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微缩景观世界：当宇宙“变焦”

Yinanaa

弗雷德里克·布劳恩和格利特·布劳恩兄弟大胆地创造出了想象中的模型世界。

2001年7月，还是德国汉堡市一间酒吧老板的弗雷德里克·布劳恩正徜徉在苏黎世一家铁路模型店。这里惟妙惟肖的模型构成一条通往童年的隧道，令他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是一个还没有被手机、电脑、电子视频和游戏充斥的年代，男孩们收集和搭建自己的火车模型，让它们在地板上震动着嘟嘟驶过，想象力随之放飞。

那个玩火车的男孩苏醒了。他打电话给自己的双胞胎兄弟格利特·布劳恩，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创造世界最大的模型世界！在接下来的5个月里，兄弟二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汉堡的世界文化遗产——仓库城租到了场地，用“2页纸”从汉堡储蓄银行获得了200万德国马克的贷款，又请到了德国著名的模型设计师和制造者格哈德·道舍尔加入，他甚至为此取消了手头所有项目。仅仅8个月后，最初的微观世界——德国中部、奥地利和克努芬根小城开张了。一个疯狂的梦想在感染了一群疯狂的人后成为现实。

位于德国汉堡的微缩景观世界（Miniatur Wunderland）是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全球最大的火车模型所在地。这个世界由大大小小的铁路和公路串起，从德国延伸至奥地利和瑞士的雪山和城堡、斯堪的纳维亚的海湾和港口，以及大洋另一端的美洲……目前，这里共包含10个主题展厅，铁路轨道长度超16公里。

拥有1万居民的小城克努芬根是微观世界中一个虚构的城镇，它坐落于德国中部哈茨山和阿尔卑斯山之间，以汽车工业闻名。多年来，小镇出没着一个狡猾的纵火犯，与警察和消防员斗智斗勇。在参观微观世界时，游客们会不时听到克努芬根的火警警报，以及消防车开往现场的鸣笛。

克努芬根甚至拥有一个机场。2011年5月4日，微观世界的团队在投入5万行代码、400万欧元和6年努力后，克努芬根机场终于落成。宽敞的登机楼里，人们或驻足信息屏前，或拉着行李箱步履匆匆。机场每天承载47架飞机约250次起降——汉莎航空、北欧航空、阿联酋航空……这里灯火通明，气象恢弘，俨然世界的中心！每架飞机都有探照灯和涡轮发动机，伴随着逼真的呼啸声，按照与现实时间同步的时刻表滑行、起飞和降落。

微观世界里最大的城市自然是微观世界在现实中的家乡——汉堡。每天，1500多列火车驶入吞吐万千的汉堡中央火车站，它们还连接着屹立于市中心的瓦绿色的圣米歇尔教堂、与海水融为一体的蓝色的科尔布兰德大桥、锈红色码头仓库与璀璨弧形屋顶相结合的易北爱乐厅。汉堡人乃至德国人一直有一个磁悬浮列车梦，早在上世纪90年代，德国人就计划在柏林和汉堡间建一条磁悬浮线路，但由于种种原因，这项宏图不了了之。倒是大陆另一端的上海，利用德国的Transrapid技术率先让磁悬浮之梦成真。还好，在微观世界，这些阻碍都被战胜了。在北海机场和汉堡之间，磁悬浮列车畅通无阻。

既然已经越过北德的地标城市汉堡，下一站自然是与德国接壤的丹麦和更北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但，别急，铁路不能跨越海洋，船只可以。微观世界以3万升流动的真水和16艘由计算机控制的自动驾驶船只，还原了日德兰半岛两侧的北海和波罗的海潮起潮落的景观。每25分钟，模拟的潮汐让北大西洋的温暖和北冰洋的严寒在此交会。在斯堪的纳维亚展区的尽头，煞白的平原召唤着极光，唯有夜色中闪烁的红色列车和红白相间的灯塔挥洒出皑皑白雪中的暖意，漫步其中，仿佛能感到朔风呼啸。在大陆的尽头，一艘维京人的幽灵船正固执地原地打转儿。

在大西洋的另一头，微观世界里的美国不是纽约、时代广场、帝国大厦，也不是洛杉矶、好莱坞和日落大道，而是壮观的红土地——千疮百孔的亚利桑那大峡谷诉说着沧海桑田。在红土地的尽头，一座光彩夺目的城市拉斯维加斯赫然屹立，這是微观世界中最亮堂的城市。电脑自动控制着手动安放于此的3万多个LED灯泡。由蛮荒到繁华，由野性到文明，由贫瘠到挥金如土，种种转折，只需缓行几步。

火遍全球的游戏《模拟人生》的主创团队曾在采访中透露，他们无法在游戏中还原停车场，因为现实世界里的停车场占地面积太大，如果忠实还原，到处都是停车场的游戏将变得索然无味！微观世界的创造者也面临着同样的挑战。在真实和有趣之间，他们用创造力制造平衡。微观世界诚然是一个童话，但如我们所知，童话故事无不讲述着生命本身。

在占地1万平方米的微观世界之中，生活着28万多人。他们栩栩如生，形态各异：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发呆“摸鱼”的西装男、健身房里正在“举铁”的肌肉男、居民楼走廊上被身着围裙的女士追打的男士、水下洞穴中被鲨鱼追赶的潜水者。有人正将棺椁入土，有人正怀抱婴儿。他们的喜怒哀乐、家长里短正在被我们窥视。虚构的人物和真实的人物在这个世界和谐共处。当游客按下“撒谎”键，匹诺曹的鼻子便会越来越长，直至顶开房门，伸出门外。而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钟楼二层，教皇正在向教徒们招手。轻轻按下展区旁的互动按钮，缆车会缓缓穿梭在白雪皑皑的山顶和绿意葱葱的山脚之间，海豚会跃出水面，西部片里的美国牛仔会摸出手枪。在这些时刻，新的世界被创造出来。

