接纳和关怀都使奎尔逐渐融入到当地的生活。

在与同事的交流中,奎尔逐渐找到了自我的方向,他的报道渐渐具有思想性。例如,有一次,奎尔并没有作车祸报道,而是自作主张写了一篇《杀人游艇在锚爪港》的报道,显露出其强烈的道德责任感。总编特德·卡德认为杰克一定会火冒三丈。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则报道获得读者好评,杰克不但不生气,反而要专门为奎尔开设“船讯”专栏。“活了三十六年,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做对了。”[5]153这件事对奎尔的人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杰克对奎尔这第一篇“船讯”的支持,不仅是对于他工作的认可,而且是对他人生意义的认可,他的人生由此开启了崭新的一页。

《船讯》第25章,奎尔又写下了《无人悬挂油轮照片》的报道,描绘出“金鹅号”油轮油箱泄漏后那令人触目惊心的画面,表达出自己对于环境污染的深切担忧。然而,总编特德·卡德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的推崇者,并不认可他这篇文章,擅自对其进行了重新改写,题目也变为了《一艘油轮的照片》。奎尔看到变得面目全非的报道后,怒不可遏,他找到特德·卡德并据理力争说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不是我的观点,也不是我看到的情景”[5]217。在奎尔的世界里,主语“我”一直处于缺席的状态,而这里“我”的多次出现,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奎尔强烈的自我意识。之后,奎尔再一次赢得了杰克的支持。奎尔敢于挑战权威并获得最终的胜利,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意味着他在事业上的巨大飞跃。

《拉呱鸟》报社主编杰克对于奎尔先后撰写的“杀人游艇在锚爪港”和“无人悬挂油轮照片”报道的认可,使奎尔逐渐重拾自信,并且这种肯定意味着奎尔在事业乃至人生道路上的巨大腾飞。最后晋升为报社总编的奎尔,可谓其实现人生价值的生动体现。与此同时,没有痛苦和悲伤的爱情也悄然而至。奎尔与当地妇女韦苇从相恋到结合,使他完全融入到纽芬兰群体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奎尔正是通过从纽约到纽芬兰的地理流动,实现了从无名之辈到重要之人的社会地位的纵向流动,找到了精神方向和人生价值,获得了重生,充分彰显出流动性的解放力。

同样,小说中黑人帕特里奇也凭借地理流动收获了更好的生活。帕特里奇是奎尔的好朋友,在流动前是纽约一家三流报社的技术编辑。后来,由于妻子梅尔卡利亚扔开她的论文,上了长途卡车驾驶学校,改干蓝领,被加利福尼亚一家陆上捷运公司录用为一名长途卡车司机。为了爱人,也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帕特里奇和妻子一同从纽约搬到了加利福尼亚。彼特·阿迪指出,流动性具备意义和重要性,流动性或许始终是有意义的,因此它绝不仅仅是移动[6]102。借助这次迁移,帕特里奇赚取了更多收入,拥有了更加满意的生活。

帕特里奇本打算在当地照顾妻子饮食,如做一些熏鸭三明治、凉龙蒿鸡脯,再找一份类似报社编辑的工作,在机缘巧合之下,后来也参加了卡车驾驶学习,成为了一名卡车司机。从这一角度来看,流动经历赋予他尝试多种职业的机会。现在的他,和妻子一起搭伴开车。帕特里奇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认为这些卡车很可爱。他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轿车[5]31。同时,他挣的钱是以前的三倍,一点也不想念报社。

流动性涉及诸多不确定因素,它可能孕育着希望和机遇。大卫·莫利认为:“流动性正逐渐被视为优良的社会品质;相反地,停滞不前则被视为失败和落后。”[8]202如果帕特里奇不是由于妻子的缘故而搬家,他可能不会主动去尝试报社行业以外的工作,终其一生,只是一名小报社的编辑而已。恰恰借由妻子职业变动的契机,通过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的迁移,帕特里奇实现了从报社编辑到卡车司机的职业流动,拥有了更多财富,过上了更加舒适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流动性所蕴含的解放的力量。

“我们在讨论流动性问题时,会不可避免地提到一个词:价值概念”[8]41。毋庸置疑,流动是具有丰富内涵的移动。奎尔通过地理流动获得了从社会边缘走向中心地位的身份流动,实现了重生;帕特里奇通过地理流动获得了从报社编辑到卡车司机的职业流动,收获了更多财富。通过聚焦奎尔和帕特里奇两人的流动,普鲁展现了人们的生存现状,肯定了流动性的解放力量。