微观世界无时无刻不在与现实世界互动。在汉堡的科尔布兰德大桥上，活动家们正举着标语前进，提醒人们干预气候变化。在水城威尼斯的某个角落，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一处房屋正在不断向运河之中倾斜——由于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威尼斯确实在逐年下沉。在奥地利山区一角，我们能看到一个废弃的矿山，由于开矿导致地面塌陷，民居已经沉入水中，一些白衣鬼魂在游荡，水下还挂着一行凄凉的标语：“我们的国土正在沉没！”在连接两个展厅的通道，一个不起眼的展柜展示了西方世界最为知名的阴谋论：美国中央情报局、克格勃、共济会等组织的成员齐聚一堂，秘密商讨人类未来……

很多德国人愿意用他们热爱的瓦格纳的“整体艺术”（gesamtkunstwerk）一词来赞美微观世界。微观世界确实是一个完整而完美的、让任何人都乐在其中的世界。对一些土生土长的德国人来说，微观世界最古老的中德部分或许没有拉斯维加斯那么明媚耀眼，但其田园风貌足以引发乡愁——是啊，当Lidl、Aldi和Netto等连锁超市还未扩张到德国的每一个角落时，他们需要穿过炊烟袅袅的乡间小道才能在杂货铺买到零食。当人们徜徉于微观世界，寻找熟悉风景的微缩版时，其实是在重新打量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并于其中汲取前进的勇气。

而当微观世界充满野心地将北美洲和南美洲纳入时，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东方主义”“刻板印象”甚至是“文化挪用”的挑战。拉斯维加斯的富豪们把赌场打造成金字塔、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的样子，微观世界把这些也原封不动地搬运过来，让其笼罩在“CASINO（赌场）”灯牌的霓虹闪烁之中。但人们一定也会有疑问，薰衣草紫色花海便代表着法国南部吗？F1赛车便代表着摩纳哥吗？金字塔、骆驼和牧民便代表着南美洲吗？

微观世界中的克努芬根机场每天承载47架飞机约250次起降——汉莎航空、北欧航空、阿联酋航空……这里灯火通明，气象恢弘，俨然世界的中心！

拉斯维加斯的富豪们把赌场打造成金字塔、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的样子，微观世界把这些也原封不动地搬运过来， 让其笼罩在“CASINO（赌场）”灯牌的霓虹闪烁之中。

还好，从德国到世界，微观世界的团队似乎也更为谨慎。2017年，微观世界团队远渡重洋，在南美洲与本土团队合作，用近4年时间完成里约热内卢的模型，并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海运30多天到达漢堡，安装完毕后才与世人见面。而里约热内卢模型确实不负这番郑重的跨文化冒险：科尔科瓦多山上，巴西的地标基督像俯瞰众生；圣特雷莎区标志性的黄色有轨电车在欢快地奔驰；狂欢节上，人们正随着音乐热舞桑巴；而一个街区之隔即是贫民区，昭示着巴西贫富差距悬殊的现实。

微观世界团队还计划着在2024年建成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在2026年推出一些亚洲城市。在真实和想象之间，在土地和文化的边界之间，微观世界的实验还将继续。

创始人布劳恩兄弟将“好奇心和惊异”奉为微观世界的哲学。微缩模型并不只是提供娱乐的有趣“玩意儿”，它们将宇宙“变焦”，是科学与哲学、认识论与宇宙论的巧妙融合。

例如，1946年，麻省理工学院一群玩火车的青年成立了铁路模型俱乐部。如何让列车“老老实实”地在轨道上行驶？如何让列车按照时刻表奔驰？如何让列车井然有序而不相撞？答案是，用电脑模拟、计算和控制。这些很可能有强迫症的“控制狂”青年们各展其才。他们中的不少人日后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批黑客以及计算机科学和人工智能领域的先驱。这群沉迷于微缩模型的青年改变了世界。

正如在电影《指环王》第二部的开头：从空中静静地凝视着峭拔的雪山、充满留恋地打量着中土世界的崇山峻岭的镜头突然猝不及防地引领我们冲进某个洞穴，那里，一身灰袍的甘道夫正与从地底被唤醒的炎魔搏斗。这由宏大到微小的转折和对照，在《指环王》三部曲中反复出现。这样的变焦，为《指环王》的世界增添了魅力。变焦不只为我们发掘平时漠视的世界，还在时间和空间的“缩放游戏”中创造出新的世界。

在微观世界中，大陆与海洋、田园与城市、静谧与熙攘比邻而居，就连贫民区也不显得寒酸，就连起火和救火、追逐和逃跑也成为一种令人愉悦的戏耍。当观察的尺度改变，世界的复杂和生活的艰辛“变小”了。微观世界让人们停驻在放大了的此时此刻，而此时此刻正是事物发生的时刻，生命力奔涌其中。 漫步微观世界，着实振奋人心。

“微缩”因此构建了一种奇特的美学：人类的眼睛只能识别光谱中的若干颜色，看到有限距离的事物，但当技术将人从这些限制中解放，新的世界、新的体验、新的生命旋即呼之欲出——既充满风险，又引人入胜。试想，如果广袤宇宙之中存在着高等文明，他们观察我们，是否也如我们观察微观世界中的一切？他们看到的我们，是否也憨态可掬？人类作为宇宙的精华和万物的灵长，到底应如何在与己、与人、与世界、与宇宙的关系中定位自己？或许，我们正需要不断地“变焦”。

（责编：刘婕）