二、流动性:束缚的力量

流动性产生的意义应该予以全面看待。流动性不仅可以阐释为解放的力量,也可以解读为束缚的力量。流动性本身没有预先存在的意义,它没有好坏之分,它被赋予的意义取决于它发生的环境和决定意义的主体[6]66。换句话说,流动性是在既定的社会规范、行为准则、信仰体系和意识形态的范围内获得意义。同时,流动性的含义取决于解读它的人。如果不加以合理引导和控制,流动性导致的资本渗透会使当地生态环境破坏、传统生活方式受冲击以及地方特色消失。从这一方面看,流动性显示出消极的意义。《船讯》中纽芬兰渔村的命运就揭橥出资本流动的破坏性力量。

首先,小说中资本流动摧毁了纽芬兰的生态环境。纽芬兰的锚爪港所处位置偏远,看似是一方净土,实则不然。事实上,锚爪港已经受到资本流动、人口流动等入侵,参与着跨国贸易合作,进行着经济贸易往来。正如当地港务长狄迪·肖维尔所讲,“两年前政府花费1700万用于升级这个港口。重建的码头,新建的集装箱枢纽站。今年有16艘巡航舰赶着入港。他们一旦踏上码头,就会开始大把地往外扔钱”[5]86。因盛产鳕鱼,纽芬兰享有“踩在鳕鱼群的脊背上即可上岸”的称号。20世纪中期以前,纽芬兰渔场一直沿袭着以渔民家庭为主体、小船作业为主的传统捕捞方式。这种原始的捕鱼方式捕捞量适度,并专门避开了鳕鱼群的产卵繁殖季节,从而有利于鳕鱼群不断地繁衍生息和维持生态平衡。然而,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捕捞技术日新月异、捕捞效率也大幅提升。利益的驱使让俄国、日本、葡萄牙、英国等许多国家竞相来此捕鱼。来自国外的大型机械化拖网渔船争先恐后地驶入纽芬兰岛,这对纽芬兰的渔业来说意味着一场灭顶之灾。1964年,投资于离岸捕鱼船队的资本规模超过近岸渔船、渔具以及陆上渔业相关设施的总价值,此后继续超过近岸资本投资规模[9]。《拉呱鸟》报社成员比利·布莱蒂愤慨地说,“捕捞的鳕鱼和毛鳞鱼从原先的几百万吨变成了只有两三桶”,捕鱼业从原先季节性的近海岸小船捕捞变成了一年到头的深海加工船和拖网渔船作业。现在,鱼都没有了,森林也被砍光了。毁掉了,败尽了”[5]213。报社主编杰克也有类似的呼声:“20年的过度捕捞使鱼产量濒于崩溃。”[5]307到20世纪90年代,纽芬兰渔场鳕鱼数量减少至20年前的2%,处于历史的最低点[10]。由于过度捕捞,纽芬兰的海洋生态环境几乎被毁灭殆尽。流动性通常是环境问题,如人行道被毁坏引起的环境恶化和建造城镇绕行道路对当地栖息地的破坏[11]。除了鳕鱼流动带给纽芬兰的冲击,国际石油公司对于石油的商业开采所引发的石油泄漏问题也不容小觑,这些资本流动使当地的生态环境受到了严重污染,展现出流动性的破坏力。

其次,除了追逐利益的自发行为,加拿大政府的态度也是促成资本流动的重要一环,使传统渔民丧失了谋生之道。曾为英属北美殖民地的纽芬兰本想一直受到英国的庇护,但二战结束后,由于战火的摧残和大量的军费开支,英国也受到重创,自顾不暇,决定放弃纽芬兰。此时的纽芬兰可以选择独立或者并入加拿大。由于两次世界大战使纽芬兰经济低迷、债台高筑,若选择独立,发展必然面临多重挑战。经过两次投票,1949年3月31日,纽芬兰加入加拿大联邦,成为加拿大十个省中的最后一个省。加拿大政府对纽芬兰享有控制权,左右着纽芬兰的未来。凯伦·鲁得认为,普鲁在《船讯》中展现出了现代化和政府的入侵是如何逐渐摧毁纽芬兰的传统生活方式的[12]。加拿大政府置纽芬兰的利益于不顾,把捕鱼权卖给了其他国家。“鱼都到哪里去了?让俄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捕走了,还有西德、东德、波兰、葡萄牙、英国、西班牙、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各种各样名字的国家。”[5]307同时,大多数的鱼都被拖网渔船捞走了,剩下的又被多钩钓渔船捕去了,留给沿海渔民的自然寥寥无几。国外渔业公司的肆意掠夺挤压着当地渔民传统的谋生方式,正如杰克愤怒的话语:“他们把沿海渔民变得跟流动农业工人一样。我们现在再也控制不了渔业了,只能别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5]308流动农业工人总会给人以工时长、工资低、工作条件恶劣等印象。杰克的这一比喻极其贴切,生动展现出沿海渔民的艰难处境。面对资本的全球扩张,当地渔民失去了传统的生计,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外地找寻出路。从渔民到无业游民的身份转换,意味着当地人丧失了他们的文化身份。流动性所包含的毁灭性力量可见一斑。

最后,除此之外,全球化浪潮也促使纽芬兰地域差异被抹除。纽芬兰原本民风淳朴,人们没有很多金钱,邻里之间互相帮助,一同分享食物,共渡难关,生活简单而快乐。“全球化是一个广泛流动的过程。”[6]10可以说,“全球化意味着跨界流动性增强,涵盖商品和货物的流动、信息、通信产品和服务的流动以及人口的流动”[13]。在资本流动和人口流动等全球化浪潮的裹挟之下,当地的吸毒、犯罪、暴力、妓女、酗酒等不良现象增多。对于自然资源的无节制开采引发人们对于物质财富的占有欲极度膨胀,加之旅游业的发展,导致当地拜金主义盛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物化。“每个人都只顾自己”[5]213,道德水准也在下滑。此外,鳕鱼产量的锐减以及渔民身份的褫夺,使纽芬兰的地域特色逐渐磨灭,变得越来越同质化。这些都可管窥出流动性的毁灭之力。

流动性通常被视为一种威胁,一种使传统、仪式、表达、信仰淡化、瓦解乃至丧失的力量[14]。流动性能够展现出自由、进步等积极的一面,但是其引起的资本扩张也导致纽芬兰本土环境被污染、传统谋生手段被剥夺以及地方差异被磨灭。直面资本流动等全球化大潮对于地方区域的巨大冲击,普鲁深刻揭露出流动性的破坏之力,提出了人们在全球化体系中如何捍卫家园这一值得深思的问题。

三、流动性:兼具解放和制约主体的悖论性力量

作为流动性研究的主要内容,流动性蕴含的意义不一定被理解为单一的解放之力或桎梏之力,也可以展示集结解放和限制主体的双重面相。流动性是一种动态的联系[6]XV。交通工具的流动利于人们出行,文化的流动开拓人们视野,显示出流动性的积极影响。同时,交通工具的流动透露出性别政治、种族主义等流动性问题。文化的流动击中人们的痛点,对读者产生误导,呈现出流动性的消极一面。《船讯》中,驾驶船只和开卡车以及创办《拉呱鸟》报社体现流动性作为悖论性力量的存在,流露出其内在张力。

首先,小说中,船只既带给主体解放,又导致主体消亡。纽芬兰是一个海岛,海岸线曲折,多半岛、港湾,船只“对于海上生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5]。对于来自渔民世家的杰克·巴吉特来说,尤为如此。一方面,船难事故夺走了他的父亲、祖父、两个兄弟和他最心爱的长子杰森的生命,小儿子丹尼斯和他自己也险些葬身大海。一定程度上讲,船只是巴吉特一家人接连遭遇不幸的助力媒介,也是杰克与亲人阴阳两隔的罪魁祸首,映照出技术性力量威胁着人的主体性。另一方面,杰克虽然创办了《拉呱鸟》报社,挂着社长的头衔,但他经常不来上班,尽管他对大海有种病态的恐惧,但他又嗜海如命,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海上,获得了“水狗”的绰号。这反映出他对于渔业的坚守和热爱,而船只作为技术革新的产物,则成为杰克恣意驰骋于大海之上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此外,船只也使杰克以及其他当地人的出行变得更加便利,这揭示出作为“海洋流动性”[6]239代表的船只增强了主体的流动性,给主体带来了解放。可以看出,船只搭载着人们自由穿梭于海上的同时,也使人们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这两方面展示出船只既解放又压制主体的悖论性。

其次,小说中的卡车也披露出流动性的矛盾面相。卡车作为技术进步的象征,使人们不再只依靠双脚、马匹等方式到达目的地,而是通过操纵机械装置省时省力地前往出行终点。对于帕特里奇的妻子梅尔卡利亚来说,卡车是她的谋生工具,为货物运输提供了便捷条件,凭借开卡车她也赚得了不少财富,拥有了不错的生活。“对于女性而言,她们的流动是向心式的,指向家和壁炉。而对于男性而言,他们的流动相对离心,通常指向市场和野外。”[16]作为职场蓝领的梅尔卡利亚,颠覆了人们的传统认知,打破了女性流动具有向心倾向这一性别流动性的刻板印象,这对于渴望融入美国社会的黑人女性来说,意味着一种解放,为她们带来了希望的曙光。但是,种族和社会等级等社会因素既生产流动性,也被流动性生产,获得流动性的渠道是存在差异的,这意味着不同的社会群体及其之间的关系会影响我们对于流动性的获取和享有[6]106。正如梅尔卡利亚的丈夫帕特里奇所说:“她是美国第一个黑人女卡车司机。”[5]11这里的“第一个”说明在梅尔卡利亚之前,黑人女卡车司机在美国并不存在,梅尔卡利亚实现了“零”的突破。这也从侧面显露出,在种族和性别等多重维度交织下,黑人女性在开卡车方面渠道受阻、权利受限,流动性在享有权方面存在着不平等现象。此外,帕特里奇在说这句话时,眼里泛着泪花。这一方面可以解读为他为梅尔卡利亚成为美国第一个黑人女卡车司机感到骄傲,是一种自豪之情的真实流露;另一方面,也透露出流动性政治问题,“流动性未能促进解放,反而加剧了已经被边缘化的人的不平等地位”[6]114,隐含着黑人群体的些许辛酸与无奈。尽管梅尔卡利亚拥有开卡车的权利,但千千万万的黑人女性依旧与卡车无缘,这两方面展露出流动性的悖论:既带来解放,也暗含压迫。

最后,除了船只和卡车等交通工具的流动揭示出流动性作为悖论的力量,文化流动层面也展示出流动性既解放又钳制主体的悖论。在小说中,《拉呱鸟》报社通过报纸承载着文化流动,但报社几乎每位成员所负责的版块都涉及他们各自的痛处,例如:奎尔的妻子丧生于车祸,而他恰恰负责报道车祸;比利不知何故终生未娶,但他却要负责家庭新闻版块;纳特比姆不得不报道肮脏的性猥亵,它们桩桩件件都令纳特比姆想起自己的黑暗童年。在倍感压抑的纳特比姆看来,“反复触动痛处使苦痛持续,犹如亲身经历不幸的那一天一样鲜明,痛苦并没有减轻”[5]235。这在某种程度上展露出流动性的压迫感。此外,《拉呱鸟报》中充斥着打字错误,且成为一种常态,比如:“‘胶合板’会变成‘绞肉板’,‘渔民’会变成‘鲜民’,‘西伯利亚’会变成‘四利亚’。”[5]62除了打字错误以外,《拉呱鸟》报社有一条雷打不动的规定:车祸不管有没有发生,车祸照片每周必会登在报上。如果没有新的车祸照片,报社成员就要从特德的档案中搜寻。创办报纸本应以严谨和真实作为宗旨,但作为已创立七年、发行量上万、且每年呈上升趋势的《拉呱鸟报》,印刷错误和虚假报道对读者产生了一定的误导作用,对信息真实有效地传播起到了一定的阻碍作用,显示出文化流动压抑的一面。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观之,正如杰克所讲,打字错误为报纸增添了幽默,它们比字谜游戏更有趣[5]62。作为《拉呱鸟报》一部分的打字错误和车祸照片,成为《拉呱鸟报》凸显个性和反抗同质化的独特方式。毋庸讳言,《拉呱鸟报》成为当地人建构自我身份、展现自我认同的场所,也成为他们对抗全球化抹除地方差异的阵地。另外,报社报道具有纽芬兰特色的内容,以及后期准备将报道范围延伸至遥远的外部城市,这无疑会使当地居民开阔眼界,拓宽国际化视野,反映出文化流动对于主体的解放性。《拉呱鸟报》在碰触人们痛点以及歪曲部分报道内容的同时,又成为彰显当地个性和开阔人们视野的独特媒介,这两个角度折射出流动的悖论属性:解放与压迫的一体两面性。

小说中,普鲁对待流动性的态度是审慎的,并未一味大唱赞歌。船只和卡车等交通工具的流动提升主体的自由度,《拉呱鸟报》等文化的流动拓宽人们眼界,显现出流动性积极的一面。同时,船只和卡车等交通工具的流动推动主体走向死亡,暴露出性别、种族差异等流动性政治问题,以及《拉呱鸟报》等文化的流动反复击中人们痛处和误导当地居民,反映出流动性消极的影响。通过书写流动性给主体带来的矛盾性体验,普鲁展露出流动性所隐藏的内在张力。

四、结语

综上所述,《船讯》可说是一部涉及诸多人口、资本和文化等流动性现象的小说。通过奎尔和帕特里奇的流动经历,小说表露出流动性作为自由和机会的标志,促使人们获取更多财富,甚至反转人们的命运,使其获得重生,展现出流动性解放的力量。然而,通过着墨经历跌宕起伏命运的纽芬兰渔村,小说呈现出流动性导致国际资本渗透,使当地生态环境恶化、传统谋生方式被颠覆以及地方特色逐渐淡化,揭示出流动性的毁灭性力量。此外,船只和卡车等交通工具的流动以及《拉呱鸟报》等文化的流动彰显流动性作为凝结解放与压制主体的悖论性力量。综览小说,通过指涉流动性,普鲁参与流动性话语,揭橥流动性政治,披露出流动性暗含的内在张力。同时,《船讯》传达出在流动性日益增强的全球化时代下,普鲁对于人们命运走向和地域何去何从的关注,体现其作为一位文学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关怀,对于人们认识流动性日益增强的全球化时代有着深刻的现实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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